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这是一件能商量的事一样。
烟雾蔓延到了他的上身,陈厝不动,也不说话了。祁景用力将瞿清白的手拉过来,和自己的手,陈厝的手握在了一起。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但从未如此坚定过:“永远是兄弟。”
白雾和泪水模糊了他们的双眼,似乎只是一眨眼,眼前就什么人都没有了,一个纸娃娃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
瞿清白捡起它,按在了胸口。
“好了。告别也告别完了,哭也哭完了,该干正事了吧?”
江逾黛慢慢的走了过来,他打了个呼哨,一阵扑棱棱的声音响起,一只接一只人面鸮飞了出来,其中一只落在地上,变成了吴璇玑。
“你来的也太慢了。”江逾黛说。
吴璇玑哼了一声:“你把外面搅的天翻地覆,我收拾烂摊子还来不及。”
他阴狠的眼光扫过这两个年轻人:“纠缠的够久了,今天就给你们个痛快吧。”
三把轻薄的羽毛一样的刀片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了他的指尖,他像一个经验老道的屠夫,眼睛里迸发出了嗜血的光芒。
“我真的很奇怪,你们为什么要一次接一次坏我们的好事?诅咒也不落在你们两个头上,齐流木时代也过去六十年了,你们拼死拼活,到底图什么?”
“因为你们该死。”祁景一字一句的说,几乎抑制不住心里滔天的恨意,“因为你们不把人当人,你们为了自己,可以堂而皇之的去害人!你们该死!”
吴璇玑和江逾黛对视一眼,都憋不住的笑了。那笑声的讽刺意味太重,像看着不懂事的小孩子。
吴璇玑张开了五指,齐刷刷向前的刀锋闪着瘆人的寒光:“我今天就给你们上一课,最后一课。在自己还如此弱小的时候,不要想着去践行你们所谓的正义。伟大的事大有人去做,卑鄙的事也大有人去做,轮不到你们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不要总想着拔尖出头逞英雄,你们死了,没人会记住,没人会悼念,甚至没人会知道,白叫父母养一场。我们的先祖倒是大英雄了,看看我们的样子,你们就知道,有些时候还是苟且偷生得好。”
“那么,再见了——”
两只手的六个刀片飞了出去,让人几乎看不清的速度,但没等他们躲,刀片就像撞上了虚空中的一座铜墙铁壁,叮叮当当的掉在了地上。
“够了。”一个阴沉的似乎滴着水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吴璇玑,是时候算算我们的账了。”
第291章 第二百九十一夜
祁景在极度的悲痛和愤怒中,几乎没有听到那人在说什么。但是瞿清白的身子忽然一震,猛的回过头去。
黑暗中,一个身形修长的人走了出来,看清他的脸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是一张苍白,冰冷的如同石膏像一样的脸,最重要的是,他和刚刚死去的陈厝,长得一模一样。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他的眼角眉梢挂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和狠厉,和那个笑嘻嘻的陈厝截然不同。
祁景和瞿清白在震惊之中,几乎忘记了言语。
吴璇玑惊的脸都扭曲了:“不可能……你是谁?!”
“吴璇玑,我们可是老熟人了。”
他一步步向前,身上的皮肤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筋脉里好像长了爬虫。
不过片刻,那蠕动的东西就破体而出,那两只手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虬结的,喷涌而出的筋肉,像无数条藤蔓一样向吴璇玑攻去!
吴璇玑躲闪过去,飞快的移动几乎出现了残影。
他愤怒的吼道:“你这个冒牌货!陈厝已经死了!”
在说话的时候,血藤趁他不备,像锁链一样穿过了他两边的肩胛骨,发出一阵令人牙碜的摩擦骨骼的声音,当啷一声钉在了墙上。虽然看起来如此柔软,但那阵金石之音足以说明它有多么坚硬,比岩石更甚几百倍。
吴璇玑发出了一声惨叫,冷汗刷的下来了。
绝对的力量差距,让他整个人都懵了,他不敢置信的看着陈厝:“你到底是谁……你不可能逃出去的!”
“为什么不可能?”
陈厝一步步走了上来,随着他的走动,他脸上的皮肤一层层剥落下去,好像老旧斑驳的墙皮刷拉拉掉落,那紧实的肚腹中间深深的凹陷了下去,破掉的水球一样不断的涌出烂糟糟的内脏,惨白的骨头突兀的支棱着,仅存的皮肉岌岌可危的挂在上面。
他看起来像一具血尸,甚至比真正的血尸可怕千万倍。
“因为你已经把我折磨成了这个样子,认为我绝对逃不出去了,是不是?”陈厝的眉头紧皱着,他脸颊有些狰狞,似乎变成这样子让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但更多的是快意。
祁景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不敢去想象,在陈厝被抓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那一定比地狱还可怕。
“我不想和你废话了。”缠绕着他身体的血藤猝然收紧,陈厝的声音也陡然转厉,全身上下的伤痕瞬间被血藤填补完整,好像刚才只是一场幻象。
“吴璇玑,我吃过的苦,受过的罪,都要在你身上,一点不剩的讨回来!”
粗壮的血藤分为数十股细细的藤蔓,几乎和丝线一样,一根根扎入了他的脖子,像有生命一样博博跳动着,藤蔓上鼓起一个个的小包,那是它在贪婪的吸吮,吞咽着美味的血液。
吴璇玑痛的失声惨叫,他大声喊道:“等一等!等一等!”
“陈厝,你别杀我,我知道你恨我,但别杀我!”他的身体因为剧痛而痉挛着,眼神却仍旧狠辣,“你不是恨我吗?你折磨我吧,折磨多久都可以!你不是想解气吗,你就把我对你做过的所有事在我身上做一遍吧,啊?”
陈厝眯起了眼睛:“这个提议不错。”
吴璇玑嗬嗬笑了起来,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又被血藤舔吃干净。
但没等他笑完,无数丝线一样的血藤就猛的扎进了他的眼睛里,嘴巴里,和全身上下的所有皮肤里!
他被扎成了一个刺猬,却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他的嘴巴和眼睛已经成了几个血窟窿,一片死寂中,只有血液汩汩涌动的声音。
陈厝这才悠悠道:“但我不打算这么做。”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吴璇玑,你真是一只恶心的让人想吐的老狐狸。”
“虽然这个死法确实太便宜你了,但是夜长梦多,我等不起。”
吴璇玑发出呜呜的惨叫声,似乎是咒骂,似乎是哀求,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像一只被放血的猎物一样,垂死挣扎着。
陈厝哈哈大笑,他的脸上的神色如此邪佞畅快,黑暗的眼睛深不见底,迸发出剧烈的,兴奋的仇恨光芒。
祁景看着他,心底生出了一点隐隐的惧意和不安。
余光中,他看到一个人悄悄的向角落蹭去,忍不住高声提醒:“……小心!”
一条血藤猛得蹿出去,攫住了那瘦弱的人影,江逾黛踢蹬着腿,被掐着脖子,高高举了起来。
陈厝这才扭过头,他俊美阴郁的脸庞在黑暗中像一只艳鬼。
“别急着走啊。我们的账还没算完呢。”
江逾黛整张脸通红发紫,艰难道:“要不是我把你做成纸娃娃……吴璇玑也不会对你放松警惕……”
“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你?”
“不,不,是我错了……”江逾黛的挣扎越来越无力,“但是咱们无冤无仇,你杀了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弄死我就和踩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分别……”
“无冤无仇?好,那我就让你死的明白点。”
“你毁了青镇,让我被抓住,这是其一。你毁我身体,将我做成纸人,这是其二。你伤我朋友,图谋不轨,这是其三。”
他的眼神灼灼:“所以,你可以去死了!”
咔嚓一声,江逾黛的头歪了下去,他空洞的眼睛大张着,忽然,那张脸变的模糊了起来,一阵烟雾过去,陈厝的手中只剩一个纸娃娃。
祁景皱眉道:“他到底有多少个纸人替身?”
陈厝松开了手掌,那纸娃娃化成了灰烬,从他的指间流泻而下。
“狡兔三窟,他给自己留了不少后路。”
他呼出了一口气,好像长久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走到祁景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瞿清白仍旧楞楞的看着他,陈厝朝他一笑:“怎么,不认得我了?”
这一笑依稀有几分以前的影子在,但很快就被煞气冲淡了。
“你……你变了很多。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陈厝的笑容一僵:“你觉得我残忍?”
瞿清白的脸皱在了一起,他小心翼翼的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他脸上分明有陌生和惧怕。
他又看向祁景:“你也这么觉得?”
祁景想摇头,但一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副场景,他忽然就动不了了。在陈厝的背后,吴璇玑千疮百孔的皮像一张渔网一样挂在墙壁上。
“你做的没错,他们该死。”他斟酌着词句,不知道如何说,“只是你的态度,让我有点陌生。”
陈厝背过身去,他的脚步沉沉,重重的踏在了地上。
“你也知道,你以前一只鸡都不敢杀,见到血就怕,在白净被杀的那个晚上,你跟我说你不想他变成这个样子,看了只想吐……”
陈厝猛的一挥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转过身来,紧紧盯着他们:“那个并不是我,并不是真正的陈厝,你们知道吗?现在这个才是真实的我,而且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如果我还和以前一样胆小善良,只会任人宰割!”
他指着吴璇玑,手指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们刚才没看见吗,我被他搞成了什么鬼样子?他,他们,用了你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折磨我,我每一天都痛的发疯,痛的想死,我跪在地上求他们饶了我!我以为你们能明白!”
瞿清白的眼眶红了:“我们明白,我们明白。”
他伸出手,却被陈厝躲开了。
“不,你们不明白。”
他退后两步,冷漠的看着他的朋友们。
“叙旧叙到这里吧,该说再见了。”
祁景懵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们继续留在这里,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会来接你们的。”
“什么叫一切结束?”祁景上前,掰过陈厝的肩膀,看着他深不见底的双眼,试图看清他内心的想法,“你说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了?”
陈厝同样看着他:“祁景,我问你,不论我要做什么事,你都与我一道吗?”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儿,当然。”
“哈,伤天害理。”陈厝后退了一步,“什么叫伤天害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我想过。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为什么我要受到这样的对待?我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连只鸡都没有杀过,就算让我活二十年就死,我也认了,可为什么让我承受这样的痛苦?后来我想明白了,如果做个好人意味着失去生命,自由和尊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任人欺凌践踏,那就让我坏到骨头里!”
祁景看着他狂乱的神情,下意识的觉得危险。
他现在的样子,就和一脚踏入深渊前的人没什么分别。
“陈厝,你听一听自己说的话。这些话太熟悉了,太可怕了,我在江逾黛,吴璇玑,白净每一个人的嘴里都听到过,我不想你变成他们那样。”
陈厝阴沉的看着他:“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以前是我不懂。你能站在这里义正言辞的对我说这些话,不过是老天对你格外仁慈一点。如果我们的经历互换,你还能说得出口吗?”
“陈厝……”
“不必说了!”
一条血藤猛得将他推到了墙壁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祁景感到一股热流从背后流下来,血藤已经像个枷锁一样将他牢牢固定住了。
他抓住胸前的藤蔓,陈厝冷冷道:“我劝你不要。”
祁景用力一扯,就觉得那血藤像有吸盘一样吸附在了他手上,针扎一样的触感及其诡异,他闷哼一声,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的褪尽了。
瞿清白扑了过去,帮着撕扯,但那藤蔓一动不动,他抬起头,对上了陈厝没有一丝情绪的双眼。
“祁景,别怪我。我知道你的厉害,只能用这种方法让你待在这里。”
瞿清白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疯了吗?他会死的!这东西一直在吸他的血!”
“一个人身体里的血的储量,远超你的想象,血藤摄取的只够让他维持无力,不会要他的命。只是有点痛罢了。跟我所忍受的痛比起来,这点痛不值一提,对吗?”
“可他是你的朋友啊。”瞿清白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你怎么能像对待吴璇玑一样对待他?”
陈厝的神色似乎动摇了一瞬,又很快被坚冰覆盖了。
“为了我要做的事,这点牺牲是必要的。如果你们是我的朋友,自然会理解我。”
“真正的朋友是要把你从火坑里拉出来,而不是往火坑里推!”瞿清白大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臂,急切道,“陈厝,你究竟怎么了,都这种时候了,你怎么敌我不分了?”
陈厝好像被扎了一下,猛的扭过头,鹰隼一样的眼光射向他:“朋友?”
他的神色及其古怪,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极为阴森。
“……你还敢跟我谈朋友?”
他步步逼近:“在我被折磨的时候,我的朋友在哪里?在我哀求谁来救救我的时候,我的朋友在哪里?在我被割断脖子,被拖走,喊着‘小白,救我’的时候,你在哪里?!”
瞿清白步步后退,那刻意模仿的声音,一下子将他带回了青镇的噩梦里。
满目都是陈厝的鲜血,是他苍白发灰的脸,在绝望中拼命看向他的,通红的眼睛。
他紧紧攫住了瞿清白的肩膀,低下头,疯狂的,恶意的问他:“小白,你为什么没有救我?”
“我……”瞿清白双手捂住了耳朵,痛苦的说,“别说了……”
那反复设想过的不同的结局,那不断的自我诘问,在这一刻由最在意的人说了出来,长时间压在他心头的,像小山一样的愧疚和自责终于轰然崩塌,将他整个人压垮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眼泪涌了出来,“是我没能救你……是我……”
如果当初我能救下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我没能救你,是我让你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蹲在了地上,抱着头无声的痛哭起来。
陈厝退后了一步,满意的看着他的样子。他的嘴角高高扬起,是在笑,但是那笑容僵硬痛苦,竟像比瞿清白更甚。
祁景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身心俱疲,血液和生命力一起飞快的从他身体里流失。
他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看向他的朋友,沙哑的,几乎是恳求的说:“陈厝,你醒一醒。”
他似乎在说服自己,又似乎在说服陈厝:“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你不是。”
陈厝看向他,那眼神平静而绝望,像一潭死水。
他慢慢张口:“……你以为,是谁杀了白净?我说了要算账,当然要一个不落。”
“祁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神像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乱。
周伊在竹楼里照顾吴敖,刚给他上完药,忽然听到外面地震似的巨响一阵接着一阵,忙跑出了屋子,就见一堆人逃难似的跑了过去,边跑边喊:
“神像吃人了!神像吃人了!”
吴敖从床上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周伊说:“不清楚。我去看看,你不要动了。”
吴敖摇头:“我也去。”
白月明造成的伤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插在他肚子里的手在不久之后化为了一阵烟雾,他的肚子上有无数细小的穿透伤,却没有豁开一个致命的大洞,内脏也奇迹般的没有受伤。
他们像两条逆流而上的鱼,在人群中穿梭,远远的,就见硕大的神像动了起来,抓起地上疯狂逃命的人就往嘴里塞去。
看到这么有冲击力的画面,俩人都是一懵,吴敖的脸色很难看:“……这什么?动漫照进现实?”
周伊急道:“他们怎么样了?会不会……”
“去看看!”
他们越接近神像,越觉得触目惊心,原本盛大的典礼上尘烟滚滚,满地狼藉,有跑不动的老人和小孩跌倒在地,眼看就要被追上了,那女人急的直掉眼泪,怎么拉也拉不动。
“救命……救命啊……”
吴敖跑过去,一把那老人扛了起来,周伊抱起小孩,险险闪开了神像抓来的大手。
他们扭头就跑,脑后一阵风声刮过,身后砰的一声巨响,爆炸一样,土块和灰尘轰然炸开,地上深深的陷下一个大坑!
吴敖边跑边说:“这家伙难道真是活的?”
周伊道:“不可能,一定有人在里面操控它!”
他们好不容易跑离了神像的行进路线,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远远的看见那可怖的人偶还在街上横行,不知又有多少人被吞了下去。
周伊将抱着的孩子还给了女人,老人从吴敖的背上下来,也平安无事,她连声道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周伊道:“快回家吧。”
女人看了看他们:“姑娘,你们两个有地方躲吗?我家有个很大地窖,你们也一起来吧。”
吴敖和周伊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我们家里还有人在。”
就算要走,也要带上阿诗玛大娘一起。
他们绕道回了竹楼,还好神像还没有走到这边,但竹楼里空无一人,阿诗玛大娘不见了。
他们小声的喊人,直到后院,才听到吱呀一声,平平的地面打开了一条缝,那里竟有一个地窖。
一个人探出身来:“快进来!”
竟然是勒丘。
他们赶紧钻进了地窖,里面不仅有阿诗玛大娘,连阿月拉,阿勒古,桑铎一干人都在。
周伊惊讶的看着阿月拉:“你不是应该在祭典上吗?”
阿月拉说:“江隐把我换了出来,让我和勒丘快走,但我们没走出多远,就听见寨子里地动山摇,担心你们出事,又回来了。”
阿诗玛大娘道:“我远远的看见神像动了,就知道不好,让他们都进了地窖。”她和蔼的脸庞布满了焦虑和担忧,“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吴敖道:“简单来说,神像活了,胃口不错。”
他靠着墙,慢慢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没有听周围传来的抽气声。刚才剧烈的奔跑让他的伤口又绽开了。
地面上,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偶的关节在走动间发出了龄人牙碜的嘎吱声,街面上的惨叫声断断续续,人们已经躲进了自己的家里。
听那声音,神像已经走到了竹楼前。
阿月拉害怕的将头埋进了勒丘的怀里,阿勒古和桑铎一左一右的抱着阿诗玛大娘,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生怕被发现。
周伊抬起头看着地窖黑沉沉的穹顶,忽然想到了一幅画面,一幅阿照老人对她描述过的画面。
人们躲在地窖里,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听着头顶饕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那样忐忑和绝望,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六十年前发生在万古寨的一幕,在今天又重新上演了。
好在那脚步声很快远去了,神像离开了。
周伊等了一会,说:“我想去找他们。”
吴敖说:“我跟你一起。”
勒丘站了起来:“你们先等一等!现在神像还在外面走动,要是你们也被抓到了怎么办?”
他劝说道:“就算要出去,也等到天黑吧。”
他的话不无道理,周伊和吴敖再心急,也只能坐了下来,静静等待黑夜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呼唤,似乎在叫着他们的名字。
周伊猛的抬起头来,爬上了梯子,将沉重的地窖打开了一道缝隙。
外面的人影立刻趴了下来,地窖里微弱的烛光映出了他的脸。
周伊惊喜道:“陈厝!”
陈厝的脸苍白脏污,风尘仆仆,好像走了很久的路才回来。周伊放他下来之后,很快就被人围住了。
吴敖问:“怎么就你自己,他们呢?”
陈厝的眼睛暗淡下来,摇了摇头。
“神像忽然活了之后,我们被人群冲散了。我找了他们很久,都没有找到。”
周伊看着尚未完全暗下来的天色,问:“神像还在附近吗?”
陈厝的眼睛闪了闪:“应该还在。”
他们坐了下来,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摇曳的烛光中,低低的女声响了起来,轻声哼唱着一首傈西语和汉语混杂的歌谣:
“当花海子再一次盛开在美丽的大理,亡者的灵魂走上亨日皮/当伊布泉再一次涌出清澈的泉水,勇士带着宝物回到故里/当金鸾再一次飞上天空,良田变成了沧海一粟/当窥天镜再一次发出光芒,家乡的影子在前方/当七星披肩再一次穿在身上,心儿火热难再凉……”
这歌声轻缓而悲伤,在这狭窄的地窖里幽幽响起,动人的旋律带动着人心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这些人不少都是傈西族的,想到自己的家乡被毁坏成了这样,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们应和着阿诗玛,低沉柔和的歌声像流水一样。
周伊问阿诗玛:“大娘,这是什么歌啊?”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唱了。”
“那歌词讲的什么意思呢?”
阿诗玛说:“大概就是思念家乡的意思吧。我们有很多思乡小调和情歌,都没有名字,靠傈西人口口相传,就这样一直流传下来了。”
一直盯着墙壁的陈厝忽然说:“大娘,歌词里‘当伊布泉再一次涌出清澈的泉水,勇士带着宝物回到故乡’,这个勇士是指巴布图吗?”
阿诗玛点头:“是的。”
“我曾今听过一个传说,和这首歌倒有点像。”他缓缓开口,“他们说,当伊布泉里涌出洪……泉水,勇士巴布图会带着宝物回家。”
阿诗玛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可这都是传说。我想,这只是因为傈西人对巴布图心中有愧,所以编造出来的。”
陈厝点头:“但是,真正的伊布泉在哪里呢?”
“没人知道真正的伊布泉在哪。也许这么多年过去,它已经变成了一块平地。但是后人仿造的伊布泉就在最近的花海子中。”
陈厝若有所思。
周伊蹭过去,悄声问他:“你在哪听过的这个传说,我怎么不知道?”
“很久之前了。”他含糊的说。
周伊看着他出神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他这些天和他们形影不离,根本没接触过外人,是谁给他讲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