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寻下意识退了一步, 好像被吓了一跳。不确定是他, 再看看, 又觉得不会认错。安德烈确实是他见过戴戒指最好看的男人。但他有些意外, 两个多月前安德烈刚跟他提到过一嘴去米兰参加Giadeite的晚宴, 两个多月之后他的脸就取代了Giadeite的亚洲代言人挂到了上海市中心的商场顶楼。索寻不太懂这在时尚圈算什么水平,可能这就是国际超模的降维打击?
牛啊,索寻在心里暗叹。他掏出手机来先拍了一张,然后背过去顺着长街往归去来山房走, 走了两步回过头, 发现还能看见, 就换了个角度又拍了一张。这回更有“构图设计”了,索寻终于满意,调出安德烈的微信来发了过去,附赠一个大拇指的表情。就这么一会儿,手便冻得发疼。索寻把手机揣进兜里,自如地和在“胡不归”店门口橱窗忙活的店员打了声招呼,进了门。
刚走两步,又原样退了出来,一脸震惊地看着橱窗。
窗上本来是有圣诞装饰,槲寄生和冬青果挽成的花圈被人暴力扯了下来,踩烂了,他本来以为是圣诞装饰的红色字样其实是有人用红色的喷漆画了个大叉。最触目惊心的是,橱窗展示是陆歆亲手设计的一个装置艺术,拼成了一个立体的“寻”字,从外面看起来,那鲜红的叉就跟判官划在生死簿上似的,看得索寻当即心里咯噔一下。
红叉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过洋节可耻!
“谁干的?”索寻皱着眉头问店员。
年轻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一边用玻璃清洗液喷,但那个漆十分顽固,怎么都不肯下来。索寻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让他继续清理,自己从店里进去,上二楼的办公室去找陆歆。
除了调香工作室,整个办公区域都是一览无余的玻璃。索寻一上来就看到陆歆不在办公室,反倒是旁边有人叫他:“索导!”
索寻应声回过头,看见财务小孙正朝他笑:“陆总开会呢!”
“哦……”索寻扭过头,果然从会议室的玻璃门里看见了好几个人影,室内热,玻璃上起了雾,便蒙蒙的看不太清楚,但索寻还是认出了一两张熟脸,“投资人都来了?”
小孙点点头,一边邀请他:“索导进来等,走廊里冷!”
索寻犹豫了片刻,小孙办公室里飘出来一股二氧化碳过剩的温暖气息,在室外被吹得发木的手快速回血,带来一阵麻痒。索寻缩了缩脖子,还是进了小孙的办公室。
财务就她一个人,小办公室被她弄得像第二个家,小沙发上有毛毯,桌上温着小电磁炉,烧着花茶。索寻一坐下来,发现窗户正对着安德烈那个广告。他突然意识到,陆歆的办公室也是这个朝向,也能看见安德烈那张脸。
小孙塞给他一包坚果,开始跟他唠嗑:“索导又出差啦?”
“嗯。”索寻跟她很熟了,接过零嘴拆着吃,一边问她橱窗上的事儿,“外面,谁干的?”
“不知道,”小孙摇头,“有个神经病半夜偷偷摸摸来的,调了监控也看不清脸。陆总早上都气炸了,今天一整天都超级低气压,从来没见他这样过……”
索寻的视线突然偏移了一下,看着窗外的安德烈。
多半不只是因为那个。
索寻不动声色地转回脸:“一条街都在过洋节,干嘛就喷咱们?”
小孙应和着“嗯”两声,神态不自然地低了头,一副有话想说,但又斟酌着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索寻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唉,这个事儿吧……”小孙马上顺着台阶下来,“其实也是陆总自己招来的。”
她一点儿藏不住话,三言两语就都说了出来——胡不归从品牌创立开始就是走的国风路线,已经形成了品牌特色。但陆歆越来越有过犹不及的架势,现在动不动就把“弘扬文化的责任感”这种大词拿出来做营销,时间长了就容易翻车。前两天受邀去录一个播客,主持人就问了,这么爱中国,怎么学都是在国外上的呢?
索寻坚果都不吃了,听得全神贯注:“他说什么了?”
小孙都不好意思复述:“陆总说他是……‘师夷长技以制夷’。”
索寻:“……”
真亏他想得出来。
索寻一脸无语:“谁给他写的稿?”
“没人啊!陆总自己说的。”小孙压低了声音,索寻看出来了,她在这件事儿上很是有一些想法,无奈只是个财务,这种事儿陆歆也不问她。索寻原先还在公司里挂了个职,市场方面的事儿也知道一些。后来《鲜花圣母》开机了,这头就自然不管了。“寻”上市的时候他跟陆歆闹了点儿别扭,发布会都没去,顺势就把这个已经沦为虚职的岗位一并彻底辞去。但在小孙眼里,索寻还是自己人。
“上海几个不‘崇洋媚外’的啦?”小孙不自觉地就切换到了上海话跟索寻推心置腹了,“那些天天喊着支持国货的,啊会真的来买啦?陆总自己打嘴巴咣咣响,两头伐讨好,我们圣诞活动要不要做了呀!”
索寻皱着眉头,拿手机出来搜了一下关键词。小孙说到了点子上,“胡不归”本身的受众群体就是一线城市里小资情调的中产阶级,根本不会买这种民粹话术的账。而那些喊着“支持国货”的,一看且胡不归30毫升的edp敢卖一千多,比国外的大牌子还贵了,也开始骂陆歆割韭菜,“中国人专坑中国人”。还有的呢开始审查品牌整体的生产线,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品牌的原料是不是中国的,技术是不是中国人研究的,设计是不是中国人搞的……何止是两头不讨好,简直是一场公关危机。
索寻明白了:“就为了这个事情搞得投资人都来啦?”
小孙耸耸肩:“那倒不是,还是分店的事情。”
索寻直捏眉心。
“劝劝吧?”
索寻苦笑:“我怎么劝啦?”
小孙一脸很了然的表情:“索导,陆总没你是真不行……市场部那边前两天还跟我偷偷说嘞,‘寻’卖得好是因为你拍的那个电影,因为展言,不是因为我们品牌真的做起来了……”
索寻赶紧打断她:“你这种话少讲。”
这个话也不是第一天有人讲,连网上都有这么说的。陆歆嘴上没说什么,但索寻看得出来,他非常介意。当初他会把在胡不归挂的这个职位彻底辞掉,除了发布会闹得那个不愉快,其实也有照顾陆歆情绪的意思,不然本来就是个虚职,不影响什么。
小孙神色悻悻的,又道:“可是索导你那个电影一直也不上,‘寻’的热度现在已经过去了,除非能把展言请来做代言人,不然明年怎么办呢?这账我每个月看着都心惊肉跳的,一家店都没回本呢又想着开分店,你还是想想办法让陆总认清楚现实吧——”
她话还没说完,办公室门突然被从外面旋开了。陆歆探进来一颗脑袋:“阿索?”惊得索寻手里一抖,坚果洒了一膝盖。小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回头看电脑屏幕,好像她一直都在工作,索寻惊异地发现她电脑桌面居然始终是一张Excel.
“怎么在这儿?”陆歆皱着眉问他,“回来也不告诉我?”
“我不是把航班信息都发你了吗……”索寻随口埋怨了一句,站起来掸了掸自己的裤子,又看了小孙一眼。她还是一副投入工作的样子,快捷键摁得啪啪响,也不知道她在摁什么。索寻暗自咬了咬牙关,挤出一个笑容,跟着陆歆走到了外面,非常自然地拉住了陆歆的手,但是陆歆不自在地让了一下,朝会议室那边瞥了一眼。会议室里跟出来两道视线,索寻转过头,看见一个身段苗条,打扮得非常入时的女人正在往外看。见索寻看过来,她便朝索寻笑了笑,索寻只好也回了一个笑容,然后配合地跟陆歆保持了一个礼貌的距离。
索寻认识这个女人。她是帮着投资人评估胡不归的第三方机构,索寻跟着陆歆和她一起吃过饭,但只记得姓王,叫什么早已模糊了。后来陆歆也常跟她一起吃饭,但索寻再没去过。
陆歆一直是这样,一边能昭告天下似的用恋人的名字给自己的作品命名,一边又很小心地从来不愿意跟索寻公开地亲密。索寻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大环境如此,不知道哪个潜在的投资人、合作方就恐同,所以还是低调些好。但理解归理解,心里不舒服还是不舒服,好像陆歆的深情也被这种避嫌污染,变成了一种表演。索寻手里有一瓶陆歆手作、瓶身编号为000的“寻”,但他从来没有用过,多少就有这个原因在。到陆歆面前,只说是他没有用香水的习惯——也确实如此。
“你回去自己吃点儿吧,我今天不能陪你吃饭,”陆歆压低声音,头朝着还坐在会议室里的投资人那边点了点,“晚上去应酬。”
他的“回去”必然是指跨过小院的归去来山房。索寻本来也不是非要他陪:“没事,那我回安洲路吧。”
陆歆仍是皱眉,小孙说得没错,今天陆歆肉眼可见的情绪不高。索寻自己咂摸了一下,感觉刚才那句话说得是有点儿赌气的意思,只好又加了一句:“我没生气,真的没关系。”
陆歆便又说了一遍:“那你回家等我好吗?”
索寻其实不想,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又叮嘱一句:“别喝太多。”
陆歆看了他一会儿,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
“在哈尔滨谈得还顺利吗?”
索寻接了个项目,改编一本现成的小说。索寻亲自跑了一趟,想跟作家好好聊一聊,相处一下,再开始着手改剧本。陆歆这么一问,他也不知道能怎么说,“顺利”好像不太能形容,毕竟版权交接早已结束了,作家也没多少话语权,索寻又不是去争取什么的。于是他只是耸了耸肩,发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
陆歆又问他:“那边冷不冷?”
“超冷!”索寻回答——虽然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他们早就在微信里说过一遍了,但他还是说得很认真,有意逗陆歆开心似的,“我感觉空气里都是拳头,一出门就是一顿暴揍……”
陆歆唇边的笑意果然更深了一些,他看着索寻,眼中漾出一片温柔的涟漪。但只是一瞬,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王小姐叫了他一声:“陆总?”
陆歆回过头:“稍等。”
王小姐点了点头,又跟索寻打招呼:“索导你好。”
索寻抿着嘴,也点了点头。她进去了。陆歆回头瞥了一眼会议室,投资人正在看手机,其余的人三三两两地交谈着,没人往外看。然后他做贼似的,突然凑过来,在索寻的唇上啄了一下。索寻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陆歆轻声道:“想你了。”然后不等索寻有什么反应,他就转身又回到了会议室。
索寻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小孙躲在电脑显示器后面,露出一个额头一双眼睛,像只在暗中窥探的猫。索寻转头的时候她立刻把头缩了回去,然后又探出来,冲着索寻乐,眼神调侃。索寻恼羞成怒一般,冲她做了一个凶巴巴的表情:“做你的表吧!”
小孙就真的低下头工作去了。索寻的视线透过她身后的窗,又看到了悬在高处的那张广告。现在安德烈不像是伸手要从手上揭面具了,索寻看得出神,感觉安德烈捂住了脸不肯看。既不肯看临街的车水马龙,也不肯看这玻璃房子里无声涌动又无息落下的心潮。他安安静静地被悬挂在高处,什么都无法惊扰他。
会议室里的人无声转过脸,看到外面的人还没走。陆歆的视线跟着索寻的方向往外面看了看,这个角度看不到索寻在看什么,但陆歆知道那个方向有什么。他眼底温柔的涟漪不见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他身边提醒他:“陆总?”
陆歆回过神来:“嗯,您说?”
投资人继续往下说,但陆歆没再听了。索寻转过身,走出了陆歆的余光范围,离开了。
??第66章
“我从来没想过当英雄,我只是不想当帮凶。”
索寻自己溜达回了归去来山房, 晚上没点外卖,凑合着把冰箱里的一些边角料做了份杂蔬汤,煮了点米饭, 倒一块儿做了顿泡饭,就算作晚餐。电脑上挂着微信, 就这么做顿饭的功夫, 工作群的消息已经累积到了“99+”。索寻捧着精致的大汤碗坐回来,大致翻了一下群里内容——在商量电影去哪里拍的事。一方面主张去哈尔滨, 毕竟原著里写的就是哈尔滨。另一方面主张在北京就能拍, 省钱。
索寻没发表看法,他现在还没一个确定的主意。关了聊天窗口才发现光端了汤碗过来,没拿勺。但他懒得再站起来, 就端着碗把汤泡饭当粥喝。刚喝第一口,安德烈的头像就在他电脑上跳起来,发过来一个视频请求。索寻把碗放下,点了通过。安德烈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就突然从屏幕上跳了出来。
索寻:“……”
他缓缓地把碗放下,盯着安德烈蓝色亮片的眼皮子和沾了羽毛的睫毛末端看。安德烈刚要开口, 旁边就有声音跟他说话。安德烈的镜头颠倒着垂下来, 能看见后台一片乱糟糟的景象。索寻等了一会儿, 安德烈那边才说完了。他重新举起手机, 再次亮出他夸张的眼妆。
索寻:“大哥, 什么造型?”
安德烈笑了,微微低下头,去扯自己眼睫毛上的羽毛,看得出来他戴得很不舒服。一边快速移动, 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索寻看了一眼时间, 算了一下, 巴黎这会儿应该是中午,但看安德烈的妆造,没个三四个小时下不来。
“今天大清早就有秀啊?”
“不是秀,”安德烈回他,“拍杂志。”
“午间休息?”索寻继续喝他的杂蔬汤,一边问安德烈,“你吃什么?”
镜头随即翻转过来,给索寻展示一个自助台,有各种面包,还有火腿片、生菜、洋葱、番茄什么的,看起来像个赛百味柜台,就是每个餐盘上都贴着那个杂志的牌。
安德烈把镜头转回来,继续对着自己的脸:“那个都贴到上海了?”
“嗯呢。”索寻夸他,“你牛呗。”
“你在吃什么?”
“杂蔬汤泡饭。”索寻把碗亮给他看。汤水已经被他喝了一大半,米粒被泡发,留了小半碗。索寻很没形象地“呼哧呼哧”往嘴里倒,碗太大,不太好控制量,吃得颇有些狼狈。安德烈在那头看着,不用索寻说就知道怎么回事,轻声叹了口气:“懒死你算了。”
索寻把碗放下,嘿嘿地笑:“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
“不是你给我发的照片吗?”
“我就发你看看。”
那意思是安德烈“已阅”一下就完了,他一般也确实是这样的,两个人聊得总是有一搭没一搭。但总体来讲,自从几个月前他去西安帮安德烈处理家里的事情以后,索寻觉得他和安德烈之间“正常”了很多。算起来,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恢复邦交”。第一次是通过写邮件,后来因为索寻跟陆歆在一起了,安德烈就不联系了。第二次则是去年春节那次,索寻给他发邮件,两个人加上了微信,但又是因为陆歆替索寻回消息,安德烈非常知趣地退场。
其实一直到这次以前,索寻都没有意识到每一次都是他去破冰,是他在维护着这段……说不上来算友情还是算什么的关系。但这次好像有点不同,都是安德烈主动地来找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索寻跟安德烈说的那些和陆歆有关的话,感觉安德烈好像想开了什么。两个人真的就像两个老朋友一样,也不会太频繁,至少没到让陆歆受不了的程度,但也总是聊着,比跟李幼冬还强些——他今年离开上海去成都了。他的事业发展来发展去也就这样,一线做不到,糊口也不差。最难的是情绪问题,他一直在治疗双相情感障碍。成都从各方面讲都比上海生活起来更轻松些,所以年初就走了。自从他走以后,慢慢地也跟索寻聊得少了。
安德烈看了一眼他背后的背景:“你在陆歆那里啊?”
索寻点点头,用手指拈起来一块贴在碗壁上不肯下来的菜叶。
“你现在算住他那里了?”
“没啊,”索寻回他,“我还住安洲路啊。”
“那房子没退吗?”安德烈问他,“我以为你早该换房子了。”
“干嘛换?”索寻莫名其妙的,“住得挺舒服的。”
“小啊。”
“我一个人住就不小了,”索寻笑他,“再说了,我现在一半的时间都在组里,有时候还回爸妈那里看看,没必要搬家了,麻不麻烦呢。”
安德烈听着,镜头突然天旋地转,手机被他放到了托盘上,端着去取餐了。
“你不打算跟陆歆搬到一起啊?”
好问题。索寻战略性地把注意力转移到怎么不用餐具吃到碗底的米上,假装没听到。好在安德烈也没认真追问这个的意思。他把手机重新架好,戴着耳机,坐下来当着索寻的面组装一份三明治——两片生菜,一片番茄,一片火鸡胸肉,两块全麦面包一夹,完事儿了。
索寻:“……”
算了,他愿意吃饭就不错了。
“所以到底为什么打给我?”索寻又问了一遍。
果然,安德烈咬了一口他那块看起来就让人没食欲的三明治,对着镜头嚼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
“我明天就去克拉科夫了。”
索寻没跟上:“哪儿?”
安德烈笑了一下:“在波兰。”
索寻慢半拍地“啊”了一声,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安德烈从意大利回法国以后,有一天突然跟索寻打了个电话,说他已经决定跟记者合作,揭露德卡斯在东欧和西亚地区以模特行业为幌子,实际进行人口贩卖,为欧洲的权贵提供色|情服务的事,几句话说得索寻心惊肉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安德烈开始以“导师”的头衔去培训德卡斯那些国际模特机构刚送到法国来的女孩子,教她们走台步——索寻质疑过这会不会有点牵强,引起德卡斯的怀疑。却被安德烈告知,这些机构的形体训练师很多都是男人,他们也都知道这些所谓的“模特”会是什么命运。就光在“培训班”里,各种各样的骚扰和侵害已经层出不穷。
但安德烈没有轻举妄动。索寻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但德卡斯显然越来越信任他。波兰那边也有一个德卡斯出资的模特经纪公司,定期会举办“模特大赛”,这次德卡斯主动提出,让安德烈作为“评委”过去一趟。
索寻挺直腰,皱紧眉头。镜头里的安德烈化着夸张的大浓妆,看起来几乎不像个真人。
“你跟记者说了吗?”
安德烈没抬头:“说了。”
他面无表情地咀嚼他的三明治,好像一边吃一边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Joan做了一点背调,德卡斯在波兰的生意是完全合法的。这一次应该只是德卡斯让我试试手,甚至有可能是一次试探。”
索寻:“那……”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安德烈说得非常平静。
他什么都不会做,就像在那些培训班里看到的所有侵害一样。他还要帮着挑选出最漂亮、身材最好、台步最稳的女孩子,看着她们期待的眼神,用自己挂在全世界的大城市中心的照片承诺,她们也即将走上这条闪亮的大道——至于到了法国以后怎么样,天知道。用德卡斯的话来说,“这不冲突。”他又不是没有提供模特的工作机会。
一片沉默,安德烈咽下了最后一小片三明治,看着手机画面里小小的索寻。这里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也没有人在乎安德烈在干什么,很多模特都会对着手机吃饭,这个行业里大多数人都恨不得把自己24小时都直播到网上。但安德烈还是很克制,不敢说得太多,所以他们只是在一片沉默里隔着手机长久地凝视。
“你怕么?”索寻问他。
“还好。”安德烈回答,“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大不了就是我不干这行,回国就行了。”
索寻没信,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着安德烈。安德烈似是被他看得不自在,微微别开了脸,然后吸进去一口气,睫毛上的羽毛因此加倍地颤动。他一向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得很好,唯独这跟羽毛背叛了他。
“我怕的是,”他轻声道,“报道被压下来,或者发出来了,但是根本无人在意。德卡斯和他的客户们只要躲一躲风头,就一切照旧。”
“不会的。”索寻想安慰他,但是安德烈笑了笑,示意他不用违心说这些话。
喻闻若说他相信媒体的力量,但安德烈不是喻闻若。如果媒体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当初那个联系他的记者就不会无声无息地放弃。这个世上出发去屠龙的人很多,但大多数都是要死在半路的,安德烈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会是被命运眷顾的主角。
但是,在他决定做这件事以前,安德烈也想不到,“听说过风声但没有深究”和“眼睁睁看着侵犯就在眼皮下面却袖手旁观”原来是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件事。支持他晚上还能睡着的就是某种承诺,某个指望——他是为了更大的目的,为了帮助更多的人免受这种命运。然而要不了多久他就开始连这种承诺一起怀疑了,如果报道发不出来呢?那些在他眼皮下受到伤害的女人又算什么?那些即将被他选出来的女人又算什么?
“我从来没想过当英雄,”安德烈最后对索寻说,“我只是不想当帮凶。”
索寻好像明白安德烈为什么突然打电话给他了,但他却找不到话能让安德烈好受一点。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其实我挺意外你会做这样的事的。”
安德烈微微牵了牵嘴角:“我也挺意外的。”
“真的呀,”索寻笑起来,“以前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你也知道这些事情不好,但不会做什么的,反正这个世界就是很烂所以随便吧……就这种感觉。”
安德烈的眉毛微微挑起来:“你是不是又在骂我?”
“我哪有!”索寻叫起来,“什么叫又,我以前也没骂过你啊!”
“你说我犬儒。”
“那叫客观描述。”
“但你不认同犬儒,”安德烈看着他,“所以就是在骂我。”
索寻:“……”
他憋了一下,没憋住,笑了出来。于是安德烈也笑了。
“是因为你吧。”
“什么因为我?”
“你以前骂我,觉得反正现实改变不了就干脆对一切都麻木并不会让我比别人更聪明、更清醒,只是懦夫而已。”
索寻“嘶”了一声:“没有吧!你诬陷我,我什么时候跟你讲过这种话?”
安德烈非常冷静地举证:“有。《粉鬂》过不了审,我让你别生气,气也没用的时候,你就这么骂我。”
索寻:“……”
有,有吗?
“骂得这么难听呢?”索寻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你这样都没跟我生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