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将李昀头顶的鹿皮帽子轻轻向下压了压,看着那张苍白到失了血色的巴掌脸,眼中的所有情绪似乎一瞬都如雾散了。他的目光平和到古井无波,仿佛看透世事的老者,红尘颠沛都作浮云过。
“不必管我们了,各自去忙吧。”
说着,沉稳地一步步走向那破旧帐子,只留给他们一个高大寂寥的背影。
方宁心口被人拧了一下,从痴迷中脱离出来,才察觉到自己胸口堵着的难过。
忘归不仅仅是自己的病人,还是他的朋友。
虽然他总是凶巴巴的,又不配合治疗,还逼着自己拿出‘蓬莱’替他以毒攻毒...
方宁忽得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那双圆眼睛里蓦地闪过流光,仿佛一瞬间被人点燃了一般,他用力抓着骆百草,喉咙打了结,努力了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他的眼睛里滚着泪,在月光之下,显得格外脆弱,可那眼底的火苗窜动,在他懦弱又胆怯的身体里添了一丝狂热与执拗。
所有人都知道方宁的疯病又要犯了。
宣承野甚至开始掰起了手腕,准备砸晕一言不合便发疯的方大夫。
方宁确实觉得心底那个疯癫的自己又要醒了。
他用力抓着衣袍,大口大口地喘气,用单薄到可笑的小拳头捶着自己的头,疼得他眼泪奔涌而出。
“老...老爷爷...”
方宁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他带着哭腔,用饱含期冀的眼神颤抖着望着骆百草。
“或许...或许...”
骆老大夫打断了他。
“跟我来。”
方宁被骆百草拽到了人烟稀少的圈地边缘,他们二人面对面坐着,宣承野和木小二在不远处替他们放哨。
老大夫看着月光下方宁那双迷茫的双眼,忽得,念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好的坏的,历历可数。
骆老先生不由得抬起手,轻轻摸着方宁湿漉漉的柔软发丝。
“你想到了什么,慢慢说。”
方宁咽了口唾沫,有种考科举的焦灼如芒在背。仿佛面前那人不再是那胡子长白、衣衫褴褛的老大夫,而是手握生死簿的太医院院判,正拿着那张试卷,等着他的回答。
“爹的方子,最开始,本就是对疫症而下药。可,药效太猛,几乎没有人能承受住那可怕的反噬,就连忘归那么健壮的人都扛不住这药性。要不是他这些年用无数灵丹妙药吊着命,恐怕早就死了。”
“是的。不仅如此,那取活着的动物脑仁和脏腑做药引子,以生血生肉绞碎灌之,实在是匪夷所思。前朝以仁为政,自然是将它当作了巫蛊术。”
方宁绞着手指,见骆百草没有再骂他残忍,大着胆子继续说。
“我...我想改方子。”
方宁声音都抖了,半是激动,半是紧张。
骆百草只和蔼地看着他笑。
“想怎么改?”
“保留防风、天麻、白龙脑外五十种药材,我只想...改药引子。这些年,我把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试了一遍,可还是不对。我,我以为再也没有办法改良‘蓬莱’蚀骨的药性了,可是老爷爷,还有一样,我没有试过。”
“是什么?”
方宁不知道为何骆百草看着一点也不吃惊,反而和蔼地朝着自己笑,可那循循善诱的和善,给了方宁无尽的勇气,让他斩钉截铁地说出了那个字。
“人。”
骆百草攒着皱纹的眼尾慢慢放了下来。
时光疾奔如潮不可返,可方家父子俩的答案如河中顽石,任河水冲刷,在背上刻下无数沟壑伤痕印记,可就是不肯更改。
这是他早该做出的抉择。
就算因为逃避而推迟了十数年,可该来的依旧会来。
老先生笑着扯了扯长胡子,拍了拍方宁的小脑壳:“走,爷爷带你去取药引子。”
方宁激动地一蹦三尺高,转而朝着宣承野的方向冲了过去。
他双眸亮晶晶的,宛若镶嵌了漫天繁星。
“宣姑娘,如果这次我成功了,你嫁给我好不好?”
“抱歉。”高了半个头的宣承野目光隐着些许的情绪,少见地揉了揉方宁的脑袋,“不过,我可以做你义姐,保护你一辈子。”
方宁噎了一下。
他确实没有资格成为宣姑娘遮风挡雨的屋檐。
他短暂地低落了片刻,意料之中的拒绝没能完全浇灭方宁心中的激荡。他转身跑走,跟着骆百草慢吞吞的脚步,走到一个空帐子里。
一张简陋的木板床。
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搁着一卷姜色针帘,银针自短到长排列,最后割着一把锐利的窄口小刀,一把剪刀,一把锤子;
一只泥瓦色陶罐,罐子下面垫着燃烧的木柴,已经有些许的灰烬密密地铺了一层;
三盏昏暗的油灯,灯芯细软地垂着,显然是烧了有一会儿了。
方宁看到这些,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胸中压抑着的悸动,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他双眼通红,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凶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是饿了十日的旅人,见到了珍馐佳肴,饥渴难当。
他颤巍巍地敲着自己脑袋,不让那些凶残的意识控制住自己,可他自己却很清楚,凭他自己的怯懦,说什么也不敢从尸体上开膛破肚,开脑取仁。
他求救的目光投向骆百草,却看见老大夫正呼哧呼哧地宽衣解带,露出了干瘦的胸膛,朝他慈爱地招了招手:“阿宁,老朽解不开了,快过来,帮帮我。”
方宁怔在了原地。
“老爷爷,你在做什么?”
骆百草头也不抬地解着腰间绑带:“取药引子。”
方宁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骆百草那慈祥的眼色瞬间变得严厉,他半敞衣带,缓慢地抓住了方宁不住倒退的肩,“老朽昨日已经试过,只用尸体是无效的。而且阿宁,你最该知道,那药引子只有在生死之间提取方能起效。想想被你虐杀的动物,不是全都如此吗?”
“我...我...”
方宁转身想逃,可被骆百草枯瘦的手指狠狠地掐着肩膀。他很难相信,一个已逾花甲之年的老人,还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道。
“莫非,你告诉老朽,你想取药引子,是假的?”
“不是!”
方宁撕心裂肺地朝他吼着。
“原来,你连亲自动手的勇气都没有吗?”骆百草微微合拢衣衫,半靠着那张木板床,极轻地叹了口气。
“你的决心,不过尔尔。”
“不...不是这样的!”方宁抱着即将炸裂的脑袋,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
他都承认。
他就是不敢亲自面对那些。
方宁松开了紧紧咬着的牙关,闭上了眼,放任自己的思绪在痛苦中躲藏。
他的双眼一点点红了起来,就在即将完全失控的时候,后脑勺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方宁头晕目眩地跌在地上,捂着剧痛的后脑,怔怔地抬眼,看着宣承野那张含着微怒的俏脸。
方宁的懦弱彻底点燃了宣承野的怒火。
“不许疯。”她把方宁从地上拔起,摔在了骆百草身旁的木板床上,一字一顿地说道,“去面对,去承担,别逃避。”
方宁却从床上爬了起来,扯着嗓子朝宣承野怒吼:“你懂什么!这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我现在是在杀人,你知道吗!!”
骆百草拢着衣服,花白的眉毛愉悦地垂了下来。
“知道这是杀人就好。”
方宁被骆百草如释重负的语气打得不知所措,他慌张又惶恐地望着骆百草,干张了张嘴,眼却淌了下来。
“老爷爷,以一命换一命,真的算是救人吗?”
“这个问题,老朽一辈子都没想明白,所以没办法回答你。”
骆百草正费劲地躺平,侧着半边身子,把手里的小刀在火上燎红。
“在医者眼里,人不过就是脊骨撑起的腐烂皮囊罢了。皮相或许可能相似,可脊梁定然各有不同。即便如此,也没有谁的命更高贵,没有谁的命一文不值。你说,该怎么算,这值得,或是不值得?”
他缓缓地将那刀塞到方宁剧烈颤抖的手里,将他僵硬的四指一根根握紧。
“老朽被这名誉、地位锁了一辈子,只敢循规蹈矩,甚至害怕后起之秀的追赶,一时行将差错,间接将你父亲害死。”
“仔细算下来,你该叫我一声师爷爷。可老朽又怎么有脸担你这一声孝敬?想跟你道歉,却说不出口。这样也好,算是全了我这不值一提的脸面。”
骆百草扬了花白眉毛,苍老的双眼间竟闪过一丝期待。
“阿宁,动手吧。其实老朽早就想要试试这方子,到底是不是真如阿琮所说,有医白骨之效。”
方宁眼泪簌簌地往下坠,双眼红得要滴血,心里的笼子快要关不住他养着的那头怪物了。
他剧烈发颤的手被骆百草轻轻拍了拍。
方宁不由得反手抓住了那干瘦有力的指尖。
指尖握针的茧,连位置都一样。
真的,好像父亲的手。
骆百草拉着方宁的手,比着左侧肋骨正下方的位置,轻轻按了按。
“开颅取脑以后,马上划开这里。取出肾脏以后,存入陶罐用大火烧干,刮掉盖子上的残留黑灰,立刻入药。”
方宁走近了半步,借着昏黄的烛火,想要将骆百草的脸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带着哭腔,轻声说:“老爷爷,你会疼的。”
骆百草笑呵呵地捋着胡子,指了指桌上的针帘。
“只能靠阿宁替我施针止疼了。”
方宁摇了摇头:“我的手坏了,握不了针了。”
“老朽亲自替你缝的手筋,怎么可能长不好?”骆百草故作吹胡子瞪眼,“小家伙,这是觉得老朽医术不精?”
“可...”
“心病还需心药医。老朽能做的不多,剩下的还需要靠你自己。”骆百草用枯瘦的指尖轻轻戳了戳方宁的小胸脯,“别放任自己发疯,拿起针来,行医者该做之事。”
方宁垂下眼,看见木小二正捧着那卷针帘,站在他身边,笑得天真又明朗。
他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用近乎僵直的手指,捏起一支极细的银针。
一抹银光划过老少二人的双眼,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对极致医道的渴求与执着。
是不顾一切,是义无反顾,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贯彻的决心。
方宁弯下腰,从地上拖出一根烧火棍,塞进了宣承野的手里。
他强撑着胆怯,连嘴唇都发白。
“宣姑娘,如果我疯了,就使劲打我,打到我清醒为止。”
宣承野看着方宁泫然欲泣的双眼,又看着他紧紧咬着的下颌。
她轻轻地接过方宁手里的烧火棍,用郑重其事的抱拳礼给了他最坚定的承诺。
方宁深吸了一口气,绕到骆百草的脑袋后,用那锋利的小刀替骆百草剃着满头光洁的银丝白发。
那白发轻轻缓缓地落了地,如同最纯洁的鹅毛大雪纷扬翩翩。
方宁僵硬的手指慢慢地舒展开,仿佛在拨弄着蚕丝,灵巧而轻盈地拂去他头上所有的发丝。
木小二看着那圆滚的脑袋,像极了后厨里的水煮蛋,刚咧开嘴想笑,就被宣承野捂着嘴,按在了腰间。
“别打扰他们。”宣承野的语气很庄重,望向二人的视线,带上了一丝敬佩与尊重。
方宁放下了手中的刀片,深深地吸了口气,长袖一甩,将手中的五根银针插进骆百草周身的大穴中。
他自腰间拿出一丸罂粟粒,取了一碗温水,将那黑黝黝的一颗喂进了老大夫的嘴里。
“这本来是给忘归准备的止痛丸药,可他说什么也不吃,我就留到了现在。”
“小侯爷不想成为药物的奴隶,无可厚非。”骆百草吞了那丸药,眉眼舒展了不少,“只是,该遵医嘱还是要遵医嘱,阿宁,你说是吗?”
方宁重重地点了头,噙着眼泪笑望着老大夫。
“师爷爷,你说得太对了!”
骆百草的手还是抖了一下。
方宁小心翼翼地沾去老头子眼角的眼泪。
“师爷爷,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
“说吧。”
“若这药真的要以这样惨烈的代价制成,这方子...”方宁顿了顿,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问他,“我要替爹烧了吗?”
骆百草望着帐子天顶那破旧的蜘蛛网,有一瞬的出神。
过了许久,他终于缓缓开口。
不同于之前的慎重,这次的回答,很明确。
“生命没有高低贵贱。我辈医者,自是不可以医道之名随意夺人性命。可,阿宁,你要留着这方子,决不能毁。就算,朝廷再以巫蛊污名化这药方,你也要拼死护住。”
方宁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可是,我既不能随意夺取别人性命,为何还要留着?”
骆百草缓缓地看向方宁。
“阿宁,我现在说的,只是我一生感悟,你不必奉为圭臬,只听听便好。”
“人活着,并不是只活一份寿命。当有什么高过自身对于生命的珍视时,主动放弃生命并非天方夜谭,可这与你我行医宿命相悖。因此,医者一生都挣扎在救人与救心之间,难逃困顿。因此,坚定医者心道,是最艰难也最重要的事。”
“可究竟什么是医者心道,没人知道,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准则可以框定。老朽活了一辈子,却仍是逃不出人性牢笼,私情染医术,因此行将岔路,再难回头。”
“这方子,离经叛道,是绝境之人的救命稻草,却也可能是阴险之辈的帮凶爪牙。”
“所以,我希望你明白。”
骆百草顿了顿,以一个极其严肃的语气叮嘱道。
“不要替别人做选择;亦不要放弃,让它成为一种选择。”
方宁身体一震。
多年来萦绕在他心头的疑虑、惶惶与惧怕,忽得烟消云散。
骆百草看见了方宁眼中的释然与坚定,安心地闭上了眼。
“医道漫长,望你慎笃,医人,也医己。”
帐子里的血气很快溢满一室。
锤子敲碎头骨的清脆骨折声,小刀割开皮肉的悠长闷响,用手指在一汪血肉里找寻着肾脏的粘稠水声,还有棍子落在方宁身上的闷响。
方宁额角的血顺着他青白的侧脸淌了下来,如同挂了一道浓烈的红绸。他抿着嘴角,以极快的速度开脑开胸,期间,不知道崩溃了多少次,又在宣承野准确而果断的棍击下,夺回了多少次的意识。
他握着从生死之间抢回来的药引子,直接将它投入陶罐中,用低哑的声音朝着宣承野吼着:“大火,烧!”
没有一丝犹豫,那火苗在宣承野全力的鼓动下,若窜天之势,疯狂地灼烧着那陶器壁。
方宁望着那耀眼火光,将双眼转向了木板桌上那破烂开膛的尸首。
他木着眼睛,整理好了那外翻的胸口皮肉,用针线缝上了那尚有余温的皮肤。
他的指甲缝里都是血沫和碎肉,仿佛屠夫开膛,可眉眼间极认真的神态,却自带着一种圣洁与庄严的气度。
他用蚯蚓一般的线拉扯起骆百草残断身躯,又用一块红布堵上了脑浆外溢的大洞。
随着他的指尖离开红布粗糙的边角,方宁觉得灵魂被人抽了出来,他眼前一黑,直接双膝跪在了地面上。
他很难过。
可却并不感到沉重。
他们,只是做了对的事情;只是做了,一定要做的事情。
宣承野很快用勺子将沾在瓦罐盖子上的灰黑刮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装在油布纸里,郑重地塞进了方宁的手心。
“方公子,请收好。”
方宁用小狗儿般湿漉漉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宣承野的脸。
宣承野心里一软,用软布替他拭去额角渗出来的血迹,接着,双臂箍着方宁的腿窝和肩,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抱歉,刚刚已经控制了力道,还是将你打伤了。”
“宣姑娘...”
“骆大夫的事,我很抱歉。”
“嗯,师爷爷应该没有很疼,我...我尽力了。”
“你做得很好。”
方宁搂着宣承野柔软的侧颈,将湿漉漉的脸埋在了她的肩上。
宣姑娘的肩膀不宽,身子也不软,可是,好舒服,好让人安心。
“你说,这药会有效果吗?”
“一定会的。”
“若我将来,还想替别人用这个法子医治...”
“我保护你。”
“嗯?”
“若有人因为这种做法有悖常理而对你恶语相向,他们骂你一句,我回敬十句 ;若有人胆敢对你出手,你伤一根汗毛,我十倍奉还。”
“是因为...”
“没有天生的勇者,只有从泥沼里站起来的战士。我很荣幸,亲眼看见方公子你从这绝境中逃出生天,重获新生。”宣承野总是粗哑的嗓音放得很轻软,很温柔,“...我很敬重你。”
方宁把脸埋在宣承野肩上,眼泪无声地奔涌而出。
他心中暗藏的怪物,或者说,为了掩护懦弱而长出那虚张声势的假面,仿佛在此刻,尽数消融在这汹涌的泪水中。
“宣姑娘,抱歉,我借你衣服擦一下鼻涕。”
“...”
“别别别打我,我已经不疯了,别揪我耳朵,疼疼疼...”
文林王府正殿一把红木椅上,端坐着世子申高阳。
他明艳精致的五官此刻紧紧绷着,神情难辨喜怒。
他手里抓着一封不知从何而来的密函,雪白的手指将那宣纸抓得全是褶皱。
面前跪着府卫,正垂着头,禀报这几日从望台传来的异动。
“从前,父亲打着接我回家的幌子暗地敛财拥兵,现在直接把罪名扣到元晦的头上了,真不愧是我运筹帷幄的好父亲。”
申高阳紧绷的小脸儿垮了下来,弯了柔软的唇角,把玩着手里的折扇,随意发问:“他走到哪儿了?带了多少人?”
“用粮船载兵,约五万。还有两日,便可抵达。”
“水路掩人耳目,确实是个好法子。时机也妙,过了漕运结冰的日子,正好可以走船。”
申高阳打了个呵欠,撑着下巴,望着透过白纱窗格的明灭日光,没有继续盘问,仿佛在单纯地享受着这暖冬风景。
“子奉呢?”
“大公子依旧在三大营,忙于练兵。”
“...裴忘归这个黑心的混账。”申高阳想一次骂一次,这几个月前后得骂了百十来次了。
“若是王爷真的与大公子对上,世子殿下,您...”
“关我什么事?父亲若胜了,我便是太子;父亲若败了,有子奉在,保我活命也不成问题。”
申高阳将手中的折扇狠狠拍在了桌上,难掩腻烦地踹了面前的凳子,脚上那双镶玉的软靴在空中焦灼地悬着,显然,没有语气中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
不能怪父亲野心滔天,是为孝;
不能怪子奉忠君为国,是为忠。
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子奉夹在忠义之间难两全,也不能看着父亲亲手弑杀一手养大的义子,谋朝篡位。
烦死了。
只想花天酒地潇洒度日的申世子烦躁地快要杀人了。
于是,申高阳折扇一开,把脸埋在水墨扇面后,咬牙切齿地扯着嗓子骂那个专司背黑锅的人。
“裴忘归这个混账!!!!!!他就是想看我申家家破人亡!!!!”
申高阳单薄的胸膛一起一伏,骂得酣畅淋漓。
可是,骂那个黑心的混账有什么用?
虽然他算计了子奉的忠君,算计了自己对子奉的一片心,算计了,他申高阳就是挡住申家谋反最大的一枚棋子...可是,若他执意不愿,裴忘归又怎么能这般顺利的算计到自己头上?
再说,那人连他自己的命都可以算计,说死就死,这世间还有什么他做不出来的事儿?
“混账混账混账!!!”
申高阳捂着脸,气急败坏地弓下了背。
骂天骂地骂自己,无一幸免。
府卫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跪着,等待世子殿下的抉择。
申高阳以这样一个蜷缩的姿势待了许久。
直到,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整片白纱窗,殷红的光影透过他的指缝,映在了他的眼底。
终于,他极轻地开了口。
“叫鲁实把我手里的家当,都换成银票。”
“是。”
“告诉大公子,父亲要谋反。且看他,什么反应。”
“是。”
“晚膳,让后厨做点大公子喜欢吃的菜。”
“是。”
“找人看着,别让他一路疾奔回府,请府医在一旁候着。”
“是。只是,大公子身体健壮,不必...”
“多话。”
申高阳撑着额头,疲惫地想。
其实,并非只有黑白两条路。
他还可以逃。
逃得远远的。
或许,子奉能放下他心底的纠结,不管什么忠君大义,不管什么父慈子孝,干脆忘了一切,与自己一同浪迹天涯。
念及此,申高阳有些颓暗的眼眸微亮,勉强打起了精神,换上了一套红袍玉冠,那鲜艳的颜色衬得申世子的俊脸更柔嫩三分,如清水中红莲灼目。
他随意靠在桌边,双手手肘撑着红木桌,百无聊赖地剪着烛花。
直到余晖被黑夜染成墨色,唯有他眼前的烛光闪烁着,也映亮了申文先背上的风尘与眼底的疲惫与震惊。
申高阳丢了手中的剪刀,小跑着扑进他的怀里,嗅着他身上凉风寒雪的味道,笑着说道:“子奉,你饿不饿?”
申文先本是攒了一肚子的话,可看见申高阳天真而娇俏的灵动目线,忽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点点头。
“饿了。”
申高阳拉着申文先冰凉的手,亲自将他按在木凳上,跑前跑后地替他宽衣,又亲自替他净手,用柔嫩的指尖清洗掉那人指缝里沾着的泥。
“我...我自己来,别脏了你的手。”
申文先知道申高阳不喜欢风沙的窝囊味道,赶紧将手洗净,接过帕子,前后擦得干净。
申高阳显然兴致很高,晚膳时一个劲儿地往申文先的碗里夹菜。
申文先轻易不会拒绝申高阳的要求,他将那摞成小山的白米饭都刨进了嘴里,风卷残云般吃完,然后,定定地望着申高阳,似乎仍是忍不住有话想说。
申世子如同招摇甩尾的花孔雀,手腕折扇一抖,风姿绰约地挑眉一笑。
申文先喉结滚了一下,赶忙别开眼。
申高阳再接再厉,蹭到申文先身旁,用指甲轻轻刮着申大公子侧颈青色血管,一下轻一下重的,极有技巧地撩拨着某人的心绪,满意地看见他大哥脑袋蓦地涨红,如同即将喷发的山火一般。
“子奉,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江海,我想坐船,你带我出承启,陪我游山玩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