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饿了吧,快吃。”呼河老人好客大方,他端出几碟腌菜摆好,招手让陈正去吃。
咸鲜小菜混着馒头清甜的麦香充盈了陈正这段时间满是肉菜的肚子,他接连吃下三个馒头才不好意思地挠头说自己吃的太多了,老人吧嗒着旱烟笑眯眯地摇头,“不多不多,我年轻能吃下七八个。”
陈正按下想要询问有关黑山“吃人”的那颗心,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他和老人再熟悉一段时间,他一定要仔仔细细研究透这里面的关窍。总之,陈正是不相信人会无故吃人的。
吃罢午饭,呼河老人开始处理那一铁桶银鱼,细小的银鱼摘掉耳鳃就可以食用,老人是熟手,陈正看到一柄贴着指骨的细长小刀随着呼河老人的手指上下移动,另一边的不锈钢盆里渐渐堆成小山。他在心中啧啧称奇,果然古人说得对,熟能生巧。
黑山的日头落得很早,刚过四点太阳就隐隐有了告别的念头,陈正站在呼河老人的营地,他猛地抬起头,看到碧空被夕阳染红,绿得发黑的草坪远方款款走来一只肌肉紧绷的蒙古犬,他叫了一声:“班布尔!”
班布尔一步三回头,它漂亮的肌肉线条因为频繁的转头而逐渐清晰,线条明朗的身躯彰显着蓬勃的爆发力,陈正肯定班布尔可以在极快的速度里扑倒一只狼,这是蒙古犬的天性,是上苍赐予他们帮助牧民的伟大神力。
“班布尔过来!”陈正蹲下身张开双臂,他希望自己被扑倒时的样子不要太难看。
班布尔往自己的身后看了一眼,像在确认什么。突然它加快步伐,轻快且有力的腿凌空而起,在几个呼吸间冲到陈正的面前,陈正只来得及看清那只黑色的鼻子,他的眼镜被班布尔撞飞了。
陈正被班布尔压得无法起身,他呵呵笑着,班布尔的体重让他想起家里的那只狗,雪白的,毛茸茸的,远没有班布尔结实的一只狗。
一声清脆的口哨划散了陈正的回忆,他艰难地抬着脖子,两眼眯成一条细线,细小的缝隙里是个穿着蒙古袍的雄壮汉子,陈正呢喃道:“阿尔斯楞。”
班布尔还想同陈正玩闹,它的舌头舔湿了陈正的脖子、脸颊,额头,它像个宠爱孩子的母亲那般关照草地上的陈正。陈正无力对抗充满母爱的班布尔,只好顺其自然躺平身体,直到阿尔斯楞呼唤班布尔的名字,陈正才有机会找到眼镜戴上,在看清阿尔斯楞的那个瞬间陈正从腰椎开始酥软,是被原始野性的美冲击过的战栗。
阿尔斯楞换了最传统的蒙袍,袍子外面是一件精致的镶边绵袍,靓丽的颜色衬上阿尔斯楞这些日子被晒黑的面颊额外生出一些高贵不可侵的气质,陈正看呆了,他恍了下神,不过脑子地问:“你过来有事吗?”
“嗯。”
陈正理理头发,点点头,他已经后悔自己刚才问出口的那句话,于是转头说呼河老人多么多么好,给他准备了如何丰盛的食物,简直是天大的好人。
阿尔斯楞站在原地,环着的手臂也渐渐松开,指尖对着地面,他问陈正在呼河老人家住着快乐吗,陈正心说这才刚待一个下午,他哪里知道自己快不快乐,于是胡乱点头说还好。
“我是想说——”,“回来吃饭!”,呼河老人打断了阿尔斯楞想说的话,陈正追着声音看到呼河老人干瘦的脸上沾着一层油光,老人粗糙的手里端着一大盘炸的喷香酥脆的小鱼,他对陈正和阿尔斯楞招手,要他们快点进屋吃东西。
陈正半路问阿尔斯楞刚才想说什么,阿尔斯楞笑了笑,“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去我那里住。不过,如果你喜欢呼河老人的家,住在这里也很好。”
简直是天上下糖果,陈正绷着嘴巴,高兴劲全从那双眼睛透过镜片溢出来,他晃悠着胳膊简直想吼叫一声,“真的吗?!”
阿尔斯楞点头。
陈正深吸了口气猛地点头,“我要去,我想住到你那里!”
虽然呼河老人是一位非常和善,十分值得尊敬的老爷爷,但他家里有位黄花大闺女,而且还是位让陈正有些心动的漂亮姑娘,他有些抗拒将自己生活化的一面原原本本展露给心上人,此刻的阿尔斯楞无异于救火的水,解了陈正的燃眉之急。
酥脆可口的小银鱼不需额外的调料,只要最简单的盐和胡椒就能绽放最纯粹的鱼鲜味,陈正还是头一次吃这种外表白似透明的小鱼,他见阿尔斯楞和呼河老人倒了酒喝,自己隐隐有了馋意,于是也倒了一杯。
香醇微辣的透明酒水像炮竹引线一样从陈正的喉头一路烧到胃里,他龇牙咧嘴地摇头,边咳嗽边笑。下巴上突然多出一抹柔软,阿尔斯楞递来一块方形的棉布手帕,陈正笑眯眯地接过去擦了擦。
“你不会喝酒。”阿尔斯楞的语调是肯定的,陈正摆摆手,自嘲道:“不会喝不会喝,我们宿舍聚餐都是喝啤酒,还没喝过这么烈的白酒。你们厉害。”
陈正有些醉了,他苍白的面颊上添了两分红晕,因为咳嗽呛出泪水的眼睛在灯烛下闪着湿漉漉的光。
呼河老人吃了几条小鱼就一直在喝酒,老人面不改色一杯接一杯,甚至还能准确的讲述回忆里的细节,老人说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冷,也是阿尔斯楞陪他喝酒……
陈正似乎看到一老一少端坐在床上,地上摆了两个炭盆,小姑娘睡着了,红扑扑的脸蛋像初升的太阳那样美丽。
那一年的黑山遇到了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呼河老人在几天前就察觉到天气的怪异,深冬时节竟然热得可以脱掉棉袍,爱美的年轻人甚至穿上了夏日里轻飘飘的短靴,他挨家挨户的劝告,告诉牧民要给羊圈加盖,但只有很少的人听进了耳朵。
牧民认为自己的经验足够,往年也有这样反常的天气,但仅仅是多下两场雪的事,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们对呼河老人的劝告秉持着老年人杞人忧天的看法,认为呼河老人的胆子太小了。
“后来呢?”陈正觉得呼河老人的这个故事一定与“吃人”有关系,他抱着毯子好奇极了。
老人摇头,“没了,就是下了场大雪。我和阿尔斯楞帮忙清了几家人的雪。”
陈正不太相信,因为身旁的阿尔斯楞紧紧皱着眉头,显然那年的回忆不是铲雪那么简单,但天色已晚,他们不好再打扰年迈的呼河老人,阿尔斯楞站起身示意陈正该走了。
阿尔斯楞的营地就在离呼河老人几里远的地方,陈正惊讶自己昨天路过这里竟然没有发现这座敖包,看来人的注意力真是会自动忽视目的地以外的地方。
班布尔亦步亦趋跟着他们,它蹦蹦跳跳欢快极了,陈正好奇阿尔斯楞不在的日子班布尔靠什么过活。那天阿尔斯楞说班布尔平时是帮牧民放羊,帮哪家牧民呢,呼河老人吗?
“班布尔有自己的主人,我回来了他们会让班布尔回来找我。”
“啊?”陈正有点惊讶,他看着班布尔,“呼河爷爷不是班布尔的主人吗?”
“不是,班布尔的主人住在银蛇湾的对面,离这里不算远,如果你想看看,我们可以明天去。”
陈正若有所思,他不懂为什么对面的人愿意让班布尔回来,但他想去银蛇湾的对面,“那太好了,我来就是要采风嘛。”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步行吹散了陈正的酒气,他浑浊的脑子随着越来越清晰的星星逐渐清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礼还在呼河老人家,但回去取又要复走许久,就这样吧,没有行礼一身轻。
阿尔斯楞的营地很小,像普通的农家小院,不过也是,他在沙拉特旗有那么巨大的一片草场,来黑山就是城里的时髦说法——度假。度假当然不需要张灯结彩、敲锣打鼓,一所小巧的漂亮房子与别致的风景就足够了。
陈正掀开毛毡,鼻尖是浓浓清爽的柠檬香味,他仔细打量一圈,发觉屋内应该是被认真打扫过,就连边缝处的几个铁钉都被擦得闪闪发光,陈正诡异地觉得阿尔斯楞下午回家是为了打扫房间,早上没有邀请他同住也是因为敖包许久没被打扫过。
虽然想法有点自恋,但陈正就是笃定。
这样的肯定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源自陈正母亲的言传身教,那位教师出身的优雅女性总会在朋友做客前将家里清扫的一尘不染。陈正耳濡目染自然认为邀人做客要打扫屋子,阿尔斯楞的形象在他的心中变得更加高大,原来他对阿尔斯楞是如此重要的朋友。
班布尔咬着一张正方形的垫子在敖包里来回转悠,它的尾巴高高翘着且来回摇摆,最终它将那个垫子放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那里可以第一时间看到来人,也可以瞬间护卫身后的主人。陈正对班布尔的喜爱更上一层楼,他搂着班布尔,抚摸它紧密结实的前腿。
阿尔斯楞拾了柴火进屋,他半蹲着点燃火盆,燃燃的火光驱散了敖包中的寒气,陈正望着屋里唯一的一张床,犹犹豫豫地问:“我们要睡在一起吗?”他绝非矫情,刚到巴图家那些天他是和格日勒一起睡的,可格日勒是个小孩子,而阿尔斯楞……陈正说不好,他觉得阿尔斯楞和其他人不一样。
阿尔斯楞撕扯着风干牛肉,铸铁小锅里很快咕嘟咕嘟冒出香味,他说:“如果你想自己睡,我可以睡到地上。”
陈正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刚才做了什么,居然让阿尔斯楞有了这样的想法。这么冷的天让阿尔斯楞睡到地上,他简直成了罪人,于是陈正赶快解释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一起睡,我们一起睡。”像表忠心,陈正脱下外套挂到一边,又干脆地展开被子钻了进去。
被子很软,没有一点常年被阴着的湿霉气,反而有太阳烘烤过的淡淡香味,陈正悄悄凑过去嗅了嗅,果然没错,是太阳的香味……又或者是阿尔斯楞身上的味道,想到这里陈正慌忙抬起头,他做贼心虚一样看向阿尔斯楞。
还好阿尔斯楞忙着做饭没看他,不然陈正又要找地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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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JokerShark送我的鱼粮,吃得很饱,开心???
和别人同床共枕并没有陈正想象中的难受别扭,他太累了,脑袋刚挨上枕头就睡着了,暄软的被褥比陈正在呼河老人家吃的馒头还要蓬松,温暖让他失去了感知忸怩的能力。
陈正陷入了甜美的梦。
黑山的清晨能嗅到一种特别的气味,是带着寒气的水和草,陈正早早醒来,他想看看被太阳照着的黑山。红日静静倚靠在弯弯的地皮上,班布尔追着那道刺眼的金光跑,它饱满的身体被太阳照成了一尊金子雕刻而成的艺术品……
太阳出来了。
“这里真美……”陈正喃喃自语,他感叹造物主的神力,在这个瞬间他与牧人嘴里念着、挂着的长生天通感了,白皙的面庞映着红艳的颜色,湛蓝的天留在了他的眼睛里。
阿尔斯楞也起床了,他为陈正拿来一件长至膝盖的大衣,陈正兴奋地望着阿尔斯楞,他又一次强调,说这里真美,阿尔斯楞只是淡淡的,漫不经心地说:“小心生病。”
美丽的日出是短暂的,长久的是放羊赶牛的劳作,陈正领着班布尔搬回了自己的行礼,他发现留在呼河老人家的只有一个简单的装着换洗衣服的小皮包,而那些大件的、很难搬动的行礼都在阿尔斯楞的车上。班布尔小跑跟着陈正,唇吻间会猛地呼出一口白气,陈正摸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块没舍得吃的牛筋递给它,班布尔用鼻子顶了顶陈正的掌心示意把东西放到地上。
“你怕咬到我吗?”
班布尔没有回答陈正,它美滋滋吃掉牛筋低声叫了两句,它催促陈正走快一点,一会儿他们要去银蛇湾对面,去见见班布尔真正的主人。
银蛇湾对岸生着团簇的白色小花,拥挤的花朵像胀大的蘑菇落在草地上,陈正摘了一朵闻了闻,没有花店里沁人心脾的香气,是一股让人脑仁疼的腻香。阿尔斯楞告诉陈正这种白色的花是一种草药,能醒脑明目。
陈正拽了几朵扔到包里打算回去好好研究研究,班布尔扒着他的腿不放,它嗅到陈正的裤兜里装着它喜欢吃的肉块。阿尔斯楞喝了一声,班布尔发出委屈的哼唧,它低着脑袋悄悄掀着眼皮观察阿尔斯楞的表情,陈正最见不得小猫小狗可怜兮兮的样子,他一把抱住班布尔道:“你凶它干嘛?我带的肉块本来就是喂班布尔的,对不对啊班布尔?”
班布尔呜呜用鼻子顶陈正的手背,湿漉漉的鼻尖配着它可怜可爱的表情就像在告状一样,陈正一边喂它吃肉,一边安慰道:“阿尔斯楞没有生气,他是想让我们快点走,你的主人就在前面呢。”
班布尔像是听懂了,它跑到前头来回嗅着自己的气味,不一会儿就引着陈正来到一座孤零零的蒙古包前。
陈正扫视一圈发现附近只有那一座小巧的敖包,他满怀困惑地问阿尔斯楞:“这里怎么只有一间房?”在沙拉特旗的那段日子陈正经常跟着巴图去串门,大部分的牧民家里都会有两三顶敖包,很少有单用一间的人家。
“班布尔的主人不喜欢别人打搅她。”
陈正若有所思,这段日子他见过不少牧民,他们大多和善大气,会拉着陈正唠家常。而且……对如此硕大空寂的草原来说,客人不都是很受欢迎的吗?他对班布尔的主人愈发好奇了。
班布尔小跑到敖包前站定,它俯趴身体仰着头叫了一声,不一会儿陈正看到一只棕色的犬从敖包后面跑出来,它的腿似乎受过伤,跑起来像短了一截似的颠簸,它凑到班布尔的鼻头旁嗅了嗅,又逐一闻了班布尔身体,才转过身查看不远处站着的陈正和阿尔斯楞。
似乎发现那里站着的是自己认识的人,棕色的犬竭力往阿尔斯楞的身边跑,陈正看到它的毛皮远没有班布尔亮滑,更不像班布尔那么充满活力,它像个需要拄拐的老人一样,心里激动,但年迈的身体拖着它无法移动。
阿尔斯楞笑了一声,他蹲下身,强壮高大的身体少了许多压迫,他温温柔柔地冲那只已经年迈的棕色猎犬喊:“雪!过来!”
陈正意识到了什么,他也蹲下身鼓励道:“雪,过来。”
雪应该就是阿尔斯楞那年冬天救下的那只母犬,陈正欣喜自己竟然能看到故事里的主角——那只勇敢的不放弃的小狗。
棕色的雪终于来到了它的救命恩人身前,它抬起一只前爪放到阿尔斯楞的掌心上。陈正没有说话,他默默注视着雪与阿尔斯楞交汇的掌心,像是看到了残酷冬天里最温暖的一颗火花。
沙哑无力的声音打断了陈正的暗自感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佝偻着身体站在敖包门前,她灰色的头发因为失去营养从中间断裂像枯草一样四处炸开。陈正想到了巴图的妻子,又想到呼河老人的孙女,她们年轻而蓬勃的生命力不仅在力气上,还在头发里。
老人讲得话陈正一句也听不懂,他只能凭借阿尔斯楞的反应大约猜测。阿尔斯楞是笑着的,他抱着雪示意陈正跟上,俩人进了老人的敖包。敖包内没有生火也没有电灯,陈正用力眨了眨眼才能看清屋内的大致轮廓。
陈正看到正对大门的小桌上摆了一碗骨头、一碗牛奶和一个小香炉,看起来就像一个简陋的供台,只是上面缺一张照片。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东西找了个空处坐下,阿尔斯楞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老奶奶,老奶奶抹了抹眼睛又指了指天空。
从老妇人家出来后班布尔没有追上来,它站在门口的草垛上望着陈正和阿尔斯楞的背影叫了一声。
“班布尔不和我们回去吗?”
阿尔斯楞摇摇头说:“直到下次我来黑山它都不会再出现了。”
陈正好奇不已,他对班布尔神奇的时间观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什么?它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再来?还有今天的那只狗就是被你救过的那一只吧。”
阿尔斯楞没有回答陈正的问题,他问陈正有没有吃过烤兔子,陈正摇头,他哪里吃过兔子,他只在童话故事里读过兔子,脑子里竟是些白绒绒的小团子,根本想不到兔子还能吃。
当天晚上陈正就吃到了兔子肉,是阿尔斯楞猎回来的,他拽着兔子的耳朵几下就剥好了皮,陈正吓得跳到床上,他看着兔子闭紧的双眼心里很是惭愧,可阿尔斯楞告诉他牛羊也是如此,就连马和骆驼有时也会变成人的肉食。
可怜的兔子变成了香喷喷的烤兔肉,陈正纠结地看着阿尔斯楞特意切小的肉块还是不敢下嘴,“我……我还是……”
阿尔斯楞没有催促陈正,他从火堆里刨出一颗烤土豆放到地上敲了敲,陈正乖乖坐着等待自己今晚的食物。阿尔斯楞将那颗土豆放到手里来回倒,几分钟后掰开土豆沾了一层浅棕色的调料递给陈正,“吃吧。”
调料是油籽磨碎混了盐面儿制成的,非常香,陈正还是第一次用如此原始的方式来吃土豆,以前在家土豆总用来炒或是炖,没想到烤着吃也那么香,他嘶嘶吸气,赞美阿尔斯楞的手艺好,“你怎么做什么都那么厉害,你烤得牛排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排,没想到土豆也这么好吃!”
几秒后陈正开始后悔自己的夸赞,阿尔斯楞割肉的小刀上扎了一块没骨头的兔肉,他将那刀送到陈正的嘴边,问:“手艺这么好你都不肯尝尝吗?”
陈正眼一闭心一横,能怎么样呢,就是一块肉罢了,他探头咬走那块肉慢慢咀嚼,出乎意料,很好吃,可陈正终究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阿尔斯楞再给他只是摇头。陈正担心阿尔斯楞会因为他的拒绝而伤心,于是解释说:“你做的饭很好吃,我就是过不了心里那关,兔子太可爱了……”
陈正不想撒谎,阿尔斯楞是他在草原上交的第一个朋友,他不能欺骗朋友。
阿尔斯楞像是完全不在意,他自己将那兔子吃了大半后开始吃土豆,烫嘴的粉糯土豆把那张肉粉色嘴唇烫成了艳红,陈正觉得阿尔斯楞的嘴巴比他见过的好多口红模特的嘴唇还要漂亮。肉感十足的嘴唇没有一点起皮,饱满又漂亮的形状简直是画里才会有的唇形。
吃罢饭后陈正主动要洗碗,可惜阿尔斯楞没给他机会。土豆是直接烧的,兔子是穿在铁丝上烤的,根本没有可洗的东西,只有阿尔斯楞那柄切过肉的刀能擦擦,可在这里,刀的地位十分特别,普通人是不能冒昧触碰的。
陈正只得去收拾屋子,但屋子也是干净整洁的。陈正只能全神贯注观察阿尔斯楞,他看阿尔斯楞要洗手就冲过去打水,又提前准备好毛巾,阿尔斯楞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了。
陈正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在阿尔斯楞面前表现自己,他把这归咎为“客人综合征”。
黑山的冬天比沙拉特旗来得更早,某天陈正掀开毡毛门帘惊喜地看到天上往下飘窸窸窣窣的雪花,他赶紧将这个消息分享给屋里烧水的阿尔斯楞。阿尔斯楞反应平平,头也没抬的说知道了,陈正有几分挫败。
阿尔斯楞的反应给了陈正当头一棒,以前在学校读书,陈正看到同学浪费食物会很心痛,他会联想到那颗米的主人是如何艰苦认真的将它养大,结果现在被剩在盘子里,扔到泔水桶中。
可遇到阿尔斯楞陈正才发现他和那些浪费粮食的同学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更伪善,眼下黑山下雪,更应该关注的是食物与柴火,而不是风花雪月的想去赏雪,陈正默默在本上给自己记下一笔。生活要在细枝末节的琐事上体悟,而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浪漫。
中午吃饭时阿尔斯楞告诉陈正他要回沙拉特旗一趟,陈正嘴里的羊肉一下失去了味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陈正对阿尔斯楞的依赖在这段日子增加了,虽然有呼河老人家可以串门,但他有种雏鸟心理,总觉得阿尔斯楞才是他领地里的熟人。
“大概明后天,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和我说?”阿尔斯楞开始收拾东西,他穿了件厚实的棉袍,脚踩一双军勾短靴,神气极了。
阿尔斯楞明确拒绝了陈正想要同去的意愿,他这次回沙拉特旗一是为了收拢羊群,二是回去带一些物资回来,有陈正在车上会很不方便。陈正对此表示理解,他知道黑山的冬天很冷,需要的东西很多,所以摇头说自己没什么想要的,如果要带就带一些不怎么占地方的药片吧。
下午送走阿尔斯楞,陈正安静地坐在床上,他盯着地上的炭盆看了许久,炭火边上的木柴碎屑有时会“啪”的一声蹦开,像是转瞬即逝的烟花……
夜里睡觉前陈正还美滋滋地想,今天只有他自己,宽大的床可以由他滚个痛快了。结果失策了,降温以后的大床冷似冰窖寒窟,稍稍探出一根指头都要缓和好久才能变暖,更别提一翻身就会罩进一股寒气。陈正在黑暗里平躺着,他听到苫布被风吹得斗斗作响,还听到草叶被风掀起的嘶吼,以及车轮滚过地面的辘辘动静……
车!陈正一个猛子坐起来,他披着被单跑了出去,车头大灯晃得他睁不开眼,轰鸣的发动机在此刻成了最美妙的乐曲。陈正终究还是没有适应空寂孤单的黑山,他挥臂和连夜赶回来的阿尔斯楞招手,不安的心脏也恢复了平静。
陈正病了,昨夜他听到敖包外的车响衣服都没穿就跑了出去,这么冷的天,一面风扫过来就将他吹倒了。现在他红着脸钻在被窝里直发抖,他发烧了,脑袋热得厉害,偏偏身上冷,盖了几床被子也不管用。
阿尔斯楞守在炉子前等热水,不时回头看看难受的陈正。他从沙拉特旗的营地带回来一个小型发电机,床上铺着的电热毯终于可以展露实力。
蒸汽腾的铁壶发出火车样的声音,热水烧好了。陈正迷迷糊糊感受到阿尔斯楞在扯他的被子,他冻得厉害,死死揪着不松,嘴里嘟嘟囔囔道:“怎么这样……怎么这样,我好冷,别抢我的被子……”
阿尔斯楞摸了摸他的脑门,声音是说不出的温柔,像哄孩子或是刚出生的小羊羔那样,他说:“睡吧,睡一觉就全好了。”
也许阿尔斯楞真有什么魔力,他说完那话之后陈正真觉得脚心开始发热,甚至越来越烫,烫到他忍不住偷偷把被子踢开一道缝隙……
临近下午四点陈正才醒来,身下有硬硬的东西硌他的骨头,摸出来一看是几个被烫成奇形怪状的塑料水瓶,原来这就是阿尔斯楞的“魔法”——简陋的暖手宝。
感冒初好,陈正的头痛得厉害,简直像有钻子顺着太阳穴往里钉一样,嘴巴里也苦得很,像含着止痛片似的难受。
阿尔斯楞盯着陈正伸出被褥的胳膊和腿问:“你还不长记性吗?”
陈正心里偷偷抱怨,上午那么温柔,现在变得那么凶,但人在屋檐下,陈正不得不低头,“我睡了一天,骨头都酥了,想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