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焦明辉问他,“干不干,一句话。你还没跟着我拍过片呢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索寻哪里还有别的想法,连连点头:“干,肯定干!”
“那我先给你布置个作业……”
两人就这么肩并着肩,顺着公园里的林荫道,逆着上班的人潮,跑远了。
索寻从北京回来已经是五月,这几周他一直住在焦明辉家里,他们商定了一个剧本,就是从索寻这几年发表过的短篇小说里拿出来的故事梗概,拿去跟韩国一个团队先谈。本来还不想着回来,但因为上海电影节开幕,《鲜花圣母》今年有场次,他也被邀请了好几个活动,不得不回来了。回来了就是马上赶电影节,脚不沾地似的,天天回家都已经半夜。但是那一天偏偏就下了雨,索寻没有带伞,短片放映会的映后交流又拖了一点时间,他来不及赶下一场的放映了,于是他决定先回家,至少拿把伞。然后他就在门口看到了一个人。
他穿着并不合季节的一件外套,头靠在503的房门上,好像睡着了。整个人缩成了一团,看不出来身形,但是脸显然是更瘦了,颧骨几乎要破皮而出。头发好长,长得可以在脑后扎一个揪揪。身边放了一个很大的包,就像是欧洲的背包客背的那种。索寻几乎是惯性地往前走了两步,他醒了,睁开眼睛,抬头看见了他。
索寻喘了一口气:“你……你怎么……?”
那个人好像有点儿没睡醒,呆呆地回答他:“我没钥匙。”
“看出来了。”索寻点点头,也是呆呆的。
他想了想,撑着背后的门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就还是那样高,索寻站在两级台阶之下,抬头看他,觉得他更瘦了,像好像一口气就能吹跑。所以他才会这样屏着气吧,索寻想。
“我从上海入境,”他说,“想着,来看你一眼。”
“入境?”索寻觉得他的表达不对,“你还要去哪儿?”
“回家。”
索寻胸口噎了一下,他低着头,躲避他的目光似的,伸手拿钥匙。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半天都没插|进锁孔。那个人的目光一直在他头顶看着他,看得他背后发汗。他没有收到自己的邮件,或者那些微信……索寻突然意识到。站在这里的是一个陌生人。然后门开了,索寻先走进去,把钥匙扔在吧台上,终于找到了他该说的话:“那你下一程航班什么时候?”
“一个半小时以后吧。”
“浦东?”
“嗯。”
“来不及了。”
陌生人没有跟进来,就那样站在门口,闻言露出了一个陌生,却又无比温柔的微笑。
“因为你一直不回来……”他像是在责怪他。
“所以你就一直在门口等?”索寻有点喘不上气,他没意识到他的眼泪掉下来了,“你从哪儿回来的?”
“柏林。”
怎么会是柏林。索寻哭得更厉害,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你到底……为什么……怎么……?”
陌生人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的眼睛也红了。
“说来话长。”他最后说。
好……说来话长。索寻忍着胸口刀割似的剧痛,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保持音调的平稳:“那你……要不要,去赶飞机?”
陌生人点了点头,又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过了身,好像他遵守某种诺言,真的就只是来“看一眼”。
索寻:“安德烈……”
安德烈停在了门口,他在犹豫,但是只犹豫了很短、很短的一瞬间。然后他转身走进了家门,没有拿上他的包,也没有换鞋。他穿着一件不该在这个季节穿的外套,带着满身不知道哪里的风尘,走进来。抱住索寻的时候力气太大,把索寻撞到了他那面“迎宾墙”上。早就已经老化的各种海报贴纸发出脆弱不堪的呻|吟。索寻的手环住了安德烈的脖子,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要被他托起来。然后回家的人俯身,终于极尽全力地,吻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说来话长我们就下章再说。
注:因为《装相》里的上海电影节在五月(我已经不记得当时为什么要写在五月反正就是在五月嘛)所以后面两部提到上海电影节都是在五月,不是现实中在六月的那个哈。
??第80章
“我们带你回家。”
一个雷在外面炸响, 把床上的两个人都惊了一下。安德烈转头看向窗外,又被索寻掰着脸转回来,他似乎想说什么, 但是话语被亲吻吞咽。索寻坐在他身上,两腿分开, 跪坐在他身体两侧, 鼻尖挨着鼻尖,像暴雨里躲在洞穴中厮磨的两只小兽。索寻的手机又响了, 他一只手伸过去, 看也没看就把电话摁掉了。
安德烈低喘着笑了一声,终于把索寻从他身上分开一点:“什么事情?”
索寻又凑上来:“能有什么事情……”
安德烈微微坐直一点,一只手环过了索寻的腰, 他的吻变得有侵略性起来,逼出了索寻两声模糊的喘。然后电话又进来了。索寻想把手机直接关了,安德烈笑着放开了他:“接吧。”
其实不用接他都知道是影院的人,《鲜花圣母》就两个小时,马上就放完了等着他出来回答观众的问题。他回来拿伞的时候就已经有点儿迟了, 没想到这下是完全不准备走了。索寻接起来, 敷衍地听着那头在催。安德烈凑过来, 在他脖子上依恋地流连。他的鼻子很高, 鼻梁顶在颈窝凹陷处的感觉痒痒的, 索寻心猿意马地找借口:“雨太大了,车抛锚了过不来了呀……”
那头还在说什么,安德烈又衔住了索寻的耳垂,小心翼翼地用牙齿咬了两下, 控制着力道, 又没把他咬疼, 又足够直接地传递了欲念的强烈。索寻被他弄得手脚都要软了,心不在焉地又“嗯”了两声,终于把电话挂了,这回索寻直接把手机关机了,扔到一边,扑到安德烈身上来。安德烈装得很正经的样子:“不去没关系吗?”
索寻吻他:“没关系……”
安德烈:“观众会很失望的吧?”
索寻不耐烦地捏住他说个没完的两张嘴皮子:“他们有什么失望的,没看睡着就不错了。”
安德烈摇了摇头,挣脱了索寻把他捏成鸭嘴的手,轻笑了一声:“不至于,我在柏林也看了……”
索寻闻言微微皱眉。《鲜花圣母》在欧洲的主要城市都有上映他是知道的,他意外的是安德烈会去看。他想象中安德烈失踪的这段时间肯定是被人关起来了,过得又惨又狼狈——居然还能出去看电影?能看电影不知道联络他?
“你……”索寻犹豫着。
安德烈的拇指摩挲他的嘴唇:“怎么了?”
“在想先做还是先问你怎么回事。”
安德烈笑了出来,索寻刚才扑到他身上的架势他以为根本没有其他选项。他的衣服早就被脱下来,扔得卧室里到处都是。
“有什么区别?”
“有的。”索寻皮笑肉不笑,“可能听完了就不想做了。”
搞不好还要把这个人从家里轰出去。
安德烈本来还是笑着,但是看到索寻的眼神,他突然察觉到了要在暴雨里流落街头的风险——他回西安的航班可是已经板上钉钉地要错过了。于是他马上收起了嬉皮笑脸,又凑上去把人抱住,脸埋在他颈窝里,喉咙里适时发出了撒娇的哼哼,就差“嘤嘤嘤”起来。
索寻:“……”
这脸变得也太快了,也不知道那个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说“只是顺便看一眼”的人到哪儿去了。
索寻把自己从安德烈怀里拔|出来——这不太容易,堪比从泥地里拔萝卜。安德烈坐在床上,看着索寻跳下床。说得好听一点他是“衣冠不整”,直白一点就是“光着屁股”。他的裤子早在进卧室之前就让安德烈扒下来了。安德烈歪了歪头,看见索寻跑出去,把裤子捡起来穿好,便忍不住笑,但是等索寻故意板着一张脸进来,他又赶紧收敛起来。索寻手里推着他电脑前的工学椅,气势汹汹地以一个审问者的姿态在床边坐了下来——工学椅的轮子往后滑了一点,给他的“气势汹汹”打了点折扣。但是索寻板着脸,硬是绷住了。
“到底怎么回事?”
安德烈被他的严肃感染,伸手去摸自己的衣服,但是索寻断喝了一声:“不许穿!”吓得安德烈手又缩回来了。这下气势足够了,安德烈下意识地含胸缩背,竟然真的有种被审问的感觉。他倒也不是不肯说,只是这段时间发生得太多了,安德烈需要好好组织一下语言。
索寻主动问他:“你二月从巴黎走,去哪儿了?”
“基辅。”
索寻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给他问出了个炸|弹:“哪儿?!”
“就是乌克兰的首都……”
“我知道基辅在哪儿。”索寻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了,这好像比他想象的还恐怖一点,“我是问你去那儿干嘛!你傻啊?不知道要打仗啊!”
安德烈卡壳了。说不知道吧显得他很傻,说知道就显得他更傻。
“在基辅有个人才培训机构,就跟克拉科夫那个差不多……我跟你说过的。”索寻不怎么耐烦地一点头,表示他记得,于是安德烈继续往下说,“德卡斯让我去的。”
索寻明白了:“哦,所以就是他知道了你背着他在搞小动作,就把你扔到马上要开战的地方。你一看机会难得,就跑到前线去当英雄了?”
公平地讲,当时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安德烈当时并不知道德卡斯已经在怀疑他,他是很后来才想明白了怎么回事——德卡斯控制那些外国模特有一系列的手段,她们刚到巴黎的时候统一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里,从吃、住、培训都完完全全被公司把握,然后是一系列不合理的规定,作为一种服从性测试:不许游泳、不许私自去逛街、不许晒太阳随意改变自己的肤色,每天都会测量三围和体重,稍微胖出来一点点就会有惩罚……“培训”完以后会让她们搬出去自己找地方住,也会有相关负责的经纪人把她们的照片发到各个品牌,但不会有人真的为她们争取机会,最后大多数是直接被扫进垃圾堆。她们的收入微薄得可怜,巴黎的生活成本却高昂得可怕,可是一纸合约绑着,她们也没有办法离开。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德卡斯往往就会以一种慈父的形象出现,告诉她们有一些“赚外快”的机会……没有女孩会拒绝,从来没有。
确切地来说,德卡斯并没有发现安德烈在跟媒体通话,他发现的是安德烈在暗中帮助某两个受害者。安德烈知道他应该再小心一点,但他不得不这么做。《自由报》的报道需要有名有姓的受害者站出来说话,他们不能只把范围局限在那些被社会名流侵害、得到了高额封口费的模特身上,那样的话,德卡斯就只是作为一个掮客而非直接的加害者——不,安德烈想让德卡斯也付出代价。
一开始的时候德卡斯并没有想把安德烈送去战区送死。乌克兰长期向西欧输入移民、窃贼、黑客……以及妓|女,谢尔盖确实是他最长期最稳定的生意伙伴——他们那个时候还坚信不可能开战呢。安德烈确定德卡斯真正起了杀心还是在他中了谢尔盖的圈套,偷拍那些合约之后的事情。后来Joan也跟他确认,他们找人翻译了那些俄语文件,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运输合同。而那场战争正好给了德卡斯下手的机会。
所以……安德烈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像在跟索寻顶嘴。他当时无法预料事情的发展,只能一步一步跟着走。他讲到了开战,讲到了基辅的轰炸和他们躲进防空洞,也讲到了谢尔盖如何丢掉他所有的东西,把他扔在了边境的森林外围。
索寻已经站起来了,他绕到工学椅背后,两只手撑在椅子的“肩膀”上,只听,不说话,低着头,像是忍着疼。安德烈停了下来,担忧地看着他:“阿索……?”
“接着说。”索寻低着头,声音很平稳,“然后呢?你发着烧徒步走去波兰的?”
当然没有,安德烈还不至于这么自不量力。
当时他能够确定的是,谢尔盖确实是在往波兰走,一路上遇到的同为逃难的民众确认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应该离大路不会太远,毕竟谢尔盖还要跨境的。安德烈开始在黑暗中循着印象里的方向走,没有多少细节可以告诉索寻,无非就是冷,黑,绝对的寂静,对于可能走错了方向的恐惧,以及绝望。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因为发烧而混沌的大脑早就已经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他只记得他一直在跟“坐下休息”的念头做抗争,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只要坐下就没办法再爬起来了。有意思的是安德烈当时想到的竟然是小学的时候学的红军长征课文,他记得自己提醒自己,见到索寻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念头讲给他听。很有意思。
索寻站在他对面,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觉得有意思的表情。
“然后呢?”他还是问,嗓音有点哑。
然后就天亮了,他真的走回了大路边,可能是他的方向感真的很好,也有可能就是纯粹的幸运。一对会讲英语的年轻夫妻让他上了车,带着他过了波兰的边境。后面的事情安德烈不是很清楚了,从上车开始他就烧得几乎意识不清,边境非常混乱,没有人在检查证件。他被人送去了最近一个小镇子的医院,甚至没有机会向救了他命的那对夫妻感谢。在那个他都没记住叫什么的小镇的医院里,他的“着凉”最终转为肺炎。没有手机,没有钱,也没有证件,也听不懂医生和护士都在说什么,而他的喉咙因为持续的剧烈咳嗽肿胀到难以说话,安德烈只能借了医生的纸笔,在上面分别写下了拉丁字母和西里尔字母的“安德烈”——他不太确定这里是否属于斯拉夫语系地区——然后指一指自己。安德烈,大家终于知道他叫什么。
陌生小镇的医院人满为患,挤满了从边境线另一头来的难民。大部分人和安德烈一样,是因为严寒才生了病。但医院条件太差,安德烈反反复复地感染,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在医院住了多久。后来他才知道,他还是属于幸运的那一批人,大概是因为过边境线的时候太奄奄一息,才有人给他送到了这个小镇的医院,而大部分的难民还是停留在边境线。波兰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就接收了超过230万难民,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国家的负荷能力。无数人流离失所,缺少食物,也缺少药。航班是不要想了,连火车票都搞不到一张。安德烈好转以后找不到任何地方可以去,甚至没有地方能够卖他一部智能手机。无奈之下,他继续留在了医院里,因为他的英语和法语都讲得很好,短暂地作为志愿者协助医院收治难民。直到三月底,他得到协助难民NGO机构的帮助,坐火车到了华沙。
到这个时候,语言的问题已经不大了。安德烈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波兰语表达,但他依然没有钱,也没有手机。他有一个住处,那个NGO给他联络了一个雇主,他可以在餐厅里打工,先为自己赚食宿。他去了华沙的中国大使馆,想要补办一个证件,能够让他回国。但是他没有在当地的警局挂失过,他的外貌也很难让人信服他是中国人。最终他在华沙停留了三周,始终没有把证件办下来,只能继续在餐厅工作——某种意义上,算是实现了他当初的“梦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开一家小饭店。他提到这个的时候索寻还是没有笑,安德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已经不记得他们当初的对话了。
“然后呢?”索寻好像只会说这三个字了,“你又是怎么去的柏林?”
“有人帮了我。”
索寻:“那个NGO?”
安德烈摇了摇头:“不。是喻闻若。”
索寻皱了皱眉,这个名字有点久远,他一时没有想得起来是谁。等他想起来以后就更惊讶了——安德烈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他认识喻闻若。
确切地讲,安德烈最先联系到的人是Joan. 他谁的电话号码都没记住,没有了手机,他就像被斩断了在这个世界上一切的联系。他有上网的机会,但几乎所有的账号都无法登陆了,他在一个新IP地址,用公共设备登陆,还无法提供验证码——不了,谢谢。连他的邮箱都把他拒之门外——但还是感谢互联网,他在《自由报》的官网上找到了一个号码,然后他用公共电话直接打到了英国。是的,他有新闻线索想提供。他告诉《自由报》的接线员。请帮我接通Joan Korbett女士。
Joan接了,听到他的声音那一刻,安德烈第一次听到她的情绪失控。然后是喻闻若,他在另一条电话线上。
“你在波兰哪儿?”他问安德烈,“我今天就出发。”
“华沙。”
喻闻若让他稍等。安德烈在电话亭里,看着陌生的城市在他面前运转。他的心像一颗气球,慢慢地,慢慢地悬浮起来。
“没有去华沙的航班了。”喻闻若告诉他,安德烈的心坠下来,然后他又说,“我今天晚上抵达柏林……我在柏林有个朋友,我找她开车过来。”
安德烈用手背捂住了嘴,控制住了自己的音调。“好。”他尽量让自己平静,把自己在华沙工作的餐厅地址告诉他。
“在华沙等着,”喻闻若说,“我们来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注:索寻知道喻闻若,但是他们彼此之间不认识。安德烈没跟索寻说过喻闻若,也没跟喻闻若说过索寻。当时索寻网络寻人声量太小,又被德卡斯压下去,喻闻若并不知道索寻在找人。
又注:其实有个小的点,浦东机场离上海市中心非常远,安德烈是转机,根本不可能大费周章地“顺便”来一趟市区。
再再注:柏林离华沙车程六个小时。
??第81章
国境线会永恒存在。
一路把车开到华沙的也是个中国人, 女孩儿,年龄看上去比安德烈还要小些,但是非常漂亮, 摘下墨镜的时候朝安德烈笑了笑,伸手给他:“你好, 江楚。”
她说的是中文, 知道安德烈听得懂,看来喻闻若路上已经跟她解释过情况。安德烈握住她的手上下晃, 一边仍旧打量着她的脸:“安德烈……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江楚露出一个“这种搭讪方式太老套了吧大哥”的表情, 喻闻若已经走过来,接过了安德烈手里的行李——就一个不大不小的包,上面还写着那个NGO机构的名字, 里面有一份文件,证明他们是从乌克兰边境救助了安德烈。喻闻若把这个行李塞进了后备箱。
“我没有护照,”安德烈还是很担心,“临时文件也没有……”
“没关系。”喻闻若示意他上车,“欧盟的边境已经开了, 你到柏林可以暂时住在江楚家里。”
江楚吹了声口哨, 轻快地朝安德烈眨了眨眼, 把车钥匙丢给了喻闻若:“学长, 换你开啦。”
喻闻若精准地接住车钥匙, 坐进驾驶座发动。安德烈坐进了后座,一时有些茫然,江楚的年龄看起来并不像是能跟喻闻若同一时期上学的。喻闻若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主动解释了一句:“不同期的校友。”
江楚还是笑嘻嘻的:“是我跟他套近乎啦……谁让他是伦敦时尚界绕不开的一座大山呢。”
喻闻若也是无奈地笑笑, 又对安德烈说:“她跟女朋友在伦敦上学的时候创立了J.Rosenbauer, 现在在柏林发展……”
江楚微微敛了笑意:“前女友。”
喻闻若挑了挑眉, 安德烈已经了然地“啊”了一声。
说江楚是谁他没太有印象,说J.Rosenbauer他就知道了——同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J”到底是什么。这个品牌的设计这两年时有获奖,安德烈在一些场合见过设计师,一直想不明白她的名字明明是Hannah,为什么品牌里的缩写竟然是个J。
喻闻若没有在江楚的感情问题上多做纠缠,开始问起安德烈事情的具体经过。江楚听了没几句以后就适时地“累得睡了过去”。安德烈把事情经过简单讲了讲,喻闻若的眉头越皱越紧,在听到谢尔盖受德卡斯的指令一度想枪杀安德烈的时候,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完蛋了。”喻闻若像是下一个宣判,“你暂时不要回法国……”
“我知道。”
“先在柏林呆着,Joan会带着记者过来,你把这些事再跟他们说一遍,”喻闻若几乎咬牙切齿,“德卡斯完蛋了。”
安德烈犹豫着:“我想回国。”
“我们到柏林的大使馆再试试。”
安德烈就沉默了,华沙这边的中国大使馆已经跟他解释过流程,他这种情况,大使馆只能跟他的户籍所在地联络,找到他的亲属确认身份。然而到这里就卡住了,安德烈去催了好多遍,大使馆只说还在等地方公安的回复,但是等了这么长时间,那边就是没有回复。他不知道到了柏林会有什么不同。
“可能需要很久。”安德烈低声说。
江楚还是歪着头,靠在窗玻璃上,闷着声音回了他一句:“没关系。”
他们中途在一家汽车旅馆休息了一个晚上,于第二天中午抵达柏林。江楚独居,住在一套宽敞的两层独栋中,楼下有一间客房,给安德烈住。《自由报》的记者们如约抵达,尽管一直以来跟安德烈联络的都是Joan,但真正的采访由主笔的记者来进行,Joan和喻闻若都只是在旁边作陪。
这场采访无比详尽,记者甚至一路问到了他最初到巴黎的时候。有人把你介绍给德卡斯吗?有,冯潇然。我在中国的时候和她有一些交情。你觉得她知道德卡斯这些幕后的生意吗?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签约的时候有任何人跟你暗示过德卡斯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有。是谁?我不希望说出他的名字。于是记者停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你认为欧洲时尚圈一直都清楚、但一直在包庇德卡斯的行为吗?安德烈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然后他点了点头,是。
采访分了三天进行,中途喻闻若给安德烈联系了一个律师,他们需要确认,安德烈在“卧底”的过程中帮助德卡斯所做的一切是否也会为他引来牢狱之灾。然后Joan和喻闻若关于是否要帮安德烈支付律师费而跑到另一个房间争论不下,Joan坚持媒体不能为线人直接提供法律服务,这会折损媒体的公正性和安德烈的可信度——即使喻闻若坚持他和《自由报》没有关系,但Joan让他不要玩弄文字游戏。吵到最后终于影响到了这边安德烈和记者的对话,安德烈只能尽量礼貌地打断他们。其实他的账户里有钱,他只是需要把证件补办……证件。又是证件。安德烈能做的只有等待。
采访正式结束的那一天,记者在关掉录音设备之前犹豫再三,还是叫了安德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