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侯爷骂骂咧咧地捡起了那卷旌旗,却暗自用指甲认真地掸了掸雪,才转身,替裴武夫好好地挂在了腰间。
“本公子学识渊博,自然知道,旌旗不倒,军魂永在。”
裴醉极轻地笑了一声。
莫擎苍以为他又在嘲笑自己的卖弄,气得鼻歪嘴斜,刚想回嘴,却见裴醉艰难抬起手臂,慢慢地将那卷旌旗交到了自己手里。
莫小侯爷嘴张了一半,没能说出话来,冷风呼呼地往嘴里灌,噎得他声音发哑,眸光发颤。
“你...莫非你要活不成了...这是,托付后事给我?”
裴醉沾着血珠的右手缓缓抬起,在呆怔的莫小侯爷右脸颊啪啪拍了两下,轻挑戏耍似的淡淡一笑。
“你凭什么让我托付?凭你是白日做梦一代宗师吗?”
莫擎苍深觉一颗真心喂了狗。
他脸色铁青地拖着裴醉朝着城内走,再没自讨苦吃地主动去招惹那个黑心嘴毒混账武夫。
“...心气高,气量小,缺练。”
“要你这个无名无分的庶民教训本公子?!等回到承启,自有高官厚禄软玉温香排队等着爷,再也不在这鬼地方打什么兰泞狗贼。”
“那你为何迟迟不回承启?”
“本公子身无分文,回不去!”知道这谎连自己也骗不过去,莫小侯爷烦躁地小声地骂他,“再说,你这个阴险狡诈的武夫,本就没打算放我回去,不是吗?”
“...难得。”
莫擎苍听见裴醉话里世间少见的赞赏,特别没出息地挺直了腰背,自夸道:“你那点小心思,还能唬住我?”
“以前的你可看不出来。”
“你好好夸我有进步,有那么难吗?!你这辈子就不会说人话吗?!”
“会。只不过,心力有限,只够说给一个人听。”
莫擎苍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谁啊?”
裴醉转头,啧了一声:“原来还是蠢。”
“你留我,不就是看上了我侯府势力,想拉我莫家下水,替你看护北疆,替你守住赤凤营吗?”莫擎苍用手肘撞了一下裴醉的胸口,“真当我蠢?”
“也罢。你不蠢,最多只是脑子不太灵光。”裴醉在莫擎苍骂人之前堵住了他的嘴,“知道自己是老侯爷独子,还往我给你设的陷阱里跳?”
“你不也是...”莫擎苍越说越没心虚,清了清喉咙,故作傲慢,“爷堂堂宜昌侯嫡子,总不能被你这边疆武夫比下去,否则老爹的面子往哪儿搁?”
“...去玄字所吧。打探情报,刺探军情,与你纨绔子弟的身份很相配。”
“哦,行。”莫擎苍顺从地点点头,忽得回过味儿来,“莫非,你是觉得我没有掌火炮的能力,也没有操纵阵法的脑子?!”
裴醉没理会跳脚的莫小侯爷,攥起伤痕累累的手掌,虚虚按着肩头的伤,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眼远眺。
那逐渐没入地平线的残阳拉起了一层淡灰色的夜幕,寒夜如期而来,明朝旭日可期。
可他第一次觉得,明日的太阳升起或永沉,与他再没有什么关系了。
范则自城内打马,朝着裴醉和莫擎苍二人疾奔而来。他抖着手,将手里的金牌递了过去。
“大帅,陛下...陛下三道金牌召梁王殿下回承启俯首认罪。”
莫擎苍看着那金牌眼睛都直了。
认罪?!
认什么罪?!
梁王连命都快没了,还认个鬼的罪?!
裴醉慢慢地拿起那金牌,对着残阳余烬,辨清了那上面熟悉的纹路。
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垂眸自嘲轻笑,缓缓地将金牌挂在了腰间。
算是,全了最后的君臣之礼。
“...告诉承旨官,梁王并非抗旨不尊,只因寒疫染身,重病难行。为护大庆边关安定,愿以死报君恩。”
“...是。”
裴醉扯开沾着血肉伤口的护心软甲,从前襟暗袋里,拿出了那血迹斑斑的赤凤营虎符,随手丢到了范则的手里。
“大帅!?”
像是丢掉了压在背上的千钧巨石,裴醉深邃的眼眸间滑过一丝肆意的飞扬。
“走了。”
简短干脆的两个字。
裴醉一手拎着阿多邦的头颅,一手撑着断杆长枪,背影从容而苍凉,一瘸一拐地孤身走向他拼死守护的河安城。
等着他的,是裴家最后的暗卫。
他身后两根木架,白布裹着一人,勾勒出高大的身型。
十二枚晶莹剔透的玉片,完好无损地压在左上白布角。
裴醉一枚一枚收进了前襟,将刻着‘天初’二字的青玉轻轻地握在手心。
他慢慢地盘膝坐在了那尸首旁,没掀开那白布。
“我知道你死了,也知道他们都死了。因为到了最后,我的身边再没有人护着了。”
“不过,苍叔,这次,我赢了。”
裴醉将敌将头颅搁在天初的尸身旁边,颇有些孩子气地拍了拍那圆滚的头颅。
“劳你先去与父亲母亲说一声,儿子算是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让他们准备点好酒犒劳,等晚点我和元晦下去一起喝。”
裴醉抬眼看向那圆脸年幼的暗卫。
“你是...”
“小的三十三。”
“一人一个徒弟,总算还剩下一个。”裴醉轻声笑了笑,“你将这些尸首收回佘山,每年祭拜,带些好酒,别让他们的故事一直埋在黑暗里。”
裴醉撑着暗卫的手臂踉跄起身,朝着圈起来的寒疫伤兵营帐走去。
“臭...臭小子!!”
裴醉转身,看见那本该在承启花天酒地的老夫子,正穿成了狗熊一般厚重,跌跌撞撞地朝着他奔来。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轻声道。
“师父?”
“听说胜了,你受没受伤?!就知道你打起仗来不要命,你看你这冷汗,你这脸色...”周明达唠唠叨叨地,看着小徒弟没人色的脸,赶紧扯掉他身上沉重的战盔,露出黑色紧身棉衣,心疼地用苍老的双手在裴醉削瘦的肩背上到处摸着。
一摸一手血,再摸还是一手血。
老夫子心惊胆战地将裴醉扶在自己肩上:“你是被人打成了筛子吗?臭小子,先回去包扎,再说别的。”
“...你怎么来了?”
“怕那些小东西拦不住你们,我得亲自过来把你按在河安,不让殿下和你一道回去犯傻。”
看着周明达皱着眉头,极认真地替自己系上披风系带,裴醉幽深的眼眸微弯,用染血的手轻轻拨开了老夫子发颤的手。
“其实,我是真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你。”
“你以为我想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臭小子?”
“...不过,既然来了,也好。”
裴醉攥着周明达温暖的手,将他的手掌翻转向上,安静地看着老夫子的掌纹。
“你教我那些没用的卜算,我从来都不信。不过今日,我倒想试试。”
裴醉用渗血的指尖轻轻划过周明达最粗的那根掌纹,淡淡笑了。
“师父长寿,百岁有余。”
“桃花不断,儿孙满堂。”
“官运亨通,家财富足。”
“余生无忧,寿终正寝。”
裴醉缓缓吐出批命四字八言,那平日从来嗤之以鼻的吉祥话,恨不得用筐装满,全部倾倒在周明达的身上。
最后,他缓缓抬眼,凤眸藏着深深的笑意与温和。
“师父命途恒顺,徒儿我就放心了。”
周明达仿佛被谁打了一拳,他眼圈不由自主地涨得通红,极轻地扇了裴醉一巴掌。
“你懂个驴的算命!老实活着给老夫送终!!”
裴醉惨白的唇间溢出一丝极淡的血色,身体微晃,险些要撑不住摔倒。
“...咳咳...师父,你...说过,天意自有轨迹,人力难撼。我是破局命门,可惜,我能力不够,没能破局,反被命格压着打。我以为,我救回了大庆的颓势,可这几日才知,一切都没变过。”裴醉缓缓抬起右手,在空中随意拉出一抹直线,声音飘如微风,“这天命人运,真如江水滔滔。你我是江中一叶舟,努力溯洄而上,却仍是抵抗不住这命运洪流滚滚而下。”
周明达喉咙口发酸,声音也颤:“你的寿数不到该尽之时,臭小子,别想不开。”
“我知道。”
裴醉抹去唇边血渍,深深吸了口冬日寒风,慢慢挺直了腰背。
正如往日一般,坚毅、从容、毫无动摇。
“师父,我这一生,从来算不得什么君子英雄,算计人心、阴谋狡诈之事比比皆是,与光明磊落更无半点关系。现如今,落得此等下场,我并没有怨言,因为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裴家人,骨头硬。纵使命数难违,天道无情;纵使我已经一无所有,却也绝不屈服。”
裴醉轻轻地推开了周明达的手臂。
“天予我生,我偏要死。我与天道,不死不休。”
周明达手指剧烈地颤了颤。
入仕多年的老道士,在这个伤痕累累的小子身上,久违地看到了自己刚入道门的不惊不畏。
天道,算个屁!
周明达乱草眉毛细长眼眯了起来,悬在空中的手,落在裴醉侧耳畔,替他挽好了散落下来的长发,顺手打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少在老夫面前放狠话。你就是想去陪着梁王殿下罢了,装什么凛然大义?”
裴醉笑着看他。
“说得对。我就是想和他死在一处,不行吗?”
周明达站在不远处,看着裴醉的背影被凛冬回风雪影渐渐模糊。
“真不该收徒弟。”
他笑了,可眼睛又有点模糊。
患了寒疫的伤兵陆陆续续挤满了圈出来的那片东南营地。
不仅是兵营,城中也接连出现百姓红疹发热的症状。
医馆已经专门辟出来木屋,用来安置城内的患者,可赤凤营拨不出人手来照看城中百姓,导致内城混乱。收到消息的李昀略加思索,便让河安城内患了寒疫的百姓进入东南营地。
一来,方便集中管理,减少不必要的人手分散;二来,尽量阻止寒疫蔓延一城;三来,防止有兰泞余孽在城中作乱。
只是这样,本就拥挤的营地更加憋屈。新入内的病患已经没有了木板床,只能暂时躺在干草垛上,用围起来的破布挡风。
李昀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肩上挂着几层披风,快要将他单薄清瘦的身骨全部裹住。
他的膝上披着旧棉被,连棉絮都从破洞中被扯出丝来。被子上那股腐朽的陈年雨渍味道被一丝丝渗进破布棚的冬风驱散,可那股冷意又一个劲儿地往李昀骨头缝里钻。
他手中拿着一支断头的毛笔,吸了墨水的笔锋毛仍是四散炸裂。手中的一张粗糙黄纸垫在木板上,他就着这坑坑洼洼的木板,努力写着端正的字迹。
隔着布帘,有校尉回禀军中形势,包括草药与人手调配、粮草与火器运往前线的频次。李昀轻轻按着唇低咳,另一手飞快地写就简短回复。
这样肮脏凌乱又简陋的环境,却显得李昀身上那股从容与清贵的气度更盛。下颌削尖,脖颈细长苍白,双颊又清瘦了些,显得那双本就澄澈的眸子更加乌亮。
只是伸出袖口的手腕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块状红疹,那颜色红得滴血,鲜艳得像到即将凋零的寒梅。
帐外传来金戈交杂与争吵,加上隐约的哭声,让李昀顿了笔,眉心微蹙:“何事?”
“粮食不足,那群新来的没分到粮,闹起来了,不是什么大事。”隔着帘帐,那校尉小心翼翼地回禀。
“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何不是大事?”
校尉面色一凛,低声道:“是。末将这就去处理。”
“稍等。”
那清冷微哑的声音隔着布帘传来,校尉在外面等了半晌,却见里面丝毫没有动静。他有些等不住了,就在他想要挑布帘进去的时候,一单薄清瘦的身影缓缓出现。
对方脸上虽严严实实地系着方形粗布,却也遮不住眸光里那文雅清贵的沉静。
“带路。”
李昀微垂了眼眸,略作示意。
校尉不敢多说,见李昀行走如常,目光平静,彻底放下心来,大步朝着那营地中心的一口大铜锅走去。
李昀在他身后慢慢走着,看着斯文而沉稳,可实则一步步像是踩在刀尖上,痛得他骨头发颤,握着手炉的双手用力到骨节发白,藏在面纱下的双唇已经被咬出了血。
原来,忍痛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情。
李昀手又紧了紧,将裴醉的名字轻柔地辗转过唇齿,仿佛能从中汲取了些力量似的。
围着铜锅的,大都是症状较轻的青年人,此刻身体的病痛还没有阻挡了他们的食欲,于是他们如狼的目光只盯着那分粮的小伙夫。
校尉长刀一抖,扯着嗓子骂:“闹什么闹!都排队,一个一个来!”
“大人,这营中的粮全拿去给前线打仗了,要么就是供给城内那些人,这好不容易有点米粥,咱们再不抢,就只能饿肚子了。饿着,病怎么会好?”
一粗眉短腿方下巴的壮年怯怯地率先开口,拼尽了九辈子的勇气,去顶撞一个手握大刀的校尉。
众人纷纷小声应和。
在寒疫的死亡阴影下,平头百姓终于生出几丝反抗官威的勇气。
“那你们那副鸡贼的样子!”校尉啐了一句,恭敬地请出站在远处的李昀,“梁王殿下为了处理寒疫之事,亲临此地,就是为了安抚你们的心!有殿下在,怎么会少得了你们的口粮!”
李昀站在远处,虽身骨瘦弱,可随意冷睥一眼,那带着威慑的清冷目光让为首的青壮年立刻闭上了嘴。
有了梁王这座安定大山,再加上校尉吆五喝六的怒吼,一度混乱的场面也渐渐平息。
校尉摸了一把汗,后知后觉地明白,此事并不轻松。
后方人手不多,伤患百姓已经多过留守军士。
若真的因为米粮分配不均而引起哗乱,一时还真的难以镇压。
他心有余悸地望向安然站在原地的李昀,终于明白了梁王殿下为何非要出来。
虽然他没有说一句话,可单单站在那里,便是一个保证,也是一道威慑。
校尉转身走到李昀身边,佩服地拱手说道:“殿下英明。”
“去查,这争端的原委。这件事...”
李昀倏地咬紧了下唇,眉间极快地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
肋下仿佛有火在烧,可皮肤却冷得像冰窖一般,他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没能忍住喉头的酸痒,闷咳了一声。
“殿下...”
“噤声。”
李昀惨白的右手从狐裘的两襟缝隙中伸了进去,用手掌抵着灼烧的脏腑,接着,一点点地深深陷了进去。
他的呼吸微弱,冷汗密密麻麻地浸满侧脸,在冬日黯淡的日光映射下,仿佛镶了一层碎晶。
李昀勉强掀了眼帘,用嘶哑虚弱的声音朝着校尉说道:“立刻去查。”
方宁在营帐里没能找到李昀,转了一大圈,找到了擅自出帐吹风的梁王殿下。
他有些恍惚。
为什么殿下和忘归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可是行事风格简直如出一辙?连不遵医嘱这一条,都一模一样。
他蹬蹬蹬地跑了过去,赶紧把手里还没凉透的药递了过去。
“殿下,寒疫便是寒气入体下行入侵经脉肺腑,你这样吹冷风,会加重病情的。”
李昀紧紧攥着青袍的右手慢慢松开,柔顺的青色衣料上留下了隐约的褶皱,与他身上明洁纯净的气韵完全不符。方宁的爪子蠢蠢欲动,忍不住想要替他抚平那皱皱巴巴的绸缎布料,结果,被李昀温温柔柔的一句话打得手一抖,猛然抬头。
“方公子,依你判断,我还能撑几日?”
“草民...是哑巴!!”
方宁谨记,说话不如闭嘴的道理。他双手拼命压着脸上的方巾,梗着脖子不敢说话。
可他真的好委屈。
怎么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
难道他长得这么像阎王吗?
李昀没有非要问出一个答案来,却从方宁委屈的表情里读出了几分怜悯。他弯了清秀的眉眼,抬手慢慢地接过那碗,可袖口里藏着的红疹却如同火光,灼伤了百姓的眼睛。
那为首的青壮年像是发了疯一般地,指着李昀手腕上的红痕,失声尖叫:“梁王不是来处理寒疫的,他是得了寒疫,被丢在这里的!”
那一声尖叫如同巨石如水,惊起滔天波浪。
本就人心惶惶的百姓,更是觉得自己被无情地抛下。
不是没有过先例。
为了阻止疫病四散而圈村烧村屠村的,都是那群高高在上的官僚。为了保住他们的妻妾儿女,才要牺牲他们这等草民贱命。
凭什么?!
愤怒在他们血液中自由奔腾,点燃了他们心底的所有不平。衣衫褴褛的百姓们不由得想起了他们手中被剥夺的钱财土地、和连年摧残他们生活的暴政。还有,他们本可以在家中安心养病,却被士兵押进了这伤兵残所,与他们圈禁在一起等死。
凭什么?!
他们无声地凝望着李昀,仿佛那就是罪恶的来源。
如今,那曾高高在上的李家血脉,被疫病拉下了神坛,与平民站在了同一处泥沼里,这落差让百姓多年敢怒不敢言的憋闷,终于借着寒疫的东风,引火燎原,群情激愤如炸了膛的炉灶。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校尉立刻将门口守卫的士兵调入内营,用钢刀铁剑指着那群手无寸铁,却红了眼的百姓。
他将李昀护在身后,咬着牙说道:“殿下,暂且避一避。”
李昀将苍白的手搭在校尉的侧臂,极缓慢地站在了那躁动不安的百姓面前。
青衣白袍,随风而起,那清贵里夹着两分渺然出尘清雅,直脊而立,让人不敢直视。
“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冷然睥睨一眼,声音清冷而威严。
百姓用沉默到令人心悸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李昀看。
在蚂蚁吞噬大象前,也是这般静默的倾轧。
他们虽弱小,可求生执念,比任何人都要更强。
李昀与他们的目光相接,片刻,轻轻挽起衣袍。
那手腕上的红痕狰狞地闯入百姓的眼底。
宛若被宣判了死刑一般,百姓们无助绝望而悲愤的情绪,无声地蔓延在整个营地间。
“这不是寒疫。”
李昀冷冽的视线扫过那为首的青年,声音微哑却不容置疑。
先是齐刷刷的静默,复而炸开了锅。
“这不是寒疫是什么?”
“这又是为了骗我们去死的新招数吗?”
“我的命好苦...我家里有老有小,我不能死啊...”
面对百姓的哭天抢地,李昀只是淡淡地重复着。
“本王说,这不只是寒疫,更是敌军的诡计。”
那掷地有声的话,带上了天生不容置疑的笃定,让不少百姓本能地闭上了嘴,用渴望求生的目光看着他。
“诸位久居河安,便该知道,赤凤营以护佑百姓为责,绝不会苛待任何人。”
李昀疏离威严的话语带上了一丝温和,如春风拂过这片荒芜死地。
“本王三年游历,见过无数官逼民死的惨状,可河安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
“本王听说,每年花朝节,赤凤营将士们都会携妻儿归家,邻里街坊也会聚首同乐;而一旦战事起,百姓无论手头拮据宽裕,总会将家中存粮贡献出来,交予后勤,为战士守城献出自己的一片心意。”
“如此,军民一心,才使得大庆北方关隘坚不可摧。这功勋,有赤凤营将士的一半,自然也有河安百姓的一半。”
百姓脸上有些动容。
似是想起了那些曾经,眼中的敌意也淡了些。
“如今,将士在外御敌,眼看便要击败敌军。可对手狡猾,妄图散布疫病来扰我军心,以便使赤凤营将士腹背受敌。”
“若他们败了,河安便会不保;河安城陷落,诸位的亲眷骨肉、所有珍视的一切,都会被敌军尽数摧毁。”
营地十分安静,大铜锅沸水里滚着花白的米粒,能听到气泡破裂的声音,那米香也被寒风远远地送了出去。
李昀鼻尖擦过那丝香甜的滋味,一股翻江倒海的反胃感蓦地涌上喉头。
他死死抿着唇,强压着汹涌而来的恶心,修长苍白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腹间的衣料,以拳抵着那泛酸冰凉的肠胃。
他的眼前有一瞬的眩晕,天地仿佛都被白雪堆满,只余一片纯白。
他颤抖着,在狐裘的遮掩下,用一根极细的银针,狠狠地刺进了虎口,以换取片刻的清醒。
校尉就站在他身侧,听见了李昀咬紧牙关的颤抖呼吸声。
他的心头涌上一阵敬佩之意。
原来文人也可以这么坚硬。
他不忍看李昀这般痛苦,立刻清了清喉咙,替他接着说道:“你们,忘了前几年,那个去采药的姑娘,被兰泞人撕成肉片,又缝了起来,送到了中军大帐作为挑衅礼物?”
校尉粗着嗓子,顺着李昀的话,试图激起百姓的同仇敌忾。
他长臂一展,比划着那姑娘的娇小身形。
“那女娃子,明明是个人,但送过来的时候,就像个破布人偶。那眼皮也被缝了起来,眼珠子翻在外面,一副永不瞑目的样子。”
他指着那为首的青壮年:“她要是你闺女,你怎么办?”
校尉手指划过面前那站了一排的人:“要是你的妹子,你的老母,你的婆娘,你们怎么办?!”
“你们闹,闹到最后,都没了,靠你们一个人,拿啥去和兰泞狗贼打?!”
百姓脸上的动容更甚,有些已经放下了紧紧攥起的拳。
李昀艰难地呼吸着,忍着极度的眩晕与不适,慢慢地直起了腰脊。
他的声音染上沙哑,可语气却无一丝软弱。
“如今,诸君与本王同染这疫病。这是你我的不幸,却不能让它成为诸位亲眷爱侣的噩梦。”
“军心不可乱,是为了赤凤营将士,更是为了我们自己。”
“诸位请安心。关于这疫症,现众医官已经有了头绪,只是尚需时间完善药方。”
李昀适时地扬起手臂上的红疹,那极有说服力的温和话语响彻一营,甚至带上了一丝调笑的俏皮。
“再说,有本王在此,谁敢不尽心调配药方?”
“谁说的!”一尖细的声音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皇帝下了诏书,说梁王图谋不轨,他现在是个罪人,根本不能指望着他!!”
本被安抚下的百姓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李昀眼中闪过一丝不出所料的笑意,那岿然不惊的沉稳让那带头引乱的人慌了手脚。
校尉忽得明白了什么,眼神一亮。刚才派人去查的争端也有了结果,两件事蓦地联系在了一起,他兴奋地脖颈都红了。
原来,梁王殿下是以身做饵,引出罪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