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拉特旗爱情故事—— by虎兔

作者:虎兔  录入:07-04

陈正头一次如此明显的感受到阿尔斯楞外露的情绪,他在生气,陈正也知道自己给阿尔斯楞添了麻烦,自知理亏的他好声好气地不断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就突然看不见了。”
“你在雪地里待得太久了,是雪盲症。”阿尔斯楞扶着陈正往家走。
陈正傻兮兮地转头,呆呆地重复道:“雪盲症?”
“嗯,如果长时间待在雪地里,要戴护目镜或墨镜。”
“原来是这样。”陈正看不到了,人好像也呆了,他本来就近视,现在添了盲症,更是雪上加霜,最搞笑的是没了眼睛,陈正的耳朵也不好使了,需要阿尔斯楞靠得非常近才能理解对话的含义。
要不是阿尔斯楞的性别同为男,陈正都要怀疑自己是在借势占阿尔斯楞的便宜了。
阿尔斯楞对陈正说:“把眼睛闭上。”
陈正呐呐地点头,此刻的他连刚出窝的雏鸟都不如,雏鸟好歹能辨认方向自在飞行,而他是个需要阿尔斯楞喂饭喂水的笨蛋呆瓜。他闭上眼睛感受到额前有股凉凉的气,阿尔斯楞在帮他治病。
眼下雪深路沉,出去找医生还不知要多久,幸好阿尔斯楞懂得多,可以暂时帮陈正缓解痛苦,陈正第一次觉得眼睛是那么的重要,重要到眼珠的刺痛会连坐到大脑,这几天他的脑袋也蛰蛰的。
雪盲症后的第一时间要用遮光布条封闭眼睛,然后用冷毛巾冰敷,阿尔斯楞从外面铲了一盆雪慢慢融化,哗哗的水流带动屋里温热的气,陈正的鼻子变得敏锐,他可以嗅到寒冷的味道,“又麻烦你了,我以后一定记住了。”
阿尔斯楞拧干毛巾,他看到床上坐着的陈正乖乖巧巧,心里不知不觉地将他看成个年纪很小的人,“你不知道不能长时间盯着雪地,这不怪你。”陈正仰起头配合阿尔斯楞,洁白的脖子连着下巴一起展露,他的喉结跟着说话轻轻颤抖,阿尔斯楞被那抹颜色恍了下神,他转过头去换水,说:“这几天你就闭着眼睛,至少要三天后才能睁眼,不然会有后遗症。”
陈正点头,他可不能有后遗症,本来就是近视,要是半瞎了以后可怎么办。
冷毛巾敷完眼睛后阿尔斯楞出门了,他叮嘱陈正不要乱动,水杯就在左手边,他会在晚饭前回来的。
闭上眼睛视线里不全是黑暗,而是不断变化的颜色,红、橙、黑,三色不断变化。陈正小心翼翼地摸索,他端起水杯微微抿了一口,阿尔斯楞不在,他担心自己一会儿会想上厕所,水也不敢多喝,只能竖着耳朵听,他在心里默默数数,只是心情杂乱,每次数到七十就会打乱,一时间又开始想自己的故事,以及不知何方的阿尔斯楞。
风变紧了,陈正摸索着脱掉鞋子,他端坐在床榻上,腿上盖着被子,像一尊慈善的佛。
陈正觉得自己等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回忆起来沙拉特旗的那趟火车,慢悠悠的火车跑在荒野里,同学们围在一起打牌唱歌,同一车厢的大家意气风发,畅想未来。陈正勾着夏清的肩,领导范十足的一挥胳膊道:“以后我们‘苟富贵,勿相忘’。”,夏清笑嘻嘻地推开他,笑骂道:“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先熬过前三天再说别的吧。”
夏清说的没错,刚下火车就有两个同学后悔了,火车站是一间小小的红砖房,下了火车就是出站口,连个楼梯都没有,简陋的条件震慑了这群小年轻,但大家都撑着不说话。
出站口有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举了块包装盒剪成的牌子接他们,夏清笑眼眯眯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大家上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到了镇办公楼才开始第一次正式分配,夏清跃跃欲试,领导说他字写得不错,留在镇上做记录员吧,其他人三三两两分完才看到站在最后面的陈正,恰好当天巴图来镇上办事,为他父亲去世销户,矮个领导当即决定让巴图把陈正领回去,所以陈正就这么稀里糊涂到了草原。
陈正想到那天的巴图就想笑,巴图本来是办正事的,除了销户还要给家里置办东西,没想到东西没买反倒领回去个人。娜仁被吓了一跳,还以为领导派人让他们搬家呢,推着陈正就往远处走,后来说起这事大家还笑。
呼呼的风声吹着灰蒙蒙的大地,陈正抱着枕头不敢动弹,失去视物能力的他变得十分脆弱。手机在这个时候像铁疙瘩一样无用,陈正心焦又害怕,他很怕门后进来一头狼。娜仁爱给他讲一些故事传说,年月不好的冬天,狼会跑到家里来偷食。
如果狼来了,他要怎么办。恐惧担忧萦绕在陈正的头顶,他把身体也藏进被子,躲在黑布条后的眼睛微微颤动,像茧里的蝴蝶翅膀。
终于,阿尔斯楞回来了,他带着寒风轻雪慢慢走近,陈正探出一只手问:“阿尔斯楞,是你吗?”
阿尔斯楞迟疑了一瞬握住了那支握笔的手,他轻轻地说:“别怕,你的眼睛很快就好了。”
阿尔斯楞出门是为了给陈正打牛奶,他在黑山没有养牛,只能去别人家要一些。煮热的牛奶放凉后可以用来滴眼睛,这是最纯洁的眼药水。
失明的这些日子阿尔斯楞成了陈正的全职保姆,他会帮陈正洗头洗脸。
这天阿尔斯楞为陈正洗头后,打算利用陈正漂发的水洗头。水盆架对阿尔斯楞来说太矮了,热水打湿了他的衣服裤子,陈正听到泼水的声音。虽然阿尔斯楞一直没提他的眼睛,但陈正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他悄悄揭开布条,看到了一个蒸汽腾腾的美男。
水珠顺着阿尔斯楞的发丝滚落,他随意抹了把额前掉落的头发,问陈正说:“你能看到了?”
陈正呆呆地点头。
阿尔斯楞的动人是张扬的,但他似乎并不为自己的俊逸沉醉,那理所当然的气质将他的帅气变得具象而喧哗。陈正听到自己的心脏鼓鼓的跃动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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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随着陈正眼睛的恢复渐渐平息,黑山的雪像它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停止了。
陈正这几天兴奋地睡不着,要回沙拉特旗了,渴望的滋味和大学放假前整夜不睡觉去火车站排队抢票似的。他的亢奋阿尔斯楞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们明天出发。”
临行前一天呼河老人送了一筐鱼干来,老人吧嗒着烟袋悠长而深远地说:“阿尔斯楞小子,巴图可是个好大哥啊。”
“我知道了。”
“那老汉就回去了,陈正,下回还来阿达家里啊。”呼河老人对他们笑笑就要走,陈正追过去送,“一定一定,您的故事我还没听完呢。”
残雪被牛羊踢开缝隙,露着半截枯草仰头吸风。呼河老人拍拍陈正的后背,说:“好孩子,阿尔斯楞对你不一样,他真把你当成兄弟的。”
陈正挠挠脖子,有些不好意思,巴图才是阿尔斯楞的亲兄弟,他就是个外来户,“嗯,阿尔斯楞是个好人。”
呼河老人摇摇头,嘴角的气凝结在胡子上,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劝劝阿尔斯楞,他阿爸的死不能怪到巴图身上。”
陈正瞪大眼睛,他听到了什么,“啊……好。”
雪地深深浅浅并不好走,呼河老人突然站住,满意地打量了陈正一圈才说:“好了娃娃,你回去吧,阿尔斯楞追过来了。”
陈正回头一看还真是,阿尔斯楞跟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笔直的长腿在雪地上相当惹眼。陈正和呼河老人简单告别后跑回阿尔斯楞的身前,他才听到一个有关阿尔斯楞兄弟间的秘辛,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故事的主角。
“你忘戴眼镜了。”阿尔斯楞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递给陈正,可当陈正想拿走时,他又攥紧了,只说:“闭眼。”
陈正不知道阿尔斯楞要做什么,但草原是阿尔斯楞的地盘,他顺从地合起眼皮,问:“闭眼睛干什么?”
“你已经有一副眼镜了,墨镜再扣上去没有用,我牵着你。”
呼河老人说得不错,阿尔斯楞对他可真好,陈正感受着阿尔斯楞坚硬的掌心,一步一步走回车上。刚一上车陈正的镜片就因为温差起了大雾,他摘下眼镜心里一惊——他又不是瞎子,单独戴墨镜也能模糊看到路况,阿尔斯楞也太小心了。
返程的路总比来时痛快,当熟悉的风景闯进陈正的眼睛,他几乎热泪盈眶,陈正跳下车拥抱娜仁和巴图,“嫂子,大哥,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娜仁一边抹泪一边埋怨说:“走了两个月也不回来看看我们,陈正坏人。”她的汉话一如既往的差,甚至因为这两个月没有语言环境变得退化,“格日勒都报名了初中了嘛。”
“那太好了,他在哪儿呢?”陈正特别想念自己的小学生。
“去他舅舅家了,我兄弟要杀羊了,他去帮忙嘛。”
巴图让妻子去取早上煮的把肉,又问陈正:“陈老师习惯黑山?”
陈正当然知道巴图想听什么,他笑嘻嘻地说:“那还是家里好。”
巴图果然开心了,胳膊搂着陈正就往家里走,陈正转头去看阿尔斯楞,巴图问他:“陈老师看什么呢?”
“阿尔斯楞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陈正希望他们兄弟俩人能和解,他想到呼河老人的嘱托,还有巴图母亲的眼泪,于是又说:“阿尔斯楞不愧是巴图大哥的兄弟,我在黑山得了雪盲症,多亏他帮我治病,不然你的汉人兄弟就要变成真的瞎子啦。”陈正尽可能将话说得俏皮,他不想气氛变得尴尬。
巴图“哼”了一声说:“我家的门又没焊死。”
陈正赶紧对阿尔斯楞招手道:“阿尔斯楞快来,外面好冷啊。”
几人回到敖包,娜仁看到床上的阿尔斯楞愣了一下,她很快整理好表情,只是激动的声音还是把她内心的柔软戳破,“阿尔斯楞回来了,阿尔斯楞回来了——阿妈!阿妈!”
巴图的妈妈从另外一间敖包出来,她稀疏花白的头发编成一条细细的辫子,眼睫毛都掉光了,只有牙齿还在,甚至相当洁白,“我的儿子……”老人的嘴巴张张合合,最后问了个很简单的问题,她问阿尔斯楞冷不冷。
大约天下的母亲都是如此,凝练的句子里是沉甸甸的爱,阿尔斯楞摇摇头,他拥抱了自己瘦弱的妈妈,温柔地说:“不冷,我和陈正开车来一点也不冷。”
“那就好,不冷就好。”
吃饭的时候陈正竭力讲述着自己在黑山的见闻,少不了提到阿尔斯楞,他注意到巴图也听得津津有味,于是对巴图说:“巴图大哥,你送我的弓可太珍贵了,那么漂亮,我都不敢用了。”
巴图喝多了,涨得紫红的脸上满是得意,“那把弓是我自己做的嘛,你大大方方地用,让……让阿尔斯楞教你嘛,拉弓嘛,射箭嘛,有力气就行,让他教你……”他喝多了,甚至隐约将自己的意识投掷在阿尔斯楞年纪还小的时候,他说阿尔斯楞非常厉害,十几岁的时候就把他们那群结了婚的汉子赢了个遍,“厉害呢,我的兄弟。”
酒气与鼾声一齐响起,不知道巴图是真睡着了,还是不想让阿尔斯楞看到自己眼里的泪花。他的头埋在没有展开的棉被里,只留着一个后脑勺给众人观赏。
吃过饭陈正和阿尔斯楞马不停蹄地往镇上走,车要加油,还要买粮食衣服过冬。
沙拉特旗的镇上除了积雪还有满满的红色,临近过年,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了灯笼。陈正往车窗上呵了口气,他画了一个福字,笑盈盈地指给阿尔斯楞瞧,“你看!快过年了。”
“祝你新年快乐。”阿尔斯楞一本正经地回应道。
俩人在小镇中心分头行动,陈正要去找夏清,阿尔斯楞说他晚上会在秀秀面馆等他,陈正点点头往远处跑走了。
夏清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快过年了,省里批了一批文件和奖金,他每天核对算账都要发疯了,今天提前得了消息,知道陈正要来,死命赶工,终于腾出一个下午见老朋友。钟少逸倒是闲得发慌,站在窗台一盆枯死的花前,看热闹一样说:“夏主任每天亲力亲为,看得我们这些下属心疼得不得了。”
夏清顺手把桌边的一沓报纸抽了一张团成块扔过去,骂道:“你看热闹不嫌事大,你有你的好老子顶着天,我们才是奴隶苦主呢。”
钟少逸好脾气地捡起那报纸,他漫不经心地将那张皱巴巴的报摊平抹顺,“别生气啊,我这不是知道你有难,特意请假过来帮你嘛。”
钟少逸和夏清不是一个办公室,夏清负责记录算数,钟少逸因为身份特殊得了个闲差事——浇花。是真真切切的一盆一盆浇花,从楼上背着水壶浇到楼下,每天除了这事就是开车到处兜风,夏清看着恨得牙根痒痒。
“那你就算这沓,牧民的牲口数量对应补贴,一只羊三块钱,一头牛或者马五块钱。”
夏清还在和钟少逸因为算账的事拌嘴,突然传来当当当的敲门动静,夏清急得把椅子都带倒了,他瞪了钟少逸一眼,示意他一会儿老实点。钟少逸两手摊开挑了下眉,“我可什么都没做。”
陈正笑着喊:“夏清!”
夏清扑过去揪陈正的耳朵,嘴里骂骂咧咧的:“好小子,居然又往远跑。说!是不是为了躲我?”
陈正讨饶道:“不是不是,这不是帮你提前采风嘛。”
夏清哼了一声,给陈正倒了杯水,陈正坐下才看见窗边还站着个人,他赶紧起身和钟少逸打招呼,“好久不见,还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钟少逸夸张地夸奖夏清,说幸好有夏清,“不然我可要被折磨死了,这地方真是‘鸟不拉屎’要什么都没有。还好有我们伟大无私,帅气聪明的夏主任——”
“你去一边,我和陈正说话。”夏清拉着陈正坐好,问了不少有关黑山的问题,提到黑山陈正还真有不少话题,他问夏清知不知道黑山吃人的传言,夏清沉思片刻,说:“好像还真有……你等一下。”
夏清找出一个破烂的记录本,上边是雪量记载,要记录下雪的时间、雪的量,还有化雪需要的时间,他边翻边说:“我记得有一年特别诡异,那个雪下不停,我之前誊抄的时候看到的,那年死了好多人呢,估计就是你说的那个‘吃人’。啊!找到了,你看,这条折线就是雪量,是不是特别可怕,一直在升……”
陈正看到夏清手指下的时间,是三年前。
夏清问陈正说:“你问这个干嘛啊?”
陈正说:“我就是好奇。”
夏清倒坐在椅子上,两手搭在椅背上思考了几秒后认真地说:“其实挺可怜的,人死了那么多,牲畜更活不了,我听小矮子说过一两嘴,他也是黑山出来的,他说那年他们全靠几只狗才活下来,要不是狗去找人,他们都冻死了。”
“狗?”
夏清点点头:“嗯,牧民都养狗,狗在那种时候比人灵活,他们跑出去找食物,找到了扔到雪包里,人就吃那些找回来的东西。”

陈正和夏清聊了十几分钟才想起问家里有没有来信。夏清环起手臂做出看不孝子才会有的眼神,声音也做作起来:“啧啧啧,我们陈大学生这是一心为民,连老母亲都忘记了。”
“别扯皮,有没有。”陈正被夏清逗笑了,他听夏清的语气就知道母亲是来了信的。
果然夏清从柜里找出几封未拆的信还有两个大包裹,他回头对钟少逸不客气道:“愣着干嘛,一点眼力见没有,过来帮我搬东西。”
两个包裹里除了新衣服还有不少零食,陈正抓起几包递给夏清和钟少逸,说:“都是我小时候才爱的东西,你们别嫌弃。”
钟少逸摇头道:“嫌弃?在这个地方哪配嫌弃,我现在听到方便面都馋。”他的话把三人都逗笑了,夏清帮陈正分装好东西,不舍道:“下次见面不知道是几个月后了,说真的,我找小矮子帮你说说情,把你调到镇上吧。”
夏清说的没错,冬九九冬九九,入冬两个月已经下了那么一场大雪,过几天说不定会封山,再见面只有明年化雪的时候。陈正心里也不由得咯噔一下,他和夏清虽然只有大学四年的交情,但友谊却不输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怎么可能不想念。尤其在这么陌生的天空下,连曾经互看不顺眼的人都开始抱团,何况他俩。
陈正不想表露过多的忧伤,他打起精神,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嫉妒我能去黑山采风啊。”
夏清作势要打他,只是胳膊高高抬起,落下却是紧紧环抱,他说:“陈正,希望我们都好。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悲伤的氛围传播很快,好在办公室里还有第三个人。钟少逸凑过来幽幽地说:“怎么回事啊,快把我也抱住,小心我举报你们俩搞孤立。”这句话一下冲淡了陈正的离别之愁,夏清也有点不好意思。
同夏清告别后,陈正打了辆三蹦子到秀秀面馆。正是吃饭的时间,餐馆里灯火通明,暖橙色的灯照在一碗又一碗刚刚出锅的饸烙面上,陈正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他拖着行礼走进面馆,面条的蒸汽在狭窄的过道上蔓延弥散,湿潮的热气里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陈正,我在这里。”
阿尔斯楞的声音瞬间隔散周围人的吵闹,陈正有了回家的感觉,他觉得脚底突然长出丝丝条条的根系,它们拼命往土里钻,直到扎根于这片草地的深处才停下,陈正舒了口气,他说:“阿尔斯楞,我回来了。”
吃饭时陈正嘚瑟地说有礼物送给阿尔斯楞,阿尔斯楞放下筷子,认真地听他描述那个礼物有多么新潮时髦。阿尔斯楞的耐心让陈正开始后悔,万一阿尔斯楞不喜欢,现在这么显摆到时候该怎么收场。
但轮不到他思考,阿尔斯楞车上成箱的新鲜瓜果更让他震惊,他磕巴地问:“你……怎么买了那么多东西。”还是在这个蔬果相当昂贵的季节,阿尔斯楞花钱的劲头让陈正担忧。过去陈正常开玩笑,说如果哪天活不下去了,就在前一天把所有钱花光。
“不算多。”阿尔斯楞把陈正的东西放进后备箱才解释道:“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来镇上,深冬以后大雪封路就出不来了。”
瓜果的香味在拥挤的车厢里飘散,陈正偷偷地耸着鼻子,沁人心脾的水果味道让他精神愉悦。夜变长了,刚过六点外面已经一团黑暗,远光灯的范围里能看到细碎的雪花,陈正惊呼一声:“又下雪了。”
飘摇的雪粒让陈正联想到第一次去找阿尔斯楞的场景——晚夏,蚊虫很多,它们追着光跑,即使那光芒是虚幻的假象,但依旧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漆黑的世界因为有这些小生命变得热闹。
漫漫长路,陈正拿出母亲的来信细细阅读,都是些家常问候,但因为被钢笔点缀在洁白的信纸上,平凡的语句一下有了生命。陈正轻轻抚摸母亲的嘱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他收好信纸对阿尔斯楞说:“我以为自己很独立,没想到看到我妈的来信,第一反应还是想回家。”
“我们放牛会把小牛的眼睛蒙起来……”阿尔斯楞突然转过身,陈正摒息注视着他,对方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脖子,说:“不然小牛会跑回去找妈妈,孩子总是恋家的,人也一样。”
那动作轻若鸿毛,甚至不如一只蚂蚁爬过痒痒,但陈正觉得脖颈上酥酥麻麻,像姑娘柔顺的发丝拂过一般,他痴痴地坐好,安静地看着阿尔斯楞倒映在车窗上的影子发呆。
俊美的男人目不斜视,陈正的心却慢慢歪斜了,像丢了砝码的天平。
陈正久久注视着那幅倒影,阿尔斯楞手伤未愈,口子又渗出鲜血,像围了一圈鲜红的宝石,“你的手还没好,回去要抹药。”陈正忍不住开口。
玻璃窗上的阿尔斯楞点点头,他高挺的鼻子随着脑袋一齐移动,陈正拍了下胸口,迷茫地感受着掌心下不断起伏的心跳。
“我买了很多水果,还有西红柿。”阿尔斯楞示意陈正自己找东西吃,陈正掏了颗苹果细嚼慢咽,丰润的甜汁充满口腔,他却食不知味。也许是病了吧,陈正这样想。
“你想养一只狗吗?”阿尔斯楞突然发问。
陈正才从自己生病的臆想中苏醒,连阿尔斯楞的问题都没听清,他疑惑道:“什么?”
阿尔斯楞说:“我养的狗快下崽了,你想养一只吗?”
“啊,好啊,就是我没有照顾过刚出生的小狗,不知道怎么喂。”
阿尔斯楞像是被陈正的回答逗笑了,他英气的眉眼因为笑容变得温和,声音也含着笑意,“养大了才给你,有狗妈妈照顾,你不用担心。”
陈正也被自己的发言逗乐,他问阿尔斯楞要怎么才能养出班布尔那么听话懂事的猎犬。
“班布尔是在寒冬出生的,这个季节出生的小犬拥有强大的韧性。我没有刻意训练班布尔,是雪在教它,雪是比我好的老师。”
提到猎犬,阿尔斯楞的眼神变得坚定自信,那是属于他的本领。在这片草原上,平均五户人家的狗里就有一只是阿尔斯楞养过的,但阿尔斯楞从不炫耀,他把这当成喝水吃饭一样的事。
陈正想起夏清说的那个故事,他问阿尔斯楞细节,“是真的吗?牧民靠狗找来的食物熬了两天。”
阿尔斯楞:“嗯,那年的雪很大,我被封在黑山出不去,呼河阿达的食物也送不进来,是雪救了我。”
陈正来了兴致,他只恨现在没有纸笔,但好在他有一台信号不好的手机,他敲敲打打开始记录,又问:“它怎么救你的?给你带了什么吃的,雪可真厉害。”
兴奋盖过了一切,陈正没有发现阿尔斯楞逐渐暗淡的神情,阿尔斯楞向他简单地描述了那一天,“暴雪封住了敖包的门,从里面挖雪块会流进来,只能等外人帮忙。雪是第一个发现我的,它掏洞,扔了一块肉进来。”
陈正记下这行字,抬头正要对阿尔斯楞夸赞蒙古犬的厉害,却看到阿尔斯楞落寞的表情,他察觉到气氛的僵冷,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阿尔斯楞打破了这种沉寂,他问陈正介不介意他唱一首歌。
男人声音动听迷人,陈正听不懂歌词,但配上阿尔斯楞沙哑低沉的嗓音,那首曲子像在诉说一段忧愁,一段属于阿尔斯楞过去的悲伤。

巴图家的草场是沙拉特旗的一道风景线,因为这家人在栅栏边上挂了一长串的彩灯,夜间路过的人可以依靠灯带辨别方向,又或者那是一种家的象征。阿尔斯楞的车距离那串漂亮的霓虹更近了,陈正被黑夜里闪烁不休的小灯泡吸取了全部的注意力,他似乎嗅到了熟悉的砖茶香味。
下车前陈正叫住了阿尔斯楞,他别扭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有点期待又有些自豪地说:“这是我妈捎来的,最近很流行,我想把它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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