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过后,有位明眸皓齿的纤细男子从侧门进来,郁岸见他面熟,这不是失序边缘酒吧的白狐调酒师吗。
明堂,是叫这名字来着,极地冰海的北极狐畸体,昭然的发小。明明和昭然一样长了张立体深邃的西方面孔,在斜塔里却着一身广袖白衣,脚踝戴红绳金铃,一步一响,小臂和小腿描画血红咒文,分明是只被本地人驯养的外国狐狸。
他的名字也很雅致,可能是斜塔主人起的。
郁岸站那儿咬着指甲略一琢磨,竟推测出一出千里寻契的苦情戏来,不能够啊,斜塔主人和薄小姐一样,是自体生长畸核的人类畸体,畸体之间不存在契定的可能。
那狐狸仙姿玉貌的,林圭看直了眼,从未见过如此惊艳的皮囊,久久移不开视线,颈侧的龙眼向上翻个白眼,探出两缕血红触丝,向上捅林圭的眼珠子:“看什么看?你去亲一口得了!”
匿兰对狐狸的尾巴感兴趣,总共八个岔,九条尾巴,但另外七条已经从根部截断遗失了,只剩两条,毛绒洁净,好想摸一下。
昭然没想到会在斜塔遇见老朋友,以往每每聚在一起闲聊,明堂总是义愤填膺,认为井宿先生豢养他如同豢养一只宠物,视他为玩物,因此多对井先生态度犀利,出言不逊,还总是故意躲着不肯接近斜塔。
井先生却一一宽容,给予他的保护只多不少。
失序边缘酒吧本来是井先生的产业,开在人类世界,却是畸体聚集的娱乐场所,又兼之发布斜塔委托、维护各个冥币超市秩序的功能,鱼龙混杂又极为重要,可明堂说要去当老板,井先生便安排他去了。
明堂不是什么强大的畸体,却酷爱惹是生非,就是天王老子说了句他不爱听的话,也得受他好一阵阴阳怪气。
即使如此也没有畸体敢动他,只敢向斜塔主人投诉,反复投诉,等到一切投诉都石沉大海,大家就都明白井先生打定主意偏袒他,只好不再计较。
明堂把茶水撂到棺材盖上,什么都没说,尤其偏着头不看昭然。
“请坐。”井宿先生忽略了心神不宁的小狐狸,挥手驱逐那些残疾的小动物退去,“斜塔收留不甘就此轮回的流浪灵魂,他们会为我工作,换取斜塔的帮助,我将尽我所能去了却他们的遗憾。”他平和的嗓音总被咳嗽打断。
听到这儿,明堂也没打声招呼就转身溜了,身体缩小到白狐的体型,像一阵风,溜进缝隙不见了。它身上的金铃铛走到哪儿都叮当响。
“小袁哥也是你的员工?他不是死人吧。” 郁岸收起破甲锥,不再介意那些肮脏的残疾动物接近,匿兰已蹲到一边儿逗弄小猫去了。
“袁家世代为我工作,他只是继承了家业和世代相传的职业核-无常。作为回报,我给他出了几个主意,帮他契定日御百目,那后生古道热肠,是个值得托付之人,日御百目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林圭好奇:“日御百目?”
昭然学着井先生的腔调解释:“家兄。”
心里却想,原来是他在中间插手搅弄风云,才让袁明昊在茧里碾压大哥,让大哥毫无还手之力,颜面尽失,至今都耿耿于怀。
郁岸把委托墙上摘下的文书递了上去,关于处理假冒船夫和招募新船夫的委托,下方落款处不知何时已经自动出现一个“已完成”的红泥印章标记。
只需将文书以双指夹符咒的方式向空中一抛,两页文书在空中飘荡,燃烧起来,分解为金蓝色的闪烁尘片,一半升入空中,聚入高空旋转的星环,另一半散落进脚下的土地中。
如此一来,井宿先生的面色稍微红润了些,也停止了咳嗽。
同时,贴在匿兰指尖撒娇的瘸腿黑猫柔软地叫了一声,露出白骨的后腿竟开始生长血肉,随着再生的骨骼一起,修复成一条健康的腿。
一摞冥币出现在郁岸面前,总共九枚,三倍酬劳一分不少。
郁岸欣然收下,立即提起自己心心念念的小恶魔套装,售价十冥币加十万元,除去分给小兰姐的一部分,现在自己手里的冥币也即将攒齐了。
井先生回忆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我记得,你留下一枚冥币作为定金,要求留货。袁明昊请示过我,我也应允了。”他话锋一转,“只不过,我如今不能把那套衣服出售给你了。”
“啊?!”郁岸直接跳上棺材,这件套装的效果在他计算之中,能任意驱使一头斜塔内的邪恶之物,是打败昭然不可或缺的装备,因为斜塔中的邪祟不算畸体,不受茧的排斥。
昭然一把接住被他扫落的茶杯,放回棺材盖上,一只手把即将开始发疯的臭小子提溜下来,拍他的脑袋让他安静。
井先生解释道:“有位顾客已经为小恶魔套装付完全款,他对套装的效果不满意,另付钱请斜塔里的织工修改,总共花费超过二百冥币。”
郁岸愤怒不堪,被林圭从背后架住胳膊,朝井先生怒斥:“你不守信誉,那人是谁?”
“他一直在找材料,伤痕累累也不罢休,他不知疲倦,至今仍在斜塔藏书阁里为我工作,我被他的诚心打动了,所以破格满足他的夙愿。”井先生抬手示意他冷静。
“接受我的委托,完成之时,魔王猎装将送到你手上。”
郁岸一怔。
送给我?
林圭眼前一亮,搓了搓手:“先生叫我们来还有什么委托?尽管说。”
一页文书从井宿先生袖中飞出,纸页摊开悬浮在众人眼前。
“有种稀松平常的现象,你们应该见过——再结实的布条,只要在边缘剪开一道缺口,就会很容易被撕成两半。”井先生举起右手,毛笔字迹在委托书上逐字浮现,“我要你们,去守下一道即将敞开的门。”
【委托内容:禁止第二道门被撕裂】悬赏:200冥币,地点:黄金矿区。
火焰龙眼看见悬赏报酬已经急疯了,二百冥币翻三倍可就是六百,想要什么买不来啊,于是伸出一缕触丝疯狂捏林圭的脸,另一缕触丝卷须变成小手的形状向前猛指。
林圭龇牙咧嘴问:“坐标在哪儿?”
“等等。”郁岸临时加码,“我有别的要求。”
井宿先生侧目倾听。
“给我一份能承载一级金核、足够制作畸动装备核心嵌核槽的金属,我现在就要,替我寄回恩希市睿联公寓。”
见井先生没开口,郁岸才再补充:“成本从我那份报酬里扣,可以吧。”
“小事一桩。总价8冥币,邮费1冥币。记账。”
斜塔主人向后退了几步,侧身抬起右手示意教堂前十字架的方向,十字架前空气发生扭曲,演变成一道类似大哥位移之眼的漩涡。
但这漩涡极不稳定,而且光华暗淡,仿佛很快就会坍塌。
几人快速追过去,然而就在脚步即将踏进漩涡前一刻,整个教堂都开始晃动,彩色玻璃破碎凋零,木梁和石砖都在迅速老化,向下掉落尘土和碎渣,漩涡就此熄灭。
林圭展开龙之翼飞到空中,一条承重梁塌了下来,他喷出一股龙火将其化为灰烬,抬起半翼遮住坠落的尖锐玻璃:“快撤出去!”
昭然把郁岸和小兰一起拢到身边,向走廊外快步撤离,脚下涌动起一轮金色日晷,时钟失常逆转时间,头顶轰然塌落的碎砖被他倒逆回五秒之前的位置,趁机一路逃离。
“发生什么事了?”等跨出坍塌区,郁岸从昭然的手臂缝隙里钻出半个头张望,前一刻还华丽庄重的教堂已经沦为一片废墟,小动物们仓皇逃窜,斜塔主人的身影已与十字架一同幻灭。
白狐狸姗姗来迟,嘴里叼着一串新折的枇杷果子,在废墟前慢下脚步,踩着碎石跳跃到井宿曾经站立的地方,用爪子刨着碎石嗅闻。被遗弃的小狗似的,瞧着可怜。
几人都搞不清状况,昭然上前抓住狐狸的后颈皮,轻轻一提,把明堂提到面前问:“你不是恨他?我看你殷勤得不行,怎么回事?”
“关你屁事。”白狐狸吐掉嘴里的枇杷枝条,呲起尖牙低吼,“不计其数的人类混入新世界,许多活人来冒充斜塔员工招摇撞骗,让斜塔信誉受损,井先生无暇应对。”
斜塔幻室是已经被放逐的稳定幻室,类似缪斯号游轮幻室,规则已被破解,但镇守者井宿没有死去,幻室因此一直保留。
斜塔幻室运转的规则是“交易”,只有新旧世界和生死世界不断发生交易、产生流水才能维持斜塔幻室的存在。
“为什么蔷薇辉母推开一扇门的影响会那么恶劣?我一直在守门。”昭然摇头不解。
明堂怒极反笑,狐尾挑衅摇晃:“我还想质问你,那门是怎么守的?你瞎了吗?那么多载体人类混进来你都拦不住?”
匿兰不忿争辩:“昭组长独自守门,难免百密一疏,你怎么不来守啊?”
“不,我没有遗漏。”昭然扔下狐狸,找了截倒塌的白色石柱蹲下休息,这座斜塔崩塌后,那种发自心底的宁静感消失了,血液滚烫,仅剩的两枚畸核周围的神经突突直跳,不得已用烟草麻痹焦躁的大脑。
周围的雾瘴渐渐变浓,就连面对面争吵也看不真切对方的五官。
明堂对斜塔最了解,四爪轻盈跃上一根斜架在废墟上的柱子,微眯眼眸分辨瘴气遮挡后的影子:“不想死就先离开这儿,去下一座塔。”
不知不觉,熙熙攘攘往来的鬼街已经寂然无声,那些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烘制面包时风箱呼啦的声音、酒肆旗帜被风席卷的声音全部停歇。
整条街上悠然闲逛的僵尸厉鬼统统停下脚步,齐刷刷回头,望向聚集在废墟前的几位活人,有的僵尸只轻轻偏头,有的直接将头颈拧转一百八十度,身子向前头向后,鼻翼抽动,嗅闻活人身上的烟火味。
僵硬的脚步声从雾中接近,之前碰见那位清朝僵尸癫跳而来。
昭然快其他人一步,截住了僵尸进攻的路线,隔着官服紫袖抓住那僵尸小臂,膝头向上猛抬,重击僵尸腹部,但僵尸的身体比想象中硬得多,昭然经过短暂判断,左手直接白骨化,从左侧身体开始展露白骨怪物本体,以抵挡后方涌来的尸潮。
却不料,清朝僵尸向他张开黑血流淌的嘴,喷出一股黑红尸毒,覆到昭然白骨上,将他的怪化本体逼了回去。
“斜塔幻室优先保护死者,和他们打根本占不到便宜,快跟我走!”白狐狸尖锐地喊了一声。
昭然被那僵尸缠住,虽然整条手臂都铺满尸毒,但神情冷静,还算游刃有余:“你们跟他过去,我这就来。”他的力量强得惊人,顶着僵尸向雾里走,死者越聚越多,但谁都越不过昭然。
匿兰想过去帮忙,但郁岸示意其他人跟上明堂。
一阵敲锣打鼓的喜庆音乐由远而近,一声尖锐的唢呐声撕裂迷雾,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来向——
两位胸系喜花的红衣轿夫先从雾霭中现身,八抬血红花轿露出真容,头戴红纱的新娘双手搭在一起,放在膝头,手脚腕皆呈现僵死青白色,一双绣花红鞋与死白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猛鬼新娘在红纱下蓦然睁眼,郁岸便看见她头顶出现了一道密集的血量条。
红纱之下,她殷红艳丽的嘴唇动了动,听她一声令下,落轿,八位僵尸轿夫一拥而上。
鬼街的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建造了一座斜塔,在斜塔镇压下,死者们井然有序,不会攻击来此到访的活人,一座斜塔坍塌,直接导致附近鬼街的死者失控。
三个僵尸轿夫围攻林圭,林圭扇动龙翼,一股炽热龙火从脚下腾起,僵尸惧火惧光,近林圭身便发出一阵灼肉的嘶声,一时拿他无可奈何。
白狐身上的护佑咒文涌动起红色暗光,附近的死者被咒文驱逐,全不敢靠近那狐狸,余下五位轿夫便全朝郁岸和匿兰压过来。
匿兰直接抽出左手小指的银级装备核-虚无光剑,锐利剑刃刺入一位轿夫心脏,然而僵尸却只顿了顿身子,倚仗斜塔庇护,完全不受活人利器所伤。
“挡住他们!”匿兰直接掏出手机扔向高空,手机屏幕在空中亮起,腰间的JS娃娃投影自动开启。
两道金色身影从空中落地,萨兰卡身穿道士太极纹黄袍,戴黑色小圆墨镜,双指捏一沓黄纸咒符,冷脸念句游戏台词,将一沓符咒平飞出手。
定身符飞贴在红衣轿夫印堂正中央,那鬼哭狼嚎的僵尸便手脚扭曲地挣扎起来,原地定身无法动弹。
詹姆斯穿小道士服,从背后抽出一把桃木辟邪剑,尖端对准轿中的新娘,将剑推了出去。
红裙新娘从身侧拿起一把红纸伞,从面前撑开遮挡,木剑悬空,与猛鬼新娘的纸伞僵持几秒,当啷落地。
新娘撑着红纸伞飘出花轿,垂落的鞋尖悬浮在地面上两寸高处,她收起纸伞,从伞柄处抽出一把伞中剑,细剑秀气凌厉,只一刺就挑断了匿兰一缕发丝。
鬼新娘步步紧逼,被定身在地上的红衣轿夫不慎挡住她去路,被她无情腰斩。
匿兰欣然接招,虚无光剑和伞中剑银光相接,火花四溅,但虚无光剑无法斩杀死者,匿兰迟早会落于下风。
“嗳,夺她的剑。”
没人注意到郁岸一直躲在什么地方观察,匿兰听到那冷冽沉稳的声音,下意识直接听从了他的命令。
一群鬼魅蝙蝠从花轿后腾空而起,抄最近的路线贴近梦鬼新娘的后背,突然显现人形,郁岸面容冷酷,小臂从背后猛地勒紧新娘的脖颈。
匿兰趁机上前左手握住鬼新娘的红纸伞,一脚踹在她持剑的手腕上,细剑打着转飞上半空,在坠落的一瞬,两位女子同时伸手争抢,但匿兰快她一步,攥住了细剑的柄,毫不犹豫向前一刺,一剑封喉。
猛鬼新娘喉咙中剑,张着嘴,血量条骤减,只剩最后一点血皮。
她一袭大红喜服从盖头开始褪色,颜色变浅,竟褪成一身白布丧服。
其余被定身的红衣轿夫也跟着一起发生变化,红衣变麻布,喜服变丧服,头顶雪白孝布,脸上恐怖的喜庆笑容骤然消失,唇角下垂,满脸哀戚。
哀乐奏响,纸钱飘荡。鬼新娘头顶的血条回灌了一半。
“区区小精英怪她还有个二阶段……溜吧!”郁岸拉上匿兰溜之大吉,林圭边退边铺火,拖住僵尸的脚步。
白狐在前方开路,上窜下跳,挡路的死者幽魂却纷纷避开一条通路,请他先走。
明堂双尾摇曳,浑身护佑咒文流动,依稀可见金文篆字排列,红光涌动。
白狐开道,猛鬼让行。
他们距离下一个十字路口越来越近,忽感黑云压顶,一庞然大物从天而降。
白骨怪物重重落地,砸裂地面的砖石,富有弹性的白骨手臂将巨大身躯撑起,站在他们面前,抬起几条大而粗壮的骨手,握着拳,举到郁岸面前。
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情玩猜猜哪只手里有好东西的游戏,不是自己家出事,他真是一点儿不着急,明堂气血上涌,眼前一黑。
郁岸站在他面前,显得十分渺小。伸出一根手指点点他的右拳。
白骨怪物掌心向下摊开右手,每条骨骼指尖都绑着一条上吊绳,末端吊着五个猛鬼僵尸,垂在指尖摇晃,宛如悠悠球。
“咕噜。(猜对了)”
第189章 黄金矿区
明堂护送他们进入第二道斜塔,一跃跳上昭然的肩膀,站在最高处向深处带路。
人们匆匆追进斜塔内,郁岸走在队伍末尾,斜塔附近的雾瘴很淡,追击到此的僵尸鬼魅都平静下来,不再发狂。
郁岸感到一股窥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的直觉很准。
回眸寻找,四下搜寻,忽然抬头望见高耸入云的阁楼上,有位青年正靠在古朴的楼阁窗边凝望自己。
那人五官轮廓和郁岸几乎一致,眉眼比郁岸成熟几岁,嘴角翘起若隐若现的弧度,站在雕窗边。
青年的袖口挽到小臂,手拿一支复古钢笔,右手握笔三指缠着防磨茧的胶布,垂眸凝视楼下的郁岸。
“小二。”郁岸仰头盯视着他,真相像颗冰雹砸中郁岸的头,让他又冷又清醒——
花费二百冥币、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材料,将小恶魔套装强化成魔王猎装的人,是他。
“你……怎么做到的……”小二窥尽天机的表情让郁岸心里升起一阵寒意。
小二弯起眼睛,指了指左眼眶中镶嵌的银色职业核-推理家,然后竖起食指压在唇珠上:“放手做。”
雾气渐重,慢慢遮挡了阁楼的轮廓,郁岸快步追上去,但一出斜塔的庇护范围就被外围的僵尸挡了回来,等再抬头,已经完全看不见人影了。
进入斜塔后,昭然的身体也在慢慢恢复原状。
他捂住自己肋骨缝隙的畸核位置,他一直在成长,畸核的能量也在增加直到过剩,身体难以承受,于是感到胀痛,过度充沛的能量使他精神亢奋,类似摄入过多咖啡因,不得不多运动来消耗多余的能量。
然而迈入第二道斜塔之后,那种发自心底的静谧和宁静感又一次出现了,昭然前所未有地放松,情绪变得松弛,想就地躺下打个盹。
“消磨斗志的地方……”昭然打了个呵欠。
“你懂什么。”白狐狸狠狠咬住他的耳垂拉扯,“斜塔是新世界最伟大的幻室,它庇护下的一切都会变得稳定。”
“啊,真是好去处。”昭然惬意道,“井先生愿意收留我吗?”
“不愿意,这里不留活物过夜。”
昭然笑笑,没再和他争口舌,注意到郁岸不见了,转身寻找,那小子才追上来,垂着眼皮心事重重。
这一座斜塔内部的构造为东方祭台,狐狸四爪跳上祭台中央,足腕金铃摇响,长尾朝天一舞,尾尖狐火点燃周遭烛台,昏暗的环境骤然明亮。
祭台石面上的咒文与白狐身上的相呼应,一道新的漩涡之门被狐狸开启,此座斜塔所有的能量都汇聚到漩涡之中,头顶的石砖房梁又开始摇摇欲坠,向下坠落尘土。
狐狸叼起祭桌上的一件墨绿色的绸缎包裹,扔给他们:“动作快点,再塌一座又要去找新的塔了。”
“我来——”林圭最积极,手一撑祭台翻了上去,接过狐狸扔来的包裹,纵身一跳进入漩涡之中,匿兰把长发拂到身后,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感觉,不情不愿走进去。
“快走啊,我的魔王猎装就在前面了,你听这名字就是件神装。”郁岸紧随其后,迈进漩涡中。
昭然脚步在漩涡外停顿,郁岸讶异回头瞧他,返回来牵起他的手。
“你真像游戏里的小人儿,见到关卡就向前冲。”昭然被他拉着手,抿唇笑笑。
“啊?”郁岸往嘴里扔一颗刚顺手从供品桌上偷的樱桃,吐掉绿梗,看着他的眼睛,用下巴指指漩涡,“你的咕噜语我听不懂。”
昭然轻呼一口气,被他牵着向前走去。
郁岸的手很硬,像他的心肠和意志一样。但他的脸很柔软,像他的舌头和肉体一样。
漩涡将最后二人吞没,斜塔也因传送人数过多开始掉落墙皮,房梁摇摇欲坠,门外的僵尸鬼怪蠢蠢欲动,向濒临溃散的斜塔中拥挤。
白狐狸只身挡在漩涡前,对眼前的鬼怪拱起脊背,浑身毛发倒竖,呲牙低吼恐吓,然而发抖的爪子频频后退,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慌。
斜塔的能量全部供给到漩涡之中,便无法再稳定那些恶鬼的思绪,屏障被瞬间突破,僵尸恶鬼顶着砖石瓦砾向前扑,明堂利用地形和敏捷的优势和它们周旋,双尾尾尖燃着狐火,向僵尸群中一甩,醉人的狐火黏在恶鬼身上,将其焚烧生烟。
白狐死守漩涡门,身上的红字咒散发出压迫气息,将鬼魅驱退。
忽然,什么东西从僵尸群中急速抛出来,竟是一把纸钱,纸钱砸中满地燃烧的紫色狐火,在空中天女散花,烧着的纸片簌簌而落。
身着雪白丧服的猛鬼新娘冲出尸潮,左手持收拢的白纸伞,右手握伞中剑,穿越飞散的纸钱,一剑刺向白狐心脏。
明堂本可以灵敏躲开,但他身后就是漩涡门,没有时间多想,他一跃而起,渺小身体挡住身后的漩涡。
伞中剑应声而至,剑刃刺中白狐的皮肉,竟发出吭的脆响,仿佛刺中了坚固的甲胄。
明堂身上的血红符咒光晕涌动,抵挡着削铁如泥的冥器剑刃。
细剑被弹开,鬼新娘痛苦地仰天惨叫,可明堂满身护佑字咒也同时破碎,像玻璃逐片剥落,碎咒凋零在他脚下。
可还未等它松一口气,伞中剑竟被鬼新娘凌空抛过来,这一次明堂失去了最后的护身符,冥器利剑深深没入狐狸的皮毛中,如一根镇魂钉,将明堂死死钉在地上。
僵尸鬼魅冲破了明堂的防线,被漩涡门聚集的斜塔能量吸引过去。
狐狸趴在血泊中,雪白绒毛被染红,粘稠地粘连在一起,它凄厉地叫着,四肢撑起身体,拼命向前爬。
固定住它身体的细剑在逐渐将他劈成两半,血液在身下积成能倒映影子的小潭。
明堂闭上眼睛重重缓了一口气,刹那间猛地一挣,它已感觉不到疼痛了,只听见一种磨得很利的剪子剪开绸缎的声响,嘶啦。
剑刃将它的腹部生生划开,肠血耷拉在伤口外,它尽力一跃,跳上祭台,掀起一阵汹涌的紫色狐火,宛如镇压邪祟的神兽,发出气势恢宏的尖啸。
百鬼退缩。
那些猛鬼露出恐惧的目光,并非对着明堂,而是对他身后站的男人。
小狐狸已经强弩之末,前爪一软向前跪了下去,侧躺在漩涡门前,微张着嘴,眼神木讷,腹部抽动,它快被染成一只湿漉漉的红狐狸。
一双细长温润的手捧起它的脖颈和腰肢,掌纹被热血污染。
明堂软得像条狐狸皮围脖,半睁狐目勉强瞧那人一眼。
井先生低低道了声“退下”,聚集在此的恶鬼幽魂尖叫着退散。
斜塔暂时停止坍塌,井宿先生席地而坐,背靠漩涡之门的边缘,将小狐狸搁在手臂上托在怀里,抚摸它的伤口,以字咒修复那惨烈的伤。
明堂睁着眼睛,毛绒下巴搭在井宿先生胸前,圆溜溜的狐目凝望着他,俨然一只生病的小狗,不会叫痛,比平常更加沉默乖顺,这时候它便不眨眼了,因为必须记住主人的样貌,以便有缘再见。
然后就那么睁着眼睛再也不动,不再温热,不再柔软,一条狐尾从根部脱落,掉在井宿先生衣衫下摆中。
井先生抚摸它的头和背,拢顺被血浆玷污的绒毛,整理了好些时候,小狐狸才漂亮了些。
“极地冰海孕育出的也不全是强者,何必为难自己。”井宿低下头,符咒耳坠摇曳,“天命九逃,给你一百条命也是不够。罢了。”
漩涡门另一面,谁都不知道连通到什么地方,实际上,几人一进入门里,就直接一脚踏空,头朝下向无底深渊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