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恙把昏迷在家的他送到纽厄尔医院,直到下午三点多他才醒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手机没电关机了,但是江秋凉不确定十二点的时候手机是否开机。
打电话时的提示音是不同。打不通是一长串的铃声,通话中和关机则会有对应的提示音。
如果是关机的话,凌先眠应该不会用“没有接”来形容这一通电话,而会用“提示关机”。
即使关机,手机在重新开机后也会显示出关机时的未接来电。
为什么没有提示呢?
这个时间段,唯一一个可能碰过自己手机的人……
不可能。
江秋凉没有细想,立刻把一闪而过的想法从自己的脑海中清除出去。
“我还有件事……”
“什么事?”
凌先眠在呼啸的冷风中蜷缩双臂:“这里太冷了,能进去聊吗?”
江秋凉这才注意到凌先眠只套了一件很薄的黑色风衣,典型的只求风度不求温度,他的身形并不单薄,肩宽腿长,整个人暴露在寒气中,替江秋凉挡住了大半迎面而来的风。他站在风里,外套的下摆跟着冷风起伏,看起来像是随时会融化到散不开的夜色中。
室内的光下拉扯江秋凉的影子,一路延伸到凌先眠的脚边,覆盖住了到小腿的一段距离。
很轻易的妥协。
江秋凉没有说话,撑着门把的手松开,给凌先眠让开了一条路。
入口处有一双拖鞋,是江秋凉放在门口的备用拖鞋,每次进门看见两双整整齐齐的拖鞋,好像空荡荡的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那个人会带着一身的尘土远道而来,打开这扇门,对他说一句“我回来了”。
就好像这样做了,屋子里就能多点人气,期盼总是让人满怀希望的。
江秋凉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这个秘密,即使是相处多年的许恙。
他正想弯腰去鞋柜里拿一次性的拖鞋,凌先眠先指着放在门口的拖鞋开了口:“我换这双,可以吗?”
江秋凉闻言直起腰,只是第二次见面,他也不好驳了凌先眠的面子:“随你。”
室内的暖气起了作用,屋内比屋外舒服很多,惬意的暖光从头顶上打下来,融化了室外带进来的寒意。
屋内的布置简单而考究,江秋凉一个人住,一切以舒适为第一要义。不止是书房,客厅的沙发,厨房的吧台,卧室的床榻,任何地方都可能成为他工作的场所。
黑色的大沙发上放着几个软乎乎的枕头,搭着几块质地极好的毛毯,有一块拖在地上,江秋凉随手扯过那块毛毯卷了几下塞进沙发的角落。
“有点乱,你别介意。”
“没事。”
茶几上摊着几本没来得及合上的专业书,乱七八糟叠在一起。
江秋凉整理完一片狼藉的沙发,余光掠过茶几,自暴自弃地揉了一下自己被夜风吹到几乎全干的头发,有点头疼。
凌先眠倒是很感兴趣,探过身去看。
“你对数学感兴趣?”
“算是吧。”江秋凉把几本书归拢到一起,一股脑扔进了书房。
凌先眠看着他像个陀螺一样卷着几本书消失在一个房间,过了几秒钟又重新转悠回来。
“数学是一门很有魅力的学科。”
“很少有人这样认为,”江秋凉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很多人认为数学复杂、累赘、毫无用处,毕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毕业之后再也不会用到抽象代数和泛函分析,对于他们而言,数学不过是一门为了取得学位证书而必须通过的必修课而已。”
“确实,”凌先眠笑道,“无法否认,这的确是大多数人的观点。我尊重这种观点,却无法真正认同。”
“哦?”
“数学的魅力是无穷无尽的,它的美甚至远远超越现有的时间和空间限制。它就像博物馆里价值连城的珠宝,在普通人的眼里,它不过就是一块石头,只有在懂行的人眼中,它才会露出自己迷人的一面……你知道的,有些展览会设有门槛,这些门槛不是所谓阶级的划分,而是在缺乏艺术鉴赏能力的人眼中,这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对于艺术的亵渎。”
江秋凉认真考虑了一下:“不,你说错了。”
凌先眠挑眉。
“相比于设有门槛的展览,数学更像是国家美术馆里的《呐喊》。”江秋凉站在灯光下,双手交叉,神色很严肃,“只要想,每个人都有机会看见它。通过网络,通过书籍,通过亲身前往现场,它就在众人眼前。不论是在历史的长河里,还是在此时此刻,亦或是遥远的未来,它一直都在,它和人类的交流没有门槛。它是孤独的,但每一个喜欢它的人都不是孤身一人。”
凌先眠仰起头,江秋凉的眼睛在灯光下很漂亮,桃花眼里盛着不轻挑的温和。
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喝点什么?白水、牛奶、咖啡……算了,这么晚也不适合喝咖啡。”
江秋凉没有再说下去,转而挑起一个新的话题。
没有等到回答,他扶着门回过头,不解地望向沙发的方向。
凌先眠盯着他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注意到他的目光,他不避不闪,直直看进江秋凉的眼中。
头一次看见这么理直气壮的偷窥者。
江秋凉张了张口,才意识到对许恙的那一套调侃格格不入。
“我说……”
“不用……”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戛然而止。
凌先眠靠在沙发上,双腿舒展,姿势很放松。比起江秋凉,他更像是这个地方的主宰者。不止是这一刻,在之前梦境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再绚烂的景色在他身后也不过是平庸的背景板而已。
他的头发难以避免沾了风雪,垂下来的时候侵略性削弱了不少。
江秋凉见他摆了摆手,没忍住上扬的唇角弧度。
“怎么?”
“我没想到你还喝牛奶。”
明显笑的不是这个……
江秋凉知道他在笑什么,有些事不用诉诸于口就能明晰。
“没见过喝牛奶的猛男吗?”江秋凉面无表情对着凌先眠的笑脸比了一下拳头。
“现在见到了。”
凌先眠靠着抱枕,他的脸部线条很凌厉,不笑的时候只消一眼,就能有浓烈的压迫感,笑起来的时候冲散了几分严厉,显出几分随和的慵懒。
江秋凉在厨房里待了一分钟,想来还是倒了一杯水递给凌先眠。
“你有什么事吗?”
凌先眠接过水杯,手指很贴心地避开江秋凉的手指,把水杯放在茶几上。
“我想问问你附近有什么好的餐厅,我忘记吃晚饭了,不知道你有什么建议。”
江秋凉抬眼看了时钟,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太晚了,冬天餐厅关得早。”
其实不远处有一家关门很晚的热狗店可以试试运气,不过江秋凉看了看外面阴沉的雪夜,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里关门的时间很随性,他不记得回来的路上有看到那一家店的灯牌。
“你别告诉我,你租的房子冰箱里一点食物也没有。”
凌先眠点头。
江秋凉认命地闭了一下眼。开始思考当初放凌先眠进来是不是个错误。
“好吧,”江秋凉还是妥协了,“我正好要做晚饭,可以勉强填一下肚子……不过事先说好,我的厨艺可不怎么样。”
“我也不怎么样。”凌先眠开玩笑,“有可能会负负得正吗?”
凌先眠站在江秋凉身后, 看着他打开冰箱,一样样把里面的食材拿出来。
“生菜、西红柿、培根、鸡蛋……”
江秋凉把各种食材一字摆开,想了想又弯腰从下面的橱柜里抽出意大利面条。
“够了吗?冰箱里还有土豆泥、果酱和瑞典肉丸……”
“够了。”有一个鸡蛋咕噜噜滚过来,凌先眠伸手拦住了它的退路, “我还以为你把超市直接搬过来了。”
“前几天去了趟超市, ”江秋凉又从第三层的里面挖出一大袋吐司, “现在太晚了,做顿大餐是不可能了,弄个三明治凑活一下。”
“看你这样,这个三明治得有半米高。”
“也不是不可以。”
江秋凉的余光瞥见冰箱角落的胡萝卜,眼角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装作无意, 把胡萝卜从冰箱里拿出来, 递给凌先眠。
“你不讨厌胡萝卜吗?”
“为什么要讨厌胡萝卜?挑食不是一个好习惯, 科学研究表明胡萝卜对身体健康大有益处。”
凌先眠神色如常, 接过江秋凉手中的胡萝卜, 在手中颠了颠。
“要洗吗?”
“嗯。”
江秋凉靠在合上的冰箱门上, 看着凌先眠打开水龙头,长长的手指摩挲着胡萝卜, 水流淌过他指尖的缝隙, 落到水槽里。
“很健康的生活习惯。”江秋凉顺手把菜刀从刀架上抽出, “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抽烟的人。”
凌先眠没有回头,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探究的目光:“不, 我也会抽, 在一些特殊的场合。不过不经常, 我希望自己在老了以后能有一个健康的肺。”
太不一样了。
江秋凉盯着凌先眠的后背, 他挡住了厨房的一部分光线,明明和梦境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性格却是如此截然不同,完全是两个极端。
凌先眠把食材挨个洗干净,甩了甩自己手上的水珠,没有把食材递给江秋凉,而是动作自然地接过江秋凉手里的菜刀。
“切块还是切片?”
“还是我来吧。”
“我不认为我可以不劳而获,”凌先眠握着菜刀,按住了胡萝卜,“即使我是一个来蹭饭的不速之客。”
江秋凉见状,倒也乐意退到一边。
“你随意。”
几刀下去,出乎江秋凉的意料,凌先眠的刀工很好,几乎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一根胡萝卜很快在他手中变成了利落的片状。
“你会做饭?”
江秋凉的语气有点讶异,无论是气质还是外形,凌先眠都很难和厨房扯上关系。
“会,我以前读书时经常自己做饭。”
凌先眠把切好的胡萝卜片放在盘子里,又把西红柿拿了过来。
江秋凉觉得自己干站着有点尴尬,索性拿了把水果刀开始削苹果。
“你以前是留学生?”
“也不算。我从小在美国长大,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美国。我父母很忙,一年里面十二个月有十一个月不在家。高中以后我就一个人住在外面,反正衣食住行什么都靠自己,大家都一样。”凌先眠说着,唇角扬起温和的弧度,“不过我很喜欢中国,那是一个很有温度的国家。中国的教育方式和美国有很大的区别,更加注重家庭关系,我去中国才知道,原来人和人之间还能这么相处。”
“你去过中国?”
“是的,我之前申请过休学一年,那一整年都待在中国。”
闻言,江秋凉削苹果的手一顿,长长的果皮突然断了一截,毫无征兆啪的一声掉在了厨房的台面上。
“十八岁,北京?”
江秋凉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他不确定凌先眠是否听到了。
凌先眠转过头,眼中难得有几分意外。
“没错……怎么了吗?”
是巧合吗?
是巧合吧。
江秋凉脑海中闪过很多个念头,每一个都叫嚣着在他的眼前张牙舞爪,他只觉得心乱如麻。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江秋凉开口问,他的眼眶在灯光下覆上了一层薄红,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国家美术馆那次见面以前,在中国,你真的一次都没有见过我吗?”
凌先眠对上了他的眼睛,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确实没有在之前见过你……”
江秋凉后退了半步,背部抵在橱柜的转角处。
凌先眠放下了手里的菜刀,想要靠近江秋凉,只是低下头时,他的神色一下子闪过惊惧。
“你的手!”
江秋凉缓缓低下头,水果刀不知何时抵在他的手上,锋利的刀锋在大拇指上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刀就这么从手里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噪音。
江秋凉迟钝地看着自己拇指上的血一滴滴滑下来,有几滴落在了还没来得及削好的苹果上。
凌先眠几步走过来,抬起江秋凉手上的右手。
“你把创口贴放在哪里了?”
江秋凉本能脱口而出:“门口抽屉……”
“你等我一下,我去找。”
“其实……”
江秋凉话还没有说完,凌先眠已经大步迈出了厨房。
其实只是小伤,擦破点皮而已。
伤口一点也不深,刀尖也很干净,血流下来的时候,一点也不疼。
江秋凉站在原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食材散乱在台板上,切了一半的西红柿被遗忘在了灯光正浓处。窗外的雪还在下,因为里外温差,厨房的玻璃上结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江秋凉上前,伸手抹去一片水雾,掌心留下冰冷的潮湿。
末端的水汽凝结,化作水滴慢慢划过,停留在了底部的边沿,从胖嘟嘟的圆形变成了软塌塌的一条细线。
倒影中的人平静地注视着他,目光近乎怜悯,水汽模糊了他原本熟悉的五官,在灯光下显出几分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稚气。
比起二十九岁,更像是十八岁的他。
江秋凉看着倒影中十八岁的自己走近,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
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呢?
窗台上原本有一枚硬币,江秋凉收回手,那枚硬币毫无预兆滑了下来。
江秋凉想要伸手想要接住硬币,可是它从他的指缝中掉落,哐当一声脆响,悠悠在地上转了两个圈。
时间在这一瞬间被拉长,窗外雪落的速度肉眼可见慢了下来,硬币每一寸的转动都被无限放大。
一枚硬币,掉在地上,会有几种结果?
正常人的第一反应是,正面或者反面,非此即彼。
地上的硬币又转了一个圈。
没有,它既没有摊开成正面,也没有呈现出反面。
它立在了正中间,左边是正面,右边是反面。
“你何时才能发现我呢?别让我等太久……”
凌先眠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他漆眸中的一点死死揪住江秋凉的眼睛,像是要硬生生剖入他的灵魂。
看不见的存在……
江秋凉看见自己的倒影愣了一下。
为什么自己要一直从一个正常人的角度思考?
其实凌先眠很早就给过他暗示了。
早在第一场游戏开场的时候,凌先眠假扮的唐迟就已经告诉过他,正常人的思维根本是行不通,想要找到所谓的真相,必须摒弃正常人的思维,从疯子的视角来思考问题。
如果是疯子……
他最近遇到的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是……
江秋凉的瞳孔倏然收缩,如果卡佩小姐可以通过狐狸之窗看见不存在的人,是不是意味他也可以通过同样的方式开启一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门?
手指支起狐狸之窗,江秋凉睁开眼,愣在了原地。
玻璃上,出现了另一个模糊的人影!
只是一眼,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江秋凉已经认出了他。
江秋凉回过头。
凌先眠像一只巨型的猫科动物一样坐在厨房的台面上,他歪着头,漆黑的眼眸眯成一条危险的线,死死盯着江秋凉。他骨节分明的左手的食指和中间夹着一只燃了一半的烟,火星在闪烁,袅袅烟雾升起,一点灰烬落在地上,戒指在灯光下反射出晃眼的光。
他的右手握着一只苹果,随手抛起,又回到他的掌心。
江秋凉转过头,才发现自己削了一半的苹果不见了。
“呦,终于发现我了。”
口中的烟伺机而出,如同冬夜里的水汽,缓缓上升,泯灭在厨房的灯光中。
凌先眠闭起眼,抽了一口手里的烟,慢慢吐出一个烟圈。
他睁开眼,悠悠在厨房里看了一圈,伸手把燃烧中的烟按灭在刚刚切好的胡萝卜片上。
火星遇到了潮湿的胡萝卜,噗的轻声冒出一股烟,由白转黑,彻底失去了呼吸。
“胡萝卜的味道很难闻。”凌先眠从台面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想到用胡萝卜来试探,不愚蠢,也谈不上聪明。”
“怎么才能算得上聪明?”
“把水果刀对准大动脉,观察我濒死的模样,看我会不会忏悔。”凌先眠走过来,“我偏爱开门见山的暴力,如果是我,我会臣服于你的。”
江秋凉被迫退后了两步,背部橱柜上。
他的手在背后摸了几下,水果刀柄从指尖划过。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凌先眠左手拿着水果刀,轻轻在江秋凉面前晃了晃。
江秋凉的喉结轻轻滚动:“这不是你的目的。”
凌先眠唇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
他握住江秋凉的手,把水果刀塞到江秋凉掌心里,让他握住了那把刀,抵在自己的颈部,眼皮轻轻抬起,眸子中倒映着江秋凉的样子。
“我说这才是我真实的目的,你信吗?”
江秋凉想要抽回手,却被凌先眠握得更紧。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刀尖抵着凌先眠的脖子,他食指上的戒指硌着江秋凉的手指,钝钝的疼。
“杀了我,印证你的猜想。”
江秋凉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心脏在剧烈跳动,身体里一圈又一圈掀起悲伤的涟漪。
明明那把刀是抵在凌先眠的脖子上,却比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还要难受。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江秋凉忍着不适,冷冷瞧着凌先眠。
“我很早说过了,我们是同一类人。”
“不可能。”
“事实不会你的意识改变。”
凌先眠的手松开,从江秋凉的手里抽走水果刀,顺手放回了刀架。
“掠夺是必备的技能,只有弱者才会讲究规则。无底线的善良是劣根性,你会意识到的。”
“他和你完全不同。”
凌先眠挑眉,傲慢地扫了一眼门的方向。
“当然不一样,我不会甘心成为这样的弱者。”
他没有在意江秋凉的反应,偏过头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舌尖舔过白色果肉的暗红,是江秋凉指尖滴下来的血。
“甜的。”
果肉被他嚼得咔嚓作响,在厨房里格外突兀。
江秋凉不寒而栗,见凌先眠几口把苹果啃得只剩下一个核,扔进了垃圾桶。
凌先眠走进几步,抓住了江秋凉的手,对着伤口厌恶地啧了一声。
“真弱。”
“你说得对,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凌先眠再抬眼时,眼中有戏谑的笑意,“他的第一反应是出去给你拿创口贴,而我的第一反应……”
凌先眠低下头,在他低下头的那短暂的一瞬之间,苹果的清香,血液的猩甜,香烟的昏沉,侵略性闯入江秋凉的记忆,留下了一道深刻且陌生的印迹。
他的舌尖掠过江秋凉大拇指的伤口,温柔地舔舐伤口边上的淤血。
第60章 假面歌舞会
凌先眠拉开厨房的门, 门后不是熟悉的客厅,而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黢黑甬道。
他站在甬道的尽头,回头去看江秋凉,眼中是看不出情绪的漆黑,像是下一秒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江秋凉站在厨房明亮的光线下, 凌先眠站在黑暗甬道的未知前。
现代化的照明分出了泾渭分明的两块空间, 划开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凌先眠没有说一个字,只身走近了黑暗。
亮光拂过衣摆,最终还是没能抓住他的衣角,任由他彻底被黑暗吞没。
江秋凉低头,大拇指的伤口被贴上了一块纱布, 凑近了闻有淡淡的草药香气。
凌先眠走时没有带上门, 黢黑的甬道就在江秋凉的眼前, 他知道凌先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江秋凉靠在冰凉的台面上, 食指敲了两下, 举步跟上凌先眠。
在他走进甬道的下一刻, 厨房的门砰然闭合,入眼皆是化不开的黑暗。
江秋凉前后左右看了一圈, 闭上眼适应了几秒钟, 再睁眼时不远处亮起了一个小小的星点。
凌先眠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 火苗窜起,点燃他不知何时松松叼在唇上的一支烟。
火光从末端升起, 很快黯淡。一点烟雾从将尽未尽的火星上浮起, 消散在黑暗中。
江秋凉跟在凌先眠身后, 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 像是两个凑巧同路的陌生人。
借着凌先眠的烟上的一点光,江秋凉观察周围的环境。
和他想象中直来直去的甬道不同, 这里的道路有微微的扭曲,四周似乎覆盖着一层薄膜,有生命一样轻轻浮动。
江秋凉伸出手,在他伸手的同时,薄膜随着他的动作剧烈瑟缩了一下,惊恐地往后退出很远。
这是在……害怕?
“真是矛盾……”江秋凉喃喃道。
“光明想将我抓入万丈深渊,黑暗对我避之唯恐不及。西格蒙德告诉我你是我的幻想,又让我去探寻真相。我分明这么讨厌这个游戏,还是跟着你过来了。”
凌先眠吐出一个圆形的烟圈,火光在一瞬之间照亮他的眉眼,转瞬即逝。
“矛盾是常态,平淡才是非常态。”
他转过头,江秋凉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漆眸很亮,倒映着一点烟头的光,在黑暗中依旧有不灭的闪烁,如同暴风雨夜里的一处引路的灯塔。
“你讨厌这个游戏,无可厚非,没有人会喜欢随意剥夺一个人生命的威胁。但是爱好可能吞噬你,厌恶不会,它只会摧毁你,让你在浴火重生中变得更强。你有能力在这个游戏里成为一个强者,只要做出一点点无关紧要的牺牲。”
“比如泯灭人性,成为怪物?”江秋凉讥讽道。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怪物了,如果成为一个泯然众生的弱者不会被称为怪物的话,背道而驰不是更好吗?”
“你在我十八岁生日送过我一本《安徒生童话》,你在游戏里以《安徒生童话》为线索。破碎故事之心、杜维恩勋爵的画展、霍布斯古堡的玫瑰,到三岛由纪夫和保罗·乔尔达诺的作品……”江秋凉没有用问句,而是用了肯定的陈述句,“你要纪念的那个朋友,是我。”
凌先眠回过头,没有再看江秋凉的方向。
香烟末端的亮光剧烈地闪了一下,大团的烟雾飘散开。
“你变了很多。”江秋凉说。
凌先眠沉默了一会:“人总是会变的。”
“你没有否认我上一句话的前半句话,所以十八岁的那段过往不是我的梦,是真实发生的事。”
两根手指夹住烟,有细碎的烟灰落在凌先眠的指尖。
凌先眠仿佛没有任何的察觉,任由那段灰白弄脏自己的指尖,他的脸上浮上了一层不甚明显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