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殿下守身持正,此言乃是污蔑!”
朝臣七嘴八舌的站了出来,唾沫横飞地喷着跪在最前面的裴醉。
王安和只淡淡一扫,将站出来说话的人都暗暗地记了下来。
午门一斩,盖家崔家残余重臣本就少了许多,再加上吏部内部清查,盖家的明臣暗桩,几乎已经看不见踪影了。
高功倒是有些手段。
李临随着王安和的视线努力地扫着堂下臣。
裴皇兄说了,紧跟王首辅老狐狸的脚步,看一步学一步,他不肯教,就偷师,偷不成师,就缠着他,缠不成他,就下令把他关在宫里,不让他回府。
总之,要把他‘帝师’的身份坐实。
李临趁乱瞥了一眼裴皇兄,与他极快地交换了一个偷摸的笑容,然后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故作严肃地朝着李昀问话:“梁王,你有何要说?”
李昀淡淡抬眼,双手震袖,并齐头顶,身体弯了下去,将头微微碰在左手手背之上,行了极为隆重的大礼。
“求陛下给臣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如何自证?”
“公审杜卓包庇宋之远一案。”李昀唇角微微抿着,温润的眉眼此时微微绷紧,显得严肃而认真,“公开审理,想必能解了宁远侯的疑惑。”
裴醉嗤笑一声。
“想不到梁王一把年纪了,仍是如此天真。”
杨文睿一个暴脾气便要甩一本弹劾折子到裴醉脚下,可身后却有宦官在李临耳边低语,小皇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杜卿...刚刚死在都察院暗牢里。”
裴醉脸上表情仍是慵懒淡漠,唇边笑容一如往常。
反观堂下死一般的寂静。
其中,以杨文睿为首,心中惊惧皆有。
众人噤若寒蝉的瑟缩被裴醉一个懒洋洋的呵欠打了回去。
“本侯早就说过,这监守自盗,便是我大庆官场不正风气之始。或者,莫非诸位大人觉得,杜卓是想要一死以证清白?”裴醉冷淡的声音高高地抛着,砸疼了无数官员的脊背与脸面。
“侯爷前脚刚说,后脚便成了真,莫非,此事是侯爷暗中动的手脚?”
真有不怕死的愣头青,硬是将众人压在心底的话明晃晃地挑了出来。
裴醉脸色苍白地咳嗽了一声,鄙夷出言。
“这位大人看不出本侯重伤不治?这活了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明日,朝生暮死的,哪有空管一个无名八品官的死活?”
愣头青只想把手中的月白笏板往金砖地上一摔。
一派胡言!
世代忠烈的裴家怎么能养出这般狂妄不羁,离经叛道的儿子来?!
李临年幼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与忧愁。
他将目光转向王安和。
“首辅,朕初临朝亲政,便遭遇这等大事,心中不安,还请首辅教朕,如何是好。”
裴醉在内心给李临挽了个大拇指。
‘缠’字一诀,‘赖’字一法,自古有奇效。
王安和狐狸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心中纵使转过千般思绪,可他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恭敬拢袖行礼:“臣愿协梁王一同为陛下分忧。”
李昀也在他身后深深行了一礼。
见文官领袖与皇家亲王瞬间成为了陛下的左右手,身后的文臣无论身处哪个阵营,此时也不得不暂时低头耳顺地称一声‘是’。
“此事,便交由首辅和梁皇兄全权负责了,定要还杜都给事中一个公道。”
李临身体微微向前倾,双眼竟露出了狡黠的神色。
从前那个又软又圆的白面团子,一朝练剑瘦身成功,一对眸子清亮有加,下巴微尖,看着眉眼间与李昀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龙气加身,显得威严又俏皮。
“朕听闻,吏治考核即将到来。这朝堂不太平,这次,朕要亲自批阅考核案卷,还望首辅和梁皇兄抽空的时候多教教朕。”
朝臣背后皆是一寒。
高功闻言,朝着王安和的方向微微瞟了一眼。
只见,王首辅拢袖淡笑,低声应了。
高功藏在广袖里的手指微微发颤,攒了一手心黏腻的冷汗。
王安和,果然从不曾真正襄助于清林和高家。
过往种种,皆是以圆滑手段安抚欺瞒。
原来,他非梁王一党、亦非文林王一党,竟是保皇一党!
殿前却忽得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侯爷!”
李昀心里一颤,眼帘猛地一抬,看见裴醉侧身跌在殿前的背影,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却见那人扬了扬手,声音虚弱,话语却嚣张:“陛下,臣体力不支,跪不住了。”
李临面无表情地派侍卫扶着裴醉坐上了太师椅,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神里似乎夹着皇权被肆无忌惮挑衅的羞辱与委屈。
见小皇帝被权臣压制得毫无颜面,杨文睿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侯爷既然跪不住,为何非要上朝?”
“本侯想着,无论如何得见上陛下一面,亲眼看看陛下这君临天下的气派。”裴醉嘴里狠狠咬着‘君临天下’四个字,睥睨昂首,似乎嘲讽着小皇帝软弱的手腕,可对上李临双眼时,目色却微微一柔,唇边扬了个很淡的笑容,“...臣今日一见,甚是满足。”
李临的眼眶红了一圈,右手紧紧地攥着拳,不让眼泪掉出来。
“大胆!”
杨文睿实在是忍不住震怒。
此子放肆,世道难容!
“陛下。”李昀清清淡淡的声音自右下首传来,压住了暴怒的杨文睿,“既然宁远侯有伤在身,臣以为,这承启皇城城防,还是换人来掌。”
裴醉略显意外,刚想开口,李昀却倏然转头,瞥了他一眼。即使那一眼如蜻蜓点水,极快地移开,裴醉仍是觉得那视线灼得他心里微烫,仿佛李昀藏在心里的一滴眼泪安静又沉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裴醉便不再说话,望向李昀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无奈又温柔的笑。
他家的小云片儿真是舍不得他再受一分累,再吃一丝苦。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坠野,劈开了天幕。
堂下朝臣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进言,掌握着分寸又压不住心头的野心,想要推举自家人却又担心这是连环套,试图向小皇帝表忠心又怕站错了队。
实在是,进退维谷。
李临皱着小眉头,陷入了沉思。
裴醉支着额角,听了半日,被吵得额角突突发疼,他干脆自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两步走到李昀面前,用力攥着他前襟官服,直接将李昀拉到了自己身前,沉声笑道:“怎么,梁王想掌兵权?想取为兄而代之?”
裴醉高了李昀一个头,如此揪着李昀的衣襟,仿佛要将他拎起来一般。
李临也吃了一惊。
莫非兵权之事,两位皇兄昨夜没商量好?
梁皇兄明明告诉自己,说裴皇兄答应交出皇城直卫的虎符令牌啊?
他有些急,刚想派人拉开两人一触即发的战争,可小皇帝却忽然眼尖地瞧见了裴皇兄用手戳着梁皇兄的腰。
小皇帝最近杂书读得太多了,脑袋里蓦然蹦出一句‘楚王好细腰’来。
他小嘴微张,几乎要合不上。
裴醉轻笑一声,转了个方向,于无人看见处隐秘地用修长手指点了点他腰间的玉带。
那玉带勾着李昀的细腰,一下一下地,犹如鸟儿展翅时柔软的羽翼擦过腰际,微痒。
李昀耳根蹭地一下烧得火红,心口那口沉重的钟鼎重重地回荡着,吵得他双耳嗡嗡作响,在这肃穆金殿之上,李昀脑海里竟不由自主想到了昨夜那巫山云雨,小舟独行风头浪潮的那一抹旖旎与豪放。
听着李昀略显急促的小口呼吸,裴醉那略略上挑的凤眸深邃中藏着一丝笑,危险中带着挑逗和引诱,一如昨夜暖帐人影双蹁跹。
短短几个呼吸间,裴醉的手指又轻轻勾了一下那纤细柔软的腰,似乎只等那人说出一个‘好’字。
李昀忍着腰间的酸软,咬牙切齿地红了眼尾:“...本王自是没有宁远侯的野心,绝不染指兵权。还有,这是金殿之上,侯爷如此拉扯,成何体统!”
李昀话里压了颤,艰难地从裴醉身上拿回了自己的神志,他清澈的眼瞳微不可见地嗔了一眼胆大通天的裴醉,抬手将他轻轻推开,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眉心微蹙,似乎厌恶极了这般失礼行径。
“够了!”
李临终于回过神来,沉着脸,手一挥,侍卫将裴醉拉开,按在了太师椅上。
他缓缓起身,龙袍上的绣金飞龙随着脚步微晃,似乎活了起来,凌霄而上。
“梁王此言有理。宁远侯有伤在身,还是安心休养,不必再插手皇城直卫与三大营了。至于人选...”
李临扫了一眼堂下之臣,低沉的脸忽得一晴,朝着李昀和王安和明朗一笑,笑出了两个小虎牙。
“待朕与首辅梁王共同商议后再行决定。”
李昀与李临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心意相通的眼神。
裴醉余光扫过这暗潮涌动,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沉声一笑。
扫了‘佞臣’的脸面成功立威,拿回了兵权,收拢了左右手,又引得一批直臣献计表忠心,李临第一次临朝亲政在一片‘欢声笑语’与‘皆大欢喜’中落下了帷幕。
自古君臣一场大戏,演好了,天下安晏,演砸了,战火连绵。
小皇帝骄傲地挺了挺小肚子,就在他正要喊‘退朝’时,真有不知进退的朝臣以为可以一朝将裴醉打入万劫不复,噗通跪了下来,一片忠心可鉴地高喊着:“宁远侯大逆不道,前有肆意收敛权柄不遵祖制,后有午门弑杀朝臣不守礼法,臣以为,应当削了宁远侯的侯爵,夺了裴家祖传的铁券丹书,将赤凤营虎符收于陛下之手!”
朝堂上一片安静。
那进言之人似乎没料到,他这一言竟没引起同僚们的同仇敌忾。
这寂静让他背后一阵阵地发寒,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的时候,抬眼蓦然对上了裴醉一双锐利冷漠的凤眸。
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冷汗贴在皮肤上,把中衣都浸湿了一层。
李昀与王安和对视一眼,皆皱了皱眉。
此人,并非盖崔高家明棋,莫非是暗桩?
一片寂静中,裴醉缓缓开口。
“汇同漕运粮承官,汪渠?”裴醉淡漠的话语割在汪渠的耳边,好像能削下来一块血肉一般,“削爵?丹书铁劵?虎符?”
汪渠咽了口唾沫,努力挺直了背,舌头捋不直,颤抖着说了一声是。
“我自承父侯位十二载,镇守北疆七余年,打退兰泞进犯百余次。至于我担不担得起‘宁远侯’三个字,全凭陛下和我父亲说了算。汪粮承官,要不,先下去找我父亲聊聊?”
堂前阴风一阵,刮过这落针可闻的金殿,扫过下臣的脊梁骨。
裴醉转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站在龙椅之下,挡在李临面前,淡漠的眼眸微微一眯,眉峰凛冽如剑,斜飞入云霄。
“至于丹书铁券,那是供奉在裴家祖宗堂前的东西。裴家世代忠烈,若汪粮承官想让陛下背上一个‘污蔑忠良’的污名,本侯不介意代裴家祖祖辈辈负荆请罪,御道跪行,亲手替先祖归还丹书铁券。至于虎符...”
汪渠嘴唇发抖,想骂他强词夺理,可裴醉却从怀中掏出了玄铁虎符,右手擎着,神色冷淡。
他手中握着那沁着寒气的四方暗铁,仿佛将河安的漫天黄沙、马嘶长鸣、金戈弑杀和累累白骨,一朝带到了这高墙软风的承启宫城里。
裴醉转了身,广袖随着他震袖转身而高高飞扬。
他单膝跪下,身体跪得宛若一柄淬血的钢刀,笔直而挺立。
“臣,愿意交出赤凤营虎符。”
汪渠一喜,赶紧跪了下来,朝着李临叩首,喜极而泣:“陛下,请收归虎符!”
站在一旁打呵欠的钟祭酒拢着山羊胡子,昏昏欲睡地嘟囔了一句:“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
李临被这意外打得不知所措,干张了张嘴,不知该收还是不该收。
就算他收了,他又能给谁呢?
裴醉微微抬眼,见李临求救似的看着他,垂了眼帘,慢慢起身,长袖一甩,掌心摊开,对着堂下文臣淡淡一笑。
“赤凤营虎符就在此,可有人敢接?”
堂下寂静得令人心悸。
李昀站在裴醉左手边,清楚地看见了裴醉眼底的悲凉与叹息。
世人眼孔狭小,总是以己度人。
贪恋权势者,便以为人尽可以权利诱,以权恐吓,将权势当作登天阶梯,恨不得睡在官印虎符上。
可这虎符,从不是荣耀锦绣与光明坦途,而是千万百姓的期许与希望,是一去无回的荆棘血路。
李昀清隽的眼眸起了一层雾,望着裴醉削瘦的侧脸,喉间微微发酸。
恐怕大多数人皆以为他这归还虎符举动乃是惺惺作态,可又有几人知他真的想要寻一人,替他担下镇守北疆的责任。
朝还是散了。
虎符仍是安静地躺在裴醉的胸前衣襟中,宛若沉睡。
奉天殿门缓缓关了。
裴醉斜倚在白玉回廊的转角,藏在阴影里,望着这万千气象的宫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忽得,他背后一暖,腰间攀上了一双手,温和的呼吸散在他的后颈,细密酥麻地扫过他的皮肤。
“忘归,别叹气了。再叹气,会生皱纹的。”
裴醉听着李昀略带鼻音的话语,握着攀在他腰间那双精致修长的手,用不算太暖的掌心替他温着冰凉的手背。
“怎么哭了?”
“想到今日兄长为了逃避早膳而故意赖床到最后一刻,我实在是无语凝噎。”
裴醉低声笑了。
他转身,抱着李昀,双眸盈着温柔的笑意。
“不想吃,不能不吃吗?”
“能。”李昀点点头,“既然兄长不想起床,我正好夺下你手上的巡防重任,让你不必再下床了。”
裴醉用两指掐着李昀柔软的脸蛋:“元晦这么记仇啊?”
“并非记仇,只是公平罢了。”
李昀眼瞳藏着浅浅的笑。
“好,李元晦既想还世间以清正,那么,便从匡扶为兄这歪斜的心灵开始吧。”裴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伸出了手,笑意盈眸。
李昀缓缓伸手,牵住了那只藏着薄茧的大手。
“兄长乃是君子,立身以正,坦坦荡荡,我不必扶,你自顶天立地。”
第96章 喝药
午时已过,秋日艳阳软趴趴地躺在天上,映着‘许春望’那红帆酒招,烈日黄金色给酒幡镶了金边,更显得贵气逼人。
一人站在车水马龙的御街上,灰布衣袍破旧,衣料被水洗得脱了色,胳膊肘处已经磨得白了,站在一群锦衣贵袍的世家公子中间,显得突兀而格格不入。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兜子,另一手擦了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那飘香的好酒,不由得滑了滑喉结。
申高阳坐在二楼雅间的阳台上,头上搭了个小小的布伞,将风雨日照全都挡在了外面。
他百无聊赖地品着昂贵的茗茶,垂眼看见那衣衫褴褛的读书人,用舌尖卷了苦涩的茶叶,小眉头皱着,不悦道:“把鲁实给我叫过来。”
只消片刻,那衣着湖蓝色绸缎的鲁掌柜便忙不迭地跑了上来,恭敬地双手叠在胸前,满面笑容地弯了腰:“世子殿下有何吩咐?”
申高阳吐了舌尖那苦得发涩的茶叶,用白皙无暇的小手指着那门口仍是呆呆站着的读书人,不满道:“我怎么说的,这‘许春望’,不接待平民百姓,赶紧让他走。”
“是,是。”
接了世子殿下的吩咐哪还有不赶紧办的道理,鲁实立刻就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打手,从‘许春望’门口出来,一句话也不多说,随手一指,那三人便像是撕烧鸡扯破布一般,推搡着将那书生逼退到了一旁。
只消一脚,那人便倒在了地上,灰头土脸的狼狈,布袋中的东西漏了一角出来,仿佛有隐约的黑血迹和陈腐的肉色。那书生手中死死攥着那黑布兜子,仿佛生怕别人抢似的,平和的目光也带上了警惕,一双握笔的手青筋暴起。
“呸。”掌柜的高傲地斜睨他一眼,“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副穷酸样,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那人脸色发白,可却将那布袋子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世间珍宝,不敢松手。
“主子。”暗卫在申高阳耳边低语,“那里边是一颗人头。”
申高阳手中折扇一顿,眼眸一亮。
最近忙着鼓捣买粮卖粮,整日账本翻得手疼,坐在金银窝里日子也实在无聊,一朝看戏来了兴致,差了手下人给鲁实递了一句话。
鲁掌柜一怔。
他转头,看着那衣衫破旧的书生,从腰间鹿皮钱袋里掏出一锭金元宝,砸在那人的脸上:“你怀里的东西,我们东家要。”
那人揉了揉被砸得生疼的鼻梁骨,将怀里的金元宝端正地摆在了地上,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如此,便打扰了。”
那人声音微哑,言语里丝毫没有被看轻的愤懑,只慢慢地拖着那黑布袋子离开了这纸醉金迷的酒肆,脚步缓慢,却一步步走得极端正。
申高阳软软翘了唇角。
“有趣的人。”他转身吩咐道,“跟着他,看看他要做什么,必要时可以出手,然后,把人交给裴世叔。”
“是。”
申世子身后的暗卫如一阵风悄然消失在身后。
“人头?”申高阳微微昂首,看着那艳阳日照,狭长的眼眸微眯,叹了一句,“这还没到冬天,就要下雪了么?”
那书生离开了‘许春望’,转了个弯,在街边吆喝的小贩手里买了一碗全是渣子的高粱酒。
他摸出两个铜板,认真地搁在那小贩手中,然后抖着手臂,将那一碗酒大口灌了下去。
“呦,没看出来,小哥看着文弱,酒量还挺好。”小贩今天心情明显不错,笑眯眯地搭话道。
“见笑了。”那书生被酒气顶得双眼发红,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说道,“不怎么会喝。”
小贩递给他一方粗布麻巾,皱皱巴巴的。
“多谢。”书生擦了一把酒渍和汗迹。
“听口音,小哥不是本地人。”小贩趁吆喝间隙,有一搭无一搭的问着,八卦已经成了经商本能。
“啊,是。”书生将那麻巾叠好,还了回去,“我从南方来。”
“南方,很远啊。”小贩咂舌,“你来承启做什么?寻亲?做生意?”
“还好,骑马,不过五六日。”书生道。
“你会骑马?”小贩撇了撇嘴。
“是。”书生颇有些不好意思,攥着黑兜的手微微向上提了提,“为官者如何不会骑马?”
小贩看着那灰头土脸的书生,心里暗暗点头。
又是一个想做官想疯了的可怜人。
“官老爷来承启,有公干?”小贩顺着他的话,同情地看着那人。
“算是。”书生望着那不远处的登闻鼓,笑了。
“今日草民能卖给官老爷一碗酒,也算开张大吉了。”小贩话里带了不以为然的讽刺,倒也没有坏心,只是揶揄地笑道。
“断头酒,也没什么吉利的。本官这便走了。”
小贩眨了眨眼,看那人竟真的亦步亦趋地走向了那落了灰尘的登闻鼓,看着手里那人塞回来的铜板、麻巾和酒碗,一股寒凉之意从脚爬上头顶。
多久没人敲过那鼓了?
他掰着手指头,平日算铜板机灵的小脑瓜此刻也转不过来了。
上一次血流成河,还是五年前那次。
小贩身体抖了抖,挑着扁担,飞也似地逃走了。
裴醉斜倚在床头上,左手拿着一卷密函,右手捧着一碗药,李昀坐在他身边,手握一卷书册,可视线却落在裴醉手中那碗药上。
白瓷碗壁沁了黑黑一层边缘,可液面才下去了半个手指甲那么高。李昀修长如葱的手指攥紧了书封,儒雅清冷的眉眼将一层不可见的怒意牢牢地罩住,努力地不让这怒气外泄半分。
裴醉没察觉到危险逼近,只凝神处理着暗卫从江南发回来的密函。
“漕运沿途二十八府,自最南边甘信至承启,通常需要十五日至三十日,可你看。”裴醉将手中的密函递了过去,“虽说罢免贾厄总兵位,又调度军务花了些时日,可押解贾厄入承启的人到现在还困在潼清水路,离承启至少还有几百里。我特意让他们不必走陆路,便是要沿途查看堤坝损毁、粮船补给、还有漕兵粮库的情况。现在一看,像望台淤堵的水路和损毁的堤坝,实在是并非一处一所。连日的暴雨,本就水灾泛滥,粮食歉收,再这么堵下去,迟早要出事。”
裴醉说了一长串,可没听见李昀的应和或反驳,他抬眼,对上一双极力压着怒气的水色双眸。
“说完了?”
李昀声音冷淡。
裴醉喉结一滑,背后一凉:“还没有。”
“还想说什么?”
“...我错了。”裴醉甩了密折,握着那碗苦得骨头发颤的汤药,宛若面对几十万铁骑临城逼战,或者说,兵临城下都不曾有过这般动摇。
他抿了抿唇角,还没放到嘴边,额边已经沁了一层薄薄的汗。
“主子们!!”
二十二捧着申高阳的小玉鸭子吊坠,扬着手中一卷竹筒密信,火烧屁股似的冲进了寝殿。
裴醉立刻放下手中的药碗:“拿来。”
李昀蓦地起身,挡在裴醉身前,对二十二摊开手掌:“给我。”
二十二垫着脚,越过李昀肩膀偷摸看自己主子扶额无奈的表情,心里便有了计较,跟甩掉烫手山芋似的,将竹筒塞进了李昀的手里,转身跑得飞快。
开玩笑。
主子打架,不跑等着过清明吗?
李昀双手合拢了木门,慢慢走到裴醉的床前,垂着清隽的眼眸,只淡淡地望着裴醉略有些苍白的脸。
“喝。”
只冷淡一个字。
裴醉撑着额角,硬逼着自己灌了一碗药,脖颈瞬间覆了一层汗,在秋日午后阳光的映射下晶莹有光。
李昀略略松了一口气,从一旁的托盘上取了一枚蜜饯,塞进了裴醉的嘴里:“我看你是虚长年岁,挑嘴的毛病跟以前一模一样。”
裴醉嘴里嚼着蜜饯,甜杏的味道盈满口腔,他捏着眉心,疲惫地靠在床头上,唇边溢了一丝笑。
“还是不想请方公子诊脉?”李昀抿了抿唇。
“我怕他受到刺激,彻底失去理智,再也回不来了。”裴醉转着空了的药碗,望着碗壁上挂着的残渣,“上次他割了自己的肉,谁知道,他下次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说罢,他牵着李昀的手。
“元晦,我欠他良多,实在是不能再害他了。”
李昀取了手帕,替裴醉擦了刚渗出来的一层薄汗:“好,我知道了。如果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瞒着也无妨。只是,你可以瞒所有人,却独独不能瞒我。不舒服就告诉我,难受也别一个人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