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没几个人能扛住申世子半是撒娇半是蛊惑的语气,可偏偏红成了火山的申大公子坚持住了。
“先皇...不准你出承启。”
申文先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眼睛拼命地瞪着窗外的冬日雪景,不敢去看身旁的好春光,因此错过了申高阳双眼中一瞬间黯淡下来的光。
见身边的人终于肯放过自己,申文先才能喘过一口气,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亲手在申高阳面前展平。
“子昭,其实,我有事要告诉你。”
“哦?”
申高阳随意捏起了宣纸一角,百无聊赖地扫了一遍,随口‘嗯’了一声:“父亲要勤王。哦,所以呢?”
申文先没料到申高阳是这样的反应,一时竟有些震惊。
“...你我都知道,梁王殿下根本毫无谋逆之意,父亲这样,就是...”
“篡位嘛。”
申文先听得申高阳用不值一提的语气说出‘篡位’二字,蓦地站了起来。
“二弟!”
申高阳随手丢了那张纸,不耐烦地说道:“哄我时是子昭,骂我时就是二弟,大哥,你可真会摆兄长架子。”
申文先察觉到申高阳状态不对,于是半蹲在他面前,用双手握着他单薄细软的肩。
“子昭,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现在很焦虑愤怒,但...”
“谁说的?我高兴得很。”
申高阳只需随意扯扯嘴角,一抹惊艳的笑意便跃然唇畔,更显得那华容悦色秀丽无双。
“刚听闻这件事时,我也一样震惊。所以,你不必在我面前强装笑脸。”申文先叹了口气,“若父亲真的想要篡位,我...我会去阻拦他。你大可呆在王府里...”
“不看不听当个聋子哑巴?”申高阳难掩眉间失望的神情,“子奉,你真当我是只会花天酒地的纨绔败家子?”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
“你知道?你知道我什么?你知道我是承启百家赌坊青楼酒肆的东家?知道我手里握着多少杀手打手暗线奸细?知道我私库里的钱财堪比国库?知道我多年筹谋,就是为了一朝摆脱承启这锁着我的牢笼?还有。”
申高阳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张纸,朝他晃了晃。
“这消息,是我传给你的。若我不说,就凭你那傻里傻气的耿直,恐怕等到父亲兵临城下,你才会意识到吧。”
申文先脸色蓦地铁青。
他攥着申高阳肩膀的手微微松了松,颇有些陌生地对上了那双弯月牙儿似的双眼。
而申高阳唇角一抹讥诮的笑,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你根本就不懂我。你不知道,每日混迹于那帮纨绔子弟中间,阿谀奉承,曲媚讨好,我有多恶心。”申高阳弯眉微勾,忽得笑了,“大哥,莫非你真以为...我喜欢在承启做一个无名无分整日被人欺负的质子?”
“子昭,大哥会帮你...”
“你帮我?你要怎么帮我?哦,对了,你手里有兵权。”申高阳蓦地抓紧了拳,身体前倾,用近乎怜悯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随意勾起唇畔一抹笑,“那么告诉我,你是打算带着三大营,去对抗父亲带来的兵马吗?你,以为这是在帮我?帮我离间我和父亲的关系吗?”
申高阳单刀直入的提问直戳进了申文先的软肋。
他们二人就这样凝视着彼此,其实答案早已昭然若揭。
“子奉,我真的以为,你是为了我才接下三大营指挥使的位置。原来...”
申高阳自嘲地笑了笑,拂衣而去。
申文先咽了咽喉咙。
像是有什么一直悬在他心头的重物滚落,砸得他眼前一黑,又心里一空。
他不顾一切地去抓申高阳的衣摆,将身材娇小的申世子猛地箍进了怀里。
“子昭...”申文先的声音染上了沙哑,还有一丝不可察的颤意,“父亲这是谋逆,我...不可能眼看着父亲走上不归路。”
“你要杀了父亲?”
申高阳的话很冰冷,不带一丝平日的温软嬉闹,几乎将申文先的血液冻僵。
“我...”
“回答我。为了你的忠君道义,便要毁掉父亲对你的养育之恩?”
“...我会尽量劝说父亲,请他回头。”
“哈。”申高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得双肩发颤,泪水盈眸,“你能劝动父亲?申子奉,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他转身,抬着精致的下巴,稍微歪了头,眯眼笑了。
“你其实早该知道,他收养你,只是因为母亲无所出;后来母亲有了我,你便是保护我的傀儡、挡箭牌。一个在父亲心里无足轻重的你,如何能打消父亲心里对权势的贪婪与渴求?”
这冰冷无情的话如万千尖刺,直戳申文先的心底。
他手掌发颤,不敢置信地望着笑靥如花的申高阳。
往日那令人心尖发软的笑容,今日尽数化作了无数嘲讽,申文先仿佛被人当众扇了几个巴掌,站都站不稳。
申高阳勾着申文先的脖颈,如同往日一般,将小脸儿贴在他的肩上,眷恋地蹭了蹭,可那话语却是前所未有的尖酸与刻薄:“我其实有点喜欢你,你知道的吧?如今,你发现,对你百依百顺的我,心里原来是这般看不起你,什么滋味儿?”
申文先双手一点点攥紧,指节发出了咔咔的碎裂声。
申高阳再接再厉,微弯的双唇软软翘起,一字一顿,带着气音,吹在申文先耳畔:“不好受吧,大、哥?”
申文先低吼一声,将申高阳纤软的身子推开,扶着面前的红木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扯平了。”申高阳擦了擦指尖,嫌恶地皱了皱小鼻子,“我对你的感情,不过两两;你对申家的亲情,也不过尔尔。你我不过是名义上的兄弟,申家有你没你,无甚区别。若不是为了替父亲铺路,我不会答应裴黑心,让你接下三大营的兵权。后日,父亲定能如愿踏上金殿,坐上龙椅,君临天下。将来,我便是太子,一人之下的位置,再不会有人欺辱我、藐视我、利用我。”
“够了...”
“怎么,听不下去了?可我还没说完...”
申高阳弯着笑眼,那殷红的双唇一张一合,将申文先最后的理智绞碎。
他死死压着胸膛的喘息,两步踏上前,大力扣着申高阳的腰,将他抵在红木桌边,把他锁在自己双臂圈成的方寸之间。
申文先从来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面对申高阳张扬到跋扈的追求,他也只是一味躲闪。
因为他承认,子昭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确身份低微,配不起文林世子的地位。
他一直很想证明给谁看。
给父亲,给子昭,给天下人看。
他配,他可以。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第一次,袒露心扉。
“子昭,来我身边。我以我的性命起誓,余生,再不会有人欺辱你,藐视你,利用你。”
申高阳蓦地攥紧了手,尖锐的指尖深深扎进柔嫩的手掌心,那痛楚攀着脊骨,逼申高阳完美地维持了虚假的笑颜。
“子奉,你是在说...你爱我吗?”
申文先郑重地点头,坚毅的目光,直直地望着申高阳苍白的脸。
“是。”
等了十余年的一句话,却出现在最糟糕的时机。
他蓦地甩开了申文先的禁锢,垂着眼眸,捏着雪白的帕子,嫌恶地反复蹭着手腕上那人指尖的余温,直到把那白嫩的皮肤蹭出血丝来。
“脏死了。”
申文先被打得脸色惨白,却咬紧了牙关,又顶住了申高阳的一波讽刺刀刃。
“对不起,子昭,我忘了你喜欢干净。下次,我会先洗干净手再碰你。”
听着申文先几乎是卑微的道歉,申高阳喉咙间仿佛被人用绸带一层层地捆住,又一寸寸地收紧,喉咙间残破的喘息几乎要化作抽泣。
他立刻捂着嘴,用一个扭曲的笑容化解了这无尽的酸楚。
“大哥,你可曾见过我对谁付出过真心?”申高阳笑弯了眼,眼中的泪光微闪,只是任谁都觉得,那是忍笑到了崩溃的泪水,“我从来只为自己筹谋。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也不过只是为了取悦我自己罢了。我的喜欢,真的很廉价,更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你这么认真,倒显得我辜负了你一番深情似的。”
申文先倏地握紧了腰间的长剑,手臂的青筋攀上了手背,狰狞地连成一片。
“我不信。”
申高阳借这片刻喘息压住了心头的剧痛。
“你信不信,关我何事?申指挥使既然决定与父亲为敌,我文林王府从此便没有你这个大公子了。申指挥使别赖在这里不走,免得耽误我与父亲团聚。”
说完,申高阳蹙了蹙俊秀的眉峰。
“真该跟父亲说一声,把你的姓收回来,免得来日让你玷污了申家高姓。”
申文先脸上的血色终于褪尽。
他看惯了申高阳的天真与直爽,却不料当他将这利刃对准自己时,会是这般鲜血淋漓的疼。
申高阳斯文优雅地缓缓落座,垂眸轻吹茶水,掀起眼帘,笑靥明艳,宛若看不见申文先的满目狼狈。
申文先将视线落在申高阳柔软的唇畔,停留了片刻,最后,还是落在了地上。
过了片刻,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只单膝跪地,以一个极僵硬的抱拳礼,哑声说道:“末将,拜别世子殿下。愿殿下,得偿所愿。”
申高阳不紧不慢地喝干了一盏茶,就在茶水见底时,申文先缓缓起身,拖着疲惫孤寂的身体,极慢地走出了文林王府的正殿。
申高阳搁在唇畔的茶杯里的水已经被他喝得干了,可那杯子仿佛被黏住了似的,无论如何也拿不下来。
他就以这样一个僵硬的姿势坐着,直到府卫背着一麻袋大额银票进来。
“世子殿下,这只是一部分,其他的,属下明日前去其他商铺兑换。”
申高阳慢慢搁下手中的杯子,只呆呆地望着那一大摞银票。
“等三日后,以子奉的名义送一半给三大营吧,就算是,我为爹积德了。”
“是。”
“把城里所有暗桩都撤出来,能打的都带上。拿着银票,后日随我出城。”
“是。”
见申高阳没什么要嘱咐的了,府卫正准备退下,却被申高阳幽怨的嗓音喊了回来。
“你说,大公子怎么这么好骗?”
“属下不敢妄言。”
申高阳无声地叹了口气,疲惫地伏在桌面上,精致的脸上挂着翻山倒海的委屈与忧愁。
“子奉这个傻家伙,又愚忠又正直,以后没有我,他要是被人卖了怎么办?”
王安和在学士府中枯坐,已经一日一夜。
他面前杯中的茶凉了几次,又温了几次,已经数不清了。
小厮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个条子。
“老爷,文林王距离承启已经不足百里。可否需要小的去安排...”
王安和没有即刻回答。
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袖口的褶皱,不急不缓地,想要将所有的不平都抹掉。
“宫里,没有传信来吗?”
“没有,一切如常,天威卫与皇城直卫没有被调动的迹象。”
“那就再等等。”
“是。”
王安和随手翻开面前的书札,李昀清秀的字迹跃入眼帘。
他随口一问:“周先生可到了河安?”
“是。”
“你的人把信交给梁王了?”
“禀老爷,他们没见到梁王殿下,而赤凤营盘查太严,他们还在找办法混入军营。”
王安和翻书的手一顿。
“怎么回事?”
“听闻梁王殿下得了寒疫,命不久矣,所以被关在...”
“为什么不及时回报?”
王安和‘啪’地一声重重合上了手札。
“小的该死...只是老爷说过,此后梁王殿下的事都不必回禀了,就当...就当殿下真的不在了...”
王安和把手拢进宽大的袖口中。
小厮借着擦汗的间隙,偷偷打量着老爷的表情。
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
他肯定看错了。
因为老爷从来不会摆出这幅悲伤的表情。
王安和将手轻轻覆在李昀清秀的字迹上,缓缓闭上了眼,换上了一如往常的淡然,只说了三个字。
“知道了。”
小厮恭敬地倒退着走出房门。
自己果然是看错了。
申行胯下一匹黄沙汗血,自漕运落降点一路北上。
一路通畅,身后三万兵马浩荡直奔承启。不过,与其说没遇到什么阻碍,不如说,遇到了,也就地斩杀了。
翻过几个接连的黄土坡,地势虽不算高,可坡度较陡,冷硬的黄土以一个平滑的斜面造成断壁。四周唯有光秃秃的老杨树,嶙峋枝干在寒风里微颤。
地上积了一层薄雪,已经有化冻的趋势,雪与土混在一起,被士兵脚步扬起又跺开,泥点子溅上了士兵的棉裤脚。
谁也不愿意长途跋涉行军,可上头命令不可违,他们也只能埋头猛冲。
转了个弯后,豁然开朗。
林中一方亭,一人端坐亭中,身着明红大氅,面前一杯茶热气氤氲,柴火烘得寒风簌簌成波。
“...高阳?”
多年没见,申行已经有些不敢认了。
申高阳撑着下颌,难掩看见申行的激动。
他蓦地站起,笑眯眯地冲了过去:“父亲!”
那疾奔而来的小火球险些惊了马儿,申行赶紧勒了缰绳,侧身跳下了马。
“你怎么知道为父今日来?”
“你该说,我什么事情不知道?”
看着申高阳娇俏得意的小脸儿微扬,申行眼中虽有柔情一闪而过,可更多的,是打探与试探。
“看来吾儿在承启过得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闲下来,想想我和你娘?”
“怎么不想?儿子都想死你们俩了。”申高阳将手掌拉平,比这自己的身高,刚刚触及到申行的肩。
他月牙儿似的眼眸微微弯了弯。
“父亲,我长高了好多。”
“嗯,看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申行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申高阳的肩膀。
申高阳看着申行又将话题扯了回来,他眼中最后一丝温情渐渐散去,垂下了眼睫,随意笑了笑。
“父亲,你是想问我,知不知道你今日是为何而来,对吗?”
申行收回了手掌,用审视而赞许的目光打量着明艳耀眼的儿子。
“文先说你这些年进步极大,我以为他只是习惯性地偏宠你。却没想到,你的确心有筹谋,亦懂得揣测人心。”
“...我懂得那些做什么?”
申高阳拉起申行冰凉的手,言语中带着只有申行能听懂的恳求与急切。
“父亲,母亲身子不好,你将她留在望台,她会担忧的。”
申行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自己的手,神色依旧慈祥,只是以一个迂回的方式拒绝了申高阳的劝说。
“待为父办完事,定会将你母亲好好接来承启,我们一家人共享天伦。”
“父亲,非要...”
“高阳,为父做事,还需要向你请示吗?”
见申行的语气近乎苛责,申高阳颓然放下了悬在半空的手。
他双膝微折,重重地跪在冷硬的黄土地上。
“高阳,既然你可以随时出入承启城门,说明文先已经完全掌控了三大营。既是如此,你为何不乘机回望台?”
“父亲,大哥接手三大营,并不代表三大营就是我申家的囊中之物。那是陛下的兵马,只有陛下能调动。”
申行用锐利的目光碾压着申高阳单薄的脊背。
“高阳,你今日来,不是与我叙父子亲情的,是吗?”
申高阳将细长的手缓缓攥紧。
“儿子请父亲,回府。”
申行眸色一深,蓦地弯腰,右手揪起申高阳前襟的月白长袍,左手高高扬于空中,裹着风雪凄厉,重重地甩在申高阳白皙柔嫩的脸颊上。
几乎是瞬间,一股鲜红的血迹便从他的唇角渗了出来。
申高阳用泛着冷汗的手掌颤抖着抓上申行的手腕。
“儿子...请父亲,回府。”
又是一记不留情面的巴掌甩了下来。
申行压低嗓音,难掩怒气。
“高阳,为父不想在人前斥了你的面子。起来,站在我身后,不准挡在我面前。”
申高阳用小舌头舔掉唇边的血渍,双手死死地攥着申行的手腕,不敢放,也不能放。
“父亲,今日来的是我,你还有路可退。若是你再往前走,对上子奉,对上三大营,对上陛下,那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申行韬光养晦多年,不可能因为自己儿子的几句话而放弃。
他松开攥着申高阳衣领的手,向上狠狠攫住了申高阳白嫩的脖颈。
“唔...”
一股大力掐住他的气管,让申高阳瞬间窒息,脸色由白转红,皮肤上开始蹦出一条条狰狞的青筋。
“明白了吗?”申行蓦地松开自己的手,将即将昏倒的申高阳摔在一旁,“...这是为父的决心。”
申高阳双手撑着满是黄土白雪的地面,火红的大氅狼狈地沾了泥与雪,他艰难地捂着喉咙连声咳嗽:“...看来,儿子在你眼里根本比不上那个位置重要。”
“住口!”
申高阳揉了揉被摔疼的手肘,踉踉跄跄地沾了起来,宛若不在意地笑了一笑:“父亲,你既然知道我是来阻你的,那你也应该知道,城中早已戒备森严,只待你自投罗网。”
“...文先竟敢对我出手?”
“他本来是不愿意与你兵戈相见的,可谁叫...”申高阳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自嘲地笑了笑,“谁叫我的大哥单纯且正直,特别好骗。他现在,只觉得你利用他,只觉得你是想要依仗父子亲情,让他打开城门吧。”
申行极缓慢地走到了申高阳的面前。
父子二人有着相似的眉眼,只是岁月加注在他们肩上的重量不同,让他们长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高阳,你错了。”
“...怎么错了?”
“你以为,没有陛下的密旨,我敢私自带兵入承启?”
申高阳猛地抬眼,不敢置信地望着申行手中抖出来的一卷明黄布帛。
“不可能!”
申高阳本能地吼了出来,可看着申行唇边的笑容,他立刻便想通了。他嗓音干涩,犹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咽喉。
“父亲...你竟...挟持了...”
“你住口!”
申行又一巴掌重重地甩了下来,将那未尽的半截话斩断。
那一巴掌并不重,可申高阳竟然无力去躲,只任凭自己摔倒,左边额角撞在了一颗尖锐的石头上,立时便有半个拳头大的淤青。
“...算了。”申高阳自暴自弃地平躺在雪地里,“回不了头了,一切都晚了。”
申行压下心口的怒意,抬手一挥:“世子病了,扶他上马车。”
申高阳被粗暴地从地上拽了起来,他没有抵抗,只垂着头,任凭士兵架起他的胳膊。
蓦地,他的耳边传来弓弩破风声,架着申高阳左右手臂的士兵惨叫一声,捂着肩头倒在了地上。
申高阳散乱的视线还未聚拢,手臂便被猛地向后一拽,一个踉跄,便落入一个坚实又滚烫的怀抱里。
“父亲。”
耳畔传来申文先略带沙哑的声音。
“子奉?”
申高阳怔怔地抬眼。
“文先。”
申行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一家三人,对峙而立,没有多余的叙旧,只有无尽的沉默,和耳畔穿林寒风声。
“你来做什么?!”申高阳终于从混沌中挣脱开,急得眼泪快要掉出来,“你...”
“城中已经戒严,有守城军士严格盘查入城人员。就算父亲奉了密旨,也要陛下亲自首肯,才能放人入城。除非...”申文先咬了咬下颌,以一个沉重的视线望去,“除非父亲想要带兵攻城。”
“...那你不在营里守着,来这里干什么?”申高阳声音微微发颤。
“来找你。”
“我做的安排,你怎么会知道?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
申文先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只是,那天,你把一杯茶都喝光了。再上品的茶,你也不会全部喝光。”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极为柔软的方帕绸巾,小心翼翼地替申高阳沾去他额角上黏着的土,难得露出了一抹粗糙的笑,“因为你曾说过,一杯茶,只有三口可饮。你嫌下层茶叶苦舌头,是糟粕。你连那么苦的茶都喝了,心里该是有多难受?”
申高阳眼泪一下子便成串地掉了下来。
申文先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敢再去看哭得梨花带雨的俊俏二弟,只能笨拙地将他藏在自己身后,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面对着脸色铁青的老父亲。
“你也是来拦阻我的?”
申行低沉的话语如阴雷滚滚,落在申文先耳畔,他并无一丝犹豫,直接朝着申行跪了下去。
“父亲,儿子不敢眼看父亲行将岔路。”
申行宛若暮霭暗沉的视线落在他养出来的两个好儿子身上。
“若为父执意不回,你们,要待如何?”
跪得端端正正的申文先拼死抓住了膝盖前袍,咬紧牙关,下颌崩得极紧。
“文先承父亲大恩,绝不会与父亲作对。”
他僵硬的右手一点点攀上腰间的铁剑,却意外地摸到了一只又软又嫩的小手。
“想自刎,把命还给父亲?”申高阳眼睛里水光粼粼的,还皱了皱小鼻子,“果然是只有武夫才能想出来的昏招儿。”
他一把扯起申文先,二指圈成团,搁在唇边,一声极清脆的哨音响彻枯林间。
申行面对着无数蒙面而来的黑衣杀手,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望着申高阳的目光,便罩上了一层陌生的疏离。
而申高阳察觉到了申行的防备,他没忍住心口刺痛,别开脸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自嘲而笑。
“父亲,你竟连你的亲儿子都不信。你觉得,我会找人杀你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让我怎么信你?”
“子奉,你看见了吗,父亲对你我是一样的,他没有更不喜欢你。所以,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申文先听见申高阳略带哽咽的笑音,心里揪疼,却没忍住低声斥责道:“子昭,不要说这种话。”
申高阳双脚一蹦,窜上了申文先宽阔的背,用手臂死死地环住他的脖颈,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轻柔地笑着说:“带我去高处。我堂堂文林世子,就该站在最高的地方。”
“可是,你怕高。”申文先踌躇了一下。
“我不管,我要去!”申高阳皱了皱鼻子,申文先立刻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双手托住申高阳柔软的腰背,左脚蹬在亭中朱红围栏,右脚借道亭柱,两步窜上那灰瓦飞檐的亭台高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