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他们家附近那个健身房倒闭了,天还是热,安德烈实在提不起劲儿跑太远的健身房, 就干脆在家里练。但家里地方就这么大,安德烈倒腾来倒腾去,哪里都是空调出风口。索寻只好躺躺好,把冰饮贴在自己脖子里,闭着眼睛慢慢等那股燥热的劲儿下去。
只言片语从安德烈的房间里传出来, 听得不是特别清楚。安德烈好像在拒绝什么事, 索寻听到他说了好几遍“现在我走不了”, 要么就是“我再想一想”。没一会儿就出来了, 索寻懒懒地掀开眼皮看他一眼, 安德烈果然就穿了一件运动背心,瘦的程度非常微妙,再减一分就成了病态,但肩颈还保持着漂亮的肌肉线条。安德烈走近两步, 看见索寻一脑门的热汗, 便伸手去拿遥控器:“干嘛不开空调?”
“你练呗。”索寻制止他, “不要吹感冒了。”
安德烈便放下了:“你不热?”
“一会儿就好了,家里蛮阴的。”索寻把冰饮在脖子里滚两下,又抬眼看他,“你吃饭没有?”
“等你回来吃。”
索寻“哦”了一声,还是无精打采:“我没胃口,不想吃了。”
安德烈就没搭腔,走过来拍了拍索寻的小腿,索寻把腿抬了一下,安德烈坐下来,重新把他的小腿挂在自己的大腿上,在他腿上揉了两下。索寻哼哼了两声,干脆闭上了眼睛。
“什么事情啊?”索寻问他。
“什么什么事情?”
“你电话。”
“哦,”安德烈的手没停,用的是那种运动过量以后排解乳酸的手法按摩索寻的小腿肌肉。其实索寻今天基本没怎么动,一直坐着开会来着,但却情不自禁生出一种真的爬了一天的山的疲惫感。安德烈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工作上一点小事。”
索寻“唔”了一声,腿又动了动,催促他:“你练你的嘛。”
安德烈这才放开他的腿,在他膝盖上拍了拍,一边问他:“今天又去‘吵架’了?”
索寻苦笑了一声,安德烈已经不管他们的剧本会叫“开会”,直接称呼为“吵架”——倒也精准。他坐起来,看见安德烈在做仰卧起坐,干脆也走过来,直接坐在了安德烈脚上。
正在两脚悬空练核心力的安德烈:“……”
索寻完全没有意识到安德烈做的“仰卧起坐”跟他做的不一样,尽职尽责地坐在他脚面上,手搭住了他的膝盖。安德烈直起腰,精准地停在索寻面前,问他:“今天又吵什么了?”
“还是那个外交官的角色设定。”索寻看着他倒下去,又起来,轻松得好像那腰是自动的,一点儿不用出力气,一边跟他说话,“哦,对,他们把加尔炒掉了。”
加尔就是那个以色列学者,在《隔都》的剧本大纲过了以后,索寻向海亚那边举荐了加尔,聘请他为特别顾问,时不时地也会来参加剧本会,从历史角度给他们勘误和提供参考。但一周前他们剧本会上多了一个“文学策划”唐老师,也不知道是哪一方雇的,上来就提了一堆意见要改,但都还没动到大框架。只是自从这个唐老师出现以后,加尔就没再来过剧本会,索寻还是今天才知道,是唐老师觉得,一个“外国专家”的意见没有什么听取的必要。
安德烈再次坐起来:“姓唐的话语权这么大?”
“嗯。”索寻把下巴磕在他膝盖上,若有所思,“没见过哪个文学策划是这样的。”
然后就是更多的“意见”,唐老师认为剧本里这个日本外交官的设定不合适,历史上同时期也有一个中国驻维也纳的外交官,同样帮助了大量犹太人离开欧洲,所以最好改为中国外交官。索寻不同意修改,他不是不知道历史上有这个人,但在这里设置日本外交官是为了给后面的情节铺垫——至少要让那个犹太年轻人对侵略者的“好感”来得有根据一些吧?只有前面建立起了这种好感,后面他信念的崩塌才来得更摧枯拉朽,他的绝望和自尽才讲得通吧?如果改成中国外交官施恩,那么这个人物的一切挣扎就讲不通了,他就应该完全向着中国人,甚至直接去参加抗日了,还自尽什么?
就为了这个点,他们来来回回地争执不休。尤总的态度变得非常奇怪,索寻看得出来,尤总其实是认可他的想法,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唐老师面前,尤总又开始和稀泥,认为这不是什么重要的点,可以容后再议。但是这位唐老师一点儿没有给尤总面子的意思,第二天就带了一个在大学里研究国际关系的教授过来,非要给他们讲,历史上逃到上海的犹太难民多是由中国外交官救助的,日本外交官不合理,要去掉。
索寻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他已经掰开揉碎地解释过这并不是一个基于史实的考量,而是一种创作上的需要。于是唐老师也不跟他客气了,直接说:“既然都是杜撰的,为什么非要是日本外交官?日本人是侵略者,小索你立场要搞搞清楚!不要犯这种错误!”
于是问题升了级,尤总和其他人拦都拦不住,索寻有理有据地讲他为什么这么设置情节,主角作为受到侵略的中国人,他的形象是极其正面、反抗也是极其正当的,所以在他身边要加入犹太年轻人这样的角色,一个外部视角,一个在历史的夹缝里因为相信人性、最后却又破灭的“证据”,才得以丰富人物,让主角的“正面”显得不那么空洞。唐老师也不甘示弱,说给几个日本军官一点人性的表现增加人物的立体度没问题,但现在这个日本外交官没有什么“立体”可言,他就是一个纯好人、善人……把一个日本人设置成这样,合理吗?不会伤害民族感情吗?于是话题就发散到了“到底怎么样算伤害民族感情”“电影到底是给什么样的观众看”“要不要迁就智识能力比较低的那一批观众”的话题上,几个主要出品方也都加入混战,有的人还是比较在意电影的质量,有的人呢则是考虑市场,认为唐老师讲得有道理,吵得乱乱哄哄,最后唐老师又回归到了“立场”这个话,给索寻扣了一顶天大的帽子,说他“没有站在人民和国家这一边”。
索寻也不怕这种话,直接问他:“那唐老师是觉得我们拍电影不是为了提醒大家警惕军国主义,而是煽动仇日是吗?”
话到这里已经十分危险,会上立刻有人喊了停,让大家都消消火。尤总到外面去抽烟,把索寻也叫过去,话说得非常隐晦,意思是让索寻在唐老师面前收敛一点。这个项目本身就是带着政治任务的,有些事情,要心里有数。
安德烈不做仰卧起坐了,他屈膝坐在那里,目光中充满了警惕和担忧,接着问索寻:“然后呢?”
索寻往后挪了一点,从他脚面上下来,跪坐在瑜伽垫上,突然说:“我不想拍这个电影了。”
安德烈点点头:“那就不拍。”
“但我会不会一直就这样了?”索寻苦笑一声,“一辈子自命清高,最后一事无成。”
这个机会还是焦老师给他推荐的,他要怎么去面对恩师呢?
安德烈没说话,索寻便问他:“是你的话,你会改吗?”
“会啊。”安德烈回答得毫不犹豫,“我都不会跟他们吵起来。”
索寻让他气笑了:“你……”
安德烈摁住他的手,安抚似的:“可你又不是我。”
索寻欲言又止,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把手从安德烈手掌里抽出来,去抠瑜伽垫上一个裂口,把它抠成一个洞。安德烈继续往下说:“大多数人工作、谋生,就是听别人的命令,然后执行就可以了。很少有人在工作里产生特别大的价值感,所以也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去反抗。”
索寻抬头看着他:“你也没什么价值感?”
安德烈耸耸肩:“我就是个会动的道具而已。我可能去跟设计师说这个衣服太丑了我不要穿吗?”
索寻:“那你是劝我不要跟他们犟?”
安德烈还是摇头:“我是说,你跟大多数人做的事情不一样。你自己觉得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索寻“哦”了一声,心里突然感觉松快了一点,朝他笑了。
“也不要说得那么……”索寻有点儿替他不平,“模特也是时装艺术的一部分嘛,你们不是也有台风的说法吗?不同的风格有不同的展现方式,也是在创作啊。”
安德烈也笑:“那都是一线超模才要考虑的事情。”
他翻过来做了个平板,索寻让出位置给他,坐到了瑜伽垫外面:“你不想着往一线超模奋斗?”
“一线都是女模。”安德烈平淡地说,“我又没机会。”
他经常把这个话挂在嘴边,虽然每次提起来的时候都很平淡,但听多了还是有一点抱怨职场性别歧视的意思。
“你觉得不公平啊?”
“没有啊?”安德烈有点困惑地看他,听起来天经地义,“只是我没这种野心。”
“我感觉你好像就没有特别喜欢过模特这一行。”
“还行吧。”安德烈无所谓地说,“也不讨厌。”
“你还说讨厌就有点过分了。”索寻也笑。安德烈赚钱赚得相对很轻松,没追求没价值感都无所谓,这要还觉得痛苦委屈,就太矫情了。“那你走秀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看路。”安德烈全身都在用力,说得惜字如金,“算钱。”
索寻听笑了。有的时候他感觉安德烈很在乎钱,但并不小气,注重生活品质,但并不物质,也没什么攀比心。买衣服是正常工作需求,花销还是都是看得见的,不至于花掉他所有的收入。可是给索寻的感觉就是他总是一副需要钱的样子,又不知道他把钱都花哪儿去了。
安德烈松下劲,伏在瑜伽垫上,把话续上:“赚够了,有一天就不用干这行了。”
“你现在就想着退休啦?”索寻笑他,“那你要干嘛去?”
“不用等到退休,就等到……”他喘了一下,好像因为平板撑太久有点累,把后面的话略了过去,匀上了气才继续道,“我只要手里存点儿钱,开个小面馆过日子就行。”
“哎哟,”索寻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远大志向,“你不要看不起餐饮行业,在上海开个面馆生存下去也是不容易的!”
“肯定不在上海啊!”安德烈也笑了,“小地方就可以了,最好是很远、很远的那种。”
索寻的笑容微微淡去了一点,但是安德烈没有看到。
“我就想去一个……”他轻声道,“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第42章
“我就想拍电影。”
安德烈又撑起平板, 动作非常标准,运动背心荡下来,露出大片的胸口。他撑了半分钟, 索寻就在旁边呆呆地坐了半分钟。然后安德烈松下来,对索寻说:“你到我背上来。”
索寻愣了一下:“啊?”
“加点重量, ”安德烈说, “这么练没劲儿。”
索寻爬起来,两只手都摁到安德烈身上, 力道还挺大, 直接把安德烈摁趴下了。安德烈一下子笑出来,弄得索寻怪莫名其妙的:“干嘛?”
“你是不是就想揍我?”
索寻“嗯”了一声:“让你发现了。”
安德烈只好指挥得再具体一点:“你上来,我背着你俯卧撑, 懂了吗?”
索寻便岔开腿,往他腰上一骑。安德烈顿感无语,趴在瑜伽垫上,笑得浑身都抖。
“你这样撑得起来吗?”索寻伸手把着他的腰,感觉细得有点儿危险, 特别担心地问他, “腰不会受伤吧?”
“当然会!”安德烈别扭地拧过身子, 越过自己的肩膀看这活宝, “你趴下来, 贴我背上。”
索寻便“哦”了一声,总算明白安德烈要他干嘛了。他乖乖地趴下来,整个人像张饼一样贴在了安德烈背上:“这样?”
安德烈没说话,直接做了个俯卧撑, 索寻吓了一跳, 手一下环住了他的胸口, 两边膝盖抵着地,自己把自己撑住了。安德烈停下来,又道:“腿也挂上来。”
“啊?”索寻觉得这简直是在练他,但还是别别扭扭地把腿也放到了安德烈身上。安德烈的体温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传递到他身上,一动就能感觉他浑身的肌肉是如何绷紧、如何发力。索寻好歹是一个大男人,但安德烈还是稳稳地背着他撑了起来,然后匀速地伏下去,看起来非常轻松。
索寻的手环着他,突然问:“为什么呀?”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想去没人认识的地方开个小面馆?”
“哦,那个……是因为……”安德烈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小时候老逃学……街上有个……有个开面馆的大伯……经常请我吃面……”
他停了停,伏在瑜伽垫上把话说完:“可能看我长得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新奇吧。我没钱,他也不问我要。那会儿觉得他就是最自在的人,不用上学,不用上班,也没人管。守着面馆,一天天的没烦恼。”
索寻听笑了:“不可能真的没烦恼。”
“是。那会儿小……”安德烈又撑起来,“不懂嘛。”
“那你还想现在开面馆?”
“不开面馆也行。随便卖点儿什么,能糊口就行。”
索寻便道:“小地方,还没人认识你,更没办法糊口了,说不定还有地头蛇来砸你的店。”
安德烈趴下来,也不知道是让索寻的体重压的还是被他说的现实压垮的,无奈地笑起来。笑声直接从他的身体里传到索寻的胸膛,好像是他自己在笑。索寻没动,从他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又讲:“这种话展言说说就算了,你走到街上又没人认得出来,跑什么?”
安德烈把手垫在脸下面,趴在地上调整呼吸。其实索寻这样贴着他有点热,但是安德烈什么都没说。索寻自以为控制得不错,其实不满得都快要溢出来。他最近非常……“黏人”,安德烈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大概就是从《粉鬂》上映遇到那些事开始。当初那个非要把情侣不情侣的界限分明之类的话如今也不怎么听见他说了。索寻压力很大,最大的情绪源就是《粉鬂》收获的差评——他本来真的对这个片子寄予了厚望,想到可能不会很卖座,但当大量的“不知所云”“自以为是”“拍得稀烂”这样的评价蜂拥而至的时候,索寻的精神也扛不住。有天晚上安德烈睡在索寻房间里没走,感觉索寻一晚上就没睡踏实,好几次突然惊醒,也没醒透,下意识的动作是往他怀里钻。然后安德烈就开始天天睡索寻那里了,名义上是管着他睡觉,不然他又是一整宿一整宿地睡不着——关键他也不是忙着写剧本才不睡觉,就是自虐似的,一遍一遍搜《粉鬂》的影评。嘴上说着要写《隔都》的剧本,但好几天动不了几个字,于是情绪就更糟糕、更睡不着。安德烈不跟他讲道理,到点了就没收手机,摁着他睡觉。要是还不肯睡,就是在床上颠来倒去地折腾——效果显著,这两天索寻的睡眠质量直线上升。
安德烈勾了勾嘴角,在索寻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一点笑意。
“随便说说的,啊可能呀?”他又学索寻说话的腔调,“就跟上班的人想辞职去大理开客栈一样的。”
他连巴黎都不去了。经纪人催了几遍,跟巴黎那边谈好了工作的,再不动身,就要换人去走秀了。但安德烈就那句话,“走不开”。“对,三天也走不开。”
索寻就没再说什么,好一会儿,下巴磕在他肩上,问他:“不练了?”
“累了。”
索寻就想从他身上起来,但是安德烈扣住了他的手,拉了一下,仍旧保持着贴在一起的姿势。
“你呢?”安德烈问他,“不拍电影的话,想做什么?”
索寻趴在他背上,愣是让他问住了。
说实话,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不拍电影的话,其实选择也挺多的,不过肯定还是在相关的行业里。索寻现在基本不用再为了生计发愁,当然,要在上海靠自己买套房还是奢望,父母存着给他买房结婚的钱也都已经被他拿去拍电影花掉了,但反正索寻的人生计划里也没有“结婚”这一条。
于是他想了半天,还是回答安德烈:“我就想拍电影。”
安德烈笑了,对他的回答完全不意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只道:“多好。”
他是“多好”了,索寻反倒一阵悲从中来。他长久没有声音,安德烈困惑地动了一下,换来的却是索寻更紧的拥抱。安德烈愣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到背上有一股濡湿的潮意。安德烈就没再动,轻声问:“热呀?”
“嗯。”
安德烈拱了一下肩膀:“怎么啦?”
索寻在安德烈背上蹭了一下,这下安德烈确定他掉眼泪了。但索寻的声音一点没有异样,说:“但我现在不知道以后有没有电影能拍了。”
“哪能就没电影拍了?”安德烈说,“《粉鬂》好歹是拿了奖的……”
“一个破青年奖。”
“哎哟!”安德烈都笑了,“刚捧回来的时候叫人家‘人生首奖’,才多久,现在叫人家‘破青年奖’,你好渣啊——啊!”
索寻张嘴就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安德烈笑得贱兮兮的,索寻双手撑在安德烈身体两边,又往上一点,咬在他脖子里,非常用力。安德烈求饶了:“别别别……我明天有拍摄!”索寻这才松了口,安德烈干脆翻了个身过来,两只手臂一展,把人牢牢地圈在了怀里。索寻的脸颊贴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平稳地传进耳朵里。
“肯定有电影给你拍。”安德烈轻声说,“你还有老师、同学、赵哥,再不济,还有……”他顿了顿,有点儿不太情愿地说,“展言。对吧?那么多资源,总有项目会找你的,一步一步来嘛,积累到后面,你想拍什么就能拍什么了。”
“我知道。”索寻的声音很闷。安德烈讲的是实情,慢慢来,至少以后做个行业标准线以内的导演,混一口饭吃,是没问题的。但是没有人在梦想的时候会说,“我只要做个行业中的中庸之才就够了”,没有一个人,会在填写那张志愿表的时候,想的是“混口饭吃就行”。索寻还记得学生时代的野心,他就是带着“中国电影舍我其谁”的自大和决心扛起摄影机的。《粉鬂》杀青之后,索寻跟焦明辉谈过一次,老师劝他人还是不能锋芒太盛,庸才往往有庸才的一口饭吃,恃才傲物的人反而多半没有好下场。也正是老师这番话,让索寻在处事上做了很多“圆滑”的改变。后来《粉鬂》没完没了地要改,老师又劝,大家都是“带着镣铐跳舞”,要沉住气,以待来日。然而《粉鬂》的审核虽然拖了很长时间,但到底还是每次都会给明确的意见;焦明辉自己的新片却是已经杀青快三年了,电影局还是不给回音,焦明辉连哪里犯了忌讳都不知道。索寻接了《隔都》这个项目以后,反而越来越怀疑,这种妥协是否有个底线。
索寻支起脖子,皱着眉头看安德烈:“我就是在想,万一头低着低着,就把心气磨没了;这镣铐带着带着,有一天会不会再也不会跳舞了?”
安德烈眨了眨眼睛,没办法回答他,最后只是笑,半是调侃,半是赞叹似的:“原来你是奔着名垂影史来的呀?”
“不是!”索寻有点儿暴躁地锤地,“那至少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尽力,再说我不行,我认!现在这样,我……我憋屈!”
安德烈算是听明白了,索寻还是过不去《粉鬂》那些差评的坎儿,就觉得要是当初没那么一改再改,不至于此。但是憋屈也没办法,安德烈只能给他把话题岔开:“明天还要去开会吗?”
索寻“嗯”了一声,又趴下来,还是窝在他怀里。安德烈其实让他压得有点呼吸不畅了,但是屏着气忍着,听见他说:“总要有个结果。”
“那你……”安德烈换了下气,“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尤总跟他私底下聊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电影最后还是你来拍的嘛,最后细节怎么把控,还是你说了算的,这里面还是有很多操作空间嘛。唐老师这边想办法糊弄过去就行了……在社会上做事,重要的是最后能“成事”,而不是争一时意气。
越想越憋屈。索寻恨恨地骂了句“草”,终于从安德烈身上起来了。安德烈无声地吸进去一口长气,揉了揉自己的肋骨。索寻抓起遥控器把空调打开,头也没回地问安德烈:“晚上吃什么?”
安德烈还在揉肋骨:“你不是不吃吗?”
要不还是少吃一点吧!
索寻回过头来,几近咬牙切齿地看了他一眼,安德烈赶紧坐起来,乖乖地把手举高,像一个投降的姿势:“都吃,都吃。你点什么我都陪你吃……”
索寻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吃的是冒烤鸭。记忆用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运作,他还记得外卖里送了一张积分卡,每消费一次就会印一只小鸭子在上面,他和安德烈还讨论了很久如果是点外卖的话这个积分怎么印,最后发现仅限堂食。安德烈不喜欢吃鸭子,觉得鸭皮下面一层油脂太肥腻。索寻记得自己说,“那完了,法国人可爱吃鸭子了。”安德烈也只是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对他“哦”了一声,不接这个话茬——索寻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然后他们在家看了场电影,哪一部电影反而记不清了,反正肯定是索寻挑的,安德烈在这件事上从来就没有话语权,不过时间长了,索寻也知道他爱看什么样的电影了。很丢脸的是那天先看睡着的那个人竟然是索寻自己,但他拒绝相信是安德烈把他抱回的房间——安德烈的体脂再低,浑身就那么点肉,再练也得讲点基本法吧?但他同样拒绝了安德烈要再把他抱起来一次证明自己的要求。那是第二天早上的事,安德烈要出门去拍摄了,索寻的会议在下午。所以他抽了一点时间,又把《隔都》的剧本填充了一点内容。
然而下午的会上多了一个人。他到得很迟,但是他一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尤总还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唐老师则是一脸的得意。那人打着官腔,笑眯眯地说:“听说讨论得很热烈嘛,我来听听年轻人的想法。”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目光直接就盯着索寻看。很显然,就是来听他这个“年轻人”的想法的。
索寻不傻,他适时地保持了沉默。但这份沉默似乎给了唐老师更多得寸进尺的空间,他甚至想干脆把犹太年轻人的那条线也改了,就改成他和中国人民联手抗日,多好,多有教育意义。自杀干什么呢?一点都没有正能量。
那个迟到的人没有坐在尤总给他让的主座,添了张椅子,坐在一边。但他坐得挺胸叠肚,摊手摊脚,尤总则正襟危坐,几乎要缩成一团。唐老师说完了,他便笑了笑,清清嗓子,道:“想法呢,都是很珍贵的,我们开会,就是要各抒己见嘛。但是呢,我简单提几点基本原则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