裴醉装作听不到,垂眼笑着挑了几根面吃了。
李临机灵的小眼珠在两人脸上逡巡着。
好奇怪哦。
裴皇兄只有在梁皇兄面前才会笑成一朵花似的,为什么呢?
“咳咳...”
裴醉吃了两口,便转过头掩着唇咳嗽,李昀心里一惊,立刻起身,把横搁在碗沿的筷子都撞翻了,扶着他的背,焦声问道:“不舒服?”
裴醉转过头,有些惊异地看着李昀那颤抖的瞳孔。
“只是呛到了,怎么了?”
李昀手一僵,避开裴醉那探究的眼神,重新坐回到了长椅上。
李临感觉自己被冷落了。
梁皇兄自从来了,只跟自己说了两句话,眼睛时时刻刻都黏在裴皇兄身上。
裴皇兄也只朝着梁皇兄笑。
生气了。
忽然就吃撑了。
小皇帝摔了筷子,嘟着嘴抱胸生气。
两人听到这清脆的摔筷子,视线投向那满脸不爽的小团子身上。
李临跳下了长椅,跑到那店家老爷子面前,从腰间拽下来一块玉,昂着高傲的小脑袋,努力惦着脚,放在那灰不溜丢又脏兮兮的灶台上。
“赏你的。”
店家手里握着那块玉,抬手抹了把脸,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哎,多谢小公子赏!”
“你怎么哭了,很难过吗?”李临天真地歪了头。
店家捧着那贵重的玉石,朝他屈膝蹲下:“小公子是心善的人,将来一定有好报,一生都平安顺遂。”
李临抬起软乎乎的小手,替老人擦了擦眼泪。
“四哥说了,男儿流血不流泪,你怎么这么大年纪了,还哭鼻子呀?”
“唉,不哭,不哭。”老者抬袖擦了擦眼角,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李临看他哭,鼻尖也有点红了,抬手搭上了老者的肩膀,高傲又无措地轻轻摸了摸那骨瘦如柴的肩。
“好了,我摸摸你,就不难过了,好不好?”
李昀看着那老人佝偻的身体,还有那躲在灶台后偷偷流泪的老妇人,将视线投向裴醉那噙着淡笑的脸上。
“忘归,你是特意带小五来见他们的?”
“嗯。”裴醉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三人身上,“你还记得白氏吗?”
李昀怔了一怔,这名字与过往已经久远到在记忆里掀不起一丝波澜了。
“...似乎,是自宫女封了美人,后因为饮食不慎,便故去了。”
裴醉轻声叹了口气:“她是小五生母。”
李昀指尖微微一颤。
“...什么?”
“先太子李昊惨死,你也被贬去长岭守陵,他本就子嗣单薄,若无人继承大统,这李氏江山岌岌可危。去母留子,先帝用得纯熟,也安心。”
“不过,白氏入宫时假拟身份,谎称良家子,所以,他只杀得了一个女人,却找不到她的出身家族。崔太后虽然知道内幕,手中却没有证据。”
裴醉顿了顿,笑了:“不过,流言亦不需要证据,空口白牙,三人成虎罢了。我能做的,便是将事实,止步于流言。就算崔太后以此来要挟小五,也找不到白氏双亲。”
李昀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微微发白。
裴醉淡淡一笑:“为兄是不是很残忍?祖孙刚见面,便要天人永隔。”
李临蹦蹦跳跳地回到裴醉的身边:“四哥,我吃饱了,我们走吧。”
裴醉蹲在他面前,替他好好地系上了腰间的环佩,将小团子的手搁在李昀发颤的掌心里。
“先跟梁四哥先出去转转,好不好?”
李昀另一只手死死扯住了裴醉的手臂:“你要亲手杀了他们?”
“当然。”裴醉在他耳边轻声笑了,“我裴王府本就是皇权座下一柄刀,为了捍卫正统,我可以不顾一切,杀两个人算什么?”
李昀双手扯住了裴醉的衣服,在他耳边低吼:“你不能!”
裴醉倒退了半步,倚靠着木桌边角,抱臂垂眼,那鬓边又密密麻麻地冒了一层冷汗。
“我要做的事,何人可阻?”裴醉白着脸,微微扯了唇,凤眸里含着淡漠,“莫非梁王以为,凭一己之力,便可将我拦下?”
李昀怒气盈胸,脸色气得煞白,那脊背剧烈颤抖着,连李临都察觉到了不对。
李临有些不解地看着前一刻还如胶似漆,现在却冷眼相对的两位兄长。
“四哥,你怎么了?”李临环视一圈,那两个店家似乎在偷偷抹眼泪,梁皇兄浑身发抖,裴皇兄靠在空桌椅之间,脸色也不太好的样子。
“还不走?”裴醉淡淡道,“想让他亲眼看见这一幕?”
裴醉紧紧抿着唇,直到那两个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终于攥着心口疼得跌坐在了木椅上。
“恩人,你没事吧。”
店家手忙脚乱地端上一碗温水,却看见那人猛地弯了腰,朝着地面喷出一口血,呛咳不止。
老人家吓得将手中的陶碗摔在了地上,那水与血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见也见了,没有遗憾了吧。”
裴醉慢慢撑起身体,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迹,那没什么血色的薄唇被鲜血映得更加青白。
“是。”老夫妇两人齐齐跪在裴醉面前,重重叩了首,“多谢恩人救我和老婆子两人的性命。有生之年能见陛下一面,咱们已经知足了。如果咱们的死,能让那孩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又像恩人说的,用咱们两命换这世道平平安安的,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那老妇人憨厚一笑:“咱们院子里还有条老黄狗,咱们被抓走这么久,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还活着。恩人若能替咱们看一眼,喂两块骨头,咱们死也瞑目了。”
“好。”裴醉颔首,许下了承诺。
店家蹒跚着起身,从锅里捞出一碗晶莹如丝的面条,细细切了些葱花,给自己和老妇人各盛了一碗。
他从地上把年老的妇人馋了起来,两人相护支撑着坐到了桌子前。
“咱们女儿,胆大包天又走得早,但是小孙子活得挺好,咱也没啥可牵挂了。”
老妇人拿起筷子,掉了一次。
又拿起,又掉了一次。
“老头子,我还是有点害怕。”
店家用多年握勺而老茧遍布的手轻轻拢了拢老妇人那垂下来的银丝白发。
“我给你做了一辈子的饭,这最后一顿,也是我陪你一起吃的,你有什么可怕的?”
老妇人低头喝了一口面汤,满是皱纹的眼角弯了弯。
“真咸呐。”
店家也端着面汤喝了一口,小八字胡撇了撇。
“你呀,真挑嘴。”
两人默默将面前的面吃完了,趴在桌上,安静地走了。
搁在桌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半生风雨,幸得最后仍能黄泉路同行。
裴醉望着那交叠在一起的双手,神色怔怔。片刻,他疲惫地手肘撑在膝盖上,背靠着木桌低咳不止。
耳边有些细碎的脚步声。
一大一小两双黑绸软靴,慢慢朝他走来。
裴醉蹙了蹙眉,慢慢抬起眼。
李临眼圈红通通的,死死攥着李昀的手,脸上稚嫩又惊慌,可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笨拙地想要藏起这惊慌失措。
李昀神色清冷,脸色微白,坚定又倔强地垂眼看着裴醉。
“为何...”
李昀没理他,只跪在少年天子的面前,低声道:“陛下,可亲手送他们一程。”
李临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眼泪从眼尾滑了出来。
“不要。”
李昀重重在他面前叩首:“自古君王篡史,皆是为了出身为正。陛下既然默认了裴王此举,便不该再躲在裴王身后,安享其成。”
李临被戳穿了心里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委屈又气愤,扑进裴醉怀里便哭得泪流成河,愤怒道:“梁皇兄,你走!”
李昀跪得很直,朝着李临说道:“陛下,为君者,可以手不沾血,但,决不能眼盲心冷。”
“你大胆!”李临从裴醉怀中跳了下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边打嗝边愤怒地朝他丢了一个陶碗。
裴醉眼神一凝,从木凳上起身,极快地跪在李昀身前,用肩膀硬接了那陶碗。那豁口陶碗在肩膀侧四分五裂,碎片划过裴醉的侧颈,割了一道半指宽的深深伤口,那血迹瞬间便浸透了那玄色直缀的白色交领。
李临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忙脚乱地扑到裴醉身边,想要替他抹干那血迹。
“臣没事。”
裴醉从腰间拿出那一方白帕,抬手捂上了那道伤口,用余光递了个笑意给李昀。
‘这不就用上了?’
李昀心口又疼又酸又气又感动,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李临的怒气随着这一个陶碗的粉碎也灰飞烟灭。
小皇帝抹不下面子,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护着自己的裴皇兄还有看着文弱却强硬到可怕的梁皇兄,只能抱着手臂生闷气,心虚又惴惴地看着跪在木凳前面的两个皇兄。
“咳咳...”
裴醉适时地捂着唇低咳,身体有些晃。
“皇兄?!”
李临心里一惊,连天子的面子也不管了,被裴醉手心里的血迹吓哭了:“怎么吐血了?!”
裴醉笑着道:“伤口的血罢了,陛下别担心。”
李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没留神却被裴醉塞进李昀的怀里。两人有些相似的面容四目相对,都怔住了。
裴醉长臂一揽,将两人抱进了怀里,声音微哑藏笑:“臣有罪。”
李昀望着裴醉唇边温和的笑意,眼睛里罩了一层水汽。
“臣也有罪。”
他对着怀里的李临温声说道。
李临小嘴一瘪,眼裂大颗大颗地落下,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朕要罚你们。”
“好,臣领罚。”
“朕还没想好罚什么,等...等朕想好了再罚!”
“是,臣领旨。”
李临哭累了,伏在裴醉的肩上睡着了。
“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府了。”裴醉左手抱着李临,右手握着李昀的手腕。
“你呢?”
“我还要带陛下去一个地方。”
“去南郊的皇家私庄?”
裴醉微微一怔,无奈笑道:“李元晦,你是策反了我的暗卫?还是在我身边安排了眼线?”
李昀目光落在裴醉侧颈的暗红色狰狞伤口上,那深琥珀色的瞳孔猛地颤了颤。
“非要这样决绝?”
裴醉薄唇微弯,抬手也将李昀拉进了怀里。
“那你呢?”
“...我并非不知世事。为君者,哪个不重血脉?若小五不是中宫之子,而是庖厨白家血脉,他这皇位根本坐不稳。朝中虎狼环伺,这事若让人抖了出来,又是一场灭顶之灾。”
“我不是问这个。”
李昀将视线投向那两位老人,低声道:“山河将倾,连百姓老者尚且能舍生成家国之义,李家男儿为君王,又怎能苟且偷生?”
“我也不是问这个。”裴醉声音滚烫。
李昀身体僵了一下。
裴醉用手捏着李昀的下颌,将他的头微微抬了起来。
“你不该带着小五回来,元晦。我可以不要退路,但我希望,你永远有路可退。”
李昀刚刚劝诫君主时那挺得极直的腰背忽得有些发颤。
他沉溺在裴醉那英气又温柔的双眸中,心口又酸又疼。
“我不退。”李昀抓住了裴醉微凉的双手,一字一顿,“裴忘归,你休想再次丢下我。”
三人终是一同坐进了马车里。
李临伏在裴醉的膝盖上睡得很香,裴醉也头靠着马车,有些疲惫地抱臂睡了。
李昀试探地一点点向裴醉的身边坐得近了些。
又近了些。
两人从相对而坐到并肩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李昀抿了抿唇,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替他拨开挡住侧脸的一绺碎发。
那人一贯警醒,连睡梦中也留了三分清醒,从不让人近身,今日却毫无察觉。
是很累了吗?
李昀又凑近了些,尽力从马蹄踩石板道的喧闹声中分辨出那人的呼吸。
虽然忘归方才一直撑着说笑,可那苍白的脸色和他时不时抬手按揉胸口的动作,根本就是因为疼痛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否则他绝不会让人察觉到自己身体不适。
李昀轻轻地用手探上了那紧紧抱着的双臂,意料之中的无法撼动,是在用力压制着胸腹处的疼痛。
这么难受吗?
李昀咬了咬唇,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替他用手暖一下痛处。
“又想吃为兄豆腐?”
李昀一愣,抬眼对上裴醉微微掀了一道缝的眼眸,眼中含着戏谑的笑意。
他本能地想要回话,却在那人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一丝试探与不安。
电光火石间,李昀收拾好心上一团乱麻,清冷抬眼,淡淡回道:“兄长胡言乱语,我何时有过失礼举动?”
裴醉微不可见地松了眉头。
看来小云片儿真不记得那晚的事了。
“这怎么能叫失礼?”裴醉干脆长臂一揽,将李昀抱在怀里,满足地喟叹,“我们元晦真暖和。”
“你冷?”李昀抬手去握着裴醉的双手,果然如冰寒凉,他抬手覆上那人的额头,担忧道,“是又要发热了?”
“...”
裴醉没听到意料之中的嗔怒,微微地皱了眉。
他用手轻轻捏着李昀的肩,再不隐瞒双眸中的试探。
“元晦,你怎么了?”
李昀压着喉咙间的酸涩,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愤怒:“我看到地上一滩血迹,你是不是,又毒发了?”
裴醉缓缓凑近,那好看又俊朗的五官在李昀面前慢慢放大,一双乌黑如墨的幽深瞳孔静静地看着李昀。
李昀并不躲闪,眼中的心疼与愤怒皆不是伪装。
他是真的要疯了。
裴醉微微叹了口气,将他轻轻搂到肩上。
“还好,就是有点累。”
李昀缓缓呼了两口气,努力将今夜那关心则乱的失态从自己头脑中丢了出去。
既然他想瞒着,便瞒吧。
“想聊天吗?”
李昀再抬头时,那一贯如清溪澄澈的眸子罩了一层雾,在夜色里竟然还能看出水光潋滟的光晕。
李昀的双眼本就很好看。
眼角微圆而眼尾微微上挑,微笑时瞳孔中流转着温润,严肃时又带上了点清冷疏离的威严。
今夜,那双眼睛却雾蒙蒙的,仿佛那小云片儿裹挟着软软的水雾,一个劲儿往裴醉心上滴雨。
裴醉本如湖水平缓的心境硬生生被那人砸出了沸腾的水花,压都压不住。
若不是知道李昀清醒时正经如君子的不动如山,裴醉甚至都觉得,那人是在刻意借月色勾引诱惑他。
这还聊什么天。
裴醉喉结微微颤了颤,恨不得把那双眼睛严严实实地捂上,不许别人看到。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李昀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还有那冰冰凉凉的掌心,让他先是一怔,后是无语:“裴忘归。”
“嗯,就这么聊。”
裴醉懒散的声音在李昀耳边响起,反磨得后者耳根一红。
“能把手放下来好好说话吗?”李昀咬了咬牙。
“不能。”
“为什么?”
“今晚的圆月太亮了,容易伤眼睛,为兄替你挡挡。”
“...”
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裴家忘归当属第一人。
在李昀炸毛前,裴醉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掌。
“为什么要带着小五去皇庄?”李昀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之前,我跟子奉提及,要带小五参阅京营训练。本想着明年春日猎上带他一同参加,中间有些意外,我便只能提前让他尽快熟悉三大营。今夜住在皇庄里,顺便也要看看,崔家是怎么管理皇庄土地的。”
李昀乌黑的长睫毛一颤。
只是意外,而已吗。
裴醉没留意李昀的神色波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大庆武将凋零,小五为君,若仍是以文臣为先,那么国门恐怕难守,乱世之下,不求大庆重武抑文,可至少要文武不偏不倚,方是长久之计。我物色了几人,可护大庆边疆,其中大多数你都见过了。甘信水军,贾厄走后,我会让宣承野接手;望台粮储,陈琛至今做得都不错,我也算放心;京营有子奉和子昭,虽然申行是个麻烦,但也并非不可解决。现在,唯有赤凤营我放心不下。兰泞的火器进展实在太快,大庆若无对敌之策,迟早要败。我只能寄希望于神火营,希望明鸿争点气,至少别浪费户部的银两铜铁。”
李昀越听,越觉得窒息。
他轻轻敲了敲胸口,仿佛晕马车一般,捂着唇,竟忍不住腹内翻江倒海的难受,喉结上下滑了滑,眼中溢出了星点水光。
“怎么会晕车?你不是只晕船吗?”裴醉看见那人脸色惨白惨白的,立刻拉起他的袖口,替他按摩着手腕处的穴位。
李昀忍着眼泪,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脊背不由自主地发颤。
“要停车休息一会儿吗?”
裴醉用手顺着李昀的背,便要出声唤侍卫停车。
“...没事。”李昀声音有些闷,“让我靠一会儿就不晕了。”
胸口真的堵得太难受了。
李昀呼吸急促又迫切,犹如溺水一般窒息。
他只能死死地攥着裴醉身上的披风,只有这刚刚好的温度和独属于那人的味道才能救他出这冰冷如寒潭的噩梦。
这个温度,表示他还在身边。
“元晦?”裴醉用手轻轻扶住李昀的侧脸,看见那人眼角的泪光和苍白的脸色,心疼道,“这么难受?都晕哭了?”
“嗯,难受。”李昀抚着胸口,声音好像罩了一层布,憋闷不清,“所以,别说了,让我睡一会儿。”
裴醉看着李昀乖顺地垂着长睫毛,裹着披风靠在自己肩上,眸色微微柔和了下来。
李元晦难得这般依恋地主动靠近自己怀里。
看来真是难受得受不了了。
裴醉揽着他的腰,用低沉醇厚的嗓音在他耳边安慰着:“不用忍,就算吐了也没关系,为兄不怕脏。”
李昀装作没听见,鼻尖却微微红了。
马车一路疾驰,从中城驶出南城门,朝着南郊的皇家私庄而行。
从出了城门开始,那繁华的景象一下子便消失了。
那些勾栏楚馆,酒肆饭庄,仿佛烟雨一般,被田野的风吹散,如一场华丽的幻梦。
田间的地十分泥泞,马蹄子踏进泥沼里再拔出来都费劲,那马蹄闷响隔着马车壁传到车内,李临皱了皱小眉头,睡眼惺忪地从裴醉膝盖上爬了起来。
他发现,这里不是他熟悉的龙床,而是他裴皇兄的怀里。
“皇兄,咱们去哪?”
裴醉温声道:“陛下,咱们去找木头。”
李临还没清醒过来,反应了一会儿,小胖手抓住裴醉的衣袖,高兴地笑了:“真的?”
“嗯。”
正说着,马车缓缓停了。
李临被裴醉抱着下了车,却发现面前那光秃秃的庄子上哪有什么带着异香的檀香树。
那枯藤老树劈了叉,篱笆栅栏上都是乌鸦。
田地里面歪七扭八地插了麦子梗,旁边有几根烧得无精打采的火把,将里面层层叠叠的麦杆吹得幽深晦暗,仿佛会吞吃人的夜幕海浪,瑟瑟作响。
那田埂间仿佛还埋了别的东西。
比如森白尸骨,比如暗绿荧光,还有,人的眼睛。
许许多多呆滞的灰白色眼睛,映着瑟瑟火光,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皇庄门口的三人。
那些眼睛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像是田里的蝗虫过境,压抑而密集地向着一个方向移动。
李临没见过饿得骨瘦嶙峋的人形骨架子,只以为他们是什么野兽。
“皇兄,书上说,野兽怕火,我们要不要燃篝火啊?”
裴醉眼眸微微眯起。
他握着腰间的佩刀,抬手慢慢地护着李昀和李临后退。
那远远跟着的天威卫也现身,将两人密不透风地护了起来。
那些眼睛渐渐从麦田里走了出来。
那些眼睛镶嵌在头骨上,那些皮肤松散地挂在骨架上。
嘴里还塞着干瘪的小麦皮。
他们饿了。
而眼前,有食物。
那新鲜的血肉。
可以吃。
比小麦皮更好吃一点。
人是不会吃人的。
在尚有选择的情况下。
他们是饥荒流民,却被这个世道,逼成了畜生。
李临吓坏了,抖着右手,抓住李昀的左手,然后两只手都死死地抓牢了,生怕李昀把他丢下。
“带他们走,去京营。”裴醉朝着天威卫吩咐着,然后慢慢地抽刀出鞘,右手从车厢底板抽出一把纹龙玄铁宝剑,塞进了李昀的手里。
裴醉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梁王,替陛下拿着,请他亲率京营平乱。”
正殿内门窗紧闭,殿内燃了四五支香烛,几个人的身影被烛影印在了窗户纸上。
为首红漆木椅上端坐的,是内阁首辅王安和。
左下首,是高府当家人吏部左侍郎高功,右下首,是高家三公子高放。
三人手边的茶只剩一半,白釉茶盏壁早已凉透了。
“还有半月,便是京察了。”王安和先开了口,看着春风得意的高功,也跟着笑了,“吏部尚书如今职位空悬,除了高侍郎,不做第二人想。”
高功笑呵呵地起身拱手一谢:“还要多谢王阁老。”
王安和摆了摆手,推辞道:“此事我不敢居功。”
高功缓缓地将视线投到高放的身上。
高放起身,将袖口中早已准备好的一本薄薄账册双手恭敬地递交到了王安和的手上。
王安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很快地遮掩了下去,第二次推辞道:“贤侄这是做什么?”
“盖家查抄的产业铺子,里面有一半,都应到是属于王阁老的。毕竟,若无王阁老差人暗中怂恿盖无常,为了盖顿而铤而走险,粮船也未必会炸,而摄政王也不会借此由头将盖家直接下狱。”
高功不方便说的话,全由着高放代为传达。
毕竟,若小辈做了错事,说了不该说的话,也只是一时糊涂,累及不到高家,至少,从面子上,王安和绝不会翻脸。
王安和果然面带怒色,却只低叱了一句:“小子无礼!”
高放立刻跪了下去,重重地叩了头。
高功知道王安和一贯手不染脏水,做事从不留任何证据,说话也留着三分余地。
先皇在时,王安和与清林站在对立面,秉性清直,可不受先皇信任重用。
幼主无能,摄政王跋扈,他依旧不受信任,于是那高傲的内阁大学士才终于心灰意冷,肯弯下腰,丢掉文人那不值一提的傲骨,在浑水里摸钱发财。
不过,那人说话从来不肯明着说,这也让他心里多了几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