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拉起李昀的手,看见那如葱的指腹染上了乌黑的墨痕,心道不好,可此时补救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李昀清浅的琥珀色瞳仁就安静地盯着裴醉苍白的脸看,一动不动,不生气,亦不笑,那暴风雨前的宁静让裴醉难得的心虚又心慌了片刻。
“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李昀双唇微张,声音沉中带怒。
“...没有。”裴醉此时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生怕说错一句话,火上浇油。
“裴忘归!”李昀声音微高,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你才刚有起色,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糟蹋身体?如此行径,你是否对得起方公子取肉做药的心意?是否对得起周先生一片担忧之心?”
裴醉刚张了张嘴,可眉心猛地一蹙,右手攥着心口的衣服,一声痛哼卡在喉咙间,脸色瞬间便白下去一层。
李昀耳边传来裴醉压抑隐忍的喘息,脸色也跟着发白,双手握着裴醉青筋暴起的右手,声音发颤:“忘归...你不会...”
裴醉慢慢抬了眼,眼中藏了浓厚的笑意。
李昀心里猛地一松,又一怒,摔了裴醉的手。
“裴忘归!!”
“我错了。”裴醉道歉地干净利索,双手用力地锁着李昀的腰,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前,用微微覆了一层薄汗的前额顶着李昀冰凉的额头,温热的呼吸散在李昀的唇畔,微痒又温和,“我对不起伯澜,对不起先生,更对不起李元晦。”
李昀红着眼圈,双眸含怒地瞪着裴醉。
“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好不好?”裴醉低头在李昀柔软的唇瓣上辗转反侧,用牙齿细细地磨,却只在门口徘徊,不敢失礼,似乎在等李昀消气,主动开门允他入内。
李昀心里的惊怒与害怕都融化在这个很轻很柔的吻里。
他无可奈何,睫毛微颤间,双唇微微张了一道缝,与他唇齿厮磨。他环着裴醉的腰,以极其亲密的姿势依偎在他怀里,可片刻后,只觉得裴醉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李昀的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裴醉毒发时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不断地闪过,他仿佛被一双手直直地拽进了地狱,喉咙被黄泉水淹没,他无法呼吸,痛苦的窒息又卷土重来。
他以为,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噩梦能让他痛苦至此。
可他错了。
得而复失去,才是这世界上最令人恐惧的噩梦。
裴醉只觉得李昀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凉,手心的汗几乎要将他的中衣都染湿。
“怎么了?”
裴醉眉梢微蹙,将李昀的下颌微微抬了起来,却只看到了一张惨白的绝美容颜。
裴醉几次唤他,李昀都没有反应,只是玉雕似的小手死死地抓着裴醉的手臂不肯放,掌心越来越凉。
“李元晦!”裴醉捏着李昀的肩,沉声唤他。
这副被魇住了的样子,他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莫非今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
裴醉身上瞬间便寒意大盛,掀了被子起身,便要唤二十四,可袖口却被李昀猛地牵住。
“别走。”李昀也坐了起来,将裴醉抵在床板上。
他大口呼吸着,眼瞳微颤,那白皙的脖颈曲线绷得很紧,抖着手抓着裴醉的肩膀,不敢用力,不敢放手。
裴醉双手扶着李昀惨白得近乎失了血色的侧脸,那斜飞的长眉微微下压,眸色很冷,语气却很轻柔,哄着李昀:“小云片儿,我不走,你别怕。”
李昀在裴醉低沉微哑的声音中冷静了下来,浑身绷得僵硬的血肉一瞬间便无力地低垂,倒在裴醉的怀里,长睫微微发颤,心有余悸地环着裴醉削瘦的腰。
“怎么了,元晦?告诉我。”裴醉替他抹着前额的虚汗,赶紧用被子从身前将李昀裹住,生怕出了一身汗的人再着凉。
“刚刚,你是骗我的,对吗?”李昀虚弱地抬眼,一双瞳孔剧烈地发颤。
李昀一生正直,厌恶谎言背叛,可,他人生中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般急迫,想要裴醉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宁可被骗。
他甘愿被骗。
裴醉愣了一下。
他抬手,右手二指微微交叠。
那骨节分明的手在李昀眼前慢慢放大,然后,李昀眉间落了一记轻柔的指弹,微疼微痒。
“当然是骗你的。怕你生气,慌乱间出此下策,现在为兄可后悔得紧。”裴醉笑得喉结微颤,低沉的笑意在胸膛间激荡着,李昀贴在他的胸前,被这笑容震红了眼圈。
“是吗?兄长好像很高兴。”李昀声音很轻。
“元晦好像也很高兴。”裴醉低头吻了吻李昀微湿的额头。
“没有下一次了。”
“嗯,不敢了。”
李昀从裴醉的怀里起身,扶着裴醉的肩,将他小心地安置在软枕上。
“你好好休息,晚上子昭要过来替你庆生。”
“我生辰都过去几百年了,现在庆什么生?”裴醉略一思索,无语地抬眼,“子昭是过来讨债的?”
李昀抿唇浅笑。
“好好睡吧,养足精神。”
裴醉右手搭在额头上,无奈地低声‘嗯’着。
李昀坐在床边,手里拿了一卷书垂眼看着,直到耳边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他才放下了书册,轻手轻脚地出了寝殿。
周明达在窗外趴了许久,冻得耳朵鼻子通红,驮着他的二十四更是悲惨,腿哆嗦得站不直。
“先生,可以...可以了吗?”
“嗯,扔我进去吧。”
周明达只是随口一说,可没想到耿直的二十四真的把他从窗口扔了进去,老夫子的一把老骨头彻底被摔得散了架。
周明达脸贴在冰凉的地上,心内五味杂陈。
裴小子的暗卫们真是每个都很有个性。
“听够了?”裴醉声音懒散,自床上传来。
“就知道你没睡。”
“找我有事?”
“没,只是想看看我那惧内的徒儿罢了。”周老夫子笑得眼角皱纹深深。
“惧内乃是裴家家传,我怎么敢丢?”
听着裴醉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周明达终于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欣慰。
“我要睡了,先生还不走?”
“走了,这就走了。”周明达走到床边,替他掖了掖被角,却只觉得这臭小子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差了些,连嘴唇都白了三分。
“惧内可以,但要有个度。”周明达揉了揉下巴,谆谆教导道。
“等我夫纲不振的时候,自会去请教先生。”裴醉懒懒掀了眼帘,捂着唇低咳两声,翻了个身。
“没出息。”
周老夫子摇头晃脑地走了,脚步十分轻快,连跛脚也好了几分。
裴醉慢慢将捂着唇的右手放了下来。
他盯着掌心片刻,五指慢慢收拢,右手攥得很紧,直到微微发颤,指节泛白。
红纸八角宫灯被高高挑了起来,下面的流苏垂坠在秋风里打着摆子。
申高阳摇着折扇进来,自垂花回廊外院一间间的屋子看过去。
身后的小厮鱼贯似的跟着,手里各自拎了麻袋,垂头缩脑,战战兢兢地跟着自家世子爷身后。
申高阳一脚踹开西院门,跟个占山为匪的大爷似的,蛮横地叉腰狂笑:“给爷捡贵的拿!!”
院里正认真扫地的赤凤营军卒见到这要抢钱的架势,下意识扬起手中的扫把,噗嗤轰隆,一个横扫千军,把‘劫匪’扬出了门外。
申高阳望着这天外飞人,手脚利落地闪了一步,他手下的小厮歪牙撇嘴地摔了个狗啃泥,幽幽怨怨地扑在地上装死。
申高阳跟那为首的小兵四目相对。
小兵脑袋上的汗淌了一脖子,咽了口唾沫。
“你们家将军都不敢拦我,你敢拦我?!”申高阳秀气又明艳的细眉一竖,气势摄人,“他骗我那么多银子,我今日就要把他压箱底娶媳妇儿的宝贝都带走,让他变成穷光蛋!”
小兵本是唯唯诺诺,可听到‘娶媳妇’三个字,眼睛瞬间一亮。
院里扫地的五个赤凤营小兵在这剑拔弩张的架势下,竟然认真地探讨起了自家大帅的终身大事。
“你说,大帅这辈子还能讨到媳妇儿吗?方公子上回可说了,咱们大帅以后跟承启那帮废物公子哥一样,没办法提刀上马,这可怎么办?!”
“真是愁死人了!以前河安那么多小娘子抛花掷果,也没见咱们大帅请哪个小娘子共乘一骑,真他娘的可惜!到了承启这鬼地方,小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怎么找媳妇儿?!”
“听以前的兄弟说,是因为长公主殿下不给大帅零花,怕他全拿出去买酒喝,才养成了大帅不会请姑娘喝酒的习惯!这他娘的,不是完犊子了吗?!”
“怕什么!咱们大帅一身军功,哪家姑娘瞎了眼看不上他?”
“这军功又不能当饭吃,没了银子,媳妇儿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几人极快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裴家能不能有后,全看他们能不能守住这间屋子了!
为首的小兵视死如归地拎着扫把,挽了个扫把花,虎虎生风,宛若手握银枪破苍穹,顶天立地。
“誓死守护大帅最后的小金库!”
二十二就趴在不远处的长凳上晒月亮。
他没来得及阻止哥几个作死的行径,只能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愚蠢的兄弟们呦!
什么媳妇儿不媳妇儿的,这话让俩主子听见了,你们的屁股也不保了!!
申高阳磨了磨牙,精致的小脸笑得狰狞:“好家伙,果然私藏金库,小的们,给爷上,打残了算我的,打死了算裴忘归的!”
身后的小厮瑟瑟缩缩地拎着麻袋上前,面对着扫把阵,只能闷头往前冲,眼看一场菜鸡大战一触即发,院外月洞门处传来一声清清淡淡的低喝。
“都住手。”
李昀目光扫视着两路人马。
横列一字扫把阵的赤凤营军卒头上的绷带还没解,瞪眼龇牙如同守老巢的母鸡;纵列一字冲锋队的文林王府小厮瘦胳膊瘦腿的,恨不得把手里麻袋当做箭无虚发的弓弩,忽悠忽悠地准备往里闯,如同刚出生不久,踉跄学步的小鸡崽。
李昀无奈地看向身后老实站立的二十四。
这便是,大战?
二十四沉默地点点头。
“元晦...”申高阳抹了一把虚无的眼泪,娇弱地倒在李昀的肩上,“裴忘归前后欠我十五万八千六百三十二两四钱,你不会不分是非,重色轻友吧?”
李昀忍着笑。
“你若真想讨债,怎么不带王府府卫?”
两人相视一笑,申高阳一挥鹅黄宽袖,朗声一吼:“今日,看在梁王的份儿上,暂且鸣锣收兵。”
赤凤营的兵卒松了一口气,手里的扫把一丢,拱手齐吼:“多谢世子殿下,多谢梁王殿下!”
申高阳取出腰间折扇一抖,他手下的小厮从麻袋里取出了一堆折叠整齐的红纸八角宫灯。
“本世子给你们将军补办生辰,这府里寒酸得配不上我文林世子的身份,都把这灯给我高高挂起来!”
说完,申高阳翘了脚,勾上了李昀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红灯红烛,元晦,趁这个机会,你们给老祖宗敬杯茶?”
李昀安然淡笑:“不必了,想必李家宗祖不愿见我这不肖子孙,我和他,只过一日算一日便好。”
申高阳眼神一黯。
李昀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拍了拍申高阳的手:“老王爷...仍是坚持你与高家姑娘的婚事?”
“嗯。”申高阳不想谈自家那团烂摊子,干脆昂首洒脱一笑,“反正天高父亲远,长兄如父,只要子奉不答应,高家也拿这婚约没法子。”
说完,大步向前,手中的折扇甩成了扇花,精致长眉一舒,站在湖边的大石头上,环视这府里星点的红灯笼,唇角一弯,打了个响指。
那大红灯笼在层层嵌套的内院里一盏盏地亮了起来,在廊下连成一片火红的星河。
李昀望着那摇曳在风中的红灯笼,温和的眉目更添几分柔情。
许久没这般热闹过了。
申高阳拉着李昀的手腕,一路将他扯到了正殿门外,叉腰高喊:“裴忘归!”
“很吵。”
熟悉的两个字从门内传来。
李昀正抿唇浅笑间,正殿门缓缓开了。
裴醉身穿玄色团领绮罗武将服,肩膀暗金线绣白泽,长袖过手,宽袖坠地,腰间锦绣玉带,脚踏皂色毡靴。那高高挑起的束发下挽着一只白玉簪子,长眉斜飞入鬓,凤目藏淡笑,薄唇微抿,隐约也弯着。
李昀心口重重地跳了一下。
忘归脱下绛紫摄政王服,换上曾经的武将常服,仿佛连同肩上的重担一同卸下了似的,连眉眼间都藏着飞扬的笑意。
“看呆了?”
裴醉走下台阶,右手揽着李昀的腰,将他抱入怀里。
“是。”李昀声音很轻,“兄长风华,世间少有。”
“不及元晦半分。”裴醉用炙热的气息吻着李昀眼角的红。
申高阳折扇一合。
“敢情我是来这里看戏本子的,是吗?”
裴醉牵着李昀的手,锁着他的五指,在申高阳面前晃了晃。
“台子搭好了,不唱一曲,岂非辜负了子昭带来的良辰美景?”
申高阳捂着腮帮子,酸得他口水直冒。
天知道,李元晦是怎么看上这个黑心又招摇的大尾巴狼的。
裴醉被申高阳这副想骂又憋回去的憋屈表情惹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进来吧,给你准备了好茶。子奉呢?”
“你哪懂什么好茶?”申高阳一脸不信,“宣姑娘手底下的火器天才被明指挥使看上了,这几日,磨着她非要让她割爱。这不,子奉在神火营忙着周旋,估计晚些才会来。”
院里燃了三四火炉,周明达正坐在一旁,在四方红泥火炉上用铁钩撑了支架,上面搁了暗红陶泥茶壶。
“原来是先生备下的好茶!”申高阳双眼一亮,搬着小几就坐在周明达身边,手捧茶盅,讨一杯茶喝。
茶壶盖转眼噼噼啪啪作响,周明达手捏一撮雁荡,快速撒入煮沸的水中,上下沉浮间,清水晕上茶色,三个呼吸后,周明达立刻抬手取下茶壶,清茶一弯坠入茶盅里,水声淅沥清脆,茶香混着木柴清香,飘逸流转在这小院里。
“朝露水,今晨刚收集的。”周明达又斟了三盅,摆在了四人面前。
“清,雅,甘,冽!”申高阳舌尖捻着清茶,折扇在手掌间轻敲几下,不由得发自肺腑地感慨,“好茶!”
裴醉一口闷了,只擎着茶盅,意犹未尽。
周明达本是慢慢悠悠地品茶,看见裴醉饮马式灌茶,用手边的蒲扇锤了一下他的肩。
“又灌,又灌,一口一口喝!”
李昀抿唇浅笑,舌尖绕着茶叶的清香,耳畔木柴的噼啪声细密地传来,没来由地让人心里放松许多。
他慢慢牵住了裴醉的手。
裴醉转头,眸中映着火光。
“好茶需慢品,不要急。”李昀拢了袖口,替他又斟了一盏茶,右手微擎,眼底笑意满溢,“请兄长品茶。”
李昀动作文雅有礼,象骨白玉似的手映着暗红色茶盅,茶盅中月色清幽,茶香清冽勾人,却不及眼前人半分。
裴醉低声一笑,抬手握着李昀的手,将李昀的手臂微微一拉,连人带着茶盅一齐搁在唇边,昂首间,清茶一盅入喉。
周夫子与申世子对视一眼,拢袖举杯,权当做自己眼瞎。
申高阳搁下手中的茶盅,从袖口里取出一红木长盒,推到了裴醉的面前。
“鹄鹏托我给你带的,生辰礼。”
裴醉略带诧异地望着那长条木盒,似是没想到心如针尖的莫鸟窝也有与他一笑泯恩仇的一日。
李昀并不意外:“莫小侯爷心思单纯,早些时候,只是浮云遮眼罢了。”
正说着,方宁被人从屋里抬了出来,屁股上还盖着厚厚的毛毡子,脸色较之前几日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还是不能坐着,只能趴着。
“那个小侯爷嘛?”方宁说起这个就想笑,靠着周明达,抱着老夫子的手臂,扒拉着手指头细数着,“他之前,让人送来了好多假药,用好贵重的盒子包着。一个盒子,抵得上一百粒里面的药丸。先生,我不是最笨的,对不对?”
周明达大手摸着方宁的脑袋:“好点了?”
方宁重重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裴醉:“殿下...”
“叫我名字吧。”
“忘...忘归。”方宁叫得顺口,毕竟他发疯的时候都是喊名字的,也没见殿下宰了他。
“嗯,怎么了?”
“我想诊脉!”方宁期待地望着他,“自从你醒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替你诊过脉了。”
裴醉手中转着茶盅,沉默不语,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地撩起了袖口。
方宁费劲地勾了勾手,却落了个空,委屈巴巴地看他:“够不到。”
裴醉慢慢起身,正要坐到方宁旁边,院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申高阳耳朵动了动,眼眸微亮。
“子奉!”
凭脚步识子奉,他是行家。
话音未落,院门被轻轻叩响。
申高阳肩上的披风飞扬着,几乎是扑向了木门,猛地拉开,申文先高大的身型出现在他眼前。
他双脚微翘,双臂一勾,挂在了申文先的脖颈,跟个壁虎一般,攀爬而上。
申文先动都不敢动,面对众人的目光,恨不得拉一片树叶遮脸,将他与他的妖精二弟一同盖起来。
“别害羞啊,子奉,这里最招摇的不是我,是裴忘归啊。”申高阳又在申文先耳边吹气儿,字字带钩子。
申文先艰难地抬了手臂,把申高阳扯狗皮膏药似的扯了下来,夹在手臂下,手臂向后一指,朝着李昀和裴醉介绍道:“殿下,侯爷,这是木小二。”
在院中的几人目光落在了申文先身后。
宣承野已经身着一身简单的女装,罗钗长裙,花纹并不繁杂,可简单大方,落落得体,眉眼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狠厉,杏目流转着平和。
她将躲在身后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拽了出来。
“小二,过来拜见梁王殿下,裴总兵,还有世子殿下。”
少年右眼空洞,狰狞的陈年暗黑旧伤团在右眼眼眉和眼窝处,完好的左眼不断地眨着,并非恐惧怯懦,更多的是新奇。
宣承野牵着小二的手,走到了裴醉面前,仍是拱手抱拳武将一礼:“将军,这便是草民提过的,贾厄看重的火器天才。”
宣承野知道裴醉不会因为他的年岁便轻视于他,正如他不会因为自己女子身份而轻视她的战功一般。
于是,她只是轻轻地将木小二往前一推,自己默默地退了半步。
“将...将军。”
木小二怯怯地喊他。
“好,坐吧。”裴醉朝着对面几个空的小几一指,“宣姑娘,子奉,都坐吧。”
宣承野愣了片刻,拱手摇头:“不敢。”
木小二拽了拽宣承野的手臂,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一句话:“姐姐...说过...听将军...的话。”
李昀抬手斟了一盅茶,起身,递到宣承野的手里。
“今夜,既入此门中,便是亲友,不必拘礼,坐吧。”
秋风明月皆添作清茶,几人围坐火炉旁,共饮一壶月明星稀。
宣承野坐在裴醉右手边,沉默了片刻,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双手递到了裴醉的面前。
“这是,少贽托我交给一位扶兄弟的信。”
裴醉饮茶的手只是微微一顿,面色如常地饮完了一盅茶,然后,郑重地收下了这封信。
“少贽,可有什么话捎过来?”
“是。少贽说,扶兄弟就算跟在将军身边,也不能得意忘形,教的字,需时时温习,若能再学点新的字,就更好了。等来日官坐高位,定要去望台,再与他文武切磋。”
裴醉眼帘微垂,右手摩挲着那封信。
“他这些日子,学了很多字,刀术更有精进。你便,这样回给少贽吧。”
宣承野默然点头。
李昀又添一杯新茶,温着裴醉的掌心,而他手中的茶,慢慢地洒在尘土地上。
以茶作酒,祭故人。
“将军,没有什么想问小二的吗?”宣承野问他。
木小二年纪确实小,连话也说不清,相貌亦可怖,总该问几句才安心。
“明鸿的疯狂行径已经说明一切了,我不必问。”裴醉的目光落在申文先身上。
申文先与他对视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折扇,双手递给了裴醉。
“这是明指挥使的贿赂。”
裴醉手中把玩着那柄折扇,手腕轻轻一抖,扇面上的泼墨山水便缓缓绽开。不过是寻常景致,但幸好笔触细腻,留白得当,虽算不得上品,倒也没有失了身份。
他将折扇递给李昀,极轻地握着那只微凉的手。
“以后,这扇子别离身。”
李昀眼眸微动,知道出自明指挥使之手的折扇,定非凡品。
裴醉扣着他的大拇指,放在扇钉处,在他耳边低语。
“机关在这。”
裴醉拢好折扇,将扇钉一拧,手腕用上了力气,朝后大力一甩,折扇在掌中翻飞,三枚牛毛细针悄然从扇骨中射出,轻盈却笔直地射出三十步之远,齐齐没入远处的廊柱中。
“下流诡道不适合你,所以针上没有淬毒。这上面的蒙汗药量足够,放倒一头狗熊不成问题。”
裴醉从李昀手中取过那枚折扇,一边扭着扇钉,一边解释道:“这机关力道颇大,所以扇骨不能用玉或象骨,也不能用檀木。湘妃竹韧中带刚,最为适合。虽然做工潦草了些,你暂且将就着用。”
裴醉拢好折扇,亲手放到他手里,又用手掌包着那人的五指,李昀的手便虚虚握上了这柄折扇。
“若实在不喜欢,我再...”
“忘归,我很喜欢。”李昀用双手握住裴醉的手掌,“你别怕,我不会再让自己身陷险境。”
申高阳一口茶水‘噗’了出来。
申文先赶紧用帕子替二弟囫囵擦了嘴角,紧张地问:“怎么了?”
申高阳趴在申文先耳畔,醉眼惺忪地牵了笑眼:“你听见没有,元晦说,让忘归别怕。裴忘归...竟还有所惧?”
申文先将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二弟按在了怀里。
“少吃点茶,容易醉。”
“遵命。”
申高阳双手推搡着申文先的肩,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裴醉面前,噗嗤一下坐在地上,拽着裴醉腰间的玉带。
“忘归。”
他白皙的小手在裴醉眼前晃着。
“怎么喝个茶也能醉成这样?”裴醉扶了他一把,申高阳顺势倒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低语。
“你知道吗,前几日,父亲又递了几封家书,催我回望台,要么就地与高大姑娘履行婚约。”
裴醉低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