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望澄不语。
只能靠猜。
他想,也许是自己拽了一路、把人拽疼了,顺其自然地提议道:“那要么我们牵手吧?”
此言一出,刚刚还一脸冷意的季望澄,霎时间哑火了。
面对如此诱人的条件,他由恼怒转为犹豫只花了两秒钟,最后既不满又情愿地点了头。
黎星川弯起眼睛,触碰他的手背,两人干燥的掌心逐渐相贴。
周围人群行色匆匆。
他却莫名有种被人注视的害羞。
明明提出要求的人是他,真正牵手的时候,别扭的也是他。
好像有一道微弱的热流,从手掌一路蔓延上心口,逐渐被血液和体温加热,涌出沸腾的泡泡,“啪”的一下破掉。
黎星川悄悄加快脚步,试图转移注意力,无视掉这种奇怪的感觉。
……一定是因为季望澄的手太冷了,不习惯。
上午九点的车,到容城已经三点多了。
外婆很喜欢季望澄,照她的话讲,在她审美里“小季是后生里最俊的那个”,开门见到他,自然是满脸堆笑,喜上眉梢,连嘴巴都要合不拢了。
季望澄把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外婆,得到一句嗔怪的:“哎呦,来吃饭怎么还带东西的啦!你还是小孩子!”
黎星川嘴角抽了抽,没忍心告诉她“小季原来还说要买个房子做礼物”;
不过他觉得季望澄在开玩笑,毕竟对方总一本正经讲这种离谱的话,等看到他震惊的反应,再光速改口。
天生的冷脸配上冷笑话,也算是一种特殊的幽默吧。
黎梦娇是个作息离谱的,大概是昨夜工作太晚,睡到现在才醒,迷迷瞪瞪地趿拉着拖鞋从房间里走出来:“撒宁啊(谁啊)……是闪闪回来了伐……”
她对上季望澄的视线,神情一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尴尬、戒备、几不可察的恐惧。
“闪闪!”她马上变了张脸,自然地训斥道,“你带朋友回家,怎么也不跟我讲一声啦!我睡衣都没有换!”
黎星川反驳:“我跟外婆讲过了!”
黎梦娇:“那你就是没跟我讲,怎么还好意思狡辩!”——说完回去换衣服。
等她整理好外形,化上淡妆,又成了一副无懈可击的社畜样子,友善而周到地照顾季望澄。
而外婆,负责“查户口”。
外婆:“小季,谈女朋友了伐?”
季望澄乖乖回答:“没有。”
外婆:“有没有小姑娘喜欢你的?”
季望澄:“没有。”
外婆:“哎哟,你真是谦虚的,不像我们闪闪,天天就知道吹牛。他在学校里没有欺负你吧?”
季望澄又只能说:“……没有。”
接着,将求助的视线投向黎星川。
黎星川看得想笑。
季望澄平时在学校里的样子,是平等地无视并看不起所有人,现在面对一个普通的老太太,反倒手足无措起来。像是怀里捧着某种易碎的瓷器,生怕磕了碰了惹主人生气,怎么做都不是,进退两难。
“外婆,我才是你孙子。”欣赏了片刻对方的窘迫,黎星川大发善心开口解围,“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怎么样啊?”
外婆:“你拉倒吧,你要是有喜欢的人,肯定憋不住到处炫耀。”
黎星川:“瞎讲八讲。”
外婆:“你高中的时候,跟小季打一次电话,就要跟我讲一次他最近在干嘛。以后谈了朋友,还得了伐?”
黎星川咋舌:“能一样吗?”
黎梦娇捧着盘水果出来,听到祖孙两人的对话,脚步顿了一秒。
她低着头,把果盘放到茶几上,正对着季望澄。
由于来了客人,年夜饭比往年要丰盛一些,多了三四道菜。
黎星川开心不起来,甚至有些愁眉苦脸,这说明又要多吃几天的剩饭,再好吃的饭菜,连吃三顿都不会喜欢了。
吃完一顿合着春晚的年夜饭,就是喜闻乐见的收红包时间。
小姨和外婆都准备了很厚的一个,黎星川一边嘴上说着“我是大人了不要不要”,一边暗藏欣喜地收下,那被囤货伤害的心灵得到短暂的治愈。
回屋之前,黎星川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客房收拾了吗?”
外婆:“收拾好了,不过你讲的太晚了,被单还没干,今天你和小季挤一挤吧。”
季望澄家主卧大床有两米多宽,于两个大男生来说都是足够的,他的就要窄许多。
这叫黎星川有些犹豫,试探道:“你过来看看,我床不大,可能有点挤,你睡的习惯吗?”
季望澄走到房门口,瞥一眼,还没站定就迅速点头,像是等这句话很久了。
黎星川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开灯,把外婆和小姨给的压岁钱都丢到床头柜里,正想招呼季望澄出去放鞭炮,转头一晃神,却看到季望澄从兜里掏出了一块大红色的砖头。
黎星川:“???”
——他要干什么?
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砖头,而是一封红包,因为塞得太满,让它看起来像一块威武雄壮的板砖。
季望澄把“红包砖”递过去:“闪闪,压岁钱。”
黎星川心情非但没平静,反倒更加惊悚了:“……啊?你为什么要给我压岁钱?”
他以为对方又在开一些“小季式玩笑”,以为里面装的是那种玩具似的儿童银行纸币,或者真封了一块砖。
结果拆开一倒,红彤彤的百元大钞争相涌出来,流淌着地铺在被子上。
黎星川彻底呆住:“…………”
“不是,你就算要给,一百块意思一下就好了吧……”
他深呼吸几回,缓上好半天,才慢慢地组织起措辞,“这,这也太多了……几万啊这得是……”
接着意识到最本源的问题,“不对,你是以什么立场给我零花钱?”
季望澄想到单白的描述。
“家人之间互相给”、“也可以给重要的人”、“数额尽可能大,因为这是心意……但也不要过多”。
是重要的人。
也可以是“家人”。
而以“家人”的立场,似乎更加有理有据一点。他知道,“家人”是双人关系的最高形容词。
季望澄想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不知道会不会被否定,底气稍显不足,答道:“家人。”
黎星川持续性傻眼。
——不是吧?不会吧?
小季以“家人”身份给他发红包……
他把那一叠钞票收起来,艰难地塞回去,欲言又止,最后恍惚地说:“……你就那么想当我爸爸?”
至于吗?父子局不都是认着玩?他怎么爹得那么认真?
季望澄:“…………”
在对方回应之前,门铃先响起。
催命似的,急促得很。
“叮咚—!叮咚—叮咚——!”
黎星川的房间离门最近,自然地喊了声“来啦!”,三两步走到门边。
心里是有点纳闷的,谁会在这个点上门呢?总不可能是快递吧?
今天大年夜,不陪家人吗?
开门的瞬间,他便知道答案了。
许久不见的女人,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态度傲慢:“我回来了。”
……是他的母亲,黎淑惠。
黎淑惠进门之后,温馨与祥和退潮一般自室内散去,气氛迅速降到冰点。
这个家里,没有任何人想看到她。
外婆对唯一的女儿失落透顶,又不忍说重话,撂下一句“我去洗碗”,便匆匆地躲进厨房。
而黎梦娇身份更为尴尬,她是外婆从旁支过继来的孩子,却比真正的女儿更像这个家庭的一员,开口更需斟酌。
黎星川回房间,对季望澄笑了笑:“我妈来了,你先在我屋玩吧,游戏卡带在书桌第二个格子,我马上回来。”
对方盯着他,目光的穿透力极强,似乎能射穿他的微笑假面,直击那纷乱而忧惧的内心。
黎星川艰难维持着表情,接着,轻轻带上门,直视母亲——这更像是个保护的动作。
黎淑惠自如地往沙发上一躺,视线缓缓在他们之间移动,挑眉下令:“没人给我倒杯水吗?”
黎星川光是看到她就难受,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看向别处。
黎淑惠讥笑一声:“怎么了啊?这么久没见对你妈就这态度?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啊。”
“来,路上辛苦了,喝点菊花茶。”
黎梦娇给她倒好茶,打圆场道,“闪闪也是下午刚回来的,赶路累了,没什么精神。”
闻言,黎淑惠转过来盯着她,等她倒完,伸手捏住杯子,把茶往地上一泼。
茶汤溅射到雪白地板上,莫名触目惊心。
她的语气轻慢至极,自上而下的态度:“我不想喝这个。”
作者有话说:
小季:我想当你的家…
闪闪(确信):他想当我爹
小季:……
闪妈是坏女人,但是每次打败她,闪闪的“真的吗我不信”都会进一步进化。她会下线的(。
黎淑惠一直厌恶黎梦娇,每次见面必剑拔弩张。
在她看来,这个死了爹娘的丧门星是想把她的父母抢走,尽管她并不稀罕这俩人的亲情,但也决不能便宜外来货黎梦娇。
为了避免争端,黎梦娇向来忍让,早年黎淑惠一年回一次家,她就在那天出去住酒店,给黎星川的压岁钱托外婆转交。
被外公外婆接走之前,黎星川对“小姨”只有一个字面上的印象,他很好奇自己为什么从没见过她,外婆总说:“你小姨又出差了,太忙啦。”
后来才知道,是她不想触黎淑惠霉头。
茶泼地上的行为太侮辱人,连不远处站着的黎星川都看不下去,皱着眉走到沙发边上,还没开口,被黎梦娇拦住。她脾气好得很,耐心问道:“那你想喝什么呢?”
黎淑惠:“红豆汤。”
黎梦娇:“行,现在没有,我去煮。”
她转身去厨房,擦肩而过时轻拍黎星川的手背,提醒他稍安勿躁。
黎星川知道,大年夜闹得太难看,外婆心里肯定不好受。
“听人说,你考上了玉大。”黎淑惠慢悠悠地说,“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黎星川:“你也没问啊。”
黎淑惠:“我不问,你就不说,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这真是绝佳的讽刺,黎星川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了,就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你觉得呢?”
黎淑惠脸上笑吟吟的、准备刁难人的表情收敛,眉尾迅速下垂。黎星川太熟悉这样的神态,接下来会是严厉如雷霆的斥责——但这次没有。
她居然控制住了脾气,反倒叫人更加担忧了。
“我当然是你妈。”黎淑惠泰然自若地扮演起了‘慈母’的角色,佯装关切地问道,“你成绩很差啊,怎么考上的?是郑远认识了玉大的教授,托关系把你送进去的吧?他现在真是发达了……”
“成绩很差”,早已是黎星川初二之前的事了。
母亲否定他的天赋和汗水是如此自然,只因玄学模棱两可地说他不行,黎淑惠便认定他什么都做不成。
黎星川知道怎么应对,风轻云淡地说:“郑远没空管我。”
黎淑惠冷冷道:“哦?他连他儿子都不管?”
黎星川声情并茂:“是啊,郑远又不止我一个儿子。他和他新老婆感情好得很,小孩也在上学,一家人和和气气,哪顾得上替我找关系。”
黎淑惠咬牙切齿。
由爱生恨是件恐怖的事情,她由于爱郑远而生下黎星川,也因恨郑远而迁怒黎星川,自始至终没有出于母亲的身份爱过他。她恨了他十几年,‘恨前夫’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得知前夫家庭美满生活幸福,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口中低骂几句,无视掉黎星川,径直朝厨房走去。
不久后,厨房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分不清是碗碟还是不锈钢锅勺。
伴随着这刺挠的“铿——”,吵架声也渐渐响起,黎淑惠照旧是嗓门最尖锐的那个,开口引人头疼。
黎星川等了几秒,想进去调停,只听外婆怒斥:“大过年的你发什么神经病,再不好好讲话就出去!”——本以为会马上看到怒气冲冲杀出来的黎淑惠,但这次没有。
吵架似乎停歇了,转为聊天的低低絮语。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进去调停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在客厅坐上五分钟,回到自己的房间。
推开门,季望澄正抱着他的枕头发呆。
“发呆”似乎有点不准确,他像只被扔到猫薄荷叶堆里的大猫咪,被难以抵抗的气味包裹,幸福到漂浮,懒洋洋地翻着肚皮。
在黎星川进门之前,影触手十分兴奋地把整个房间抚摸了个遍,心花怒放,差点把衣柜吃掉。
黎星川当然不知道,他光注意到季望澄怀里的那个枕头是奥特曼印花的,他本来想给它再套上四件套同款的枕套,见小季同学对光之战士竟如此爱不释手,决定作罢。
黎星川呈“大”字型瘫倒,再把自己对折,朝着季望澄的方向挪了挪。
“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回来。”他手指揉捏枕头一角,心烦意乱,“就是不想让人过个好年。”
季望澄冷不丁道:“因为你家要拆迁了,她想拿好处。”
黎星川懵了:“啊?”
季望澄:“她们说话,我听到了。”
房间边上就是厨房,听到几句碎语合情合理。
黎星川惊讶:“你耳朵真灵。”
他家的老破小就在商圈边上,年年有拆迁的传闻,居民年年翘首以盼,不过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没拆。
估计黎淑惠道听途说了一些小道消息,闻着钱味儿就来了。
小十年没回过家,一回来就瞄准财产。
是把别人都当成傻子吗?
他内心嘲讽黎淑惠的时候,门外突然爆发一记声嘶力竭的嘶吼:“你就是想把钱都留给她吧!”
正是她的声音,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这一出太过突然,黎星川瞬间浑身僵硬,胃部产生抽搐的皱缩感,催得他几乎要干呕。
他毫无自觉地蜷缩起身体,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半秒后,才意识到此举非常丢人。
“闪闪。”季望澄隔着被子摸了摸他的脑袋,细细的摩挲声,“不要怕。”
黎星川倍觉羞耻,咳嗽一声,嘴硬:“……我没有。”
不是害怕,是条件反射。
现如今,他一只手就能摁住黎淑惠,她再也没办法对他施展暴力手段;可说来也好笑,直至现在,他在公共场合遇到训斥顽劣孩子的母亲,依然感受到久违的头皮发麻。
黎淑惠曾严重摧毁过他对生活的期待和自信心,她的“预言”节节生效,他似乎就要成为那么一个百害无一利的垃圾了。
她允许黎星川出去玩,毕竟她恨不得儿子出点意外,却不愿意他和同龄人建立正常的友情。
小学一年级,黎星川和班级里最孤僻的孩子成为朋友。大家并未刻意孤立他,只是各自形成了小团体,他融不进任何一个,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最不合群的那个。
黎星川向来很擅长发现别人的闪光点,他发现这个同学有一双很巧的手,给对方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红纸,他能剪出精美的窗花和活灵活现的人像。
于是他和那位同学成为朋友,经常一起玩。
黎淑惠发现了,把同学送给他的漂亮剪纸撕的稀碎,怒斥他不好好学习,第二天打电话给老师告状,她颠倒黑白向来有一套,义正严词,说得像是那位同学带他儿子作奸犯科一般。
老师没办法,只好和同学家长反应这件事。
越是不合群的孩子,内心越是敏感。大概是受了家长的训斥,同学不再和他一起吃午饭,不再教他未学完的兔子剪纸。
后来,他们关系渐渐淡了。
很长一段时间,黎星川认为自己不该拥有好东西,好像他天生就该和这些绝缘。
朋友送给他的小鱼,不敢带回家,只能匆忙找一户人家转赠,结果找到了季望澄。
他也不觉得自己拥有任何过人的才能,其实他有天生的乐感、天生的出众声压与颇具辨识度的嗓音。
每当他在家里哼唱流行歌曲,被黎淑惠听到,对方总会抄起手边的东西砸过来,偶尔是杂志,偶尔是不锈钢水杯,“砰”的一声落地,她的怒斥也掷地有声:“难听死了,闭嘴,你唱给死人听啊?!”
“她这么说,我一直以为我唱得特别烂,真的。”黎星川已经能心平气和地说这件事了,“后来,我前桌午休的时候在班级里放一首歌,我跟着唱了几句,她突然转头,我以为她要骂我,结果她惊呆了——‘原来你唱歌那么好听,为什么不去报名文艺汇演?’”
“我比她更惊讶,原来这是好听的吗?我就老老实实地说,没有,我走调。”
“她关了MP4,让我清唱一遍,结果周围几个同学都围过来夸我。”
“我都不敢相信,还以为他们是捧场。”他接着说,“结果谦虚过头了,被怀疑是不是在……我想想,那个词叫什么?……‘凡尔赛’。”
黎星川开始相信,自己这么平凡的人,身上大概也是有可取之处的,黎淑惠的话不可尽信。
真正开始反抗她,是在她把自己珍惜的玻璃笔摔掉的那天,他怒气上涌,反手冲到客厅,摔掉她的法器架,枣木牌、黄纸、画着佛像的卷轴符,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像碎掉的枷锁。
在黎淑惠又惊又怒的眼神中,黎星川鞋底狠狠地碾上佛像,卷轴纸面拓出脏污鞋印,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妈妈,你天天求神拜佛,为什么爸爸就是不回来?如果佛祖至高无上、无所不能、洞察万物,收下那么多香火供奉,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愿望都不满足你呢?”
“说明他们,根本就不存在吧?”
“现在佛祖的脸被我踩脏了,很抱歉,不过我这么做事出有因,是你先摔了我的东西,既然没有法律规定只许妈妈摔儿子东西,我当然也可以摔你的。如果真的有佛祖,想必他也会原谅我,我佛慈悲。”
一通颠三倒四的歪理,给黎淑惠气得够呛,趁着她去找抽人东西的功夫,黎星川一溜烟跑出门去。
他跑得飞快,秋风迎面而来,风里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听他说这些事的时候,季望澄一直很平静,半张脸被阴影裹住,以黎星川的角度,抬头只能看见他清晰的下颌线条,并不能捕捉到他的表情,因此也就没发现,对方的眼神有多么冰冷可怖。
季望澄只是听,并没有对此做出评价,时不时接一句“然后呢?”。
这种冷淡的态度,反而让黎星川受用,他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分享这件事也不是为了谋求额外的安慰。
他翻了个身,继续说:“然后啊……”
季望澄的视线微微转移,几道黑影擦着门缝挤出去,一路蔓延到黎淑惠所在的客房。
其实黎星川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就比如他苏醒的那一天,睁眼的瞬间,是杀意和仇恨占据了全部的情绪,他决定杀死黎淑惠。
他知道黎星川的地址,瞒着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
他看见,那个女人的脖子上绕着一根隐隐约约的黑丝带,另一端穿过门和墙壁,不知蔓延向何方。
季望澄想到了某种可能性,没有第一时间下手。
不多时,他的猜测验证了。
黑丝带另一端,套在黎星川的脖子上。
它由超能力造就,谁都看不见。
黎淑惠找的“大师”,行走江湖主要靠招摇撞骗,同时也确实有一些过人的能力。她听大师说儿子会克死自己,忙求他化解,大师收下酬金,为她作法。
悬在两人脖颈上的黑绳,名为“以命易命”,黎星川会替她挡去一次致命灾祸。
季望澄并不能解,暂时收手。
第二年,黎星川脖子上的黑绳越来越浅,逐渐消失——正如他不能被季望澄的影触肢所触碰,他逐渐不再受这些不可名状之力的影响了。
而现在,一墙之隔的房间内,黎淑惠正在祈祷。
她把一尊黑色方盒放在桌上,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接着开始做祈祷动作。
“尊敬的神……”
一开始是很正常的,黎淑惠口中念念有词,面容平静肃穆,甚至带着虔诚。
接下来,她的表情逐渐不受控制,嘴角难以自抑地上扬,并拉扯到了一个足以称之为可怕的开裂弧度,后排牙齿也暴露在空气中。
像是戴上了妆容诡谲的舞会假面。
与此同时,她虔诚而规整的祈祷动作,幅度不断加大,踩着越来越快的节拍,渐渐变成了某种舞蹈。
她的四肢扭成常人无法理解的弧度,像是被切断手脚,再重新用球形关节拼接起来的人偶。
时间流逝,黎淑惠只穿一件单薄的睡衣,不知道天气寒冷般重复着动作。她脸上挂着诡异的大笑,赤着脚,兴奋而狂热地跳舞。
黑影即是季望澄的眼睛。
他将此景收入眼底,像是看到有趣的表演,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黎淑惠的“神婆”外号不是虚名,她实打实地做出过一些符合称号举动的行径,可她本身并没有通灵之力。
所谓的“神”,来自她供奉的小盒,她借了它的力量。
——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放任不管,她也会逐渐失去理智,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在疯狂中绝望地死去。
但这样未免太便宜她了。
“不过。”季望澄突然想到,“闪闪不希望她死。”
这让他稍微有点苦恼。
人是很脆弱的,像玻璃杯一样,一个不慎就会摔到地上碎掉,必须小心一点。
临近十二点,窗外的烟花爆竹声隐隐传来,噼里啪啦的,鼻尖仿佛也闻到了硝烟味。
季望澄低头,喊了声他的名字:“闪闪。”
年夜饭吃太饱,黎星川其实有点困,打了个哈欠,问:“怎么了?”
“如果我不小心把你的东西弄坏了。”季望澄斟酌着字词,谨慎地询问,“你会生气吗?”
黎星川失笑,这又是什么奇妙的问题?
小学生交友互相试探‘我和你的东西谁更重要’吗?好幼稚。
不过他正儿八经回答了:“如果是很贵或者很重要的,你要道歉,或者赔我一个。”
季望澄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也就是说,如果把黎淑惠弄碎了,必须得粘起来、努力恢复成和原来差不多的样子。
他还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可能没办法胜任。
大年初一的早晨,黎梦娇拎着提包,准备出门,恰好被鞭炮声吵醒的黎星川撞了个正着。
“闪闪啊。”她有点尴尬,努力保持镇定,找借口道,“单位那边有点事,我得去一趟……”
黎星川不是那个好糊弄的小男孩,他三两步走到玄关处,背靠门把手,把路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