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促的哭声,从灯下的光亮处手脚并用爬到了昏暗的空间,血色的脚步一步步印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没有任何一个还在肚子里的孩子会从母亲的肚子里发出哭声。
除非……
“你……”
面对一位女性,一位可能怀了孩子的母亲,江秋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什么重话。
女人听到江秋凉的声音,抬起脸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江秋凉的错觉,她黑白颠倒的眼中有隐隐的柔情。
“是的,我怀孕了。我很喜欢我的孩子,这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她对着江秋凉招了招手:“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你想来摸摸它吗?”
凌先眠走在前面,闻言回过头扫了江秋凉一眼。
他漆眸中的一点亮点随着灯光闪烁,像是无意间被风吹皱的水面,看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绪。
“好。”
江秋凉走到女人跟前,他微微弯下身,脸上没有厌恶或者是畏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漠的温柔。
一米八的他弯着腰,动作轻柔,慢慢将掌心放在女人肮脏的围裙上,隔着两层布料去触碰那个刚刚发出哭声的“婴儿”。
凌先眠慵懒的眼神在江秋凉看不到的角度收起,他认真看着光下的人。
灯光直直照在江秋凉的头顶,发色呈现出由浅到深的过渡,昏黄的光如同教堂祷告时的烛火摇曳,细碎的光从清冷的桃花眼上抚摸而过,勾勒过鼻梁,划过柔软的嘴唇,流淌在修长的颈部。
这一刻,他不像是眼前有血有肉的人,而像是一幅中世纪油画里的人物,确切来说,是低下头为新生儿祈祷的神父。
这种想法没有任何来由,但是一旦想到了,就在脑海中匍匐下来,再也驱赶不去。
凌先眠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突然很想破了规矩,在这个世界抽一支烟。
“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
江秋凉说着,语气真挚,听起来是真心实意的祝福。
女人很满意他的态度,一张皱巴巴的脸上笑意更深,嘴角咧到了耳朵边,毫不掩饰展示自己红嫩的牙龈。
“讨人欢心的客人,我喜欢你。”女人毫不掩饰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对内心的厌恶视而不见,你有潜力成为凌驾于情感之上的绝对操控者。”
“我没有理由这样做。”
“你有。你有千万个理由这样做,只是你不愿意,你真正缺少的是一个契机。”女人打断了他的话,视线扫过江秋凉的脸,定格在照片上,“优秀的猎人不会放过每一个契机,每一个将脆弱的猎物逼入绝境的契机。”
“我看过了照片,这里的人似乎很喜欢打猎。”
“是的,如果你留心,会发现这里的每家每户都有猎.枪。这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爱好,即使把这里的人抽筋剥骨,刺鼻的欲望也会从骨骼交接的缝隙和流淌的鲜血中渗透出来。”
“唔,”女人的措辞很奇怪,江秋凉微微皱眉,“本质上的兽性吗?这里的建筑很现代化,仅仅依靠打猎为生机是不可能做到这样高度的现代化的。现代化要以金钱和物质为基础,狩猎是一种停留在原始时代的生存方式。”
“打猎从来不是这里的人赖以生存的方式,这里有更加先进的产业,足以支持整座城市的产业。至于兽性……”女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很轻蔑地笑了一声,“别这么侮辱兽性,兽性是一种很单纯的情感,不尽然是你们所提到的贬义词,兽性有母爱、有团体意识、有长幼尊卑,这是大自然数万年保留下来的馈赠。猎杀、屠戮、茹毛饮血,尽管不能否认它们确实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别忘了,有的时候人类远比动物更加深谙此道。只是动物是为了维护生态平衡,而人类是为了满足一己的私利。”
女人说完,肚子里的“婴儿”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轻的哭泣。
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继续说:“人类和动物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在人类出现之前,从来没有谁在真正意义上占有这里,直到人类的出现……自诩高等,霸占领地,是强大促使了这样局面的出现吗?不,是目中无人的傲慢,骨子里根深的卑劣,无休无止的索求,自以为是的无赖。猎.枪或许能让一只两只的猎物倒下,但是永远不能让自然屈服,大自然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人类终将自食恶果。一场预谋已久的复仇必将到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女人说完,局促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钟指向了一点三十六分。
江秋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那件事’发生后,‘它’提示了你们复仇的具体时间?”
女人突然露出了警惕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
“在受到未知来源的恐惧威胁时,正常的反应应该是看向房间的黑暗角落或者是窗外,这种情况下视线是不会有具体落点的,可是你看向了具象化的时钟,,因为‘它’给了你们一个倒计时,或许是明示,或者是默示,无论如何,‘它’让你们感受到迫在眉睫的危机,这本身就是惩罚的一种……预知死亡而无能为力。”
“如果之前那段话是猜测,”江秋凉走到墙板上挂着的日历边上,“这就是印证我猜想的证据。”
日历上画着一个圆圈,不知道是用红色记号笔还是别的什么画的,泛出了红黑交加的诡异颜色,做出标记的手似乎不太稳,一个小小的圈被画出了九曲十八弯,像是植物锯齿状的叶片边沿。
女人的表情由惊惧转为苍白。
“一个月前,城里的所有日历都在一夜之间被涂上了这样的一个标记,从那以后就很少有人出门了。没有人知道‘它’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但是‘它’的目的已经很明晰了……”
“所以桥上的木头是你们阻挡‘它’的方式?”
在桥上堆木头根本不可能挡住桥下将要爬上来的怪物,这种做法无异于一叶障目,除非……
江秋凉想到了什么:“难道……”
“木头不是为了阻挡桥下的怪物的,‘它’根本不在桥下,而是在对岸。”女人吞了一下口水,应证了江秋凉的猜想,液体顺着她皱巴巴的面部流向肿胀的颈部,肚子里穿来一声满足的咕噜声,“动物受到的威胁远不止一种,反复无常的天灾,欲加之罪的人祸,‘它’压根不满足于单纯的死亡,这对于‘它’来说远远不够。”
江秋凉目光一凛,明白了女人的言外之意:“‘它’在模拟真实的威胁环境,创造一场盛大的杀戮游戏!”
人性, 兽性。
任何一个心存理性的,至少看上去衣冠楚楚的正常人类,必然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毕竟人类在逐渐主宰历史的时间长河,披上了蔽体的遮羞布, 建起了拔地而起的钢筋水泥, 不管是住在老旧居民房还是市中心跃层, 见惯了物欲横流中的欲望,没有任何人会愿意回首曾经不堪的过往。历史是光辉的勋章,无论是踩着骨肉,还是剥削弱者,过程不重要, 人类总能从结果中捡出自己想要的那点聊以自.慰, 从贬低中嗅到诱人的优越感。
兽性是什么?是关在动物园里呆滞的老虎狮子, 是围在中间表演半天才能得到一点奖励的海豚, 是从出生开始没有离开玻璃展柜的蛇类, 是远在可可西里每天都会死在偷猎者枪下的藏羚羊。
血腥, 鲁莽,无知, 懦弱。
生命?生命算什么?
呼吸的血肉透过污染严重的空气, 附着在被金钱浸泡的眼角膜上, 透过被理性洗礼的神经,待到终于走完九曲十八弯抵达麻木的大脑, 早已变成了价值千金的收藏, 菜场随意丢在砧板上的块状物体和寻求刺激的手段之一。
屠夫就是屠夫, 操刀者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没有人想过, 如果有一天醒来,当猎物端起枪炮, 当猎人沦为刀俎之下的鱼肉,忏悔是否会成为鳄鱼的眼泪。
江秋凉再次看向挂在墙上的照片,从志得意满的笑容中拼出一阵有理有据的毛骨悚然。
“既然‘它’等了这么久,还特意过来画这么一笔,那就不是偶然,‘它’把日子定在这天是有意义的,”江秋凉用指节敲了一下被圈住的日期,问女人,“你们通常会在这天做什么?这个日期对于你们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假面歌舞会。”
女人拉开抽屉,木制品不知道多少天没有用过了,沉入了一种迟钝的休眠状态,在女人强行的大力唤醒之下,发出了一声悠长而钝重的抱怨。
抽屉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排报纸和杂志,女人随意抽过上面的几本,放在江秋凉手中。
“这是有关假面歌舞会的一些报道,或许会有帮助。”
居然还有专门的报道。
江秋凉接过:“你们这里有专业的报刊机构和杂志社?”
女人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现代化的都市有的,我们这里都有。”
或许是酒店宣传的需要,场景被拍得像是旅游社的宣传册,摄影师明显是专业的,甚至还有从上而下的无人机俯拍,角度精准地将节日的盛况尽收眼底。
人群围绕着篝火,场景热闹喧哗,割裂出于身后现代化建筑格格不入的神秘来。
和平时的装束不同,照片里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火光在他们风格迥异的面具上跳跃,有的是鬼怪,有的是动物,照片短暂定格的一瞬之间,他们掩藏在面具之下的表情已然不得而知,野性和神秘几乎要从照片的桎梏中逃脱出来,挣脱于凝滞的空气之中。
“假面歌舞会于我们而言,是盛夏终结的日子,漫长的冬天,没有尽头的黑暗,寒冷和死亡终将吞噬事件一切的记忆。”女人解释道,指尖指了指报纸上的照片,她食指的指甲有一段深刻到肉里的裂缝,断裂出埃尔塔霍峡谷这样泾渭分明的界限,“传说在这一天,故人的亡魂会重归故里,在活人身上寻去重生的机会,他们从黑暗中爬上来,追寻光明所在的方向去寻找合适的宿主。所以在假面歌舞会来临的前一周,城里会熄灭火光和灯光,带上假面来驱赶那些可能到来的亡灵。”
江秋凉念出报纸上的一段文字:“在公元一世纪,占领凯尔特部落领地的罗马人废止了烧活人祭死人的野蛮做法……”
“历史的痕迹,”女人在黑暗中嘻嘻笑道,笑声镶嵌进地板的角落,变成了牢牢固定的钉子,“不是很迷人吗?人类总能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你觉得在夜幕降临时,脱去了华美的皮囊,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究竟是人性抢占先机,还是兽性无声滋长呢?”
江秋凉想起了墙上的照片。
在□□瞄准猎物头部,按下扳机的一瞬间,倒是主导的是人性还是兽性呢?
江秋凉没有顺着女人引导的话题继续谈。
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毫无意义,因为结果已经昭然若揭,与其说是交谈,不若说是狡辩,除了无谓的浪费时间,没有任何益处。
他将话题扳到正道上:“这几天——直到假面歌舞会结束的这几天都不能点火和灯,对吗?”
女人说:“你可以试试,但是你不会点着的。如果你真的成为点燃火光的幸运儿,亡灵也会嗅着火光到来。”
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江秋凉扫了一眼始作俑者,凌先眠闲适地靠在墙边,丝毫不在意地站黑暗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从江秋凉的角度看过去,他似乎偏开头,自始没有看向两个人的方向,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又或者说,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江秋凉不合时宜地想起,见到凌先眠的大半时间,他都深陷在黑暗之中。
不是走不进,而是无所谓。
被黑暗笼罩,他五官的轮廓难得显出几分温和,即使没有抽烟,江秋凉还是无端脑补了他用这样一个姿势抽烟的画面。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在烟上,手指修长漂亮,一团烟雾在黑暗中袅袅升起,消融在空气中,他眯着眼,眼神迷离,无关任何意义上的欲望。
江秋凉不喜欢抽烟的人,他自己不抽烟,在现实生活中遇到抽烟的人也会刻意避开,但是他勾勒出这样一个画面的同时,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多少厌恶的情绪,这种情绪就像倒在热水中的白砂糖,由浅及深融化。
凌先眠这个人……
江秋凉其实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作为一个绝对的控制者,他的掩藏其实谈不上拙劣,与其说是一时的疏忽,不若说是骨子里的轻蔑使然。他享受游戏的过程胜过结果,相比于让当事人在一事终了后幡然醒悟,他似乎更加期待对方在反复无常的怀疑中饱受折磨,毕竟怀疑和敬畏总是如影随形。
人,只要是一个会呼吸,会思考的人,就不可能只有一面。即使在外人维持着应有的形象,江秋凉也知道自己展现在外人面前的不过是自己最理想的一面,他也会哭,也会烦躁,即使这些所谓的情感出于某些不得而知的原因日益淡漠,但是它们是存在的。单薄的纸张在桌面上根本站不住,只有折了一道的纸张才能立在桌面上。
可是凌先眠展示给江秋凉的那一面过于单一了,颜色强烈到足以掩盖其余其他稍逊色的色泽,他永远是强大,是残酷的,是和恶魔为伍的疯子。
唯一的破绽,是克洛德将军府扶手上的一抹血迹。
就在这一刻,在将目光投向凌先眠的这一刻,江秋凉有一种奇怪的错觉。
他想到了之前梦境里,凌先眠称呼他用的那个词——
脆弱感。
江秋凉觉得自己肯定疯了。
凌先眠与这三个字相去甚远,但是江秋凉还是难以避免想到了它。
有没有一种可能。
所有,所有凌先眠展示给他的形象,不过是海市蜃楼的虚影。
水中映出一弯残月,没有人会把它当成是真实存在的。
至于真实的他……
寻找月亮的人走进湖泊,溺亡于水中。
湖水会在几日之后将他的尸体托起,溺死者脸上甚至没有挣扎的痕迹。
江秋凉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凌先眠之间的联系其实不过尔尔,比起现实世界,梦境和游戏不过是虚拟,即使是真实的存在,不过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要抛起生命中的一部分,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梦境中的细枝末节大多是美好的,游戏里的世界走的是别人的悲欢离合,美好和别人的情感,如何能叠加出他对于凌先眠如此复杂的情感?
尽管他想要否认,但是每次看向凌先眠,或是简单地想起他的脸,他的名字,他都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就像是酒吧将要歇业灯光昏黄得恰到好处,客人尽兴而归,当所有的欢笑,所有的喧闹,所有的世俗都被夜色氤氲开不真实的反光,闪烁在酒瓶之上,此刻的安静酿成一杯酒,恰好足够在无关紧要的时间里编制过往的记忆。钢琴上搭着的白玫瑰落下了第一滴露水,江秋凉带着那么一星半点的醉意,正正好对上了那一双含笑的漆眸。
无关紧要的细节,凑成了移不开眼的回忆。
美好到让人隐隐感到钝痛。
为什么江秋凉始终回忆不起十七岁到二十岁之间的空缺?
是外力让他遗忘,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江秋凉不敢细想,他对于其余所有事物的敏锐和怀疑似乎本能地不适用于凌先眠。刀尖挑开皮肉是需要勇气的,鲜红的骨血总是和刺骨的疼痛如影随形。
想象中的景象和眼前的人重合一起,凌先眠不知何时已经看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他的眸子很黑,看过来的时候和周围的环境完美融合在一起,看不出什么具象化的情绪,只是那么一点亮晶晶的光,泄露出一点含量过低的人气。
凌先眠的手指划过口袋,那里或许放着一袋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一扫而过,像是一个撩拨前可有可无的前调。
他把手撑在身后的高柜上,微微歪过头,指节抵在耳侧,在化不开的黑暗中无声对江秋凉说了一句话。
江秋凉看懂了他的口型,脑中的平静顷刻炸开来。
他说的是——
“认真听课,江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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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假面歌舞会部分参考复活节
江教授。
一个寻常的称呼, 从凌先眠的口中,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诉诸于口,莫名沾染了不太正经的戏谑。
江秋凉发现,凌先眠的眼睛很好看, 沉溺在黑暗中,像是浸润了夜色的深海,有一种让人看不透惊心动魄。特别是一点灯光闪烁在他的漆眸中,有细碎的光亮闪过,照不进他的眼底,又恰到好处给人那么一缕若有似无的希望,期待着从他的眼中探寻到自己的身影。
他的目光是沉底的水草, 缠过脚踝, 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心甘情愿无声无息溺死在海底。当最后一个气泡浮上水面, 甚至能够看见波澜中浮动的灯光。
灯光……
江秋凉从他的视线中挣脱, 看向了女人手中忽明忽暗的纸灯。
酒店里的纸灯远远不止这一盏, 每隔十步就会有一盏方正地摆在台上。忽明忽暗的灯光晃眼间照亮了一方落了尘埃的空气。幽幽的黄光没有给人足够的安全感,反倒是在闪烁的间隙钟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像是坠入了黄昏的地狱。
“灯光是侵入者, 黑暗还是原本的领主。灯光啃食黑暗, 留下了一圈又一圈的牙印。”女人似乎猜到了江秋凉在想什么,伸手抚摸了一下手里长方形的纸灯, “放心, 这些照明的来源很安全, 既不是粗暴的火, 也不是庸俗的灯。”
江秋凉抬眼,灯光下他的眼皮很薄, 上面有一些不太明显的细小血管,眼尾上扬的轻挑弧度在不显露情绪的目光下显出几分冰冷。他的视线从周围移了一圈,又回到女人手中,瞳孔如同落在地上沾了灰尘的琥珀。
女人从柜子里面拽出一个脏兮兮的箱子,砰的一声扔在桌上,她的眼珠在江秋凉和凌先眠之间逡巡,过于巨大的红唇在闪烁的光线下咧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是时候为尊贵的客人挑选称心如意的面具了。”
女人故作神秘地合上眼,嘴里开始轻声念叨旁人听不懂的语言,她的手指不知道在箱子里搅和什么,发出毛皮布料摩挲的声响。
下一秒,她猛地睁开眼,从箱子里扯出两张面具。
女人把其中一张递给了江秋凉,又把另一张递给凌先眠。
不同于寻常面具,这张面具居然是毛茸茸的,一只白色的狐狸脸活生生显现在江秋凉眼前,目不转睛盯着他,狐狸的嘴角和女人一样,正挂着一个奇怪的笑容。
惟妙惟肖的面具,很瘆人。
江秋凉侧头扫了一眼,凌先眠手中的面具居然也是一只狐狸,只不过他手中的狐狸脸是黑色的,不变的是那个惊悚的笑。
“箱子里每一副面具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只有一对狐狸的面具。”女人开口,肥硕的手指合上箱子,弯腰把它塞回了黑暗的角落,“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吗?狐狸是出了名的专一,一生只会有一个配偶,深情的狐狸会在配偶死后不再进食,久久徘徊不肯离开……嘻嘻嘻,真是愚蠢又有趣的生物啊。”
“是在假面歌舞会当天戴吗?”
江秋凉摸了一下面具上的毛,手感很好,和真的没有任何区别。
“哦?”女人偏过头,似乎听不懂这个问题的意义所在,“这不重要。”
不重要?
江秋凉随手翻了一下面具,这种真实的手感总给他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仿佛手里拎着的不是可有可无的面具,而是一具正在呼吸的躯体。
在女人的引导下,两个人一路走到了厨房。
还没有看清厨房的大致轮廓,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已经顺着空气牢牢扒住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勾住柔软的布料,从下往上成功侵略到了鼻腔中。
砧板上显然刚刚剁过什么东西,油腻的表面浮现出一层水灵灵的亮光。
边上的大碗里满满盛着食物,所有的食材黏黏糊糊搅在一起,分辨不出原身到底是什么——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事实就是此刻它们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恨不得把对方缝到自己的每一个分子里。
江秋凉确定自己在碗里看见了一片没有剃干净的鱼鳞,凭借这片好死不死的幸存者,他依稀猜出了碗里食物的大概构造。这一瞬间的感官堪比目睹路边摊小贩亲手倒上地沟油,江秋凉原本还有点起伏的胃这下彻底变成了一潭平静无波的死水。
挺好的。
饿着挺好的。
女人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噜声,不知道是她饿了还是她肚子里的生物饿了,咕噜声在黑暗中蔓延开,发出了悚人的回音。
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不易察觉的轻响,借着这阵响动完美掩藏。江秋凉回头,灯光闪动,木制的家具蒙上了一层浮尘,隐隐显出潮湿的霉斑。
站在江秋凉身后的凌先眠抬眼,一双漆眸完美融合在黑夜中,他对上江秋凉的视线,指尖拂过手中的面具,不发一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眼中隐隐有笑意闪过。
是多心了吗?
江秋凉又扫了一圈浸润了浅黄色油污的黑夜,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收回了视线。
“不管你们饿不饿,我是真的饿了。”
女人香肠一样油腻发肿的手指在围裙上摸了两下,她一屁股坐在长木凳上,压得瘦小的木凳哀嚎连连。她端起大碗,凸起的眼睛里有亮闪闪的光,仿佛此刻被她端在手上的碗里盛放的不是臭气熏天的烂肉,而是精挑细选的美食。
她盛起满满一勺,将要塞进嘴里,看了一眼站着的几个人,突然想到了什么,不情不愿地拉开橱柜,扒拉出三个碗。
“哦,是我鲁莽了,忘记准备你们的份额了。我不是一个尽职的主人,实在是我们这里太久没有来过客人了,我几乎将要忘记待客之道了……”
“不,我们不饿。”江秋凉摆了摆手,指了一下自己和凌先眠,“没事的,你先吃,不用管我们。”
女人将信将疑扫了一眼他们这个方向,把一把钥匙搁在桌上,对着他们的方向一推。
“这是钥匙,”女人扭了一下脖子,肉挤在一起,她对着厨房里积灰的庞然大物一抬下巴,“冰箱在那里,需要的话请自取。总会有客人在半夜肚子饿,来敲我的房门,我最讨厌有客人在半夜吵我睡觉了,简直没有比这更加无礼的举动了。”
没等江秋凉做出什么反应,女人已经将食物塞进了自己的口中,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咀嚼声。
空气中的臭味随着女人的动作翻滚,混着她动作之间弥漫开身上的油烟味,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
江秋凉上前几步,迅速从桌上勾走了钥匙。
这是一把刻意做旧的钥匙,边缘有人工做出了的铜臭痕迹,摸上去却没有碎屑,看起来小小的一个,拿起来却沉甸甸的,很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