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玉碑下,横七竖八地躺倒着身着官服的绿袍文臣。
那些平日品级不够上殿早朝的七八九品芝麻官,此时,安安静静地死在了石碑之下。
为官无言,死也无声。
有的脖颈一道深深血痕,割喉可见白骨,皮肉狰狞地外翻,大片血迹在官服交领处凝结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暗色血块;有的头骨开裂,脑花白花花地淌了一地,很难想象他们是以怎样的决心和毅力,才能将自己的额头撞成了开瓢的西瓜,四分五裂。
高功跪在宫殿门口,腰间的玉带有些歪,手中的笏板也有些发颤。
他壮硕的身体发飘,虚汗从额头上成股地淌下来,在白花花的肉上留下了几道略浅的印子。
他面前又倒下一具尸体,重重地摔在他面前,脑花溅到了他的官服衣摆上,高功掩饰地抬手擦了擦汗,绯色广袖挡在他的面前,留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距离上一次午门静坐,不过二十余日。
上次,那距离心口只余半寸的刀仍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高功不自觉地摸上了厚实的官服前襟,仿佛没从那日铁光寒的瓢泼大雨中走出来。
摄政王当时是真的动了杀心。
高功回想起那双雷雨中杀气四溢的瞳孔,手心里的汗黏腻而冰冷地渗了出来,那月白笏板便歪了一歪。
“高侍郎,怎么只看着同僚赴死,自己不跟着死一死?”
高功耳边响起那懒洋洋又冰冷无情的嘲笑,他背后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一层。
他咽了口唾沫,对上了记忆中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仿佛被雷击中一般,跪不住,身体向前扑了一下,壮实的身体佝偻了几分,连头上的官帽都在微微发抖。
裴醉微微弯了腰,半蹲在他面前,用手指捻着地面上流淌的血水,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本王还没怕,怎么高侍郎先吓得要尿裤子了?”
血腥气直冲进高功的鼻孔里,他又想起那晚雨夜血洗宫城,本能地扑到一旁撕心裂肺地呛咳不止。
“摄政王做下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竟还口出不逊,实在是...无可救药!”
御史杨文睿实在是忍耐不住,两三步便上前,也不跪了,心痛得险些落下泪来:“殿下如此做,将陛下置于何地?孝悌乃为人之本,纵使崔家有错,也轮不到王爷越俎代庖地下令动手处理!”
“嗯。”裴醉单手撑刀,身体微晃,脸色苍白地笑了一下,“接着说。”
“还说什么?!”杨文睿气得胡子翘上了天,重重地一声跪下,朝着太庙的方向极用力地叩了两个头,一点也没顾惜自己一大把年纪,直磕得鲜血四溅。
“先帝一番苦心孤诣,全付诸东流;我大庆,礼法崩塌,自今日始!”
杨文睿平日的文人清高与骄矜已经被他尽数抛掉,说着说着,他心口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
这一哭,便不可收拾,眼泪千行尚且不够,几乎是嚎啕大哭,伏地而哭,哭得撕心裂肺。
他身后的都察院众人,也纷纷掩袖而哭。
只是,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做戏,便不得而知了。
“以礼教化万民,以法匡治天下。”裴醉淡淡地一笑,“如今,本王亲手毁了礼,诸位大人,亲自毁了法,如此看来,诸位大人与我,并无半点差别。”
“胡言乱语!!”杨文睿眼泪挂在胡子上,吐沫星子乱喷,“国法若磐石,我等如何敢毁?!”
裴醉收起唇边的笑,冷眼一扫,声音虽不大,可字字诛心。
“午门静坐,群官抱团逼迫天子,便是礼法?”裴醉刀鞘指着那横尸遍地,“以权逼迫同僚死谏,便是礼法?”
杨文睿刚要说话,裴醉手臂一收,甩掉刀鞘,那刀锋在日光下寒光四溢。
“官官相护,便是礼法;收受贿赂,便是礼法;尸位素餐,便是礼法;枉顾百姓,便是礼法。”
裴醉踏着鲜血与尸首一步步走到杨文睿面前,那凛冽幽暗的瞳孔中压着无尽的怒意与痛心:“这是你要的礼法,是吗,杨御史?!”
裴醉的话戳痛了杨文睿的死穴,他红着眼圈,梗着脖子道:“当然不是!可,殿下所做,乃是大错特错!这世间事,如何能以错规正?!若是人人都如摄政王一般不尊规矩,那大庆秩序混乱,早就无谓家,不成国!”
“这大庆哪里还有国家的样子!呃...”裴醉脸色一白,攥着心口痛得弯了腰,他厚重的官服裹在身上,勒出微颤的单薄脊背。
裴醉眼前已经很模糊了。
他心头像坠着一块千斤巨石,每次呼吸都要用尽全力。
他身上的汗像是流不干一般,将身体里所剩不多的温暖尽数带走。
可他忍着颤抖,又一次撑起了身体。
耳畔嗡嗡作响,杨文睿还在说着什么,他拧着眉,分辨了一会儿,却只能看见那老头子嘴巴一张一合的激烈模样。
“杨御史...呼...”裴醉有气无力地撑着刀,气息不稳地笑了,“你说什么...大点声...本王...听不清。”
杨文睿慷慨激昂地劝诫,结果却换来了那毛头小子十分不屑的嘲讽。
他万念俱灰地垂了头,沧桑地仰天长叹:“佞臣摄政,国危矣!”
裴醉这次倒是听清了。
“是吗?”裴醉抬手抹了一把下颌挂着的冷汗,一步一步挪到了杨文睿的面前,半蹲着,用手撑着刀,声音虚弱。
“杨御史,真的是本王毁了大庆吗?”
杨文睿这才看见了裴醉不正常的脸色与微颤的肩背。
老人家究竟还是存着劝阻的仁慈之心,抬手想扶他一把,可那人转身便扬起手中的刀,杀了一位户部员外郎。
人头咕噜噜地滚落到杨文睿面前,他惊得站了起来,手青筋暴起,暴怒道:“摄政王!”
“崔寻,仗着太后之威,强抢民女,强占赌场酒肆,玩弄人命。”
裴醉声音含笑,手里的刀一转,那血淋淋的刀指向督粮转运使:“方华,收受贿赂,暗中夹带军火。”
“王端,私开后门,提拔同族。”
“徐福长,惧怕权贵,不理诉状。”
“周随...”
裴醉冰冷无情的声音如瓢泼冷雨坠落在这青石板地面上,被点到名字的脸色刷得惨白,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行,生怕那饮血宝刀落在自己的身上,瞬间便摘了自己这宝贵的头颅。
没被点到名字的虽能勉强跪住,可脸色早已惨白,神色惊惶。
为官多年,手中不沾银钱,心中坦荡长安的,又能有几人?
莫擎苍挂了翰林院的虚职,脸色苍白地跪在后面。
他本想跟来凑凑热闹,顺带踩上那人一脚。
可现在真的亲眼目睹这血流成河的可怖恶心场景,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他双膝不住地向后挪腾,可背后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栽倒,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却看见午门跪着的官员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莫擎苍仿佛被推上了刑场的傀儡,浑身肌肉僵硬,迎着裴醉冷淡的目光,连舌头都发直。
“下...下官...”
裴醉连目光都施舍留给他,提着刀便向相反的方向走。
那嘲讽的转身仿佛一盆冷水,把这么多年心头的愤恨都勾了出来。
漠视,无视。
他将裴醉当做一生之敌,可那人,从来就没将他放在心上。
莫擎苍涨红了脸,气昏了头,嘶吼道:“人非圣贤!纵然他们有错,也该由大庆律法审理!如此轻夺他人的性命,最该死的,不是摄政王你吗?!”
裴醉脚步一顿。
他慢慢转身,刀尖与青石板路摩擦发出的‘嘶嘶’声,听得莫擎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莫擎苍看着那人一步步朝他走来,他仿佛落入悬崖深渊一般,吓得腿簌簌,险些撑不住宽大的身体,抖得跟个筛子一般。
“你是...”裴醉拧着眉,微散的眼瞳落在莫擎苍的身上,半晌,忽得笑了,“莫鸟窝啊。”
莫擎苍莫名其妙地心里一宽,鼻尖一酸,又恨得牙根痒痒。
裴醉的视线越过莫擎苍的肩膀落在跪在不远处的高放身上。
他扒着莫擎苍的肩,低喘了一口气。
“蠢货,你这辈子,还能不能聪明一次?”
莫擎苍还没来得及回答,裴醉便已经抬脚一踹,将那傻乎乎的大个子踹到了远处。
这一脚,一石激起千层浪。
文臣可死谏不可受辱。
文臣中,守礼清流者有之,心怀鬼胎者有之,墙头草投机者有之。
这大庆大半壁江山,终于同仇敌忾地朝着摄政王压了过去。
积怨已久,一发而不可收拾。
那些文臣如同演练过千百次一般,齐齐叩首,泣血高呼,摄政王罪孽深重,德不配位,祸国殃民。
他们一遍遍地呼喊着,仿佛渴求着先帝显灵一般。
上天也给足了他们面子。
那清朗的天空中,风云巨变,阴云黑压压地挡在那片浩浩然苍穹之上,仿佛真是天意所致,民心所向。
裴醉看向那片阴云,自暴自弃地笑了笑。
你开心了吗?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口,他猛地弯了腰,捂着唇,鲜血从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咳咳...”
那呕意愈发明显,仿佛口中的血停不下来一般,他只能颤抖着撑着膝盖,大口痛喘,即使身体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也不肯倒下。
“先帝显灵了!!”
高功抖着手,指着摇摇欲坠的裴醉,喜极而泣:“先帝,显灵了!!”
众大臣先是一静,而后爆发出喜极而泣:“先帝有灵,护佑大庆!!”
裴醉染了血迹的唇微微发颤,可没忍住笑了一声,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步景离再也忍不了了,转身便要下令皇城直卫护着裴醉离开,可他刚要扬臂一呼,洛桓却先他一步,拔出飞雁刀,冷漠无情地指着步景离:“我劝你,现在不要冲动。”
步景离骂了一声娘,腰间的剑也出鞘:“你少管我。”
“摄政王大势已去,民心不在他身上。你我是陛下的人,不该多管他人闲事。”
“现在仍是殿下代君执政,我行事自是有理,就算事后被陛下责问,我也理直气壮。而你,墙头小人,不配喊我的名字。”
两人的兵刃相交,身后的皇城直卫小队与天威侍卫齐刷刷地拔出腰间兵刃,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高功拧着脖子左右寻王安和,心中骂娘。
他怎么还不来?!
眼看就要把摄政王拽下来了,就差他手里的遗诏了!
在一片阴云压城中,马蹄声如暴雨霹雳,自宫城前门浩浩奔奔而来。
高放等来的不是王安和手中废摄政王位的先帝遗诏,而是三大营的旗帜兵马。
“陛下到!”
太监尖锐的高喊划破了一片沉闷的空气,伴着惊雷轰隆隆的惊天巨响,李临身着整齐的龙袍,被申文先恭敬地扶下了马,磕磕绊绊地走了两步。
“裴...”
他刚想奔向远处的裴醉,可忽得顿住了脚步。
“裴卿,你跪下!”
李临稚嫩的声音高亢地响起。
杨文睿第一次见李临这般气怒地朝着裴醉说话。
他擦着眼泪,跪着朝李临而行,欣慰而心痛地高声道:“陛下!!”
李临小大人似的,双手扶起了杨文睿:“杨卿,你辛苦了。”
杨文睿激动地双手发颤。
“陛下,这都是老臣该做的。”
李临转身走向单膝跪在不远处的裴醉。
阴沉的空中不停地划过白光,倾盆而下的暴雨勾勒出那人削瘦的肩背,李临有些恍惚。
裴皇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了?
“裴卿,你可知罪?!”李临高声怒斥,腿肚子发抖,声音也发颤。
裴醉太了解李临。
他不必抬头,就知道,小团子强撑出来的一副君临天下的威严,坚持不了几息。
“臣...”
“你既已知罪,那便好生闭门思过,不必再入阁参事了!”李临想起李昀的交代,哪敢让他多说话,小嘴噼里啪啦地挡了他要说的话。
“陛下...”
“朕已决意临朝亲政!”李临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将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杨文睿怔在原地,然后,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他双手拢袖,行了大礼,身体几乎都要全部贴在冰冷的雨水地面上。
“陛下英明,此乃大庆之幸!”
文臣齐声怒吼,如滔滔浪潮,拍打在城墙上,回荡在这雷雨天地之间。
王安和站在远处,看着众臣匍匐在李临脚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李昀的肩头也被雨水打湿,他死死地看着远处身型削瘦的人,一刻都不想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下官没想到,殿下竟然从两条路中,选了出人意料的第三条。”王安和将左右手的明黄布帛慢慢收进了袖口,抬手捻了捻胡子。
“我也没想过,老师竟会为了逼我做出选择,而做到这一步。”李昀声音微颤。
“大约先帝也没想到,裴王竟然没有拥兵自重,而殿下三年江湖游历,不曾踏入承启,这两道遗诏放在下官这里,竟一直没有用上。”
“我还是不懂父皇。我,大概从来都没有懂过他。”李昀渺远的追思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那雨中的尘土气味仿佛将他带回了年幼时的进学时光。
那无情的父皇,也曾握紧他的手,教他写下第一个字。
“下官以为,先帝对殿下的期冀之意,殿下早就知道了。”王安和叹了口气,“韬光养晦,期以栋梁。以礼教为身骨,以诗书为血肉,以仁善为心怀,以不屈为脊梁。殿下,配得起梁王的名字,却辜负了先帝的一番苦心。”
“苦心吗?”李昀从胸前取出那枚雕得极为精美的扇坠,大雨坠在扇坠上,如雨后青荷般不留一丝痕迹。
“父皇可曾问过我,是否想要?”
李昀望着裴醉的身影,声音含着哽咽与悲伤。
“苍鹰折翅,兄长没能陨落在他所钟爱的天空,只能被迫与肮脏的尘土同归于尽。”
“父皇可曾问过他,可否愿意?”
王安和眼眸中没有一丝波动。
“下官以为,裴王是愿意的。”
他的视线落在裴醉的身上。
“若他不愿,这世间没有人能强迫他低头。”
李昀放在身侧的拳头死死地颤了起来。
“可,我舍不得。”
李昀抬步走向裴醉,在雨中,朝他拼命地奔跑而去。
拦住了。
李昀脚踝钻心的疼,可他全然不顾,俊秀苍白的脸被雨水沁得冰凉,可唇边带上了一丝释然的笑。
我拉住你了,忘归。
李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出了两个小虎牙。
裴醉视线模糊着,似乎看见了李家两个人一远一近地朝他奔跑而来。
李临脸上的惊惶终于褪去,一副完成任务的心满意足,朝着裴醉摇摇晃晃地扑了过去。
“真是...”
裴醉失笑,努力撑了一把身体,刚抬头,便看见一道锋利箭柄在雨中倏然划过,朝着天子背心要害凶猛而去。
裴醉瞳孔一缩,几乎是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爆发了出来,如离弦的弓一般,两步上前猛地推开了李临,那柄利箭便重重地钉在他的心口。
位置,几乎与五年前那道伤一模一样。
裴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跌远,重重摔入了雨坑中,溅起一圈惊天的雨水。
李昀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慢。
第一个朝他跑去的步景离,被吓得呆怔在原地的李临,不知所措的杨文睿,还有暗自窃喜的高功,这各异的神色,皆落入李昀颤抖的瞳孔中。
他没有上前,却慢慢转了头,看向了王安和。
首辅脸上的笑容温和一如往昔。
“太傅...”他声音发干,心头的火快要将他烧成了灰,“是你...为什么?”
“殿下心怀天下,胸有仁义,尊天子友爱兄弟,下官作为殿下的老师,实在是很欣慰。”王安和似乎是想抬手替他拨去眉间的愁绪,却自觉僭越,收了悬在半空的手。
“殿下放弃了先皇遗诏,是殿下全兄弟的仁义。”王安和笑了笑,“可下官从来没说过,要放弃。”
第74章 幽禁
周明达嘴里叼着一根细长草杆,白色长麻衣服上沾了无数根短树籽,他也不在乎,邋邋遢遢地骑驴进城,还觉得怡然自得。
驴半只脚刚迈进城里,老头子的鼻尖便动了动。
不对劲,空气中的血腥气味有点重啊。
周老夫子在刑部大牢里待了两年,养出一个闻风而动的敏锐嗅觉。
他神神叨叨地在驴软绵绵的耳朵旁边嘀嘀咕咕:“走了走了,快,咱们不回去了,走远点。”
驴不乐意了,尥了蹶子,差点把周老夫子的腰对半折断。
方宁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追,刚追上,从天而降一把老骨头,两人结结实实地叠了个罗汉,方大夫一把小身骨险些也要散了架。
“周...周先生,你怎么...突然...调头...”
“裴小子肯定又在鼓捣些什么杀人坑人的事,咱们不回府了,还是去城外桃花坞沽酒喝。”
“可是,这两天殿下的身体不太好,我想回去看看...”
“看什么看!”周明达用手里的破洞扇子砸了方宁的白方绸布冠,“裴小子自己让你去城外散散心,说明他觉得自己没啥事,你瞎担心什么?”
方宁‘哦’了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抽出手绢擦了擦手,嘀咕道:“殿下从来都觉得自己身体比牛壮,其实比兔子还脆弱。”
周明达耳朵动了动,用胳膊肘捅了捅方宁的药匣子,脸上满不在乎,却不经意地试探道:“我说阿宁啊,那臭小子到底怎么了?我看他最近吃不下东西,肠胃不舒服?”
方宁苦着脸:“嗯。”
“害,这富贵病。”周明达啧啧两声,“就没见过征战沙场的将军身体能娇弱成这副德行的。我说,他那些胜仗,都是敌人拱手让的吧?”
“呃...这个...”方宁挠了挠脑袋。
幸好项叔不在,否则他听到这话,又要微笑着磨刀了,好可怕。
周明达挠了挠下巴茂密歪斜的胡茬,把方宁捞上了驴背,正要朝着城门方向走,却看见了巡城军士步履匆匆地拎着兵刃朝着裴王府的方向而行。
周老夫子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便凝重了两分,装神弄鬼地捏着手指节,眉毛渐渐地皱成了一团。
方宁余光瞥见周明达神棍的模样,挠了挠头:“周先生,殿下不是说过,这卦象都是骗人的吗?”
周明达白了他一眼,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裴小子这辈子只信他自己,结果把自己搞得千人恨万人骂,就这样还不信,真是驴脾气。”
驴又跃跃欲试地尥蹶子。
周老夫子赶紧摸了摸驴耳朵,哄道:“不,你脾气比臭小子好多了。”
方宁呛了一口。
“老夫幼时学周易,不求窥探天机,只为免庸人自扰。可自从进了裴王府,这卦象永远都是凶。”周明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该说裴小子身上凶煞气太重了,还是老夫老到算不动卦了?”
方宁又挠了挠头:“周先生,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你上次说,自己是七弦大师,上上次说,是围棋国手,上上上次说,自己满腹经纶,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明经策论无一不通...”
总觉得周先生坑蒙拐骗才是专业的。
周明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别啰嗦了,让老夫卜一卦。”
周老夫子深吸了一口气,那邋遢的长眉毛下一双懒散的眼睛猛然如炬,手腕轻震,那铜钱哗啦啦地响着,在半空中旋转落下。
六次,卦象定。
“下艮...”周明达皱了皱眉,“上...乾。”
第三个遁卦了。
也不知道臭小子有没有听他的话,别胡乱折腾。
“什么意思?”方宁追问道,“是凶是吉?”
“就是,天要塌了,潜隐山林待春归,该逃就逃,不宜破局。”周明达摸了摸驴耳朵,怔怔道,“否则...大凶。”
“逃...”
方宁怔了一下,立刻卸下药匣,把脑袋埋进了那黄梨木大方匣子,不停地向外扔着瓷瓶,过路人指指点点,只觉得这骑驴的两个人脑子不太正常。
“没有。”方宁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大惊失色,“没有!!我的药瓶,没了!!”
“没了就没了。”周明达掏了掏耳朵,有些失神,还在想着这不妙的卦象。
“你不懂,你不懂。”方宁急得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崩溃,“这一瓶药下去,殿下的身体就要不成了...”
“哦。”周明达先是随口应了一声,然后回过神来,揪着方宁的帽子,扯着他的耳朵吼,“什么?你不是说他只是肠胃不舒服?怎么吃个药小命就没了?!”
方宁噎了一下。
“我没说‘只’。”
周明达气得脑仁儿疼。
他揪了一下驴尾巴毛,驴嘶吼着往前突突地跑,把两人的午膳差点颠簸出来。
“周先生,你不是...不喜欢殿下吗?干什么...比我还着急?”
“老夫遛驴,你管得着吗?!”
俩人骑驴狂奔,身姿十分不雅,可配上两人的破衣烂衫,倒也不算惊世骇俗。
裴王府门口已经围了一圈天威卫与巡城军士。
刚下过一场大雨,那些人的帽盔上淋了水渍,可他们仍是身形不动,表情冷淡,仿佛看守诏狱一般森严。
方宁翻身下驴,正要闯进去,却被周老夫子拦腰一把薅了回来。
“阿宁啊,你不行针开方子的时候,也稍微动动脑子行吗?”
“可是殿下...”
“噤声。”
朱门缓缓而开,一老者被年轻的药童扶了出来,脸上怒意丛生。
“师父,你别生气。”小药童拉了一下肩上的药箱,小心翼翼地说。
“伤得就剩一口气了,还不许老夫诊脉。”老大夫心痛又羞愤,“既然裴王殿下看不起太医院,也不珍惜陛下的一片苦心,那老夫何必自作多情,自讨苦吃。”
周明达递了个眼神给方宁。
方宁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又偷偷抹了一把泪。
周明达心里凉了凉。
他揪着方宁的领子,便走到了裴王府的偏门。
守门的是两个天威卫小旗,其中一个,方宁有些印象,似乎曾过府递过文书。
方宁喜上眉梢,急匆匆地冲了出去,抓住那小旗的手:“黄小旗,真是太好了,麻烦你让我进去看看殿下,我...”
黄泽有些嫌恶地抽回了手,抬脚踹翻了方宁和他宝贝的药匣子。
方宁稀里哗啦地倒在地上,捂着剧痛的侧腰,那单纯的眼神里写满了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