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念头很快从她心里消失了。
“可是,你问这个干嘛?”
陈厝看向她:“你看过傈西族的典籍《东巴鲁饶》吗?”
周伊道:“看过一点,大多是故事。”
“那你也一定听过巴布图的故事。我一直在想,巴布图吞下的宝物,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摩罗呢?”
周伊想了想:“东巴鲁饶里对宝物的描写很少,只说它能起死回生,这一点倒是和摩罗很像。说起来,我总觉得里面的故事有很强的预言意,无论是巴布图,七星披肩还是姻缘庙,似乎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影子。”
“你看,这首流传下来的思乡小调,歌词里也说巴布图会顺着伊布泉游回来,是不是意味着,摩罗就在伊布泉下面?”
周伊惊奇的看着他,忽然噗嗤一声乐了:“太好了。”
“什么好?”
周伊说:“我还以为你被折磨一通回来了之后人都傻了,没想到变的这么聪明,我都不习惯了。”
陈厝笑了:“怎么,我以前在你心里的形像很傻?”
周伊想了想:“不是傻,就是有点不正经。”她回忆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怀念的微笑,“我还记得在青镇的时候,我们一起过年,你和祁景做艾叶团,做着做着就开始用面粉打架,然后不小心把江哥哥的脸按进了面粉里……”
她说着说着,就想起了那副滑稽的画面,江隐被糊成了一个石膏像,陈厝的脸都抽抽了,每一个人的神情都那样生动,这一幕幕仿佛才发生在昨天。
但陈厝没有笑。
在对上周伊的目光时,他才扯起了嘴角,周伊觉得有点不对,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她小心翼翼的问:“这些,你也不记得了吗?”
陈厝沉默了一下:“有些记不清了。”
周伊眉头微皱:“我知道人会出于自我保护所以刻意抹去痛苦的回忆,但没想到连快乐的回忆也会遗忘。”
她看上去有些发愁,陈厝反而安慰她:“没关系,这些天我脑袋里很乱,一会想得起来一会想不起来,这都正常。你再多给我讲讲,兴许我就想起来了呢?”
周伊这才振作精神,正要讲他的糗事,忽然,地窖上又传来了三声轻轻的“敲门声”。
“是不是他们回来了?”
她兴高采烈的去开地窖门,刚一打开,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周伊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没注意到自己还在梯子上,直挺挺摔了下去,被吴敖一把接住了。
一张熟悉的脸探进来,笑容温柔可亲:
“你好啊,伊伊。”
第293章 第二百九十三夜
吴敖将周伊护在了后面,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白月明,你还敢再来!谁给你的胆子!”
白月明从容的下了梯子,将自己硬生生挤进了这个狭窄的地窖里。
其他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茫然的看着他们。阿诗玛大娘悄悄拉了拉陈厝:“这是?”
但陈厝没有回答,他的侧脸流露出一种非常阴沉的表情,好像回忆起了十分不快的事情。
白月明瞥了眼吴敖,和颜悦色的问他:“肚子上的伤口还疼吗?”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吴敖的伤口又钻心的疼了起来,好像那只手再一次插进了他的五脏六腑里,残忍的翻搅起来。
“不劳费心,没有你的疼。”
白月明唔了一声:“上次你们确实把我伤的不轻,我休息了好几天才恢复过来。不过,”他有点苦恼似的,那双眼形温润流畅的眸子慢慢转向了他们,内含精光。
“……这次还有谁能救你们呢?”
周伊说:“我们没有杀白净,也没有拿你的眼睛,这话还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
白月明道:“我姑且相信你们的话。但是伊伊,你的白哥哥有没有教过你,人要知恩图报呢?”
他温柔的神情和以前书房中将她抱上膝盖,循循善诱的脸重合了起来,周伊恍惚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指向了陈厝的方向。
白月明道:“当初我们约定,我为你们将陈厝偷出来,你们为我找到眼睛。如今,我已经实现了我的承诺,你们呢?”
周伊皱起了秀气的眉毛:“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法凭空把你的眼睛变出来啊。”
白月明笑着,但那笑容渐渐模糊了。
“既然如此,我就收一些利息吧。”
吴敖警惕的上前一步:“你要干什么!”
“省省吧,小朋友。”白月明的身形已经消失了,“你的勇气值得敬佩,但你的莽撞是在自寻死路。”
吴敖以为自己又要被刀了,但白月明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身后。
他们慌乱的四下去寻,陈厝却一动没动。他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了他的脸,温热的呼吸吹拂在了他的耳旁。
他冷静的开口:“问你一个小问题。你每次刀人的时候都这么给里给气的吗?”
白月明没有听懂:“什么?”
“夸你呢。”
他们这才看见那团白色的雾气出现在了陈厝身后,从那团白雾里伸出了一只手,然后是腰身和脸。
“陈厝……”周伊差点扑上去,“你放开陈厝!陈厝招你惹你了,怎么就他这么倒霉!”
吴敖也深以为然,勉强扯起嘴角:“陈厝,你到底什么体质,每次随机抽取的幸运观众都是你。”
陈厝也忍不住爆了句粗:“我他妈哪知道。”
“好了,别废话了。”
白月明还是笑的模样,但那笑容里已经一丝温度都没有了。似乎自从白净身上的眼睛被抢走以后,他就彻底失去了玩笑和等待的耐心。在他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听好我下面说的话。”
“今天,我会要了陈厝的命,当作你们没有及时履行承诺的利息。我会把他的尸体丢到诀别谷里,让乌鸦和红眼猴头分食,他会成为一个孤魂野鬼,永远徘徊在远离故土的异乡。”
“第二天,如果还是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会再杀一个人。”
“第三天,我再杀一个。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同样。直到你们的人死干净为止。听明白了吗?”
周伊全身的血液都随着他的话凉了下去:“你疯了,你明知道我们找不到!”
“那就付出相应的代价。”那张脸已经彻底褪去了温柔可亲的伪装,眉宇间尽是森森黑气,“与虎谋皮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懂?”
所有人都懵了,周伊和吴敖的脑袋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白月明凑近陈厝的耳边,絮絮低语:“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由我将你救出来,也由我将你送回地狱。很奇妙的缘份,不是吗?”
陈厝艰难道:“那我……谢谢你……慈悲为怀啊……”
“不客气。”
眼看陈厝的脸由青变紫,周伊彻底乱了阵脚:“等一下,等一下!别杀他,再给我们三天……我们一定能找到!”
但那铁钳似的手仍旧在不断收紧。
“好,不要三天……只要一天,只要一天!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就把你的眼睛双手奉上……”
陈厝疯狂蹬踹的腿已经软了下去,他的眼白逐渐往上翻,吴敖已经按捺不住的抽出双锏,飞身向白月明的手臂打去!
“不要,不要!”周伊几乎在嘶喊,“我知道眼睛在哪里,我现在就给你!!”
但是随着她绝望的喊叫,吴敖的双锏打空了,在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里,颈骨骨折的声音是那么微弱,却像一声炸雷,炸响在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吴敖扑倒在地,白月明消失了,陈厝缓缓跪在了地上,面朝下倒了下去,他的脖子歪向了一边。
这一切,都像在周伊的眼前放慢了。
她扑了过去,吴敖抬起头,目眦欲裂的看着陈厝一丝起伏也没有的身体。
“不——不!!!”
她绝望的大哭起来,但冰凉的手指握住了她的下巴,将她哭的狼狈的脸抬了起来。
那手指的主人温柔的拭去了她的眼泪:“你刚才说,你知道我的眼睛在哪儿?”
周伊透过模糊的泪目瞪着他,双眼血红,呸的一声,啐在了他的脸上。
“你这个怪物。”她一字一句的说,“你这个满手鲜血,没有一丝人性的怪物!就算我知道它在哪里,我也永远不会告诉你!你永远都不会得到它,你只能像一个残废的蛆虫一样苟延残喘,因为你不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白月明缓缓伸手,抹去了脸上的脏污。他的神情并因那些辱骂而产生一丝动摇,反而更加和蔼可亲起来。
“伊伊,你是他最喜欢的妹妹,我本来想把你留到最后的。但是你看,已经很晚了。这一夜马上就要过去了。”
“第二天到了。”他的手温柔的抚上了她细白的脖颈,“对这个世界说再见吧——”
那猝然施加的力度足以在一秒之内折断脆弱的颈骨,但好像有什么力量死死的拉扯着他的手指,白月明的脸上又浮现出了挣扎的神情,各种表情在他的脸上浮光掠影一般闪过,看起来格外癫狂。
周伊知道,这是真正的白月明在拼尽全力的阻止他。
她也拼命的挣扎起来,剧烈的动作下,就听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掉了下来,骨碌碌滚了一段,停下了。
那是一颗血红的珠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东西吸引了,包括白月明。
但他的反应是那么古怪,手上的力道第一时间松了,甚至连手指都颤抖起来。他好像被打开了什么开关,全身都簌簌发抖,好像突发恶疾。
他扑上前,将那红色的珠子攥到手中,贴近胸口,又小心翼翼的打开,好像那里是什么会飞的萤火虫,打开就要跑掉了。他的神情那么喜悦,虔诚,似乎还带着一丝天真,像极了终于拿到心爱的玩具的小孩子。
他狂喜的眼珠转向周伊,“原来你真的拿到了,原来是真的……”但是不过片刻,他的舍不得似的将目光转了回来,死死黏在了上面,“眼睛,我的眼睛——”
还没等周伊想明白为什么罗刹的眼睛会在自己的身上,就听噗呲一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了她一脸。
好像迟了很久,她才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
白月明的头颅,从右眼处被整个穿透了,他像被插在钢筋上的一块肉,手脚都因为剧痛疯狂的痉挛着。
在那穿透他的东西东西的顶端,摇摇晃晃的挂着一颗鲜红的眼珠。
呲啦啦啦啦——
那东西缓缓的从中抽了出来,发出一阵可怖的声音。
刚才还坚硬如铁的凶器,现在已经变成了柔软的藤蔓,慢慢收回了倒在地上的人体内。
陈厝用手撑起了自己,骨节一阵脆响,那歪到肩膀下的头被一寸寸的掰了回来。
他笑着抬起头,手上两只鲜红的眼珠。
白月明已经没有了眼睛,他只能在剧痛之中听到一个得意,讽刺的声音:“买一送一,多谢了。”
……………………………………
白月明自然认出了这个声音。
“陈厝……”他努力想要搞清楚现在的情况,“我的眼睛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你认为呢?”
“白净……”他喃喃道,空洞的眼眶里仍然射出了剧烈的仇恨光芒,“是你杀了白净!”在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之下,他状似癫狂的笑了起来,“哈哈哈,是你,原来是你!……我居然还把你救了出来!”
陈厝没有反驳他的话。
两只鲜红的眼珠在他手上如同核桃般把玩着,他垂着眼睛,漆黑的睫毛挡住了所有思绪。
周伊满脸的泪痕还没有干涸,形势已经峰回路转,她呆呆的看着陈厝,无力的吐出一个字来:“你……”
你是谁?
你是陈厝吗?
但是吴敖的声音猝然响起:“梼杌。”他死死的盯着陈厝没有一丝熟悉神情的脸,“你是梼杌,对吗?”
陈厝的脸上波澜不惊。
他看了那眼珠片刻,才抬起头,露出一个笑来:“你就当我是吧。”
不知为什么,周伊竟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发苦。
“真正的陈厝呢,他去哪了?”
“他啊,”陈厝漫不经心的说,“他死了。”
“什么?!”
周伊和吴敖都直起了身子,僵硬的看着他的脸,希望从那上面找出一丝玩笑的意味,可是什么也没有。那句话更像一句宣判,一锤定音。
“我不信。他一定还在!”周伊努力说服自己,“你占据了他的身体,到底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他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我要摩罗。这世上,谁不想要摩罗?”
白月明在地上挣扎着,他的躯体抽搐的像一个被人下了药的老鼠。
属于罗刹的两只眼睛都脱离了这具身体,残破的魂魄摇摇欲坠,有那么一瞬间,真正的白月明的意识在深处拼命的挣扎着,几乎触及到了黑暗中的一丝曙光。但是最终被属于罗刹的强大意识镇压了。
他的十根指头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血痕,挣扎着向前爬去:“眼睛……我的眼睛……”
剧痛和不甘让他的脸狰狞无比:“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了!我马上就要完整了!”
但是手上传来了碎裂般的剧痛,一只脚踩着他的手,鞋底狠狠的碾压着他的手指。
“是啊。你本来就要拿到它们了,就差那么一点……”恶意的低语在他的耳边响起,“是我,让你就差那么一点。”
“我要在你以为将希望抓到手里的一瞬间,再将它们夺走。我要让你体会从天堂跌到地狱的感觉,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最深刻的绝望。杀白净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现在,我要你好好‘看’着,它们是怎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耳边传来了一阵细碎的爆裂声,白月明惊恐的大喊:“不要,不要!!”
但是那鲜红的眼珠已经在陈厝手里化成了一滩肉泥。
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白月明,松开手,任那肮肮的血肉从指缝中流下去,滴滴答答的落在他的脸上。
“不要……不要……”他慌乱着抹着脸,试图抓住那里面四散的魂魄,但是没有用,最后属于罗刹的部分消失了。
白月明不再动了。
他呆呆的朝着一个方向,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他似乎在问他们,又似乎在问自己:“我的眼睛没了,我的身体没了,我什么都没了……我是谁?我是罗刹,是混沌,还是白月明?……我的眼睛呢?我是谁?”
他的脸皮不断抽动着,终于崩溃的抱着头,嘶声嚎啕起来。
小小的地窖回响着他凄厉的嚎哭,将所有人的心震的发颤。陈厝却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他转身走开:“他是你们的了。”
周伊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在和他们说话,震惊道:“我们?”
“白月明受了混沌的诅咒,罗刹吸收了混沌的力量,压制了白月明的意识。现在他整个破大防,白月明的意识也能重见天日。你不是想见他吗?”
周伊懵懵懂懂的点头,并没有想到为什么身为梼杌的他会知道这些事。
“但是,我要提醒你一件事。”陈厝的眼睛闪烁着意义不明的光,“罗刹的部分魂魄已经和白月明本身融合,不可能剥离了。即使他能活下来,也要带着罗刹的意识,带着混沌的力量,背着满身的鲜血和罪恶活着。”
“他愿意吗?”
白月明嘶哑的哭声小了下去,他的脸埋在臂弯里,肩膀轻轻耸动着,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可怜。
周伊向那边走了两步,试探道:“……白哥哥?”
那张轮廓秀美柔和的脸慢慢抬了起来,两个空荡荡的眼珠子看着错误的方向,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和刚才那个疯狂,愤怒的样子截然不同。
“……伊伊?”
“是我!”
她难掩激动,刚要过去,就被吴敖一把拉住了:“你忘了,这个怪物最会伪装了。”
白月明呆呆的看着前方,好像还不适应自己的身体,痛苦来得更迟,他啊了一声,捂住了自己不停流血的眼睛。
周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吴敖,还是挣开了吴敖的手,走到了他的面前。
“白哥哥。”她小声叫着,忽然一阵心酸。
白月明停止了呻吟,伸手去摸索,周伊抓住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
“伊伊……伊伊……”他摸索着久违的妹妹的脸庞的轮廓,脸上的表情由懵懂迷茫,逐渐清明过来,变的激动狂喜,好像拨开一层笼罩了多年的云雾。
他的嘴唇颤抖着,周伊无意识的想象着他会说的话,也许是长大了,也许是好久不见,也许是发生了什么的疑问,她该怎么解释白净去哪里了……
但是那句话出乎意料的打破了她的想象。
“杀了我。”白月明狂喜的,坚决的声音带着颤抖,迫切的要求着,“伊伊,杀了我!快杀了我!”
周伊愣住了。
“你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白月明急切道,“那个怪物就在我体内,他随时都会醒来,他会继续去杀人……只有杀了我才能结束这一切。”
“不,白哥哥,你听我说。罗刹的眼睛已经不在了,失去了肉体的依靠,他力量会越来越弱,我们一定能找到方法……”
“不!!”白月明忽然大喊一声,他痛苦的叫道,“你不明白!你不懂那个怪物有多可怕!最开始,我意识到他的存在时,也想通过自己的力量压制他,但是没有用,他越来越强,一发不可收拾……早知道从那时开始,我就应该自我了断!”
“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周伊用力的握着他的手,却无法控制的和他一起颤抖着,“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想回白家?你不想看看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耍的院子?还有我们的亲人们……我带你回去,以后,我们一起好好的……”
白月明沉默的听着她的话,脸上泛起了苦涩的笑。
“没有了。”他轻声道,“没有以后了。”
“伊伊,我已经不可能回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你也许不知道,他在杀每一个人的时候,我都能看到,我都能感受到。即使我发不出声音。”他抬起颤抖的双手,用力的握紧又松开,“那感觉太真实了,就是这双手,掐断了吴优的脊椎,掐住了你的脖子。就是这双手,残忍的杀死了一个又一个人,他们的鲜血流在我的手上,好像渗进了我的皮肤,我的骨头里!有谁能说不是我杀了他们?有谁能说我就是清清白白的?我一点也不无辜啊,我是共犯!”
周伊用力的摇着头:“你也不想的……”
“我想叫喊,但发不出声音,我想流泪,但哭不出来。我想救人,只能看着他伤害你们,我想……”他的喉头哽咽了一下,“我想劝父亲停手,只能看着他为了我做尽错事,我想和他告别,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和我天人永隔!他辛苦养我长大,为我的诅咒求医问药,奔波劳碌,没有一天轻松过!他从没有一刻放弃我,但我就连最后的时刻也没有陪在他身边!如果不是我,他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我无辜吗?不!”
“就是因为当初苟且偷生,才会铸成大错。如果早知道今天,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反抗命运,我会坦然的,勇敢的接受它,走向我注定的终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手鲜血,背上了几百条人命,这样狼狈的,肮脏的走向结局。背负诅咒是守墓人的宿命,我又怎么能例外?如果活着就是个错误,那我但求一死!”
他的话那么痛苦和绝望,沉重的情感带着巨大的力量,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周伊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透过斑驳的泪眼看着白月明,好像看到了在这个壳子下,一个如同困兽一般绝望的哭号着,挣扎着的,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太想要解脱了。
周伊的心颤抖的厉害,她觉得人生中从未作出过如此艰难,痛苦的决定,怎么会这么痛苦?她几乎觉得自己要死了。
但是她摸向了怀里,将一个小小的布袋塞进了白月明的手里。
“这是……五爷……”
不用多说,白月明已经明白了。他空旷的眼睛里流下了一行血泪,将那小小的袋子贴上了胸口,紧紧的按着。
一根冰凉的丝线绕上了他的脖子,他熟悉那东西,年幼的周伊经常摆弄它们,把小手割的鲜血淋漓,然后哭丧着脸来找他。
他会放下手中的书,将小小的她抱上膝盖,一点点将那些伤口包扎好。他会轻轻的吹她肿痛的小手,一边哄着她:“伊伊乖,上了药,痛痛就飞走了……”
那时白净还会微笑着抚摸他们的头。
所有温暖的回忆飞快的褪色,随着一双眼珠的出现,被染成了满目猩红,随着青镇缭绕的烟雾,变得再也看不清本来的面目。终于在万古寨,随着繁茂的花海子,一起被践踏作了一片泥泞肮脏。
周伊抱着他,那怀抱如此温暖,让他的心忽然轻松起来,高高的飞向了云端。那已经不再稚嫩的声音带着哽咽和不舍:
“白哥哥,走好。”
他脖颈一凉,终于失去了所有意识。连带着混沌的,罗刹的所有希望和罪孽,都烟消云散。
神像里。
祁景昏昏沉沉的垂着头,缓慢失血的感觉并不好,他不断在心中叫着李团结的名字,但并没有回应。
最近,他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而杂乱无章的回忆也越来越多。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意识漂向了上空,耳边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铃声。
慢慢的,一只的手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那只手非常的修长白皙,没有一丝瑕疵,轻轻拂过在红绸和经幡掩映下的木牌和风铃,窥天镜的玻璃石在叶片上折射出了水波一样的七彩光芒。
静谧的午后,耳边只有潺潺的水声和一两声倦怠的鸟鸣,春光大好,徐徐清风吹来,直让人犯着懒,止不住的打着哈欠。
祁景花了很长时间,才认出这是哪里。
四周林木茂密,陡峭坎坷,有一条被后人用绳索围出的山路,长长的,弯弯的延伸至山下。绳索上装饰着五彩的经幡和万福风铃,玛瑙和绿松石一样的石头坠在上面,在树荫间闪闪发光。
背后,是一座小小的庙宇,依靠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是姻缘庙和相思树。
一个身形挺拔,面目俊美邪气的男人,正慢悠悠的走在下山的路上。
是李团结。
祁景迷迷糊糊的想,他又来这里干什么?
他的步伐轻快,表情愉悦,那双瞳仁颜色浅淡的眼睛微微眯起,在日光下泛起潋滟的颜色,流畅飞扬的眼形像三月的桃花。
时不时的,他会回头看一看那座小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