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达借着风声顺势抬脚一踹崔元白的屁股,将那毒蛤蟆趁乱踹了个屁股朝天。
然后猛地推上了木棺盖子,心有余悸地抚着前襟。
混小子,知道你烦他,师父这就把他赶走。
杨文睿忙着救火,却也看见了周明达这趁乱一踹,他眼睛都直了,一把拽过周明达的手臂,只觉得这踹人的动作和身姿很像一个已经死了的旧日故友。
“无通?”
周明达赶紧把脸遮住,压低嗓音,不耐烦道:“什么通不通的?”
杨御史认错了人,有些尴尬,清了清喉咙,斥责道:“先生如何能在灵堂前对五公子不敬?侯爷便是如此归束府属的?还有,侯爷遗愿,不是不许盖棺吗?”
周明达瞪了崔元白一眼,缩在角落里,冷淡道:“哦,侯爷遗愿,丑人前来吊唁,须立刻盖棺,否则,恐惊了他九泉下安宁。”
杨文睿呛了一下。
“什...什么?”
“杨大人不知道吧,这是侯爷刚刚立下的遗愿。”周明达指了指焦黑的灵堂,呵呵一笑。
杨文睿背后一凉,阴风嗖嗖地刮过堂前,凄恻地哭嚎,越听越像是那么回事儿。
杨御史讪讪地退到一边,清了清喉咙,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一脸看破世事的无语。
被踹的崔元白倒是没生气。
他优雅地掀了衣袍,最后看了一眼那棺木,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俯首叩头。
叩首时,他声如蚊呐地含笑低语:“裴四,你该知道的。你若不对崔家出手,我本不必置你于死地。你说呢?”
身后的小厮见崔元白肩膀发颤,倒地不起,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赶紧将他搀了起来。
崔元白脸色虚弱而惨白,神色凄然。
“侯爷,一路走好。”
周明达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能真的将崔家小子如何,只能冷哼一声,直到他出门也没给他一个正眼。
第二个来的是王安和。
他孤身前来,只带了一壶好酒。
他甚至没有入灵堂,只是隔着一座小院,与负手立于门口的周明达遥遥望了一眼。
真死了?
他以目光相问。
周明达烦躁地挠了挠下巴。
怎么每个人都来问这个问题。
自己给自己办丧事难道好玩吗?
这群混球。
王安和目光抛向天上陨落的破军,仍是心存疑惑。
他没有周明达的通天之能,只看了个模糊的轮廓,今日前来,只是求证。
一朝得了证实,他只默默放下了手中的酒,静立片刻,转身走了。
周明达靠着木门,目光虚无地凝视着夜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压了这么多年,破军死劫,终究还是应了。
又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人。
文人来得少,武将来得多些。
那些武将哭得真诚而悲痛,哭大庆又陨落一位守关名将,哭大庆武将恐再无出头之日。
为裴总兵哭,也为自己前途而哭。
杨文睿看得心酸,却也无可奈何。
他呆到宵禁前几刻,嘱咐了下人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一路乘轿撵回府时,看见李昀骑马缓缓过,自大学士府方向一路向着梁王府而行。
杨文睿停了轿撵,掀起窗帘。
“梁王殿下。”
李昀抬手勒了缰绳,似乎比平日迟缓了些,顿了片刻,才哑声答道:“杨御史。”
“殿下这是去...侯府吊唁?”
李昀长睫颤了一下,夜幕深深,外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不了,最近琐事缠身,恐无暇前去。待过段时间,昀自会前去送兄长一程。”
“是,多事之秋,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本王先行一步,杨御史自便。”
李昀微微颔首,双腿一夹,那马儿便快步跑了起来。
枣红色的马儿在夜幕灯火中狂奔,仿佛凝成了一团凛冽割人的飓风。
李昀刻意选了人丁稀落的小巷,任由策风肆意狂奔,马儿仿佛将在承启这些年步步紧绷的压抑一瞬间都释放了出来。
一人一马一路奔向梁王府,在府门口,李昀狠狠地勒了缰绳,身体一晃,险些掉下马来。
向武急匆匆地赶来,在李昀跌下马前稳稳地搀住了他。
“公子,你小心些。”
“...我没事。”
李昀踩着马镫下马时,脚踝一疼,顺势伏在枣红色马儿的脖子上,压下了痛呼。
“公子,阿武扶你进去。”
李昀却摇了摇头,趴在马儿身上,没有动。
“公子,疼得很厉害吗?!要不要请大夫来...”
“向武。”李昀呼吸不稳,声音发颤,“...给我半盏茶,很快就好。”
“公子...”
向武忽得明白了什么,眼圈狠狠一红,退了半步远,不再打扰公子的思念。
李昀抱着策风的脖颈,仿佛贪恋裴醉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丝气息。
“我该去看看他的。”李昀在策风的耳边喃喃,“...可我不敢。”
策风撩了撩前蹄,打了个响鼻,又用侧脸蹭了蹭李昀削瘦的肩,仿佛在安慰他。
“我真没用。”李昀轻声低笑,“...我真没用。”
策风疯狂地撂了蹄子,两只前掌反复地踏着地面,不知想表达些什么,但是看上去焦躁不安,十分不快。
“...忘归一直说你通人性,我也这么觉得。”李昀用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抚顺了策风的鬃毛,珍重地牵起策风的缰绳,“既然你今夜选择来找我,我便会替他好好照顾你。”
朱红府门慢慢落锁。
街头的梆子清脆回荡。
守在梁王府门口的暗色人影慢慢没于黑夜。
这一夜,几家欢喜几家愁。
一人死讯引发的一场暗流,自承启街巷缓缓流动。
传言,崔家又要出一门皇后。
一纸消息自内宫传遍整个承启,仿佛点燃了惊天爆竹,将暗潮涌动的承启又炸得震天响。
当日,李临宣梁王李昀入宫议事。
半个时辰后,议事殿中传来瓷器碎裂和斥责骂声,李临推门而出,留李昀跪在一片瓷器碎片里。
“让他滚!”
李临小脸气得青白,扭头责骂间,竟有几分先帝的威严。
钱忠一贯知道李临被娇惯的小脾气。
连摄政王都曾被罚跪半日,何况是这个身份敏感又倍受首辅青睐的梁王。
李昀双手攥紧膝盖,指节发白,膝盖上的瓷器划痕不深,却割破了朱红官服,有些狼狈。
钱忠抬眼打量着李昀青白的脸色,赶紧将他扶了起来,好声好气地劝道:“梁王殿下,陛下这几日心情不好,说话略重了些,殿下不要往心里去。”
李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臂不留痕迹地抽了回来,轻声道:“多谢钱大人。”
他一路缓缓而行,身边路过的宫人与太监朝他屈膝行礼,可转身便指着他膝盖上的碎瓷划痕嘀嘀咕咕。
宫人一贯是捧高踩低惯了,如今眼见他高楼起又塌,从前的尊重也变作八卦和好奇。
李昀并不是很在乎,只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出了御道,驱车朝着大学士府而行。
王安和又迎来了锲而不舍的李昀,他放下手中的书册,微微一叹,迎了上去。
“殿下。”
“老师,我今日带了淮阳的河道舆图,还有近三年的淮源地方志。希望能帮上谈先生。”
“...好。”
王安和接过李昀手里牛皮纸包着的线书册,微微摇了摇头。
“不能再拖下去了。”李昀声音略略干哑,“我这几日认真读过先生撰写的‘河图志’,引水冲沙一法当可一试。不过,若再拖下去,汛期一过,就算谈先生有万般巧思,却也无法修缮河道,清除淤沙。”
王安和没想到李昀真的将谈怀所著的十二本水利手札都看了一遍,他脸色微微动容。
“不知,谈先生可愿...”李昀话说了一半,眉心微微一蹙,右手撑着额角,有些站不稳。
“殿下!”王安和大惊,撑着李昀酸软的身体,将他扶到了一旁的红木圈椅上。
李昀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略有些耳鸣。
他虚弱地揉了揉额角,努力凝神,接着说道:“...若先生愿意见一见我,或许便能改变主意。”
王安和亲手替李昀斟了一盏茶,看他疲惫地小口啜着,古井无波的心绪竟涌上了一丝莫名的酸楚。
“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李昀端着茶杯的手僵了一下。
他许久没从自己老师口中听到这样家常的问询。
他睫毛颤了颤,喉咙间竟然有些酸涩。
“...长夜难眠,不如秉烛读书。”
王安和凝视着李昀苍白的侧脸,亲自去取了一盏手炉,塞进了李昀冰凉的手心里。
“别太操劳,身体为重。”
十多年来,王安和第一次逾矩地,用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李昀的背。
如同寻常的父子师徒一般。
李昀知道这动作意味着什么。
老师终于放下了心中执着的君臣礼节,不再将那执念强加在自己的身上。
李昀手心用力攥着那温暖的手炉,安静地垂着眼睫。
只消片刻,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李昀白皙的手背上。
王安和递给李昀一张帕子,又瞥见了他膝盖处隐约的割伤,他一贯温和的眼眸也微微冷了下来。
“殿下既然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以后更要学着保全自己。”
李昀用手掩住膝盖上的痕迹,摇了摇头。
“不过是做戏。”
“君威难测,譬如朝晴暮雨。人心不过是一场闹剧,永无定时。殿下,不要再将自己的信任如此轻易的付出。”
“我知道。”李昀抬眼温和问道,“老师还不愿入宫教授陛下治国方略吗?”
“折子已经递上去了。”王安和拢袖,叹了一口气,“明日早朝后便开始。”
李昀舒了口气,眼角的绯红也一点点褪去。
“那就好。老师,我想先去见一见谈先生。”
王安和见劝不住他,也只好差人扶着李昀一路朝着西院阁楼而行。
直到夜幕降临,李昀也没从阁楼里出来。
王安和在书房里等了许久。
滴漏将尽,就在王安和以为今日他依旧要无功而返时,却看见李昀竟带着从不肯踏出院门的谈怀走进了他的书房。
“若可以,我想请老师即刻派人替谈先生准备行装。”李昀脸色疲惫,可眼中却多了几分神采。
“看来,这世间能说动先生的,只有梁王殿下了。”王安和并不意外,只是感慨,“下官汲营于权术,心思不坚,无论如何努力,都请不动先生出山。”
谈怀用枯瘦的手慢慢拂过那本‘河图志’,颤颤巍巍地展开了一页。
他指着那段批注小字,嶙峋苍老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一抖。
“当年,谈谋治水不利,水淹三城,因此获罪入狱。这十余年来,谈某闭关演算,就是找不出错漏。”
李昀摇了摇头。
“先生的算法没错。望台按照因势利导一法搭建双束河堤,分流导沙,已经将凶猛的水势暂时控制住了。”
谈怀眼里闪过一丝泪光,可瞬间被他压了下去,只长叹一口气。
“可那些死去的百姓...都是谈谋的罪孽。”
即使过了许多年,那些哭嚎与尸首遍地还是成为他一辈子赶不走的梦魇。
“只不过是党派纷争,殃及池鱼,连累先生锒铛入狱。”王安和看得很清楚,却也知道,这空泛的道理,饶不过谈怀心里的愧疚,抵不了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在谈怀眼前死去的沉重。
“这一次,再不会有历史重演。如今清林势力不复从前如日中天,而陛下也有意清理朝政。先生心怀民生,想必不愿再一次因为水灾而导致生灵涂炭。”李昀劝说得很真诚,清澈的嗓音已经十分嘶哑。
谈怀望着李昀瘦弱的肩背,苦笑了一下。
“老夫虚长殿下几十岁,心性还不如殿下一半坚强。”
李昀浅浅一笑。
“各人经历不同,何敢妄言坚强?若有一日我当真背负了三城百姓的性命,是否能再像谈先生一般重拾治水演算推导、十年如一日苦求解法,尚是未知之数。”
“...多谢殿下开导。”
“望台水利试点推行,全仰仗谈知府从中斡旋。谈家一脉相承的风骨,昀亦佩服。”李昀又将目光投向王安和,十指并齐,弯腰行了礼,“还要多谢老师,自工部派人前往望台支援。”
王安和上前,扶起李昀微凉的手心。
“谢了这么多人,殿下别忘记谢谢自己。”
李昀微怔了一下,清澈的眼眸里终于溢出了几分安心的笑容。
“好。”
王安和拍拍他的手背。
“殿下回去好好休息。之后的事,下官会安排的。”
“是。”
李昀陡然卸下了心上包袱,一时间,嗓子干渴,头也昏沉。
他勉强撑着走出了大学士府,无力地靠在了门口冰凉的石狮子上。
过了不久,谈怀已经穿戴整齐,被小厮扶着颤巍巍地坐上了马车,竟是披星赶月的赶路,一刻也等不及。
李昀望着那遥遥远去的马车,眼底染上了一丝动容。
十年牢狱浇不灭心中赤诚,纵千磨万击尚残存一丝勇气。
老骥伏枥或许志向早已不在千里,可总有一点期冀值得他以风烛之年勇赴远方。
那期冀,大概就是责任吧。
“公子!”
向文向武坐在车辕上,朝着李昀用力地挥了挥手。
李昀匀了一口气,提步朝着马车的方向走,耳边传来街上隐隐约约的锣鼓喧闹声,细细碎碎的欢愉飘在夜空里。
他忽得想起,今日是夙秋节。
谷稻秋霜,月明团降,陌上行人,撷枫缓归。
夙秋节本是庆金秋,贺丰收,期团圆的盛大节日。
前一阵子的承启乱象,闹得人心惶惶,这节日正好给了百姓一个重新振作的契机。
向文向武坐在马车上,看见李昀怔怔地望向远处那露了一角的红灯笼,两个书童彼此对视一眼。
“公子,你若想逛一逛,我和阿武便远远跟着,绝不打扰公子。”
向文的话里带上了期待。
其实他真的很希望公子能出去散散心。
这几日,公子没日没夜地看案卷处理公务,连觉都不睡了,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公子可能就要在九泉下与侯爷团聚了。
李昀自然也听出了向文话里的担忧。
他接过向文手里的竹节,喝了一小口水,润了润嗓子,又找回了几丝神思清明,竟开起了玩笑。
“我虽难过,但不会像从前那般寻死觅活,你们不必担心。毕竟,算起来,前后他足足死了三次,我也早已习惯了。”
他对着向文向武惊诧的表情,垂眼轻声笑了笑,温和说道:“你们不必跟着了,我只随意逛逛,然后...我今夜会去侯府吊唁。”
向文哪里放心自家公子这副模样去侯府,他本能地就要反对,却不知看到了什么,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没握住手里的竹节,那空心竹子啷当落地,洒了一地的水。
“怎么了?”
李昀俯身拾起了竹节,递给了向文。
“没...没什么。”
向文以为自己见了鬼,可揉揉眼睛,发现自己的确见了鬼。
他脸色发白地扯着向武的手臂,小声地默念佛经。
向武不知道一贯足智多谋的向文被什么吓坏了,赶紧呼噜着他的毛,转头信誓旦旦地朝着李昀拍胸脯:“公子尽管逛,府里有我和阿文守着。”
“好,我换身衣服,便自己过去了。”
李昀解下拴在车辕上的缰绳,随意牵了一匹马,翻身骑上,朝着灯火夜市慢慢地打马而行。
向武一直在呼噜着揉向文的后背,跟揉猫似的。
“阿文啊,不怕不怕,你看到什么了?”
向文缩成一小团,指着那老槐树下的一盏红灯笼。
“什么都没有啊?”向武眯着眼睛,努力地瞪着那空空落落的老槐树。
“我看见...我看见...”向文哆嗦着嘴唇,手拽着向武粗壮的手臂,在他的耳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侯爷。”
刚刚还顶天立地浑不怕的向武反身一个泥鳅钻土,有些魁梧的身型整个缩进了向文的怀里,哆嗦得比向文还厉害。
“老槐树下...木生鬼气...是真的...”
向文带着哭腔,跟向武抱在一起,哭得眼泪鼻涕都糊在了一起。
有鬼啊!!
好可怕!!!
老槐树后,二十二鼻歪嘴斜地望着鼻青脸肿的二十四,发出了灵魂疑问。
“主子为什么一醒来就打我?”
“因为你抱着梁王主子大腿哭了。”
“哦,那我确实欠打。”二十二揉着嘴角的青紫,边出溜气儿边小声嘀咕,“那主子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骗了梁王主子,说主子死了。”
“那不是主子说的吗?”二十二十分不服,梗着脖子,硬学着那奄奄一息的语气,甚至还伸出了颤抖的手指,夸张地咳嗽,“不准...告诉...”
天降一板砖,硬生生砸在二十二的后脑勺上。
“几个月不收拾就上房揭瓦,小崽子们规矩都忘到脑后了?”一低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伴随着板砖的呼呼风声,砸得二十二热泪盈眶。
“啊啊啊啊啊,天初首领!!!!”二十二一个鹞子翻身,扑倒在天初面前,跪得板板正正,“首领伤势还没好全,怎么出来了?主子身边有我们,你就放心吧!!”
“有你们,我才不放心。”
天初威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二十二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
“二十四,主子当时怎么说的?”天初拍着板砖,问他。
“禀首领,主子说,不许让梁王主子看到他吃假死药和解药时候的痛苦模样。”
“是吗?”天初捏了捏板砖,“主子说你记错了,你就是记错了。”
“是,我记错了。”二十四慎重点头,“主子昏迷之前说,就算他痛苦到捶床,最后不得不被人打晕捆起来,也应该立刻请梁王主子过府...”
“...然后亲亲抱抱腻腻歪歪,安抚主子一颗受伤的心灵。”二十二肿着后脑勺,笑嘻嘻地接了上去。
天初安静地笑了一下,然后眉毛一竖,手里的板砖‘啪’地一下,直接把笑眯眯的二十二送进了梦乡。
“主子不跟你们计较,不代表我不收拾你们。”天初捂着渗血的肩膀警告地看了一眼二十四,“我们三个走这几个月,你们把主子照顾成什么样,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属下该死。”
“知道就好。”天初丢了手中的板砖,双手互拍灰尘,“这里有我,你们回去照顾周先生吧。他也是,一大把年纪了,还揪着骆大夫的衣服满地滚着打。幸好没打出个好歹,要不然小主子的性命...也难保。”
“属下知道了。”
天初无可奈何地扶着二十四的肩:“对了,去请个医馆坐堂大夫给方军医重新接骨头,他疯起来实在...太有血性。”
“是。”二十四认同地点点头,“多亏了方军医用头顶翻了周先生手里的药碗。”
“别说了。”
天初根本不愿回想起那晚鸡飞狗跳的惊心一幕。
要是他回来得再晚一点,恐怕,就再也没脸下去见凤主子了。
二十四抱拳要走,却被天初喊了回来。
“把这只死狗拖走。”
天初指了指地上笑着昏迷的二十二,嫌弃又无奈。
老三怎么选的人。
有点大病。
夜市灯火高挑,街旁商铺小摊喧闹,几乎是两步一人,三步一摊。
承启男女大防严苛,考虑到大家闺秀上街带着幕篱确有不便,于是在夙秋节上,无论男女,都戴着面具。
面具花纹百变,从上古饕餮蟠螭,到田埂间的猫狗兔鼠,应有尽有。
在朦胧的橘色灯河下,百姓挽手结伴同行,嬉笑怒骂间,宛如精怪夜行。
李昀将马系在灯市入口前的大树上,入乡随俗,随手从入口的摊位上买了一个白色的狐狸面具。
“公子真有眼光!这是内子最满意的画作。”
小贩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沉甸甸的银锭,嘴跟抹了蜜似的甜。
李昀微微颔首,双手戴上了面具,一双清隽明通的眼眸自面具后弯了弯。
小贩有些看呆了。
那狐狸面具上的笔触本就细腻灵巧,在这位仙人似的公子身上,竟更好看了些,仿佛鸡犬升天一样带上了几分仙气儿。
小贩面对着这绝美的画面,只觉得这场景已经超出了他的学识范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赞美,只能喃喃道,自己婆娘的手艺果然全大庆第一人。
“对了,公子,先别走,我还没找给你钱。”小贩光顾着流口水,忘了自己根本找不开这大额银锭,手忙脚乱地掏钱袋。
“不必了,这面具值这个价格。”李昀看着呆怔的小贩,朝着他轻声解释道,“这图纹笔触成熟细腻,雅致不落俗,倒是有几分青大家刻墨的神韵。”
“什么...大家?”小贩憨厚地挠了挠头,朗声笑道,“就是我婆娘随手一画。”
李昀目光扫过桌旁女子刻意弓背缩首的背影,只笑了笑,朝他微微颔首,提步离开,衣袂被风吹起,真有几分仙气飘飘。
一个戴面纱的女子从桌子下面直起腰背,猛地赏了小贩一巴掌。
“什么婆娘,粗鲁。”
“别打别打,我错了错了,我是外子,你是内子。”
女子松了口气,扯着那小贩的耳朵,咬牙叮嘱道:“说过了,不要跟人套近乎,一旦你惹上的是大官怎么办!你这颗脑袋够砍几次的?!”
“哪有那么多大官。”小贩揉着红肿的耳朵,嘀嘀咕咕,又看一人缓缓到了自己的摊位上,眼神一亮,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热情地打了招呼,“这位公子,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翩若惊鸿,鸿...一看就是天降紫微星,人间活菩萨!”
“风度翩翩么。”
那人低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
女子拧了一把小贩的侧腰,刚要开口帮着招呼,忽得有些狐疑地看向那人。
发尾高挑,头顶一根木发簪斜飞九霄,又戴了江湖人的木色竹笠,将边缘压得很低,只能看见那利落有棱角的下颌线和一双浅淡的薄唇。
他身上穿着最普通的玄色劲服,身形高大却削瘦,宽腰带紧紧系着腰身,腰间一把短刀斜斜地挎着,双臂抱胸,似乎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一堆面具看。
“刚刚那位公子,买的哪个?”
“...没了。”女子慎重地回答,“民女一样只做一只。”
那人微微抬了脸,一只微眯的凤眸自竹笠下露了出来,那眼神里的锐光刺得女子一阵冷汗落下,反手将小贩护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