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 by蕉三根

作者:蕉三根  录入:08-05

这个索寻也不知道:“还有么?”
“没有了。”加尔摇了摇头,“以色列建国以后,离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都被召回了故乡,上海最后一个犹太会堂也在50年代停止使用了。”
他们继续沿着砖砌的建筑走,安德烈和美女模特跟在后面,正在用英语交流着什么。她今年刚从以色列来到上海发展,和很多外模一样,很快就跟安德烈先建立起了友谊——首先因为他的相貌会让他们产生是同胞的亲近感,然后发现他的中文出奇流利,在方方面面都能够提供帮助。索寻也不太清楚安德烈是怎么兜兜转转联系到加尔的,大概是类似同乡会一样的组织,在上海的以色列人之间也有这样的社群关系。加尔经常带人来参观提篮桥这一带的隔都遗迹,安德烈说要带索寻来,他甚至都没细问原因。
“我听说你是一个电影导演?”加尔兴致很高地问他,“你要拍关于隔都的电影吗?”
索寻走在他身边,说得有点含糊:“暂时有这个想法,我先了解一下……”
“这绝对值得拍电影!”加尔的手扬起来,“你知道吗?在二战的时候,这里收容了两万多名犹太难民,被称为‘上海奇迹’!”
索寻也有些感慨:“我从小生长在这里,都没有听说过。”
“是啊,”加尔的神情稍微有些黯然,“现在很少有人提了。”
索寻有些安慰他的意思:“但我知道和平饭店就是英国的犹太商人来中国建的。”
“对,以前那栋楼就叫沙逊大厦。他们在清朝就已经进入中国了——鸦|片贩子。”加尔挤了挤眼睛,引着他继续往前走,“到纳粹上台,大批德国犹太人流亡的时候,像沙逊家族这样的犹太人为他们提供了很多帮助。当时的上海不需要签证,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能接纳犹太人的地方。”
索寻一边听一边点头,安德烈已经落下了一大截,正陪着美女说话。他回头去看的时候,安德烈朝他招了招手。加尔没有看见,非常沉浸地继续往下说。
“但是,淞沪会战以后上海就沦陷了。犹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逃了大半个地球,最后落进了德国人的盟友手里。日本接管上海以后,把他们全都驱赶到了这里——就这么点地方,我们刚才走过来的就是全部,被称为‘隔都’。他们承受着饥饿、贫穷和疾病,时刻担心着会被日本人重新移交给德国……你去那边的公园看,还有一块纪念碑。”
索寻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看着路边的民居,三层楼高的公寓楼外面带着明显的欧洲特色,每扇门窗上都有一道小小的拱门装饰。
“为什么日本人最后没有移交这些犹太人?”
“这就是历史的谜团了。”加尔耸了耸肩,“有人说是因为当时隔都的拉比去向日本人求情,还有人说是因为日本人不愿意自己显得像德国人的走狗。又或者……侵略者也有人性。”
索寻因为他最后一句话笑了出来:“是吗?”
“绝对值得拍一部电影。”加尔满怀期待地拍了拍索寻的肩膀,又说了一遍。他们环视着这片街区,现在这里和上海所有的民居一样,多少惊心动魄的历史都已经被湮没在日常的琐碎中。加尔轻声道:“中国应该有自己的《辛德勒名单》。”
索寻没接这个话,只是感激地朝他笑了一下。他现在其实根本还没有任何想法,说什么中国的《辛德勒名单》,听起来就感觉步子迈太大,早晚要扯到蛋。但当他跟安德烈转述这句话的时候,安德烈笑得险些把自己呛到。那是回家之前,他们和加尔告了别,女模特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早就离开了,就剩索寻和安德烈,饥肠辘辘地随便冲进一家街边的小店里吃晚饭。
“很不错啊!”安德烈抓起纸巾擦嘴,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认真地鼓励,“我觉得挺传奇的,拍成电影肯定很好看。”
“但是……”索寻用筷子戳着自己碗里的盖浇饭,愁眉不展,“这最多展现了上海人民的友好,跟抗日没办法硬扯啊。”
“非得抗日?”
索寻无精打采地“嗯”一声,懒得再解释一遍。这个项目就是他“出卖灵魂”的报答,一篇命题作文。项目是宣传部定下来的,承制方是海亚影业,把他介绍过去的正是焦明辉。在《粉鬂》终于过审、下个月就可以上映的时候,焦明辉的推荐总算得到了大公司的正视。换句话说,索寻终于不再需要为了拍电影到处讨饭了。海亚那边的尤总跟索寻接触了一次,看起来并不是那种酒囊饭袋——他甚至给了索寻“创作自由”,只要契合上面下达的指导精神,拍什么故事都可以。
然而索寻卡住了,他就是不知道拍什么好。这种连他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都不知道的“上海奇迹”,也只是他最近病急乱投医收集的素材之一。
索寻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饭都吃不进了。
安德烈提议:“不然你还是拍上海地下党吧。”
“你饶了我吧!”索寻直摇头,这就是尤总一开始提出来的方案,但是索寻嫌土。
安德烈笑起来:“那你要拍你自己的好电影,还是拍他们要求的电影?”
“我就不能又拍一部好电影,又符合他们的要求吗?”
安德烈把筷子拄在下巴下面,同情地看着他,“啧”了一声。那意思好像是在讽刺他天真,但又什么都不说,十足讨人厌。索寻被他“啧”得嫌烦,把擦嘴的纸巾团了一团,往安德烈身上丢。安德烈躲了一下,还嘻嘻地笑,笑得没心没肺。索寻懒得理他。两个人进店的时候都饥肠辘辘,但点了以后又没吃多少,各自剩了大半就扫码结了账,去坐地铁了。
回到家附近的时候,安德烈又拐去了常去的超市,大概还是没吃饱,想买点儿回去做饭。索寻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边,只顾拿着手机查资料。安德烈就像带着个痴呆儿童一样,时不时地拉一拉,带一带,在超市的柜台给他买了杯冰饮,还要吸管插好了给他递到嘴边。索寻也根本没在意,喝了一口就自己握着,一边咬吸管一边跟安德烈说:“诶,隔都的犹太人也参与抗日了。”
安德烈:“这不就凑上了?”
但是索寻还是皱着眉头:“那我总不能写个犹太主角,找个外国人主演……”
“那不挺好,方便打开国际市场。”
索寻觉得他今天碰到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能放大话,不由苦笑起来:“我先想着国内市场能不能打开吧!”
安德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挑了一把水灵灵的芝麻菜。索寻吸着安德烈递给他的冰饮,又道:“再说了,我上哪儿去找合适的外国演员……”
他突然顿了一下,看着眼前的安德烈。安德烈头都没抬,看着手里萝卜的标价回答他:“我不是犹太人。”
“你不是不确定混的哪里的血统吗?”
安德烈把萝卜放进购物车,推着就走:“反正不是犹太人。”
索寻笑起来,把手机揣兜里跟了上去。安德烈微微弯腰,看着货架上的酸奶,索寻就使劲盯着安德烈的脸看。他虽然是很典型的西方脸,但还是黑头发,眼睛是较浅的棕,光线特别亮的时候就像琥珀。安德烈察觉到索寻的视线,转过头去给了他一个“你认真的吗”的眼神。
“你就没想过查一下到底是哪个祖宗给你留的这个……”索寻模糊地指了一下自己的脸,表示安德烈这醒目的面貌特征。
安德烈平静地看酸奶的各种营养元素含量,反问了一句:“怎么查?烧纸去问我爷爷?”
“你奶奶从来没跟你说过?”
“我奶奶也不知道。”安德烈把酸奶也放进自己的购物车里,“听说老头生前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忌讳什么?”索寻很意外,“他的脸?”
这有什么好忌讳的?
安德烈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小地方就是这样子,跟别人不一样就会被指指点点。”
“也不对啊。”索寻交叉着双臂,“你被人指指点点是因为你爸妈都是中国人,生你显得特奇怪。如果你爷爷是第一代混血的话,那他的爸爸或者妈妈肯定是外国人,对吧?那乡里乡亲早都知道了,为什么还会对他指指点点呢?而且你奶奶嫁过来,她自己的公公婆婆,她也没见过?不知道?”
安德烈:“……”
他仍旧平静地推购物车,准备去柜台结账:“那就是她知道,但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索寻跟在他身后:“你问她呗……”
安德烈突然停住脚,索寻险些撞他身上。安德烈回转过身,很有压迫感地低头凑近,笑眯眯地看着他,从牙缝里寄出来一句:“我不是犹太人。”
索寻眨了眨眼,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怎么话又绕回来了:“我……知道啊。”
他直头发直鼻子,浑身上下除了取向哪里都挺直的,确实跟今天看见的鹰钩鼻秃头加尔不像同一人种。
安德烈便一挑眉,也不知道傲娇个什么劲儿,转身推着购物车,在超市走出了T台的范儿。他跟上去,安德烈已经把买的东西码到了柜台上。索寻隐隐感觉他刚才好像想说什么来着,让安德烈这么一下就打断了。安德烈自如地结好账,提着一个环保袋跟索寻一起走出来,突然道:“那就写中国人主角,得到了隔都里的难民帮助,一起抗日嘛。”
索寻琢磨了一下:“好那个啊……”
“哪个?”
“就是好那个……”
“神经……”安德烈笑起来,“你就把中国的《辛德勒》写ppt里,给反法西斯作出的伟大贡献什么的……你给他咣咣上价值!”
“光上价值拍不出好电影啊!”
“先过尤总那关嘛。”
“那你帮我做这个ppt吧。”
“不会。”
“哎呀……”索寻拖长了音调,烦得不行。安德烈笑着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下。索寻非常不喜欢这个动作,但是经常因为身高差而防不胜防——安德烈揉他脑袋实在太顺手了。
“回家再想吧。”
“这不已经到楼下了。”
“你可以爬楼梯的时候不想。”
“我的脑子又没有开关,说不想就不想……啊呀,已经到家了。”
“你现在可以继续想了。”
“你真的很有病……”
索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好笑,脱了鞋把自己扔到了沙发上。安德烈提着新鲜的菜进了厨房,索寻又把手机掏出来,琢磨着今天在备忘录里写的笔记。说不定真的可以。索寻飞快地打字,听见安德烈撑着冰箱门,懊恼地说:“又忘记买姜了!”
他敷衍了一句,还在手机上打字。说不定真的可以,他当时想。拍一个既是他的好电影、又是他们的好电影的故事。当时他以为,他什么都可以做到。
作者有话说:
PS.拉比:犹太社群的宗教长老。
犹太人面貌特征是卷头发、鹰钩鼻
??第38章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生活,并且以为还能这样生活下去很久,很久。
索寻给加尔留了联系方式, 虽然他说得很不确定,但加尔还是主动地给他发了很多资料。包括隔都幸存者回忆录,采访, 隔都犹太人后代的口述史,学界的论文和报道……等等等等。他是如此迫切地希望这些故事能够不要被世人彻底遗忘, 以至于让索寻不知所措。他不敢承诺什么, 并且始终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很适合的题材。上面要求传达的精神是“中华民族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勿忘国耻”,索寻绞尽了脑汁也无法通过隔都的故事展现出来。
索寻花了大概两个礼拜的时间“游荡”, 跟各种人见面。父母介绍的老教授, 赵朔认识的老板,甚至是在网上聊历史话题的时候分享了自家祖父故事的网友——虽然后来证明那些都是网友在吹牛——仍然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其实他有两个已经成型的故事,一直记在电脑里, 但是都跟项目的要求不挨着。索寻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完全枯竭的感觉,这是他接项目之前没有预料到的。当时他想,命题作文怎么了,谁还不是九年制义务教育教出来的?只要给他机会,让他拍电影, 他肯定能找出一条平衡的路来。这一关他过了, 以后总有机会拍自己想拍的。
索寻说到这里就沉默了下来。陆歆一直皱着眉头在听, 见他停下来, 适时地给他倒了一杯茶。饭是在美术馆附近吃的, 找了一家评分很高的小馆子,但是人太热闹,吵得没办法好好说话,他们最后还是回了归去来山房, 这里比安洲路要稍微近那么一点点。他们谈话在二楼的小会客厅, 索寻比上次来的时候已经放松了很多, 低头看了一眼陆歆泡的茶——果然是武夷山雀舌。
“后来呢?”陆歆轻声地追问,“怎么还是写了这个故事?”
索寻端起茶杯喝茶,笑了一声:“灵感找到了呗。”
《隔都》的灵感是索寻在加尔的那些访谈录里找到的。故事里的年轻人来自立陶宛的一个优越的犹太人家庭,他精通多门语言,擅长写诗和弹钢琴。他们得到了当时的日本驻立陶宛大使杉原千亩的帮助,在1939年顺利抵达上海,在这里中转等待,寻求前往美国寻亲的机会。在隔都的日子很不好过,他们十个人挤在一个很小的公寓里,没有食物,没有隐私,也没有尊严。音乐和诗歌在此时都显得那么无用,只能折磨他纤弱的灵魂。但他做体力活赚取食物,照顾家人,坚持祷告,努力活下去。他和身边的各种人都交上了朋友,德国来的犹太人,奥地利来的犹太人,俄国来的犹太人,中国人,甚至日本人。他是隔都里最快掌握汉语的人之一,也是最早得到日本人批准可以离开隔都去租界工作的幸运儿之一,甚至每个周末,他还可以去饭店里跳舞——直到他的中国人朋友被日本控制的当局逮捕。年轻人因为某一个善人而对日本民族产生的一厢情愿的好感终于被彻底粉碎,侵略者露出了他们的獠牙。情况开始急转直下,他不再有工作。1943年的冬天,隔都饿死了上百人,他的亲人亦在其中。故事的讲述者是他活下来的侄子,后来在美国定居。他回忆,他的叔叔最终选择吊死了自己,就在隔都解放前的那个春天。而他的挚友,那个被日本当局逮捕的地下党,在他们一家人离开上海前重新出现。在得知年轻人的死讯之后,这个中国人并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伤心和遗憾,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话:“他读了太多的诗。”
就是这句话最终打动了索寻。
第一版大纲他只用了两天就写完了。他非常确定自己多少是有一点偏题的,意外的是,尤总很喜欢,甚至不需要他把成品剧本拿出来,定了主要角色就可以开始挑演员,把班子先组起来。钱不是问题,只要索寻想拍,淞沪会战都能给他拍一遍出来。那是八月,索寻记得很清楚,《粉鬂》即将上映,他的日程上排满了路演。他承诺尤总,等忙完了路演就会开始着手《隔都》的剧本。
也许是太得意忘形了吧。索寻有的时候想,可能就是那段时间太顺了,他才会在采访的时候放松了戒备,说出了那些让人有空间去曲解的话,惹出了那么多的麻烦。在那场闹剧般的路演结束以后,索寻几乎庆幸他手头还有《隔都》要写。
他没有跟陆歆说得很详细,至少没有他自己脑海中回忆的那么详细。创作过程里的痛苦并不比他毫无头绪的时候减轻多少,尤其是在参与创作的人不再只有尤总以后——雄厚的资金支持也意味着有更多的人有资格来对剧本指手画脚,宣传部的“重点扶持”换句话讲就是一只时不时要伸过来摆弄摆弄的手——但在陆歆面前反刍这种痛苦没有意义,尤其是索寻不可避免地想到安德烈。
只有站在此时此刻回忆,才清晰地看到他当时变得有多依赖他。他们默契地当做路演那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因为最近做的那个梦,索寻甚至有一些不太确定那天晚上安德烈是不是生气地从他房间里出去了,还是他们其实又说了一些话。总之,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不再讨论“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这样的话题,索寻那么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完全交给安德烈,包括写不出来的痛苦,被一再干涉的烦躁,还有对自我的质疑与焦虑……甚至没有想过这是否应该是安德烈来跟他分担的。他们就这样在一起生活,并且以为还能这样生活下去很久,很久。就像故事里的那个年轻人曾经在周末去租界的饭店跳舞。
他安静了太长时间,直到面前的红茶已经凉透。陆歆没有追问,耐心地等他自己讲下去。
“我写了六个……七个礼拜?”索寻不太确定的样子,“写完了。”
陆歆眨了眨眼睛:“这算快还是……”
“快。”索寻甚至有点自豪,“超级快。《粉鬂》我写了三年。”
他有点儿自嘲地笑了笑,一个项目推进的速度有的时候跟剧本的完成度真的毫无关系。只跟钱有关。
“为什么最后给别人拍了?”
索寻托着下巴,谨慎地措辞:“我……说错了话。”
陆歆困惑地看着他,没听懂。
索寻笑了:“我在不该说错话的场合说错了话,冒犯了不能被冒犯的人。所以我出局了。”
陆歆十分不满的样子:“但他们还是用了你写的剧本?”
索寻耸了耸肩,好像因为有人替他鸣不平了,自己反而云淡风轻起来。他当时连争都没有争一下,从一开始《隔都》就没有属于过他。
“当然,我的剧本没有填补得非常详细。台词基本上一句都没写,就是一幕一幕的场景过过过,飞快走情节这个样子——所以可能也不应该说这个剧本‘完、全’是我写的。”索寻着重了那两个字,“方导是我的同学,背景跟我很相似,他们可能觉得方导来接盘最合适……上映以后我看了,保留了70%左右的情节吧。”
当时项目还在最初的阶段,除了内部做决策的几个人没有人知道定过他做导演。索寻离开得非常配合,可能这也是《隔都》的剧本最终还是保留了大部分的原因。索寻看完以后甚至很想感谢他们没有删掉那句话,“他读了太多的诗。”只是不知道应该感谢谁,尤总,还是他们后来请来的编剧老师,或者是方茂兴。
陆歆还是皱着眉头,没忍住身体前倾,多问了一句:“你到底说错了什么话?”
索寻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说了,你要笑我的。”
“我怎么会……”陆歆噎了一下,突然反问他,“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笑话你?”
索寻还是没说。那是很天真、很冲动的一句话,即便是在那个时候,索寻也已经不再是可以用“年轻气盛”几个字来开脱的年纪了。索寻没什么根据,但就是一种感觉,陆歆并不是祝岑松那种文艺青年,会觉得他一直很酷地在反叛这个世界——如果他真的是就好了。索寻甚至想过,如果他始终保持了从学校里带出来的刺,大概还能赢得看客一声赞叹,只可惜他已经对这个世界妥协过了,在所有人都以为他终于“懂事”以后,再说出一句“不懂事”的话,就显得没事儿找抽,不可原谅。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因为我自己都想笑话我自己。”
陆歆长久地看着他,轻轻地往后仰了一下,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突然低声道:“索寻,我想了解你。”
索寻有些意外地睁了一下眼睛:“我不是正在跟你聊吗?”
《上海1939》其实是他写的剧本这事儿可不是一般朋友能够知道的!
“不是这样……”陆歆摇了摇头,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话似的,“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想你能够在我面前可以做你自己。”
这下轮到索寻皱眉:“我没有在你面前伪装什么啊?”
陆歆便说不出什么了,他无奈地看着索寻,然后抿了抿嘴,下了某种决心似的:“你心里对我是什么感觉?”
索寻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张了张嘴,又掩饰尴尬地笑了一声。还是心急了,他原本以为陆歆会更游刃有余一些。从陆歆表现出“别有用心”的苗头开始,他们总共也才吃了三顿饭。索寻自问对陆歆的态度还是可以的,他很坦诚,没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故意钓着陆歆。给出的信号也都比较正面,很明显是有意跟陆歆相处试试看的。但是陆歆突然这样问他,索寻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我……”
索寻的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了起来,他像是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拿出来看——然而屏幕上是一个陌生号码,开头显示“+33”,看起来非常像那种境外诈骗电话。然而索寻看了陆歆一眼,还是站起来接了这个电话。
“你好?”
索寻走到窗边,从归去来山房视野极好的大窗户里看着外面的夜景。电话里的人始终没有说话,索寻基本已经确定这就是个诈骗电话了。但为了逃避陆歆那个问题,他还是回过头,用口型对陆歆说了一句“抱歉”。陆歆摇摇头,表示没关系,站起来收拾了已经冷下来的茶水。然后话筒那一头终于传来了一个让索寻完全没想到的声音。
“阿索,”安德烈叫了他一声,“是我。”
??第39章
索寻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李幼冬,还是在说他自己。
快十个月了, 这是安德烈走了以后他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索寻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跟安德烈之间那点儿引而不发的念和怨若能在腹中生根,这会儿都可以呱呱坠地了。陆歆端着茶具出去了, 索寻一时之间想不到该说什么,所幸安德烈直接替他省去了问候的尴尬, 单刀直入地问他:“你最近有和幼冬聊过吗?”
哦, 原来还是为了幼冬。索寻心里平白微恼,但又立刻被他压下去。他觉出安德烈语气里不同寻常的焦灼, 也跟着紧张起来:“最近没有, 怎么了?”
安德烈发出了“啧”的一声,听起来心烦意乱:“她刚刚和我大吵了一架,直接把我拉黑了。”
“拉黑你?”索寻听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
“她也想来巴黎。”
索寻没着急搭腔,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但安德烈没继续往下说为什么李幼冬要去巴黎会导致他们俩大吵一架,索寻只好主动追问下去:“然后……?”
安德烈似乎没有心思解释太多,只顾着问:“她真的没跟你说过?”
“没有。”索寻跟他确认,“我一个多月之前见过她, 她完全没提这事儿。”
倒是把安德烈的家事透了个底儿掉。
不过索寻对此并不感到失落。虽然李幼冬一直没有告诉他上次去诊断的确切结果, 但他感觉李幼冬应该就是患了双相情感障碍, 低落的时候手机一关谁也不肯理, 兴头一上来就一副要彻底改变自己生活的架势。她就是刚想到要去巴黎所以就马上给安德烈打了电话, 索寻也不会觉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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