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没想到,子奉当着我的面,给父亲写了回信。说,他不愿意。”申高阳唇角微弯,眼中泪光晶莹,声音微微哽咽,“从小到大,他从来没违背过父亲的意愿。无论是放弃考取功名,改换习武,还是随我一起到承启为质,他没说过一个‘不’字。可,这次,他说他不愿意。”
裴醉朝着垂眼喝茶的申文先看去,后者朝他抱歉地一笑,似乎是替二弟鲁莽的行径道歉。
“你给了他虎符官位,给了他说话的底气,给了他握住我手的勇气,就是救了我一命。”申高阳抬手锤了裴醉的肩,眼角晃晃悠悠地掉了一滴泪,“你欠我的银子,我不要了。”
裴醉眸光一缓,揪着申高阳的衣领,把他丢到了申文先的怀里。
“他醉了。”
申文先把身体瘫软的申高阳抱在怀里,与裴醉遥遥一望,略略颔首,尽在无言。
方宁也想说话,周明达在小阿宁说话之前,就把他的嘴严严实实地用菊花糕堵上了。
“良辰好景,别主动讨打。”
方宁‘唔唔’地点着头,眼神却一直往宣承野的方向瞟。
周明达第一次见方宁对除了医书病患以外的人事有如此大的热情,他递了一杯茶给方宁,打趣道:“小阿宁,莫非,对宣姑娘有意思?”
方宁疯狂地点头,努力扯着周明达的袖口,央求道:“先生,你帮我叫一下宣姑娘好不好?”
周明达不想第一次见面便冒犯一个清白的姑娘家,可见方宁渴求的眼神,他只能无可奈何地上前两步,老老实实地行了礼,低声说了几句。
宣承野常年混迹军营,对男女大防并不看重,亦不觉得唐突,听闻请求,便落落大方的上前,拱手朝着屁股朝天的方宁行了一礼。
“在下宣承野,不知方公子有何事?”
方宁努力地挪了半个身位,费劲地扬着头。
宣承野见他行动不便,便微微弯了腰,那女子身上清冽的香味便冲着方宁鼻尖而去。
方宁使劲地凑上前,颤巍巍地用手想去摸宣承野雪白的咽喉处那个突起的小结。
周明达大惊,刚想把不知死活的方宁拽回来,宣承野的拳头比老夫子的动作快得多,一个上勾拳联合肘击,把腰负重伤的方宁锤了个眼冒金星。
院里忽得十分安静。
方宁的嚎啕大哭和木小二的噗嗤笑声交织着。
宣承野怔了一怔,才意识到方宁是想要替自己看病,有些讪讪地收了拳,忙不迭地扶起了委屈大哭的方宁,正直又不知所措地哄着方大夫:“是我唐突了公子,若有冒犯,还请多多包涵。”
周明达挠了挠下巴。
这话,怎么看都觉得应该是男子对第一次见面的姑娘家说的。
是不是说反了?
方宁犹自抽搭,木小二特别贴心地递上了手绢,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一句话:“姐姐...打人...疼...”
方宁抹了一把泪,委屈地跟他交流着:“木公子,你不知道,这里,所有人打人都很疼。”
“所有...人?”木小二怯怯地环视一周。
申高阳来了精神,摇摇晃晃地坐了过去,一副东道主的模样,替他介绍着:“你是不是还不认识这些人?”
“姐姐...”木小二努力地说出一个含混不清的词。
“嗯,除了你姐姐,这里还有,木头将军。”申高阳玉手一指,朝着裴醉的方向大笑。
裴醉眉梢一挑,没跟一个醉茶的疯癫世子一般见识。
“驴先生。”手挪到周明达身上。
“云王爷。”又指了指李昀。
“还有...”申高阳扑到了申文先身上,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果然见到申文先的脸‘蹭’地一下涨得通红,放声大笑,“...这是我的猴大哥。”
宣承野眼睁睁地看着木小二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令人心惊胆战的称呼,后背的冷汗一身身地出。
方宁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跟着木小二一起重复着这令人愉悦的名字。
裴醉搁下手中的茶盅,抚掌赞同:“说得不错,申子鸭。”
申高阳扭过头,叉腰怒叱:“什么?!”
裴醉掏了掏耳朵:“子昭一开口,犹如鸭三千同悲鸣,吵得人想死。”
李昀终于忍不住,掩唇侧脸笑了出来。
申高阳从怀里掏了掏,拿出一只小玉鸭子,与它对视半天,呆怔抬眼。
“所以,你送我一只鸭子?”
裴醉刚要说话,忽得想起了什么,却已然来不及了。
李昀清清淡淡的声音自裴醉身侧传来。
“子昭,可否借我玉雕一看?”
申高阳随手掏出来,甩了一个高高的曲线,越过裴醉的肩,然后彻底醉在了申文先的怀里。
李昀握着掌心间的玉鸭子,用指腹摩挲着那熟悉的琢玉手法。
“原来,得兄长琢玉相赠的,并非唯我一人。”
声音低落,似乎带着无尽的落寞。
裴醉赶紧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崭新的扇坠,塞进了李昀的手里,妄图把李昀掌心的那只鸭子换下来。
“元晦啊,别恼,你也知道,琢玉不练,手便生了,我只是...”
李昀慢慢抬眼,见刚才还懒散高傲的木头将军一瞬的手足无措,藏起唇角的笑容,将目光落在掌心的扇坠上。
“这又是...”
“上次赠你的扇坠被盖无常毁了,你虽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也是难受的。可是没事,无论你丢多少次,为兄都会帮你琢玉,直到...”裴醉将那扇坠亲自绑在了刚才赠与李昀的折扇上,声音渐轻,字字郑重,“...直到最后。”
难得一夜微风无雨,明月当空,皎皎高照。
周明达用手中的木棍戳了戳火炉下打着火星的薪柴,随手又折了一支细瘦枯枝扔了进去。
李昀从屋里取了极厚的玄色大氅,披在了裴醉的肩上。
“夜深了,别着凉。”
裴醉从大氅里伸出一只手臂,将李昀拉到了身侧,带着温度的大手牵住了李昀微凉的手心:“这不,还温着呢,别担心了。”
“未雨绸缪,总是胜过亡羊补牢。”李昀从小厮手里取了汤药,递到了他的手中,“这么多人看着,自己喝。”
裴醉用勺子搅了搅汤药,俯身在李昀耳边低声笑:“面子事小,哄夫人开心才是大事。”
李昀耳根又被灼得滚烫,嗔怒地瞪了一眼裴醉,后者将汤药一口灌了下去,看着豪爽,其实头皮发麻,连味道都不敢细品。
周老夫子斟了一杯温水,递给了宣承野,宣姑娘击鼓传花似的恭敬递给了裴醉。
“多谢。”
裴醉抿了一口热水,总算解了舌头根的苦味,才有心思朝着宣承野说道:“甘信水军的走私,我已经派人去清查了,你的情报很有用,捉了不少军中内贼。”
宣承野略略迟疑了一下,握着手中的纹云青白茶盅,半晌,大着胆子说道:“将军,草民在甘信水军十余年,其实从前朝开始,这走私便不曾断绝过。其中暴利,不可想象。”
裴醉颔首:“你且详细说说。”
宣承野剪水双瞳映着木柴火光,仿佛这火焰将她带回了那夜的兵败,可她却没有再颤抖退缩,只是深吸一口气,话语条理清晰,娓娓道来:“东南沿海外群岛,上有匪人求我大庆财物,如,瓷器、生丝、药材,或是棉花铜铁等,出价极高,远远高于甘信各大商铺的价格。可,匪人隔海入关极难,往往,都是军中人牵头,转运甘信货物至海上,再从水匪手里接手白银流入军中。这一往一来,可至少赚取十数倍的成本价。”
“依你所说,所谓的水匪,不过是穷凶极恶的商人?”李昀问道。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宣承野声音有些迟疑,“当然,水匪既为匪,便是能用暴/力抢掠,便不用银钱打点,所以,这些年,甘信水军也打得艰难。不过是一边打,一边做生意。”
“这话,听着耳熟。”裴醉抬眉望着李昀。
“是,茶马司当年便是以贸易互市控制兰泞,可惜,最后也只能草草收场。”李昀握着裴醉的手,想起他身上被火/炮炸出的累累伤痕,便心口一疼。
大国泱泱,面子极重,可谁又在乎过守关将士为了守住这面子而付出的代价。
“兰泞被逼入绝路,反而开了火器的窍,从侧面杀出一条血路,十分棘手。若甘信也如此...”
裴醉虽没说完,可在场几人同时都陷入了沉默。
北有猛虎,南有豺狼,两面夹击,大庆是否还能抵挡得住?
周明达本不想裴醉和李昀插手走私一事,可见拦不住,也只能垂着头,继续用烧火棍捅了捅木柴。
命数如此,非人力可改。
裴醉转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抿着唇闷咳了两声。
李昀拨开裴醉额前垂下的碎发,用手探了探额温。
“不舒服吗?”
“嗯。”裴醉手肘微弯,搭上李昀的肩,把头枕在臂弯里,声音发闷,“想喝酒了。”
方宁本是趴在一旁昏昏欲睡,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酒’这个字,猛地来了精神,拼命地朝着李昀摆手。
李昀长睫微垂,转头,视线落在埋头在他肩上的裴醉,沉默了片刻,最后,缓缓开口道。
“好,我给你拿。你回房等我,好不好?”
裴醉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李昀会允了这伤身的要求,他苍白的脸自手臂弯处抬起,与李昀近在咫尺那双清澈的瞳孔相对而视。
仿佛,有些事,不必说,他都懂。
裴醉抬手,用带着青玉扳指的大拇指摩挲着李昀的侧脸。
“元晦真好。”
院中人各自告辞,一夜的热闹便如闹市散场,空留一地的喧嚣痕迹。
李昀亲自去地库取了一小坛金风玉露,拎着栓酒坛的麻绳,慢慢地走回了寝殿,推门进来时,裴醉已经坐在软塌上,双臂抱胸,倚靠着木窗扉合眼睡了。
如水月色透过万字木窗纹漏入内室,明暗月影勾勒出裴醉高挺鼻梁眉骨,又将乌黑的睫毛染上一层霜,整个人像是浸在了清溪中,波光粼粼般透明又破碎,让人很想抱抱他单薄的肩。
李昀静静地放下手中的酒坛,解开肩上的狐裘,双手捏着狐裘侧边,双臂微展,带着暖意,将裴醉一同裹了进去。
“又装睡?”李昀将头轻轻搁在裴醉的肩上,用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怎么什么都瞒不过我的小云片儿?”
裴醉没睁眼,摸黑抬手攀上李昀的侧脸,轻抚着。
“不想让我为难?”李昀从身后环住裴醉的腰,与他贴得更紧了些,“生生忍着酒瘾,不难受吗?”
“难受,所以,让我抱一会儿。”裴醉转了个身,挑开李昀的狐裘,丢在了一旁,抱着他倒在软塌上,自身后抱住了李昀纤瘦的腰。两人身盖明月光,耳边秋风呜呜咽咽,自窗外悠悠而过,裴醉的呼吸散在李昀的脊梁处,灼热而急促。
“心里难受的话,不必借酒浇愁,哭一哭便好。”李昀握着裴醉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轻轻地安抚着。
“...早忘了怎么哭了。”
“要我教你吗?”李昀翻了个身,双眼浸透了月色莹润,眼眸微弯,“或者,要我试着将兄长弄哭吗?”
裴醉用二指捏着李昀柔软的脸蛋,剑眉一柔,双瞳含笑:“李元晦,你最近这话里有话,以为我真听不出来?”
“心中坦荡,见山是山;内藏戚戚,闻溪恐秽。”李昀微微侧了头,“谁知道你每日都在想些什么?”
裴醉失笑。
李昀撑着床铺坐了起来。
他双手一拢,拿起火折子,轻轻吹口气,微弱的火苗便亮了起来。他弯腰小心地燃了火烛,如豆烛光暖着深秋的夜,昏暗中也带上了一丝温情。
李昀慢慢坐下,取了两个青铜酒樽,捧着土色酒坛,淅沥酒水坠入酒鼎中,如竹叶般的清香酒气绕柱三尺,盈满一室。
“我仔细想了想,子昭说得有理。你我竹马总角,兄弟十年,如今两相执手,虽不必行寻常嫁娶六礼,却总该敬天地宗祖,敬山川大江,昭告山河,共饮以誓。”李昀扬了扬酒樽,“说好,要带我入裴家族谱,为何食言?”
“这么急?”
裴醉从榻上起身,临窗而坐,肩披月色,伸出一只手,接过李昀手中的酒樽,昂首喝了。
“嗯。”李昀撑着手肘,笑着看他。
裴醉深邃的双眼望着李昀,左手转着酒樽,眉心微拧,片刻,拉起李昀的手,在黑暗中,握得很紧。
“我有事跟你说。”
“不必了。”李昀的手慢慢放在裴醉的心口,轻轻揉了揉,“我都知道。”
一阵温和的暖意自李昀的掌心隔着玄色绮罗服慢慢渗进了裴醉的胸前,心口窝着的一块坚冰被暖成了一滩水,连隐约的绞痛也好了许多。
“你忍痛的样子,我见得太多了,已经藏不住了,忘归。”
裴醉眉心微微松了松。
“我怕你...”
“想来,还是我不够坚强,所以你才总是觉得需要瞒着我。”李昀抬眼,温润一笑,“是吗?”
裴醉默然,揉着李昀细瘦的手指,生怕那掌心又变得冰凉而潮湿。
可,并没有。
那暖意一如既往,温和而倔强。
“我只是需要点时间接受,并非不能接受。”李昀清清淡淡的声音自对面响起,没有从前那般强撑着的淡然,是发自内心的平和。
裴醉眸色渐深,拉过李昀的手臂,右手扣住那人的后脑,用力将他抱进了怀里。
“对不起。”
李昀微微叹了口气。
“你做错了什么?为何要对我道歉?”
“答应你,余生风雨,白首同归,可为兄恐怕要失言了。”裴醉声音低哑,锥心的话刺进李昀的心里,可他只是眼圈微红,把脸埋进了裴醉的肩上。
“其实,并非如此。”
李昀在他肩上轻轻蹭掉了眼泪,慢慢牵起他的手,站在窗侧,推开一扇幽窗,明月光柔和地洒在了屋脊砖地之上,镀了一层银雾。
“古有南雪寒梅共白首,今有秋风明月染白头。”李昀踮起脚尖,替裴醉正了正白玉发簪,温润淡笑,“如此,便算是白首同归了。”
裴醉呼吸颤了颤。
他的眼帘微展,温柔的视线落在李昀唇边的笑容上。
他亦抬手,却是替李昀解了发冠,让如瀑的青丝垂肩,映着明月清辉,倒真像是霜染白头。
“原来,你我都已经这么老了。”裴醉轻轻笑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李昀抿唇浅笑,拉着裴醉的衣襟,踮起脚,轻轻落下一吻。
裴醉扶着李昀的侧脸,加深了这个缱绻的吻,呼吸纠缠不息。
“本想带你入裴家族谱,想来倒是没必要了。梁王李元晦顶天立地,本就不需躲在他人身后求庇护。”裴醉声音微哑,凤眸藏笑,“倒真是我轻狂了。”
李昀笑而不语。
“现在想想,先生倒真是一言挑破窗户纸。”裴醉抬手揉着李昀的头顶,“你怎么这么惯着我?”
“得了便宜还卖乖?”
“是啊,为兄一贯如此,见笑了。”
两人相对而笑,细碎的笑声被长风远远地送了出去。
“走吧。”
裴醉一手牵起李昀如玉的细瘦手指,另一只手拎了酒壶酒樽,推门而出。
裴醉和李昀一路沿着暖廊缓缓而行,行至西侧院那兵卒扫地的小院。
两人各伸出一只手,放在两扇门上。
木门吱哑作响,缓缓而开。
入眼便是裴家灵位与长明火烛,一尘不染,想来是有人时时擦拭。
李昀视线低垂,环视一圈,却没见到蒲团,正疑惑间,裴醉却将他牵了过去,在灵位前,盘膝而坐。
“不必跪。”
李昀双手捧青铜酒盏,纤瘦的腰深深弯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文人礼。
裴醉等他行过礼后,解了肩上的披风,替他铺在冰凉的地面上,生怕李昀别了伤脚,小心地扶他坐下。
待李昀落座,裴醉昂首将酒鼎高高扬起,清酒自高处坠下,喉结上下一滑,两口便喝了个干净。
他手腕翻转,将酒鼎开口面向地面,一滴不剩。
“父亲,母亲,长兄,长姐,二哥。我终于是祸害了一人,倾心于我。所以,此生,我非他不可。留后什么的,下辈子再说吧。”
唯有灵前穿堂风,摇晃烛影人两行。
裴醉揽过李昀的肩,长眉微抬。
“元晦,他们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人能收了我这个祸害,感激得都要哭了。”
李昀无可奈何地笑了。
他将青铜酒樽搁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正襟危坐,拢袖朝灵位遥遥一敬,声音如溪水划过鹅卵石,清脆泠泠。
“父亲,母亲,裴家兄姐,我先干为敬。”
李昀左手拢酒樽,双臂微展,十指并齐,忍着喉咙间火辣辣的灼热,一饮而尽。
“好酒量!”裴醉抚掌长笑。
李昀抹了一把唇边的酒渍,又抬手满了一杯,却被裴醉夺了过去,尽数倒进了嘴里,然后带着酒气,狠狠亲了一口李昀水光柔软的嘴唇。
“走,换个地方,昭告天下,你是我的,或者...”裴醉压低声音,用喑哑撩人的声音在李昀耳边低语,“...我是你的。”
李昀抓着光滑的屋脊,脚踩着松松垮垮的瓦片,似乎再用力一些,便会将那屋顶破碎的瓦蹬踹下去,四分五裂。
裴醉长臂一揽,将李昀抱在怀里,用披风将两人裹了起来。
李昀搀着裴醉的手臂,生怕他体力不支,掉下屋脊。
“没事,松手。”
裴醉低声哄着略显紧张的李昀,笑容是久违的潇洒恣意,眉眼飞扬。
“喝了酒,有没有不舒服?”李昀担忧道。
“不重要。”
“好。”李昀微微松了手,略沉下一口气,望着头顶一轮明月,拿起酒壶,倒了一杯清酒。
明月碎影浸在酒杯中,更添几分疏朗。
“酒一杯,敬天地山川。”李昀声音温润如水,淡然而坚定,“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酒二杯,敬故人亲友。”裴醉也举起手中酒樽,朝倾盖夜幕遥遥一敬,“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酒三杯,以此为聘。共赴人间灯火阑珊,同醉红尘风雪千秋。”两人酒樽微微一碰,细碎啷当响。
“与君同醉。”
周明达正眯着眼观星,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可,他忽得起身,不敢置信地攥着桌角。
他使劲凝神看着,眼瞳处灼烧的痛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不可能。
周明达踩上了桌子,扒着星盘的边角,望着破军与廉贞旁各出现的一颗星,眼圈通红。
左辅右弼,九星共北斗,一夜现世,大庆的气数变了,竟然变了!
周明达眼角通红,跛着脚跑出了屋子,遥遥望着脊背相抵的两个孩子,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臭小子们,有好事怎么不喊我!”
裴醉扬唇一笑,懒懒挥袖:“师父,上来喝酒!”
朝堂今日炸了锅。
宁远侯裴醉不仅违背祖制,用四人软轿将自己一路从御道抬到了奉天殿,还将原来常伴龙椅旁的太师椅搬到了奉天金殿三级台阶左下首,在上面一坐,自然悠然。
朱红官服胸口的白泽补子在他身上张牙舞爪地招摇过朝,玉冠压肩,锋利眉眼飞扬一如往昔,朝臣都没想到,那人卸下摄政王的权柄,反而更加从心所欲而逾矩,简直毫无礼数,离经叛道。
钱忠尖声细嗓地宣了上朝,朝臣呼啦啦如海潮跪了一地,裴醉只是眉峰微微挑了一下,声音懒洋洋地响彻金殿上空三尺。
“本侯有伤在身,不方便跪,还望陛下恕罪。”
还没等李临说话,杨文睿已经忍不住站出来,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诫,见毫无效果,那人甚至掏了掏耳朵,杨御史气得脸都青了。
“杨御史,歇歇吧。”裴醉抵唇低咳,一副气若游丝的虚弱模样,“本侯身体不适,实在是没力气再与杨御史吵架了。”
“下官倒觉得,侯爷精神好得很。”杨文睿重重一哼。
“是吗?看来,本侯病得不到位,杨御史稍等。”
裴醉十分为难地用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捂上了心口,咳嗽得如同老树枯枝在寒风里打着颤。
“裴卿。”李临略带威严的声音自龙椅上传来,“身体可还撑得住?”
“多谢陛下,臣勉强...咳咳...勉强还有一口气。”裴醉咳得断断续续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上不来气,“为陛下挡箭,乃是为臣...本分。陛下...不必担忧。”
那副弱柳扶风的做作模样让科道同僚几乎都按捺不住愤怒,真想拿笔杆子戳死那个拿救驾功劳当作免死金牌的混账。
“宁远侯既知君臣之礼,便不该再这般御前放肆。”
杨文睿没想到,自己喉咙口梗着的话,是梁王殿下替他说出了口。
他泪眼汪汪地望着李昀微蹙的眉心。
“殿下此言,亦是下官心中所想。”
李临微微叹了一口气:“梁皇兄,裴卿虽...有失礼仪,但,他毕竟救了朕一命。”
“陛下仁厚,可断不能开此先例,祖制不可违。”李昀恭敬地拢袖抬手,十指并齐,虚虚一握。
“梁王殿下所言甚是!”督察院六科同仇敌忾地斜跨半步,站在李昀和杨文睿的背后,高声齐喝。
“呦,科道众位大人难得一致对外,不内讧了?”裴醉讥讽一笑,“忘了还关在都察院的杜都给事中?”
谁也没想到,裴醉归朝的第一件事,就是旧案重提。
裴醉漫不经心又含威藏笑目光环视一周,手肘撑着太师椅的玉扶手,高声道:“怎么,诸位又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么不干脆让官位低微的杜卓死在都察院以保全诸位大人的面子?”
“裴卿,慎言!”李临小手掌重重一拍龙椅扶手,稚嫩的语气隐隐压着天子威严,朝臣一凛,又哗啦啦地跪了下去。
裴醉收了凛冽的视线,撑着太师椅扶手慢慢站了起来,然后单膝跪地,声音微微嘶哑:“臣有话要说。”
李昀跪在他三步远,看着那人跪不稳的背影,目光微微一颤,只是默默垂下了眼帘。
李临绷着小脸儿,微微一抬手,声音幼稚含威:“你说吧。”
裴醉微一仰头,唇角扬了个几乎不可见的弯。
“臣以为,此案旷日持久,迟迟审不出结果,乃是因为督察院、大理寺还有刑部同僚官官相护,彼此包庇。”裴醉从袖口取出一本厚厚的弹劾折子,双手捧过头顶,“臣今日,便要弹劾三司诸位大人。当然,协同审案的梁王,亦不能脱嫌。”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满堂哗然。
“宁远侯身上的罪尚未裁决,竟还有颜面弹劾三司?”
“陛下,三司公审乃是我大庆法度基石,宁远侯此言实在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