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瞳孔一缩,本能地自腰间摸出折扇,手腕一转,只来得及挥出两根银针,纤细的手腕便被一个滚烫的掌心大力地锁住。
他脚没踩稳,身体歪斜地向后倾倒,有一只大手牢牢地护住了他的后腰,将他重重抵在交叉小巷口那冰冷的墙壁上。
李昀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被迫着抬眼,对上了一双熟悉而含着愠怒的凤眸。
一瞬间,仿佛四周的喧闹都离他远去,他双耳嗡嗡作响,却清晰地听见了面前那人略微急促的呼吸,还有自己胸膛中那抑制不住急速心跳。
“我的话,你是不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嗯?”那低沉的嗓音微哑,合着穿堂秋风呜咽,听得有些不真切。
李昀挣脱不开那人的力道,而腰酸腿软的醉意让他只能无力地贴在那人微凉的胸口。
“放开我。”
裴醉凝视着李昀微微散开的衣领,那白皙的脖颈半藏半露,只要蓄意向内窥探,便能一路滑到那一对精致的锁骨。
他眸光越发深重。
“不许在外人面前喝醉,不许走这么多路...”裴醉滚烫的指腹缓慢地自李昀白皙的脖颈一路上滑,那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李昀的喉结,面前魂牵梦萦的低沉声音和带着酒气的灼热吐息让李昀几乎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不许身陷险境,不许从我身边逃走。”裴醉连说了四个‘不许’,指腹最后停在李昀秀挺的鼻尖,慢慢用指尖挑开那狐狸面具,声音懒散含笑,“怎么,你承诺过的,一个也不记得了?”
狐狸面具悄然落地,李昀那张俊秀无双的容颜在明亮的月光下被一览无余。
只是嘴唇苍白得毫无血色,眼角却又红得不像话,一双水色的颤抖眸子定定地望着,那脆弱又饱含期冀的眼神,就像在一场猩红噩梦里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裴醉慢慢收敛起眼眸间那丝怒气,只剩下浓浓的愧疚。他轻轻擦过李昀的眼角,带走了一抹温热的泪。
“别哭了。”
李昀却躲开了他的抚摸,不确定似的颤抖地举高了双手,想解开裴醉后脑系着的面具绳结,可无论怎么都解不开,越缠越乱,越乱越紧,最后竟变成了一团毛球。
裴醉只觉得自己鼻梁都要被那面具压塌了,只好又气又笑地攥住了李昀沁着冷汗的小手。
“这下好了,彻底揭不下来了,让我怎么吻你?”
李昀却有些失落地放下了双手,眼帘低垂,死死攥着拳,眼看着眼泪就要沾在那纤弱的睫毛上。
“...果然只是醉了。”
李昀早就失了平常的稳重和聪颖,呆呆地沉溺于失落中,看上去脆弱又委屈。
裴醉心疼得低声哄了半天,李昀只是摇头,倔强地坚持自己只是疯了又醉了,使劲攥拳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
裴醉最后被气笑了。
“李元晦,你这是耍酒疯呢?”
“抱歉,我醉了。”李昀咬着下唇,声音呜咽含混。
裴醉又是一哽。
这样的诚恳道歉,他该说一声‘善解人意’?
“...行,你说醉了就醉了。”裴醉换了思路,顺着李昀的毛捋,用大手轻轻地拍着他微微发颤的背,“那梦里不好吗,非得醒过来?”
“忘归说过,人不能活在虚妄里,要勇敢面对真实。”李昀吸了吸鼻子,抹去眼角的水光,那擦泪的动作竟然还跟小时候别无二致。
“...我什么时候说过?”
李昀眼角又闪了泪光。
“你果然不是他。”
裴醉头疼地点了点眉心。
从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又有理有据的李元晦。
说不过又不能动手。
太难了。
那边的李昀却放弃了自我挣扎,小心翼翼地捏起了裴醉的衣角,一点点向那温暖的胸膛靠了过去,很依恋很怀念地用侧脸贴上了裴醉的心口,双手虚虚地环在裴醉的腰间,想触碰,却生怕弄痛了他。
就一次。
他很想沉溺在这个梦里,不要醒来。
“虽然有些失礼,但...你能不能让我听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裴醉将手慢慢搁在李昀的后脑上,轻轻地将他揉进了怀里。
“想听多久都行。”
“不,等到梦醒...”
“梦醒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怕。”李昀声音很轻,“我怕,醒来,就没有一辈子了。”
“有,怎么没有?”裴醉轻轻吻着李昀发顶,声音沙哑,“余生,你我同栽一棵老树,携手看庭前云卷舒,再痛饮千殇,醉卧风月,老死红尘间,再不管俗世乱象,好不好?”
李昀呆怔地看着雪狼面具后那双深邃又柔和的眼睛。
许久,用力地点点头,眼泪顺势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好。”
“终于清醒了?相信这不是梦了?认识我是谁了?”裴醉替他把湿漉漉的侧脸擦了一遍又一遍。
“不信,忘归不会说这种袖手大义的混账话。”李昀虽坚定不移地贪恋这美梦,可眉眼却舒展了些,含着泪光弯了眼角。
“行行行,我是混账,万年难遇的老混账,行了吗?”裴醉直接原地妥协,蹲在地上,转头道,“那劳烦梁王殿下赏脸,让裴某背着回府,好不好?”
“不要。”李昀十分紧张地倒退半步,“你病了,一会儿又该背着我吐血了。”
“反正是你的梦,我吐不吐血还不是你说了算?快点,上来。”裴醉抬手勾住李昀的腿窝,顺势一捏,李昀如同之前无数次一般,毫无防备地扑倒在裴醉的肩上,手臂却极熟练地环上了他的脖颈。
“你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李昀声音发黏,滚烫的侧脸贴着裴醉的侧脸,似乎卸下了防备,十分柔软地安静了下来,“那我是不是可以任性一回?”
“终于想明白了,不容易。”裴醉微微侧了头,惩罚似的撞了一下李昀的脑袋。
李昀扶着晕眩的头,忽得勾紧了裴醉的脖颈,像拉马儿缰绳一般,险些把裴醉憋得一口气没上来。
“咳咳咳...李元晦...下次我再纵着你喝酒...我就把裴字倒过来写...”
李昀趴在他耳边,语气有些含混,声音放得很软:“忘归,我看见你袖口里的镇纸了,你快还给赵兄。胜之不武,会毁了你大将军的名声的。”
“兵者诡道,谁让他不做防备?”裴醉哼了一声。
“可他不是敌国将领,你对他用阴谋诡计,图什么?”李昀还在唠唠叨叨。
裴醉隐隐磨牙:“我图什么,你不知道?”
“不知道。”李昀把脸低低垂了下去,声音带上了一丝委屈,“你害我没拿到镔雪刀。”
裴醉顿了脚步。
“你想要刀,是要...给我?”
“是啊。你从小便喜欢不破楼兰不言还的孤勇,对西域的东西总是很感兴趣。”李昀嗓子发烫,十分难受地干咳了一声,“...你不喜欢?”
裴醉心头最后一丝不悦也散了。
他把李昀背到老槐树下的一方石凳上,蹲在他面前,用手轻轻拨开李昀鬓边微湿的碎发,轻轻掐了掐那酒意上头的滚烫脸蛋。
“好,我拿给他,你在这里乖乖等着我。”
正要起身,袖口却被牢牢地拽住。
裴醉转头,对上了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
虽然李昀一句话都没有说,可那双紧紧抿着的嘴唇早已出卖了他的不舍。
“...好了,我不走。”
裴醉反握着李昀温热的小手,扬声道:“苍叔,别拦了,带他过来吧。”
天初恭敬地颔首,抬了手,赵自歇便突破了重重围堵,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到了李昀面前。
还没等看清李昀的脸,面前的衣袍蓦地飞扬起来,再落下时,李昀已经被牢牢地戴上了那狐狸面具。
裴醉用手拈去那双狐狸耳朵旁沾着的落叶,眸光冷淡。
“刚才出手打掉你的箭,是我不对。这镇纸,该是你的。那柄刀不在我手里,我无能为力,抱歉。”
赵自歇抱着那失而复得的琉璃镇纸,先是呆了一下,复而狂喜,冲上前,大力地抱了一下裴醉,又惊又喜:“这位兄台,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裴醉用手阻隔了赵自歇的脸。
“不必,是我有错在先。”
李昀悄悄扯了扯裴醉的袖子。
裴醉朝他身旁靠了靠,冷淡的声音在李昀耳边变得柔和了许多:“怎么了?”
“忘归...”李昀声音瘫软却雀跃,“赵兄很憧憬裴家刀法,也很喜欢你。你能不能...”
“行了,我知道了。”
裴醉已经生不出脾气来了。
不就是卖艺么。
一套刀法换李元晦展颜一笑,不亏。
母亲若知道他是为了哄夫人才在人前卖艺,应该不至于拿鞭子抽自己吧。
“你不要不高兴...”李昀努力撑起了酸软的身体,低呼一声,跌进裴醉的怀里,却温和地笑了笑,宽慰着裴醉,“我喜欢听别人赞美你,我不喜欢...不喜欢别人骂你。我的兄长,天生就是云端之人,不该被俗世流言踩进尘泥里。在我这里,你的锋芒完全不必收敛,可以肆意地挥洒招摇,我...我很喜欢。”
裴醉轻轻用手捂着李昀的嘴唇。
温热的鼻息细碎地打在他手背上,掌下是如花瓣初绽的柔软,裴醉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了。
“别说话,也别点火了,行吗,梁王殿下?”
“我没有...”李昀安静地眨了眨眼。
“坐好,看着。”裴醉声音微微低哑,温柔地拂去李昀额角的薄汗。
天初垂着头,替裴醉递了一口腰刀,低声叮嘱道。
“主子,别勉强。毒虽然压住了,可主子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此时若调动气血,会不会...”
“伯澜和骆先生都说无妨,那就是无妨了。”裴醉撑着刀起身,转了转手腕。
“是。”天初仍然有些担忧,却也没有阻拦。
“苍叔,多谢你带回来的药,我真的好多了。”裴醉将手搭在天初的上臂,用力地握了握,“你放心,我不会急着下去见父亲母亲的。”
天初眼眶微湿,转头走进阴影里,偷偷地擦掉眼角的泪。
裴醉拎刀上前,朝着赵自歇行了个武者的抱拳礼。
“受人之托,想跟赵兄切磋一招。”
赵自歇虽然不明白为何自己忽然便‘被切磋’了,可仍是战意盎然。
裴醉眼神一凝,厚重的刀锋凛冽地向前突刺,耳边却仿佛传来落叶坠地的轻盈破风声。
赵自歇惊了一下。
剑走轻灵,刀行厚重。
刀本就是拼命的打法,嗜血有余,灵巧不足,这些年,他还没见过谁能将起承转合的细腻关窍融汇贯通进刀意里的,莫非,这承启大街上随便一个人都有这么好的武艺?!真的是他小地方来的见识短浅了?!
赵自歇可并非懦夫,见来势凶猛,他胸口也激荡着一股豪气,立刻回剑格挡,拨开了那气势骇人的刀招。
“不错。”裴醉话语含笑,可掌下刀路却忽得一变,“还没完,注意了。”
可看似凶猛刺向心口的一刀实则是虚晃一招,裴醉手腕微抬,刀光一转,尖锐冷冽的刀锋已经轻轻巧巧割破了赵自歇的喉咙,宛若摘花飞叶,留下了浅浅一道血痕。
赵自歇剑锋垂地,呆怔在了原地。
说是一招,便真就是一招。
“咳咳...”
裴醉抵唇咳嗽,撑着刀站直,左手松开又攥拳,唇角微微挑了一下。
能拎得动刀了。
“兄台...师承何人?!”赵自歇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却不敢随意说出口。
“宁远侯。”
“...果然,是裴家刀法。”
李昀倚靠在树干上,朦胧的视线一直盯着那两人切磋的刀光剑影,喃喃道。
“刀潜锋芒无人见,一朝出鞘天下知。”
李昀撑着坐直了身体,扶着昏沉的头,刚要起身去迎他们,可远处那两人已经分开了。
在一片灯海里,有人踏着夙秋夜集欢愉的余烬朝他一步步走来,明明身穿最普通的黑衣夜行,可偏偏仿佛一只凌霄羽凤浴火重生,耀眼到夺走了天地间所有的光。
他就是这世间唯一的光。
真是个美好的梦啊。
李昀眼角又微微发热。
他眼眸微扬,从石凳上起身,朝着那高大沉稳的身影飞奔了过去。
裴醉脚步顿了一下,扔了手里的刀,快走两步迎了上去,将那飞扑过来的雪白小狐狸抱进了怀里。
“不是说过不许跑?”
李昀在裴醉的怀里笨拙地去解那扣得很紧的雪狼面具,声音瘫软又字字坚定。
“我想吻你,忘归。”
裴醉喉结颤了一颤。
他直接掏出一柄匕首,抬手利落割破了那混乱到一团的绳带。
那面具应声碎裂,翩然落地时,裴醉已经扣着李昀的后脑,将自己灼热的唇尽数献给了那极度渴望亲吻的醉狐狸。
裴醉滚烫的手指抚摸着那雪白的后颈,微湿的吻在李昀唇上辗转,平日压抑的克制此刻尽数崩裂,理智也随着李昀喉间的低喘轻吟而全然崩塌。
他几乎将李昀缠在了自己腰上,将他的后背抵在粗糙的树干上,又怕他失了力气,右手托着李昀的腿,左手微微抬起那小巧的下颌,将滚烫的气息压在那双柔软的唇上,肆意地辗转吮吸。
尚且嫌不够,他右手徐徐侵略进了李昀平日那紧紧束缚着的礼教领域,顺着那柔软而纤瘦的曲线一点点滑了进去。
“呼...唔...”
李昀所有的感官全随着那人指尖所到之处而牵动悸动,皮肤时而微微战栗,时而如潮水奔涌,偏偏秋风顽皮地撩动李昀本就敏感的身体,他几乎在裴醉怀里软成了一滩水,眼角通红地笨拙吻着裴醉的唇角鼻尖,急切又渴望。
裴醉温柔地配合着李昀的吻,将他自腰间抱得更高,让那雪白小狐狸能够舒服地垂头低吻,而他则顺势将滚烫的气息酥麻的洒在李昀的白皙侧颈上。裴醉轻柔的吻温柔地攻城略地,在他身上四处宣示主权,李昀已经有些微微地气喘,脖颈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柔软湿润的唇微微张了一道缝。
李昀那一瞬绝美的失神又让裴醉双眸一深,扣住他的后脑,攫住了那双温热柔软的唇瓣。
直到,一声窜天的爆竹在两人身后炸开。
裴醉缓缓放开了李昀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嘴唇,用指腹轻轻地摸了摸被咬破的唇角。
“疼不疼?”
李昀气息不匀,贴在裴醉胸前,红着耳根,摇了摇头。
“这次清醒了,对吧?”裴醉揉着李昀耳根的绯红,未卜先知地托住了李昀一瞬间酸软的腰。
“你能不能装作...不知道我酒醒了?”李昀羞到连话也说不出来,把头埋在裴醉胸口,跟个自欺欺人的鹌鹑一样。
“好啊。”裴醉用滚烫的声音在李昀耳边低语,趁机讨价还价,“那你能不能原谅我瞒着你假死的事?”
“不能。”李昀回得十分坚决。
“那就继续吧。”
李昀抗议的喃喃被裴醉热烈的吻尽数吞了下去。
身后,一支冲天烟花点燃了夜空的寂静,绚烂而盛大地绽放着一瞬的美丽。
两人缱绻的身影在这灿烂火光中合二为一。
这烟花暖着深秋,也照亮着从今往后的前路,寓意光明灿烂。
百姓纷纷驻足观赏,仿佛借着这一瞬的光芒,便有了勇气抵御严冬的侵袭,也有了对未来的期待。
裴醉李昀并肩倚靠在嶙峋老树上,昂首看着那漫天灿若流火的光焰。
“为什么要假死?”
“亲了这么久,我以为你都忘了。”
“...”
“好了好了,别恼。”裴醉一手抱着李昀,另一只手搁在后脑,极舒服地靠在树干上,声音也慵懒闲适,“要是不假死,迟早真死。师父说得也没错,只要我还在朝堂上一日,我做过的那些事就会反复被拎出来鞭尸,不如一死干净。”
李昀轻轻地‘嗯’了一声。
“还有呢?”
“什么还有?”裴醉佯作不懂,然后凑近了李昀的侧耳,在他耳边沉声笑着,“哦~元晦是想说,虽然为兄现在一穷二白,无权无势,但还是愿意容我吃你一辈子白饭,是不是?”
李昀回眸,认真地颔首:“愿意。”
裴醉又心动了一瞬。
“李元晦,你再这样,我真的忍不住想要...”
“还有呢?”李昀没让他继续胡言乱语下去,温和地打断了他。
裴醉垂下眼,望着李昀。
李昀清澈的眼瞳孔中皎月碎银流淌,在那汪银潭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满满的都是他。
裴醉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李昀的侧脸,安静地吻了吻那双好看的眼睛。
“过几日,我想离开承启一段时间。”
“去哪儿?”李昀语气平静,仿佛并不惊诧。
裴醉从衣襟夹层里取出两封密信。
一封,来自河安。
一封,来自望台。
裴醉将望台的信珍重地放在李昀手里。
“李元晦,吏治考核以后,全大庆的土地清丈就可以开始了。”
李昀轻轻攥住了那信函,眼眸微弯。
“好。”
“在朝中收敛锋芒,别鲁莽,别让我担心,嗯?”裴醉将他抱紧,在他耳边轻声叮嘱着。
“若论锋芒毕露,无人能出兄长其右。”李昀温温柔柔地顶了回去。
裴醉哑然失笑,又掐了掐李昀的脸蛋。
李昀将头埋进了裴醉的胸口。
“趁着还没走,多抱我一会儿。”
裴醉一下一下地拍着李昀的后背:“别怕,我会回来的。”
“我不怕。”李昀踮起脚尖,吻住了那双薄唇,“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所思在远道;心有灵犀,天涯咫尺,长夜挑灯待君归。”
裴醉轻轻捏着他的下颌,又亲了亲他的唇角。
“有一个人在等着我,替我夜夜留灯,我怎么敢忘了回家的路?”
李昀弯了弯眼角,转而望向那夜空最后的烟火盛放,轻声问他。
“你说,来年,我们能一起看凛冬初雪吗?”
“当然。”裴醉环着李昀的腰,含笑的承诺融化在那窜天的烟火声中。
李昀牵着裴醉的手,安心地笑了。
他会回来的。
等他回来,再一起看这许许多多的春秋冬夏。
第107章 落定
天一阁内,三阁学士九卿高臣围了半圆,上首坐的是阁首王安和,高功暂代了吏部尚书的位置,身体团成一坨,混在诸位尚书里面,不起眼又格外引人注目。
角落里刻意架了三座银碳,将阁内烘烤得宛若盛夏。议了几个时辰的要事,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臣已经汗如雨下,燥热地不时用宽袖擦拭着额角的汗。
“今岁的帐,到此也算清了。”王安和缓缓合上面前的手札,笑意缓缓,“诸位都辛苦了。”
“不敢。”老大人们纷纷起身推辞,起身的瞬间,腰间的布料都被汗沾在皮肤上,又痒又黏。
“诸位且不急着走。本官还有一事,想要听听诸位大人的想法。”王安和抬手向下做了个安抚的动作,丢了个和蔼的眼神给葛栾。
葛司书十分有眼力见地合上了天一阁的门。
这一关门,银丝碳的热气宛若滔滔海浪打在众人的脸上,扑面而来的热浪让老大人们呼吸猛地一滞,险些憋得窒息。
这其中,又数高功最为难受。
他的体型本就最为‘稳重’,那脸上的肉圆嘟嘟地往下坠,此时汗水跟暴雨一般落了下来,喉咙也被扼住似的憋闷,内心戏很多的高家主险些以为王安和想要用这碳火来热死他,好继承高家的财富滔天。
他又害怕又气愤,一双小眼睛委屈又愤恨地悄悄瞥着王安和。
王阁老权当做没看见,一派春风拂面的闲适,身上的轻薄衣料随着他的笑容而微微颤动。
“陛下本打算在除夕前迎崔家长房孙女入主中宫。可惜,崔姑娘兄长前日在郊外被马贼拖死,面目全非。”王安和重重地叹了口气,目色凝重,“陛下听闻此事,伤心得直接昏了过去。”
高功一边抹汗一边呵呵。
崔家小五子死了,陛下伤什么心?就算为了哄太后开心,这昏厥也太刻意了。
王安和状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接着说道:“陛下为国安定,想尽快立下中宫,可无奈崔姑娘需为兄守孝百日。这服丧不得嫁娶,乃是旧例。故而,陛下打算在明年春芳节前寻一个吉日,祭祖迎后。”
高功擦汗的手僵了一下。
小皇帝真和先帝一样,对崔家的投靠来者不拒。高家被盖家压了几十年,现在又要被崔家旁路截杀吗?
“钦天监卜算吉日;礼部,制册造宝;翰林文书起草诏书,此都是惯例,倒不必多言。这大婚的用度...”
王安和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可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国库甚至不必出一分一毫,崔家自可百里红妆。
王安和点点头,不急不慢地说道:“现在国库空虚,没多余闲钱,连前月太庙起火的断柱还未修缮好,更别提这费银子的事。崔家这般懂事,倒是应了陛下担忧民生的一片心。”
“以后,这朝堂局势,怕是要变了啊。”户部尚书简鸿越不经意的一句话又将高功的冷汗说了下来。
小皇帝并非仁善之辈。
那么,他高家前些日子那么大的动作,会不会被过河拆桥?
不,他甚至不是小皇帝的桥,只是挡在他面前该死的汹涌江水罢了。
王安和还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可高功已经全然出神,呆怔地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功忽得被简鸿越推了推,身旁的人压低了嗓子吼他:“高大人,梁王殿下问你话呢。”
“啊,梁王殿下?”高功不知道李昀什么时候来的,抬头时,对上了那温润的双眼。
“高侍郎,可是身体不适?”
李昀清越的嗓音仿佛一股清凉山泉滑进他燥热的心里,高功终于回了神,赶紧回道:“多谢殿下关心,下官没事。”
“那便好。”李昀长长舒了一口气,淡淡笑了,“正有一事,想请教高侍郎。”
“殿下请讲。”
“近日,这承启的米价居高不下,近来竟愈演愈烈。本王听闻高家精于商途,若高侍郎肯不吝赐教...”
高功赶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老老实实地朝他弯腰鞠躬。
“殿下说哪里话!下官以为,这乃是有人蓄意...”高功正打算随便推一只替罪羔羊出来顶罪,却从端着的双手指缝里看见李昀朝他微不可见地弯了唇角。
那儒雅的笑意里夹着一丝意味莫名,看得他心里一凉,赶紧打住了话头。
“有人蓄意如何?”李昀温柔的声音洒在这金砖地面上,仿佛佛珠断了一地,清脆又惊心。
高功的心猛地缩了一下。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