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语堂招供,说,先帝托孤时他对陛下的行刺,皆是来自于梁王授意。”
李临跟看智障一般盯着钱忠看,呵呵笑了一声:“你觉得朕是小孩子,就觉得朕没脑子吗?”
钱忠早知李临不信,赶紧接着说道。
“臣容禀。前日,盖顿在牢中自尽。自尽前,他曾拼死将一封信托给臣。”钱忠知道李临现在没什么心思看信,只大略地提了几句,“...这信上曾写到,几月前,梁王曾用五年前东宫刺客的身份威胁盖无常,朝他讨要钱粮兵马。那些信,都存在刑部盖无常的遗物中。陛下若想看,臣自可去替陛下取。”
“东宫刺客?什么东西?”李临烦躁地反问着。
“陛下,五年前,先太子被刺杀一案,梁王是唯一的幸存之人。这封信上却写道,梁王早知刺客身份,那么,五年前的东宫灭门一案,很有可能是盖家与梁王联手演的一出好戏!”钱忠忠心到声音都发颤。
“跟朕有什么关系?!”
“陛下,若真是如此,那么梁王就是弑兄,谋求储君之位啊,陛下!”
“你说谎!”李临气得脸红脖子粗,“梁皇兄因此被罚去守陵三年,怎么可能是凶手!”
“正是如此啊,陛下。”钱忠眉毛一撇,都快要哭了,“这几年,梁王四处游历,就是为了收拢人心!这南境北疆,满朝文武,现在谁不知梁王仁厚清正之名!”
“你大胆!!”李临带着哭腔,从嶙峋树干上拽下一根树皮,朝他丢过去,“梁皇兄不是这样的人!”
“陛下!!!”钱忠重重地叩着头,额角渗了血,“陛下仁德,不愿以恶意揣测兄弟,可事实如铁证啊!!”
“什么铁证!!”李临快要疯了。
“首辅手中,有先帝的遗诏!!!”钱忠惊天一劈,将李临打得懵了。
“什...什么?”
钱忠爬到李临身前,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声音里那一丝扭曲的欲望与快意:“废陛下皇位,还与梁王。”
李临脸色煞白,他猛地推开钱忠,朝着老太监拳打脚踢,边哭边骂:“你骗朕!你骗...你骗朕!”
钱忠不敢护着脸,被李临的小靴子踢得鼻青脸肿,可那带着颤的声音仍是一字不落地传进李临的耳朵里。
“从一开始,陛下就是先帝选来当做弃子的人,从一开始,陛下便是为了肃清朝政的箭靶子啊!先帝真正属意的,从来都是梁王,首辅自不必说,连摄政王也是,从头至尾,都是护着梁王的。陛下,你想想,当时太庙起火,摄政王为何带兵回城晚了,险些误了陛下的龙体安康!那时,他是去救梁王了!在陛下与梁王之间,他从来都是选的梁王啊!”
不,不是真的。
李临小脸煞白,眼圈通红。
他从来不在意这皇位谁做,可,他不能接受,他最最最信任的裴皇兄和梁皇兄,竟然从一开始就背叛于他。
不,不会的。
钱忠仍在不屈不挠地替李临辩清现状:“朝中六部九卿,还有首辅,都是梁王的人。他有了文臣势力,下一步,就是要抓紧摄政王手中的兵权,所以,他现在带兵去河安,收复赤凤营为他所用!陛下,这朝里,已经没有您的位置了!!”
“不会的...”李临抹着眼泪,声嘶力竭地朝他哭喊,“裴皇兄不会骗朕的!!”
“陛下,您被这贼臣给蒙蔽了!!”钱忠扶着李临倒下的身体,安慰地拍打着小皇帝微颤的背,眼里通红,却闪过一丝隐忍多年的快意,“宁远侯与梁王竹马至交,五年前不惜带赤凤营精锐去刑场救下梁王,两人自然交情非同寻常。而,先帝的遗诏,侯爷也一直知道,却瞒着您。因为,他需要扶植一个傀儡皇帝,替梁王扫清朝中所有障碍。现在,梁王带着宁远侯留下的赤凤营玄铁虎符去了河安,您说,他一旦拿到兵权以后,会怎么做呢?”
李临抱着膝盖瑟瑟发抖,龙袍衣摆被积雪埋了过去,头顶的龙冠歪斜狼狈,宛若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
“不...”
钱忠安静地跪在李临身旁,用极为蛊惑人心的语气,说出了最后的诛心之言。
“陛下,从来没有人真心对过你。他们,都是在利用你。”
李临死死地咬着嘴唇,忍耐着心底的痛楚,幼小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你...骗我...”
钱忠安静地笑了:“臣所说的,句句实言。若陛下想看证据,臣即刻奉上。”
李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
他双手撑着冷硬的积雪想要起身,却险些栽倒在雪里。
钱忠想搀扶,却被李临厌恶地一脚踹开。
所有人。
都令人恶心。
李临抱着自己单薄的身体,鼻音很厚,拖着无力的脚步,朝着寝殿的方向蹒跚地走着。
那幼小的身影,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显得格外寂寥和孤寂。
“朕要看证据。若你所说,有一句假话,朕立刻诛你九族。”
第113章 开解
一枚残破的旌旗斜插在两三交叠的尸首上,被狂风吹得飒飒而展,而此刻天地间难得的安静,没了炮火和金戈交杂,竟能听见那细微的旗帜晃动闷响。
残阳殷红似血,一江晚照倾落在苍茫狼藉的白雪地上,让人分不清,那地面上与雪斑驳交织的红,究竟是冷了的血,还是滚烫的光。
砖泥城墙上已经被砸出了大大小小的坑洼,像田埂间地鼠打的洞,东一个西一只,到处都是,补都补不完。
裴醉双臂搭在垛口砖上,望着修补城墙冒着热气的灰泥大铜锅,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秋月拖着范则的手臂,将他生拉硬拽到了裴醉身后十步远,扎了个马,双臂用力直推,将转身想逃的范副将打得两步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到了裴醉身旁的砖墙上。
“小心。”
裴醉伸出有力的右臂搀住了范则,对上了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眸,他笑了笑,收起了刚才出神时候的淡漠:“怎么了?”
范则哪还有守城时的镇定自若,他哆嗦地拽出了身旁的布兜子,抓了一把盐,洒到了裴醉的肩上。
“大帅,生人立灵位不吉利,末将给你驱驱邪,保平安。”
“没错。”萧秋月也抓了一把盐,洒在了裴醉战盔上。
裴醉没憋住气,吃了满嘴的盐巴,齁得他表情扭曲,一言难尽地望着两位年过半百的副将。
范则立刻取出腰间的水袋子,堵在裴醉的双唇间,手里擎着半根麦芽糖和半块粗布,贴心得甚至恨不得将他一日三餐衣食起居全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多年没见,范叔还是如此...贤惠。”
范则翕然一笑。
裴醉青白修长的大手接过水袋,漱了口,含着麦芽糖顺势倚靠在墙边,摘了战盔,高束的长发随风微摆,双唇微弯,那处变不惊的笑意,根本不像是经历了几日艰苦卓绝的守城之战。
“城里如何?”
“老林亲自去审开平了。”范则边回答,边小心地打量着裴醉脸上的表情。
两人这么多年的战友情谊,再加上,老项的死,对大帅来说,肯定是心里一道难过的槛。
“嗯。”裴醉只随意应了一声,仿佛并不在意,转而问道,“城内人员可清查过了?没有混入兰泞的探子吧?后勤供给可还跟得上?人心是否安定?若有人趁机...”
“没有。”萧秋月抱拳打断了裴醉的话,朝着范则瞪着龙虎大眼。
范则硬着头皮,从腰间的皮袋子里拿出一个染了灰的半张大饼,小心翼翼地劝道:“大帅不必担心,城内人员已经在排查了,目前还没有发现有异常。大帅还是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吧。”
裴醉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的饼,舌尖忽得品出了又软又甜的药膳粥的滋味来。
他垂眸浅笑,没敢让自己再沉溺于情思里,很快收起了转瞬即逝的温和与思念。
“地字所还能凑出一只先锋阵吗?”
“...地字所和玄字所的轻伤员加在一起,勉强能凑出一两万人。”
“足够应付下一回的攻城了。毕竟,兰泞之前势在必得,将所有火炮一次性消耗得太多了,现在,也只能跟我们拼刀拼命。他们比我们更想要尽早结束这个消耗战,所以,若有攻城,恐怕...”裴醉眉头忽得蹙了一下,又展平,右手撑着身体,原本站直的身体一点点朝着城墙倚靠过去,断了的呼吸又若无其事的接了上去,“...恐怕就在今夜,让他们做好准备。”
这掩饰能瞒住萧秋月,瞒不住范则。
“大帅,末将冒犯了。”范则抬手想要去触碰裴醉的额头,却被他侧过脸闪了过去。
“只是累了,我歇一会儿就行。”裴醉接过他手里的水壶,灌了一口冰凉刺骨的水,抹去苍白唇边的水渍,这寒气入体让他没压住低咳了一声。
“那大帅,末将去安排...”
“不必了,我就在这里靠着睡一会儿。”裴醉慢慢滑坐在墙根,接过范则手里的披风,稳着声音,无波无澜,“范副帅,替我看看承启可有信来,再顺道去将这几日军情整理上奏。萧副帅,昨日自临镇运来的草料入库似乎还未检查,劳你多费心。”
两人见裴醉换了称呼,立刻整顿肃容,单膝跪在他面前,齐声应道:“是。”
“去吧,让人别来打扰我。”
裴醉声音里的疲惫让二人立刻加快了脚步,留一方空间给那试图补觉的人。
范则还是不放心,没让士兵靠近,可转头就喊了忙着救治伤员的天初和骆百草过去帮忙。
天初听闻,立刻丢下手里的纱布和金疮药,背了骆百草就往瓮城东边的瞭望台角落里跑。
刚登上那瞭望台,便看见裴醉头虚虚靠着冰凉的城墙,蜷在城墙交折角落的阴影里。
“主子!!”
天初心里一惊,焦急地替骆百草打开药匣子,里面已经准备好了一帘银针。
“小侯爷,晕吗?能看清老朽吗?”骆百草在他面前比了一个五指,担忧地问道。
“先生长得这么曲折,想看不见也难。”裴醉扯了一个苍白的笑,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咳嗽。
骆百草号了脉,立刻替裴醉扎了两针,又取出一丸黑漆漆的保心丹,塞进他的嘴里。
“小侯爷,你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每日每夜的熬了。”
“上了战场,一时忘了。”裴醉吞了药丸,缓了一盏茶的功夫,苍白的嘴唇也渐渐地缓回了几分血色。
他疲惫地张开眼睛,眼底已经爬满了红血丝,眼皮无力地放下又张开,似乎抵抗着极强的困倦。
天初脱下自己身上的厚重披风,小心翼翼地裹着他的身体,只露出一张疲倦而苍白的脸来。
“主子,你发热了,还是回营帐好好躺着休息一会儿吧。”
“跟蓬莱反噬比,这算什么。”裴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无言沉默。
“行了,别杵在这,该干什么去干什么,不必再想以前那些破事。”裴醉目光扫过骆百草涨的通红的老脸,抿了唇角,牵出一个极轻的笑来。
他抬起满是伤口的左手,从骆百草死死攥着的手里夺走了那瓶药,用瓷瓶底部的豁口冷槽冰了一下骆大夫满是皱纹的侧颈。
骆百草被凉得抖了三抖,没料到裴醉又用小时候那充满少年气的恶作剧来对自己,一时怔住了。
“你把我害成了这副鬼样子,还有脸在我面前摆出一幅愧疚的模样,怎么,你是在逼我说出原谅你之类的鬼话吗?我能说,你敢信吗?”
骆百草被这毫不留情的话打得头晕眼花,他心里愧疚羞愧难当,很想一死了之。
“老朽这辈子害了许多人,自是没脸继续活着。”
“一死了之?那岂非太便宜先生了?”裴醉懒懒抬眸,语气轻挑懒散却比刀子更尖锐,“你因为嫉妒徒弟的才能,将那未成之药的方子拿出去,本是要替自己邀功,可谁知一夜变成害死温妃的凶手,最后,还是方琮主动站出去替你顶的罪。他希望你继续改良这方子,可你呢?被崔家握住了这个把柄,就干脆用这药来害人。你害了多少人,数得清吗?夜晚睡觉,没有冤死鬼上门找你吗?”
骆百草像是被人揭开了心底最后一块遮羞布,颓然倒地。
他一辈子德高望重,这名利的沉重枷锁造就了他的傲慢,这傲慢让他一辈子拼死也要守护着虚无缥缈的名利。
他在这死结里咬尾,不停地沦陷,永远逃不开。
裴醉看着骆百草不停抖动的肩,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你帮着崔五害我,却又暗自想方设法的救我。先生,你这一辈子到底在干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骆百草惊疑地看着裴醉,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小侯爷尽收眼底了。
“这么惊讶看着我做什么?我昏迷濒死时,院判倾全御药局之力为我搜寻珍稀药材,不是先生替我周旋的?我假死时,院判亲自过府替我断定死亡,也是先生帮我求的,不是吗?”裴醉声音越说越哑,几乎要压不住脸上的疲色,恹恹地蹙着眉头。
天初见状,立刻递上了水袋,给裴醉润了润喉咙,还在他耳边低声叮嘱着:“主子慢点喝,凉。”
裴醉抿了一口水,强打精神,接着说道:“天初带假死药回来时,也是先生替我施针压制痛苦,我才能熬过去,不是吗?”
看着骆百草仍是难解心结的模样,裴醉叹了口气。
“你一辈子行医,救人无数。也因为一己之私,害人无数。我没资格去替他们原谅或是问罪,但在我这里,你功过抵了。我太累了,别让我再多费心力来恨你,行吗?以后该怎么活着,自己决定,别在我面前给我添堵。”
骆百草苍老的手不知所措地抓着衣袍。
这几句话仿佛刺开了他心里遮盖多年的肮脏幽潭,他在里面痛苦地挣扎了一辈子,被裴醉简单几句话,拽出了生天。
承认自己不行,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事情,可一旦放下了包袱,就是这世上最轻松的事情。
骆百草抖着眼眉,挤了一个像极了哭的笑容出来。
裴醉摆了摆手,裹紧了披风,将脸面向砖墙,熬不住疲惫,阖上眼就睡了。
天初跪在他身旁,就地取材,用帕子沾了雪,一边替裴醉滚烫的额头降温,一边侧着身体对骆百草说道:“主子既然已经看开了,先生也看开点吧。”
骆百草盘膝坐着,怔怔地望着远处极为耀眼的夕阳。
他心头忽然就宽敞了许多。
一念成魔,渡了自己,便成了佛。
不过一线罢了。
骆百草轻轻地拉起裴醉的手臂,盘着膝盖,替他仔仔细细地诊着脉。
说来也奇怪。
心宽,天地宽,再诊脉时,仿佛有什么不同了,无数想法在脑海中灵光闪现,如同浩瀚星海,这让他震惊又感慨。
作茧自缚,多年游历,也无法再精进的医术,此刻却像是融会贯通一般。
“主子为何发热?”天初压低声音问道。
“多年毒药蚕身,体质虚弱。肩伤很重,风雪寒意侵体,再加上连日行军,心神俱疲。他能撑到现在才倒,已经是奇迹了。”骆百草顿了顿,在天初耳边低声说道,“还有,小侯爷只会替人开解,却不懂如何开解自己。心结太多,空增内耗。”
天初目光落在裴醉不安稳的睡颜上,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主子从小就是这样。把所有苦都藏在心里,谁也帮不了他。”说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
“不,有一个人能开解他。”天初浓眉一扬,顺着那耀眼的夕阳光照,回望着承启皇城的方向,感慨道,“真希望,他快点来。”
第114章 项开平
裴醉只睡了小半个时辰便张开了眼,右手攥拳搭在膝盖上,微蜷的身体慢慢坐直。
天初等了许久,没等到那人开口说话,耳边只传来城墙间回旋着的凛冬寒风。
“主子?”
天初试探地喊了一声,裴醉恍若未闻,无神而空洞的双眸只盯着角落里的血渍看,像极了深陷梦魇还没清醒的模样。
天初皱了皱眉,他抬手轻轻触碰裴醉死死攥着拳的手背,被那滚烫的温度惊了一下。
这热竟然一点都没退下去,反而越来越高了。
“主子,你烧得太厉害了,不能再在这里吹风了,跟属下回去吧。”
裴醉纹丝不动,身体直挺挺地靠着城墙,仿佛扎根荒漠间一棵不倒不死的千年胡杨。
天初见他状态明显不对,立刻搀着他的手臂,想要将他扶起来,可裴醉明显唤起了极强的自我防卫意识,他行云流水地抽出了藏于棉靴底的一只刀片,捏在手里,没有主动攻击,可那用力到青白的指节却明晃晃地昭示着,若再近一步,那锋利冷锐的刀片割破的就是任何近身之人的咽喉。
天初缓缓地松开了裴醉的手臂,心下微叹。
这是烧迷糊了。
天初蹲在裴醉身旁,在他耳边低声唤着:“阿醉。”
过了片刻,裴醉长睫微动,略略抬起下颌,一双失了神采的眼眸直直地盯着天初看,干裂的双唇浅浅张开一道缝。
“...苍叔。”
“是我。”
天初重重地舒了口气,还能认人,就不算太糟糕。
“我要守城。”裴醉声音像是被火烧过,嘶哑得干涸开裂。
“时间还早,跟叔叔回去吧。”天初生怕惊了他,只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手搭上裴醉滚烫的手腕。
裴醉出手迅疾如风,立时打掉了天初的触碰,身体紧紧绷着向前微倾,涣散的双眸仿佛一瞬凝成了箭。
“阿醉...”
“佛朗炮还剩几台?”裴醉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军情。
“不必担心,范副将说尚可支撑...”
“没火弹也无妨。用石头铅块装填,一样可以打。”
天初很少见到裴醉自说自话,愣了愣:“是,属下这就去寻范副将...”
“都没了也没关系,到时候,疏散百姓,佯败引他们入城,封城火烧...断其后路。”这话仿佛在裴醉心中辗转过千百遍,此时极为流畅地说了出来。
可天初听得这话,眼瞳猛地一缩,浑身血液冰凉,冻得他僵在了原地。
这耳熟又令人心悸的话,来自遥远的过去,一路流淌过时光长河,被裴醉带到了今时今日,有种荒谬的苍凉之感。
“阿醉...”
“别浪费时间,去调配人手,我来指挥。”
裴醉薄唇抿着,用力撑着天初的手臂,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半扑在城墙上,看着城墙边角的赤凤营破碎旌旗,无神的双眼一点点被夕阳染上了血红。
同样的荒烟孤城,同样的弹尽粮绝,同样的血色黄昏。
是记忆最深处那片残城。
是他无数次想要挽回的残局死棋。
裴醉扯了一抹踌躇轻狂的笑出来,用滚烫的手抓了一把冰凉的雪,直接塞到了自己的衣领里,冰雪贴着灼热的肌肤,瞬间化成水,沁入肌骨,那极致的入骨寒让他痛得微颤,却也驱散了身体里烧得滚烫的酸软。
他那双眸子里袒露着直白露骨的狂傲与自负,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次,我绝不会败。”
天初怔怔地看着裴醉近乎自虐的动作,伴随着夕阳的朦胧光景,这身影仿佛与十二年前完美地重叠了起来。
原来,他一直站在那年的一片焦土荒芜里,从来没有走出来过。
这些年死中求活的百战百胜,是否都是为了弥补和忘却当年那惨烈的遗憾?
裴醉那双赤红的双眸杀气四溢,意识飘在十二年前的血红战场上,无法挣脱。
他双臂撑着城墙,涣散的凤眸在城外的惨烈战场来回地逡巡探望着,仿佛,在找着什么丢失已久,再也寻不回来的人。
“拿我的刀来。”裴醉左手无力地撑着城墙,右手朝后虚虚抓着,声音沙哑而干涩,“快点,父亲还在等我。”
天初慢慢地从地上捡起那柄破旧的雁翎刀,一步步,沉重地朝着那孩子走过去,将那口破旧沉重的刀郑重地放在他微颤的掌心,握着他的五指,向手心轻轻合拢。
“这是裴大哥的刀。握住了,别松手。”
他说了与那年同样的话。
裴醉滚烫的手心握着那冰凉刺骨的宝刀,那寒气顺着手掌心刺向他浑噩的意识里,他空洞涣散的眼睛慢慢聚焦在刀柄的‘楼’,那无情的单字,斩碎了那仅剩的期冀与幻想。
他无力地垂下了握紧刀鞘的手臂,眼睫垂得很低,仿佛这样就能挡住眼底悲欢离合聚又散,能遮住心上千疮百孔的累累伤痕。
过了许久,他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有自嘲,有怀念,有悔恨,还有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悲伤,唯独没有释然和解脱。
“...他死了,我记得。”
天初看着满脸云淡风轻的裴醉,喉咙口像是被一块棉花塞着。
裴醉唇边的浅笑还没散去,涣散的眼眸看向双眼通红的天初,用极轻的声音问道:“元晦...已经被救出来了吗?”
“是。”
“对,我亲自把他逼去了长岭,我也记得。”
只能记住那些痛到入骨的瞬间,裴醉立时便应答如流。
“阿醉,梁王殿下安然无恙。”天初声音发颤,“你们二人已经许了终身。”
“...对。”
“梁王殿下不日便会到这里送军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记得。”
李昀的名字,将裴醉的记忆从最深处的泥沼中一点点拔了出来。
他绷紧的手臂缓缓搁在了城墙上,身体前倾,长发随风招摇,放松慵懒地撑着城墙吹风,眸光沉静,宛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有那消瘦的肩膀沉了沉,仿佛,在这片城墙上经历过的所有绝望时刻,一瞬间都化作千钧重担,朝他翻山倒海压了过去。
天初再也按捺不住,低吼着说道:“我带你去休息。”
裴醉少见的没有拒绝,只是起身时身体失了平衡,被沉重的铠甲拽得身子一歪,踉跄地摔向了天初的身前。
天初没料到裴醉一点力气也没有,干脆将他一条胳膊横跨在自己肩上,半拖半拽地将他带离这冷风比刀子更利的瞭望台。
裴醉低垂着头,任由天初折腾着将他带走。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城内无数砖瓦房参差错落,炊烟升腾袅袅,那浓厚的烟火气息拂过这战场的肃杀,平添了几丝温柔和悲悯。
那刚入赤凤营的小兵,大概八九岁的模样,脑袋上还缠着绷带,脸上伤痕累累,可却成群结队地疯跑打闹着,毫无章法又如狼似虎,生动的笑声夹着饭香味道,远远地飘在死寂的营地间。
裴醉缓缓地抬起眼眸,视线落在远处那人间烟火气,心底结了冰的寒冻慢慢地化开了一角。
“我醒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