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 安德烈糊涂的大脑险些没听出来。但下一句他听懂了:“别死在我车上。”
安德烈笑了一声, 尽力让自己的脖子直起来:“不会。”
这是战争爆发之后的第七天,谢尔盖终于搞到了一辆车,他们从基辅出发, 前往波兰边境。报道称,战争刚爆发的两天就已经有十万民众跨过了这条边境线,现在没有人知道波兰还接不接受难民,但无论怎么样安德烈都要试一试。
他应该拒绝德卡斯的,安德烈第无数次地在心里想。怎么样都好过被困在战火里。但他确实太无知了, 他没有经历过战争, 也没有一点概念——他甚至不是那么喜欢看新闻。他的护照上是没有这里的签证的, 所以他在巴黎多耽搁了一段时间, 当时签证官就已经提醒了他“如非必要, 请勿前往”,但毕竟不是不允许办签证。德卡斯催促着他把签证办了下来,那时候春节就已经过了,他又假装自己从来没有说过那个保证, 把安德烈送上了飞机。
上一次去波兰还有三四个人一起, 都在德卡斯的模特经纪公司挂职, 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是谢尔盖在机场接的他,牌子上的“安德烈”是用西里尔字母拼的,他只认识那个硕大的“A”,但好在谢尔盖会说英语。一开始没有任何异常,基辅整体上非常平静,完全没有他想象的恐慌。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俄军逼近的报道三天两头就能看见,早已成为了“狼来了”。
谢尔盖在基辅经营着一家“人才培训机构”,翻译过来就是这个意思。模特,演员,歌手,应有尽有。来的第一天,谢尔盖就往他的房间里送了两个漂亮的女模特。在这一点上,安德烈倒是没感到什么文化差异。他让那两个女模特回去了,没有声明自己的性向。不过谢尔盖还是对他很亲热。
“你不是法国人,”他见到安德烈的第一面就说,“你长得像俄罗斯人。”
“你也是俄罗斯人吗?”
谢尔盖耸耸肩,表示一半一半。他的父亲是圣彼得堡人,母亲是基辅人。
“真的会开战吗?”
“不会!”谢尔盖很笃定,“俄罗斯人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血脉是连着的。”
总体来讲,安德烈甚至有点喜欢谢尔盖这个人,但这不意味着他不防备他。因为谢尔盖懂英语,他不再和Joan打电话。他把所见的一切都用中文写了邮件,发送给喻闻若,再由他翻译成英语交给Joan——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所以安德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观察谢尔盖这个“人才培训机构”,他甚至偷拍到了他们和模特、歌手所签的合约,虽然一个字都看不懂,但还是一起发给了喻闻若。
很快他们就谈到了正事上,谢尔盖坚持不肯降价。于是更多的饭局,更多的美女作陪……安德烈很有技巧地从他身上套话,陪他喝酒……直到喻闻若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法国大使馆发出了撤侨警告,他让安德烈立刻撤离。安德烈给德卡斯打了电话,德卡斯给他的回应竟然是——“你又不是法国公民,撤侨也轮不到你。”
直到这个时候,安德烈才感觉到事情不对了,但已经晚了,航线要么停飞,要么爆满,根本弄不到一张离开的机票。谢尔盖依然坚持“不会打起来”,但他愿意在模特的合约上降价了,安德烈真想照着他的脸揍一拳。最后他被安德烈胁迫着,终于开始囤积食物,然而也已经晚了。
第一个断的是信号。安德烈在绝望之下,给索寻发了一条信息,然而没有发出去。就在那天深夜,基辅的第一轮轰炸开始。
谢尔盖带着他躲进了附近的防空洞,他们跟几十个人一起躲了两天。没有电,也没有暖气,安德烈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着凉的,他的手机早就没电了。炮火声比他想象得平静很多,听起来还没小时候过年的鞭炮声响,但是他们不能回家。每天晚上都有俄军在街上搞破坏,居民会被射杀。安德烈和谢尔盖一起去排队领枪,市政给平民发枪,鼓励他们自己防御——感谢某个不确定的祖先给他留下的外貌特征,安德烈不需要出示证件就可以完美地混入其中。然而谢尔盖不会说乌克兰语,当他开口讲出俄语时,险些被愤怒的民众活活打死。安德烈也被殃及,他们狼狈离开,连防空洞也回不去了。
接下来几天,他们闯入了一个已经空置的居民家中,安德烈开始发烧。直到谢尔盖联络上一个“老朋友”,他搞到了一把枪,一辆破车,车上甚至还有手机充电口,虽然慢得要死也没信号,但安德烈还是感激得恨不得当场信仰上帝。他们准备了足够支持他们一周的食物,然后出发了。
“我们到哪儿了?”他用沙哑的声音问谢尔盖。他一定睡过了大部分时间,睡着之前他记得到处都是车,他们被堵在了路上。与之相对的基辅市内的空荡,路上只有军车。然而这里也是空荡荡的,很黑,只有车灯照出了前面一片森林的影子。安德烈的手动了一下,发现手机一直被他握在掌心,不知道是因为充电器不兼容还是他一直紧紧抓握,机身烫得吓人。他下意识把手机拿起来,摄像头捕捉到了他的脸,自动解了锁,界面停留在他的邮箱里。安德烈想起来了,睡着之前他在看索寻给他发的邮件。数不清看了多少遍,没有信号,他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快到边境了。”谢尔盖的嗓子同样沙哑。
这不对。安德烈警觉地四处张望,快到边境的话应该有更多的人。
“逃难的人呢?”
谢尔盖摇了摇头:“波兰不接收难民了,我们只能走小道。”
“你是说偷渡?”安德烈尽量让自己坐直,头疼得更厉害了。他几乎暴躁地命令自己的大脑,现在不行,给我好好想想!
“你骗人。他们说波兰人接纳难民,还有民众自发到边境去接难民……”
“那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谢尔盖恶狠狠地冲他叫了一声,像一条受伤的恶狗,“现在是战争!”
安德烈愣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得上来。微信和whatsapp都提醒他有消息,但是一个都刷不出来。安德烈看得清清楚楚,提示里写着索寻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他的心猛地吊了起来,但是就是进不来。界面一直显示“正在接收中”,然而他能看到的只有他发送失败的那条消息,但那也只是一条不痛不痒的“通知”,告诉索寻他在基辅,要开战了。他想一想,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索寻这个,索寻也没有办法,不是吗?郑安美也给他发了消息,还打了电话,同样刷不出来。安德烈五味杂陈地看着,突然想起来他还没有喊过一声“妈”。他和索寻对此有过一番辩论,索寻坚持他要再努力努力,他坚持说索寻太矫情了。不叫妈又怎么样,郑安美早就不要他了。
说来很奇怪,安德烈以为自己到了生死关头的话,也许会叫一声妈妈。然而直到此刻,他其实都没怎么想起过郑安美。这些天来他所有的精力都被“如何活下去”这件事占据,直到终于坐上这辆车,他甚至连索寻也没怎么想起过。可能是还没有到真正的“生死关头”吧,安德烈想,要么就是索寻真的太矫情了,他一定是电影看多了,但人的大脑不是这样运作的。也许只是他的大脑。安德烈漫无边际地想,是他这个人太有问题了。都到这个地步了,他的大脑就像是一锅没包好的饺子,水一开就全散了,皮是皮肉是肉地混成了一团,他使劲打捞,也打捞不出一丝正常人应该有的眷恋情绪。
不对。安德烈掐了自己一下,把涣散的思维重新收回来。他想了想,伸手去找自己的包,掏了一下,掏了个空。
“我的护照呢?”他问谢尔盖。
谢尔盖粗声粗气地回他:“什么?”
安德烈猛地把那个包抓了过来,它出乎意料地轻,安德烈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发现只有一些真空包装的食物,他所有的东西——护照,钱包,全都消失不见了。
安德烈猛地转回头看谢尔盖,一股凉意像蛇一样顺着他的后背爬上来。他们已经快到森林边缘了,谢尔盖阴沉着脸,突然停下了车。
“下来,”他命令安德烈似的,“放个水,接下来一段路不停了。”
安德烈坐在副驾上没动。
“谢尔盖,”他叫他的名字,说得很慢,唯恐他听不明白,“我的护照呢?”
“你不需要那个。”谢尔盖还是粗声粗气地回答他。
安德烈:“我为什么不需要那个?”
谢尔盖撑着车门,很愁苦地看着他,然后他叹出了一口气。
安德烈还是没动,戒备地看着他。于是谢尔盖又说了一遍:“下来,安德烈。拜托了。”
于是安德烈就懂了:“德卡斯让你来的?”
谢尔盖摇了摇头,脸色很痛苦的样子:“安德烈,你是个好人……那天是你救了我。”
他是说那天去排队领枪,他被乌克兰人围攻的时候。话虽这么说,安德烈还是注意到,他们唯一的一把枪现在就别在谢尔盖腰间。他不应该睡着的。安德烈懊恼地想,谢尔盖一定是趁他睡着的时候……
“他早就知道了?”安德烈问。
“他只是怀疑你,”谢尔盖说,“如果你老实一点……要命,安德烈,你为什么就是不能老实一点!”
那些合约。安德烈突然意识到,是谢尔盖故意给他拍的。
“他不能在法国杀人,”谢尔盖说,“你很有名,警察会有很多问题,但是在这里……”他终于拔出了枪,“死的人太多了。大多数不知道为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安德烈呆住了。他非常希望自己像电影里那样,矫健、敏捷,奇迹般地躲过一劫。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想,他实在不是个当英雄的料。
谢尔盖没有开枪,他犹豫了半天,又把枪放下了:“下车。好吗?”他几乎像在和安德烈商量,“我不想车上都是血。”
安德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车门,他看不到有别的办法。但他也没有哀求。还好,安德烈居然分出一部分心神来表扬了一下自己,虽然没能表现得像个英雄一样,至少他还有尊严。
谢尔盖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把枪收了回去。
“杀人是会下地狱的。”他突然说,“德卡斯不能收买我的灵魂。”
安德烈险些笑出声来。
“当然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要讽刺谢尔盖,“贩卖十几岁的女孩就不会下地狱?”
谢尔盖没说话,重新坐进了驾驶室,安德烈往前走了一步,但他把车门锁了。
“开门!”安德烈终于惊恐起来,“你要干什么!”
“穿过那片森林,就是波兰。”他看着安德烈。他本来想说一句“祝你好运”,但他说不出口。安德烈做不到的。他已经病了好几天了,这片森林大得要命,而且现在是战时,这并不是通往波兰边境的正常道路,森林那一头很有可能是机关枪——俄罗斯人的,或者波兰人的;又或者要走过上百公里才会有人烟。大自然母亲对健康的人类都很残酷,更别说……谢尔盖曾经想尽办法试图替安德烈弄两片阿司匹林,但真的没有。想到这个他的眼睛都要湿润了,他其实不想要安德烈死。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会听德卡斯的,把这个麻烦“处理”掉。但这场战争偏偏来了,人不能对着已经同生共死过的人下手,上帝禁止这种暴行。都是这场该死的战争。谢尔盖狠狠心,把车窗关上了。他发动了车,安德烈瘦高的身影还留在后视镜里,徒劳地往前追了一段路。他也知道留在这片森林里他是活不下去的,也许被他一枪打死是一个更痛快的结局。但谢尔盖强迫自己不去看。
然后车里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安德烈的。看起来终于有信号了。谢尔盖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一封邮件的提示,然而内容是他看不懂的文字,于是他把车窗放下来,把安德烈的手机扔了出去。下一刻,车轮碾了过去,屏幕裂成了好几块,彻底黑了下去。
Intermission:幕间休息
??第78章
未读邮件
索寻 shyun.s.1997@162 现在 【未读】
发送至:我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微信, 或者你对我很生气,已经不想再跟我“谈谈”了。我的行为没有理由可以开脱,你对我生气也是应该的。但是不要又消失, 可以吗?
我爱你。拜托……回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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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揭晓了,所有幕间休息的邮件其实都是安德烈的界面, 是他在逃亡路上一封一封地看过去的邮件。没有看明白的可能是直接忽略了我模仿邮箱界面的格式。
第四幕:又见安洲路
??第79章
“回家。”
安德烈失踪了。
一开始, 索寻以为安德烈在生他的气,但在他多次发微信、甚至发邮件哀求,安德烈都没有回音之后, 他就知道不对劲。安德烈没有这么大的气性,他也绝对不会这么残忍地任由索寻哀求也不给回应。但隔了这么远, 他完全不知道能做什么, 索寻又一次意识到他和安德烈之间的共同好友少得可怜。他去找李幼冬,李幼冬也不知道安德烈去了哪里, 但是说了上一次跟安德烈聊天是在春节前, 那时他说要回国,还说他留不留下都看索寻。
这个答案一下子就击溃了索寻,他急得在电话里直接哭了出来——如果安德烈都已经决定为他回国, 那他就更不可能是因为赌气才失联了。李幼冬被他吓了一跳,也是手忙脚乱的,他那么大一个人还能怎么了,就是不喜欢回微信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索寻不知道怎么跟李幼冬说。安德烈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他好好的模特不做, 非要去揭发人口贩卖……于是李幼冬也给安德烈打了很多电话, 发了很多消息, 一样石沉大海。
然后是郑安美的电话。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打过电话了, 郑安美哭着告诉索寻,他每隔两天都要打电话看一下奶奶,雷打不动的,他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不管的。他还说要回来过年, 现在人呢?索寻也没有办法回答, 然后他去Instagram上, 找到了尤哈斯,尤哈斯告诉他,安德烈早在二月中旬左右就已经离开了。
面对索寻的问题,他也很茫然,反问了一句:“他不是回中国了吗?……可他告诉我他是回中国啊!”
于是线索就此断了。
作为模特,安德烈并没有固定的工作单位,不像留学生,失踪了还能找学校负责。三月底,索寻陪着郑安美亲自飞了一趟巴黎,李幼冬也去了。但他们也毫无头绪,除了尤哈斯,没有任何人可以找,然而这一次尤哈斯诡异地选择了逃避。索寻和李幼冬报了警,也在各个社交网络平台发布了寻人。照理说,安德烈的名气不小,在Instagram上有那么多粉丝,那么多互关的名模,影响力是相当可观的。可是当索寻发出了“Where is Andre”的tag之后,竟然应者寥寥。仅靠他自己那个不怎么使用的账号,和李幼冬那个主要面向中文群体的账号,实在是激不起任何水花。媒体也不关注,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只有那一场战争。
直到一周之后,尤哈斯才鬼鬼祟祟地回了索寻一个电话,说他也受到了威胁,安德烈“做错了事”,他不能帮助他们……然后不等索寻多问,他就挂了电话,再也不接了。郑安美听完索寻的翻译,当即哭得背过了气。索寻和李幼冬只能暂时委托巴黎的留学生组织和华人社群继续寻找,先带着郑安美回了国……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警方只查到安德烈从法国出境的记录,时间和尤哈斯所述对得上,他的航班飞向伊斯坦布尔——显然是转机。但是转机之后去哪里,再无音讯。索寻没有能量调动土耳其那边也来找人。
四月,索寻在国内的社交网络上也发起了寻找安德烈下落的启事。如果欧洲的时尚圈被德卡斯一手遮天,他总能够通过自己在国内的影响力多扩散一些。然而当初他和陆歆的那一场大战终究还是在关键的时候给他回了火,网友的重点全都落在了“这个人是不是索寻的男朋友”,和“是不是为了新电影上映炒作”上面。没有人关心安德烈,甚至没有人还记得安德烈曾经也在国内的广告牌上出现过。除了几个亲近的朋友之间帮帮忙,根本没有任何线索。
火上浇油的是,索寻不久之后转发了网友对俄军在布察犯下罪行的控诉——仅仅是转发而已,他那个近百万粉丝的微博账号就被封禁了。索寻愤怒不已地找了人跟平台方申诉,得到的也只是敷衍的措辞。当时恰逢《鲜花圣母》上映,索寻还被发行方教育了一通,“莫谈政治。”
到这一步,通过互联网寻人的意图也终告失败。
其实《鲜花圣母》的成绩很不错。虽然不是商业片,但票房有展言撑着,终不至于太难看,更难得的是索寻终于得到了风格上的认可。在多伦多,他拿了最佳新人导演和最佳原创编剧两个奖,他没去领奖;由此入选了法国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他倒是去了,但是始终盘桓在巴黎,督促警方找人,红毯都没有去走。国内上映,他没有参加一场路演,有人嘲笑他是当初被展言粉丝弄得ptsd了,索寻也只当没有看见。他像个游魂一样,到处找,到处问,但是哪里都没有,安德烈真的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索寻又花了很长的时间到处搜寻关于德卡斯的新闻,出于谨慎,安德烈甚至没有在跟他的通话中透露他到底是在跟哪一家媒体合作。可是索寻找啊找,一篇报道都没有。他早就向法国警方举报了德卡斯,然而被视作亲人悲痛过度之后的胡乱指控,再无下文。时尚圈一切如常,安德烈来了,又离开,无人在意。巴黎好大,这个世界也好大,可他连安德烈离开巴黎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直到最后,是郑安美给他打电话,说算了,娃在外面得罪了人……怕就是,回不来了。
索寻回来了,一回来就生了一场病,像是整个人被抽干,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沈琼云来安洲路照顾他,等他睡着了就在床头偷偷地抹眼泪。索寻听见了,但不想睁眼。自己的眼泪淌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滑。沈琼云的手指抚上来,声音颤着,一声一声叫他:“寻寻,寻寻……”
她讲:“妈妈晓得你喜欢他,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于是索寻就回答:“他不晓得。”
他还不晓得。索寻想到这个就连骨头缝里都一起发疼,他当时为什么要拖呢?为什么任由那条信息挂在那里,就是不肯回呢?尤哈斯说安德烈二月中旬才离开的,他当时明明有那么多的时间告诉他,可他就是什么都没说。索寻几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有的时候安德烈来他梦里,眼皮子上亮晶晶的蓝,还沾着鸟的羽毛。索寻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安德烈就笑着说是因为你啊。说完他就变成了鸟,一身漂亮的蓝色羽毛,然后飞走了。索寻就哭着醒过来,一遍,又一遍。
他尽力让自己接受安德烈失踪的事实——只是失踪,他拒绝相信别的可能。李幼冬已经相信安德烈死在外面了,索寻为此跟他吵得几乎绝交,其实郑安美也这么想,只是索寻不能冲她发火。但索寻自己不相信,他固执地认定安德烈还活着,他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但他一定也在想办法回来。他已经做完了所做的一切,剩下的就是耐心,他要继续工作,好好赚钱,哪怕有一点点安德烈的消息,全世界无论什么地方他都马上去。他保持着这种不正常的亢奋和乐观,好像是为了跟别人证明什么,好像只要他还没垮,安德烈就还没有死。
那一年的三月还出了别的事情,他的老师焦明辉在一次采访中公然叫板了电影局。他接连两部电影都被审核埋得不见天日,最长的项目甚至有四五年之久,连个正当理由都不给。焦明辉在采访中称,这些年为了能让电影解禁,他在各种主旋律电影中客串跑腿,目睹了太多“中国影坛之怪现象”。以前是主旋律归主旋律,商业片归商业片,文艺片归文艺片,曲有雅俗,谁都有一口饭吃——现在已经都是命题作文了。最顶尖的导演,最有创造力的编剧,最有流量的演员……全都是为了完成指标而疲于奔命。拍电影可以是为了宣传,但宣传之外,总还是要留一点自由创作的空间吧!年轻人还有前途,不敢说……好,他来说。
此文一出,在电影圈堪称地震。明眼人都知道,焦明辉这是彻底跟电影局闹掰了,他被压着的那两部片,也不打算再有重见天日之时了。有人佩服老爷子悍勇,有人则说风凉话,反正老爷子也该退休了。索寻当时人还在法国,在第二轮搜寻安德烈的行动中,没有来得及跟进这些事。直到四月,就在索寻毫无由来地决定相信安德烈总会回来之后,焦明辉一个电话把他叫去了北京。
老爷子没有打算退休,恰恰相反,他提出了一个堪称疯狂的方案。他要成立一个新的制片公司,利用他这些年的影响力,集合港台、日韩、北美这些环太平洋地区的制片人和导演,把目光放到国际平台上。索寻是他第三个邀请的青年导演,也是目前唯一一个中国大陆的导演。
“感觉你一部片比一部片危险。”焦明辉笑着跟索寻打趣。索寻还是陪他晨跑,跑得喘不上气,“小索,累不累?”
索寻逞强:“不累。”
“我是问你,脚脖子上这镣铐,戴得累不累?”
索寻就不跑了,他撑着自己的膝盖,在已经渐热起来的天气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老师,”他有点儿为难,“我手头有项目呢。”
虽然《春夜喜雨》的剧本已经停滞快半年了。
焦明辉一脸看穿他的表情:“对我没信心是吧?”
“不是!”索寻总算喘匀了气,“就是……”
好吧,还是没信心。索寻琢磨半天,又道:“我当初要留学留成了该多好。”
焦明辉便笑:“留成了,你可能在外面根本混不下去,灰溜溜地回来,手头一部作品没有,还不如现在。”
也是。索寻点头,又很无奈地摇头叹气:“好像怎么着都没出路?”
“出路是走出来的,”焦明辉说,“用眼睛看是看不到的。”
索寻再次微微提速,跟着他小跑。他一跑起来就没劲儿说话了,焦明辉却还是那样儿,气定神闲的:“他们现在想再关起门来……这不好。关起门来搞创作,从来是搞不出什么东西的。我就是趁着自己还有劲儿,把你们这些年轻人,往外面再推推。”
他一边说,一边绕到了索寻身后,抵着他的肩膀,慢慢地给他加了个速。索寻让他推着,脚下就轻了,真跟乘了风似的,终于跑起来了。焦明辉反而慢慢减了速,笑着,看着他跑出去一段,发现老师没跟上来,又折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