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套我的话。”
“而且我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江秋凉在黑暗中耸肩。
这条甬道长到没有尽头,像是异世界的延伸。江秋凉原以为这里只是黑一点而已,直到他的腿毫无防备踢到了一块大而坚硬的东西。
那个东西体积很大,但是没有什么重量,猝不及防的一脚没有多大的阻力。它似乎是圆形的,在外力的作用下咕噜噜滚远,留下了一串渐行渐远的回音。
圆形,中空,质量轻,滚在地上有细微的坚硬物体摩擦声。
江秋凉脑海中轻易勾勒出了自己踢到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似乎远不只一个,江秋凉下一脚又踩在了一个圆滚滚的物件上。
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足够清楚感知,将他引向了没有阻碍的方向。
江秋凉垂下眸子,视线沿着那双手一路向上,最终停在了凌先眠的脸上。
“别告诉我我踢到了什么……”
“那骷颅头……”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江秋凉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不能打人。不能打人。不能打人。
江秋凉在心底默念三声,遏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凌先眠松开握着江秋凉手腕的手:“哦,不说了。”
语调是轻松的,可见说话的人毫无悔改之意,一句话莫了,尾音还沾上了不容忽视的笑意。
拳头又硬了。
即使在黑暗中,他还是能轻易勾勒出凌先眠戏谑的表情,漫不经心的,幸灾乐祸的,高高在上的。
毕竟他作为全局的掌控者,永远稳操胜券,从来没有露出过半点破绽。
江秋凉的脚步倏然一顿。
江秋凉的停顿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踢到了黑暗中的骷颅头,而是因为凌先眠的手——
他刚刚覆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是有温度的。
温度稍纵即逝,江秋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愕然,正正对上了凌先眠的漆眸。
“你的答案是不是更完整了?”
不是疏忽,他是在故意放水,把江秋凉想要的真相直白摊开在他的面前,像是一个狡黠而偏心的监考官。
“你是……”
“这个甬道不属于游戏世界,我没有必要为了欺骗你编织一个只在游戏里有效的谎言。我是一个活人,切切实实,有血有肉的活人。”凌先眠接过他的话,“我不是你的幻想,我是切实存在的。”
江秋凉指尖虚指向来时的路,手指猝然停在半空。
他突然想起了游戏里卡佩小姐的那一段话。
——“你相信平行世界吗?”
——“或许世界很奇怪,它们不都是平行的,也有交叉的。”
就像……莫比乌斯环一样!
凌先眠点头:“已经有人给你提示了。”
江秋凉收回手:“为什么选我?”
“对啊,为什么选你呢?”凌先眠食指向上,轻轻弹去烟灰,“无论你相信与否,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不是每一件事都有答案,不然就不会有人相信神的存在了。”
尽头吹来一阵风,凌先眠手中烟亮了一下,很快又暗淡下去。
“好了,快到目的地了。”凌先眠用空着那一只手拢住火星,避免它被风吹灭,“留给我们闲聊的时间不多了。”
“下一个世界特殊在什么地方?”
凌先眠扫了江秋凉一眼:“我设置了25.4%的存活率,但是现在的测试结果和我预想的有很大的偏差。”
“所以你统计出来的死亡率是……”
“你不会想知道的。”
“总不可能比100%更差了吧。”
凌先眠沉默。
“不要告诉我你现在统计结果是死亡率百分百……”
“就目前而言,是的。”
江秋凉失笑:“我很荣幸成为被选中的祭品。”
“别这么严肃,不过是一次合作而已。”
“条件呢?”
“下一场游戏,你我是平等的,我会保护你,让你成为这个世界的首位幸存者。”
“很诱人的条件……”江秋凉想了一下,“行。”
察觉到凌先眠的目光,江秋凉转过头:“怎么了吗?”
“我以为你拒绝……至少会提出其他条件。”
“你已经猜到了我大概率会提出什么条件,”江秋凉反问,“你会答应我的条件吗?”
“不会。”凌先眠说,“我不可能把你想要的真相告诉你。”
“那我又何必白费力气?”
原本闻不到的烟味越来越浓,一切正在逐渐具象化,就像是按下电源键以后电脑缓慢开机的过程。
烟味太近了,江秋凉不太舒服,偏过头咳嗽。
“我知道合作在你这从来不是双向的,”江秋凉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从我走进这道门开始,除非通关,否则根本回不去,不是吗?”
凌先眠的声音在黑暗中,染上了几分满不在乎的慵懒:“你说得对,不管你同意与否,这个合作都会继续进行下去。”
“你需要测试,我需要真相。”江秋凉的语调没什么起伏,“我不相信基于情感的合作,但是我相信基于利益的合作。”
“合作愉快。”
烟彻底灭了,最后的火光在黑暗中化为灰烬,几缕烟雾悠悠上浮,消融在空气中。
完全的黑暗。
很多人畏惧黑暗,因为黑暗代表着未知,未知带来的恐惧远大于具象化的惊悚。
江秋凉不畏惧黑暗,黑暗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以前自己不是这样的,每次被关在不见光的地下室,对于黑暗的记忆至今仍有余韵。
“你也变了很多。”
凌先眠的声音响起,就在他的身边,很近。
“人总是会变的。”
江秋凉用凌先眠之前的话呛他。
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在凌先眠眼里是怎么样的。
温和?善良?对于未来尚存希望?
无论是哪个词,放在现在的他身上都多少有些格格不入。江秋凉唇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黑暗是帮凶,掩住了他这一刻的情绪变化。岁月磨平了年少的棱角,耗尽了所剩无几的希望,他从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毕竟现实一如既往残酷,或早或晚,总会意识到的。
天上投下一道不甚明显的亮光,清冷的波纹从远方延伸,一点点蔓延到江秋凉脚下。
江秋凉漠然抬头。
月亮挂在夜空上,不是饱满的圆月,而是一道锋利的残月。层叠的乌云笼罩住残月伤人的弯钩,只留下一道模糊又脆弱的剪影,连带着月光也是朦胧的。
江秋凉掌心向上,接住月光,视线从近处拉远。
他和凌先眠站在巨型的石桥上,石桥很高,远远隔开了底下的波涛汹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砸开了断臂悬崖,锻造出了一整座矗立在悬崖上的城市。
没错,是一整座城市。
层叠的钢筋水泥鳞次栉比,覆盖住了悬崖之上的空隙。
可是这么宏伟的一座城市,那么多的建筑,在夜晚没有任何一道灯光,没有一点人声,整座城市笼罩在仅有一点月光的幽暗中,像是一个蛰伏在寂静中的庞然大物。
它在耐心等待,等待任何的意外来客。
上颌和下颌闭合,吃掉他。
城市是死寂的,更加衬得桥下蠢蠢欲动的响动刺耳。
江秋凉走到桥梁的栏杆处,往下望去。
他的手本能靠在栏杆上,毕竟这里的栏杆都是石头做的,看起来和桥面浑然一体,怎么看都很结实。
就在他的手扶在上面,正好站稳的那一刻,栏杆突然毫无征兆松动,大块的石块直接滚下了悬崖。
江秋凉没有防备,出于安全考虑,他在一开始也没有完全把重心放在扶手上,只是站在距离深渊的一步之遥处,还是难以避免晃了一下身体。
一只手及时抓了他,凌先眠的声音在江秋凉耳边响起。
“别往下面看。”
江秋凉前倾身体,已经看清了距离桥面百米水面的景象。
大块的石块从高处坠落,没有掉入湍急的水流里,而是砸在了桥下那些东西的身上,发出一声砸在肉.体上的闷响。
月色不甚明晰,却已经足够江秋凉分辨。
桥柱上栖息着无数人性的怪物,它们在水流中中用爪子抓着桥柱,努力不被冲走。它们在黑暗中层层叠叠,强壮的驮着瘦弱的,躯体紧贴在一起,堆砌出足有几十米高的几座肉色的小山。
落下的石块显然惊醒了它们的美梦,外围的几只怪物睁开眼睛,下层的怪物踩着同伴的身体往上爬,上层的怪物被压住,只能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妄想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将桥上的人撕成碎片。
湍急的水流源源不断冲来新的怪物,新来的抓住原本攀附在桥柱上的,无穷无尽。
江秋凉被凌先眠拽回到桥面上。
凌先眠的脸笼在月光下,额前的黑发被风吹起。
岁月好像没有在凌先眠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江秋凉惊觉,抛却不容忽视的倨傲和疯狂,面前的凌先眠依旧如十八九岁那般意气风发,举手投足之间仍留有理想的痕迹。
“找死吗?”
问句带着嘲讽,手抓在手腕上,有点疼。
桥下的水声唤起了江秋凉的意识。
团队意识……
江秋凉随即反应过来,甚至还没来得及顾及凌先眠还抓着自己的手:“合作!它们想通过合作爬上来,爬到桥上面来!”
在知道桥面下有什么东西以后,站在桥面上难免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就像是你躺在床上,正打算陷入睡眠,突然有人告诉你,你的床下躲着一只怪物, 它正在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 在不知不觉的睡梦中用锋利的爪子杀死你。
桥柱上攀附的怪物显然不具有孤身爬上来的本事, 但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它们具有团队合作的意识,水面上不断有新的飘过来,抵达桥面不过是时间问题。
江秋凉目测了一下水面和桥面的高度差,比较怪物顺着水流漂来的只数和肉山的增速:“圆锥体越到上面越省力……你最多只留了两天的时间来结束这个世界。不过……”
“不过?”
江秋凉指了一下头顶的乌云:“这不可能是个摆设吧?”
“你猜的对, 过几天会有一场大雨, 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三十六个小时。而现在——”凌先眠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还剩下三十五时四十三分十七秒……”
“真够疯狂的。”江秋凉毫不吝啬点评道。
桥是向两边延伸的, 一边是在深夜没有一盏灯的死城, 一边是用巨大木堆挡住的去路。每一棵拦路横放的树木足有一人高, 结结实实挡住了对面所有的景象,一点缝隙都没有。
江秋凉把掌心搭在巨木上, 试着用了一下力, 果然如他所料, 纹丝不动。
地面是干燥的,指尖倒是传来了一阵不易察觉的潮湿, 江秋凉低头去闻, 他对气味很敏感, 顷刻得出了答案。
“这是……酒?”
凌先眠把表戴在手腕上, 明知故问:“为什么要在木头上喷酒?”
“有很多种可能,酒精可以用来消毒, 也可能是用来喝的,或者某种冥冥之中的暗示。”江秋凉退后了两步,看不出巨木堆出的阻碍有什么特定的形状,“我只听说过俄狄浦斯情结,还没听说过狄奥尼索斯情结,你是打算把‘易碎品收藏家’那个世界再重现一遍吗?”
“每个世界都是不同的,不存在重现的说法。”凌先眠当即反驳了他的观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别忘了,我只是来测试数据的,搜寻真相是你的目的。”
两人交谈的间隙,有一颗很小的星星从夜空中滑落,化作了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在两人中间转了几个晕乎乎的圈,似乎是在犹豫哪位才是真正的客人,在挣扎过后,它放弃思考,晃晃悠悠飞向了城市的方向。
江秋凉失笑:“向导?”
“怎么?”
“看起来不太聪明……想不到你的表现形式还挺浪漫主义。”
凌先眠侧过头:“我的表达形式一直很浪漫主义。”
比如……
调侃的话到了嘴边,江秋凉突然想到了钢琴曲后的玫瑰和十字路口的吻。
他在夜色中轻轻抿了一下唇,没有开口搭话。
这座城市太寂静了,夜色沉沉压下来,挤走了所剩无几的空气,连带着呼吸都是艰涩的。
每一栋建筑都有现代化的气息,甚至有几栋的外墙涂成了亮丽的艳色,可是在死亡一般的了无生气中,莫名多了几分说不来的诡异气息。
道路上的石板很光滑,月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如同经过精心的打磨抛光,只是石板与石板的缝隙之间长出了杂草,显得原本现代化的道路格外的荒芜。
商铺的灯牌亮暗着,窗上悬挂的风铃随风轻轻摇晃,路边搁架上盆栽早已枯萎,绿油油的野草蛮不讲理地将盆中的一点空间占为己有。
路边隔了几米就会有路灯,灯泡距离地面足有三米高,里面银白的灯丝居高临下俯视着不速之客。
江秋凉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没有任何一栋建筑,任何一盏灯是亮着的。
萤火虫在前面慢悠悠地飞,本来不易察觉的一点光反而成为了四周最亮眼的存在。
凌先眠跟在萤火虫身后,倒是意外的沉默。
江秋凉问:“你带打火机了吧?”
凌先眠摸了一下口袋,随手把打火机抛到江秋凉掌心。
江秋凉接住,借着月光划了几下。
“没有用的,这个世界根本用不了火。”
凌先眠在前面,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回头。
火没点着,江秋凉倒是先借着月光认出了打火机的品牌。
“你用绝版费伯奇点烟……?”
江秋凉眼角抽了一下,一瞟眼扫到了凌先眠看时间的表,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有意见?”
“……你开心就好。”江秋凉喃喃了一句,远处的怪物传来一声嘶哑的吼叫,他抬眼去看一派死气的街道,被迎面吹过来的阴风迷了眼,“什么富家少爷的变态爱好……”
萤火虫一路飞得晃晃悠悠,风一吹过来,它的小翅膀扑棱出了重影,才勉强停在原地。江秋凉张开手掌,接住堪堪要被风吹走的萤火虫,用双手挡出了一小块避风港,等到这一阵妖风过去张开手。
一点点的光亮在昏暗中闪烁,江秋凉对上萤火虫的面部,没等他反应过来,萤火虫已经从他的手心飞起,慢悠悠继续赶路。
萤火虫最终在一栋橙黄色外墙的建筑门口停住,它又迷茫地转了两个圈,在犹豫和谁道别。
这次江秋凉看清了,萤火虫真的长了一张人脸,只是这一张人脸的长度甚至不到一厘米,五官微雕一样精细。
“这是到目的地了吗?”
萤火虫闻声,有点畏惧地点了下头,小心翼翼飞到江秋凉的面前,停在了江秋凉的鼻尖。
它很轻,停在皮肤上根本感觉不到重量。
“祝你好运,善良的神。”
萤火虫俯下身,近乎虔诚地亲了一下江秋凉的鼻尖,随后突然变成了一簇小小的烟花,拼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K。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假面歌舞会”】
【难度系数查询中……】
【“假面歌舞会”通关率00.0%,祝您死得开心~】
假面……
江秋凉联想到了萤火虫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似乎存在奇怪的信仰,在萤火虫把他看成了类神的存在,那桥下的怪物呢,这座城市可能存在的居民呢,会怎么看待他这个不速之客?
橙色的门看起来很结实,边上有一个颜色同样鲜艳的门铃按钮。
江秋凉不抱什么希望按了一下门铃,意外的,门铃居然是管用的。一声尖锐而嘹亮的门铃声划开了寂静的夜空,酥麻感顺着指尖一路攀爬到脚底,震得神经嗡嗡作响。
门猛地被撞开了。
江秋凉确信自己听到了墙板震颤的细碎声响,开门的人真的用了太大的力道,整扇门在反弹回来以后一直在颤抖。
最先入眼的是破旧的围裙,围裙很大,上面似乎印了几只可爱的卡通动物,不过已经被各种脏污弄得面目不清。空气中开始飘散开一股极其难闻的臭味,油腻、腐臭、酸涩,种种味道混杂在一起,直直往人的毛孔里钻。
一双比正常人大两三倍的手出现在视线中,每一根手指都像是丰收季节挂在老旧居民楼里的腊肠那么饱满,褶皱处油腻到泛出了锃亮的光。
这双手在围裙上蹭了几下,在不知道多久以前留下的深褐色不明污渍上又添上了一道明晃晃的油光。
江秋凉右眼狂跳,不动声色退后了半步:“你这是什么爱好。”
凌先眠笑道:“够变态吗?”
江秋凉不甘示弱:“差点意思。”
那双巨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没有擦干净,反而被原有的污渍弄得更加脏污。
围裙的主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手是不是擦干净了,像是完成任务一样擦了几下后,她终放下了围裙,十分“友善”地露出了自己的脸。
凌先眠问:“现在呢?”
这扇门是按照正常人的标准做的,高度差不多两米,围裙的主人歪着头,江秋凉瞬间明白为什么自己第一眼看到的是围裙了。
她的头足比正常人大两倍,整个人像是浸在水里太长时间,皮肤呈现出肿胀的苍白,如果不是歪着头,她根本看不见门外的人。
至于她的脸……
那张脸真的很奇怪,不像是任何人类的脸,甚至不像是任何动物的脸。松散的皮肉堆砌在骨头上,像是一只被吹大又放气的破气球,眼白和眼珠换了位,鼻子的地方是凹陷下去的,嘴巴倒是涂成了该有的红色,除了口红的色号选得过于鲜艳和嘴巴咧开的笑意像是强行挂上去的,其他都挺正常的……才怪。
江秋凉和她牙缝里的一小片生菜面面相觑,觉得自己的左眼皮也开始跟着一起跳了。
女人的头发是深色的——至少目前看上去这样的。每一根都表现出了主人无可附加的愤怒,一丛丛很有想法地纠葛在一起,像是宿醉的学生在想起截止日期将近时敷衍了事试图浑水摸鱼的代数作业。
她扯了一下自己缠绕在一起的头发,揪下来几根扔在地上。
“两位客人……没有人会喜欢迟到的客人,但是我喜欢!”女人顾自拉了一下自己脸上的皮肤,努力让它看上去平整一点,皮肤被她拉到近乎透明,透出了下面细密的血管,“你们迟到了好久,我在等你们,等了好久啊……我一直担心你们会不会在路上出事,刚刚还想着出去找你们温热的尸骨呢。”
女人嘻嘻笑起来,仿佛讲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没管两位客人的反应,先被自己逗笑了。
“哈哈哈。”江秋凉侧过脸,干巴巴笑了两声,用只有他和凌先眠听得到的声音说,“我收回上一句话。”
仿古的酒店,装修的相当有品位。
酒店的客厅仿造猎人的小屋,木制墙板上敲着几颗亮闪闪的钉子,挂着各式各样的猎具,江秋凉的视线从一众夹剪、弓箭、补兽器上掠过, 停在悬在墙板正中央的猎.枪上。
其他的猎具上多少都积上了灰, 只有这把猎.枪是锃亮的。
墙上还挂着几张照片,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大多是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的狩猎场景,做不过就是一些准备和搜寻的过程讲述,寥寥几张,轻易复原出让人热血沸腾的现场。
江秋凉被挂在不起眼角落的一张照片吸引了目光——
几个强壮的男人一字排开站在一起, 居中的男人竖着猎.枪, 捏着一只猎物的后颈, 笑得志得意满。
奇怪的不是人, 而是被捕获的猎物。
那是一只毛茸茸的棕色熊崽, 看起来没有足年, 子弹径直穿过了它的前额,留下一个丑陋而狰狞的弹孔。淋淋的鲜血从致命伤上滴落, 原本柔软的毛上沾上了脏污, 血迹呈现出偏向于深色的干涸。它的一双眼睛在死前没来得及闭合, 两颗乌油油的眼里没有半点光彩,死死盯着镜头。
在几个人和一只已经死去的小熊身后, 茂密的树林深不见底, 如同横过来的另一处深渊, 是大自然投来的凝视。
照片被装在相框里, 下沿有一层灰,玻璃隔开照片和空气, 分出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玻璃久未擦拭,反光显出陈钝的质感,右下角似乎有一道不同寻常的黑影,江秋凉伸手抹去相框玻璃上落下的灰,指腹覆上了一层毛绒的脏污。
右下角的树林里确实有什么东西,背对着镜头,看不出具体的模样。那道黑影被相机定格在了那一秒,前后过程不得而知,甚至躲藏在照片的一个角落,让人怀疑是不是只是一块匍匐在泥土上的石头。
黑影上闪过一个轮廓,玻璃的反光中倏然映出一张人脸。
江秋凉回头,凌先眠就站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一个猎犬佩戴的项圈,他的指尖摩擦项圈上的铜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线索吗?”
“这个?”凌先眠食指指尖虚挂着项圈,好整以暇轻笑道,“纯属个人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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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奇怪的个人爱好……
江秋凉皱眉,在凌先眠举步越过他以后停住了脚步。
盯着凌先眠悠然的背影,江秋凉觉得自己好像懂了,又不是很想懂。
女人走在前面,手里提着一盏忽明忽暗的长方形纸灯,外面糊的一层油纸掩盖住里面的照明来源,连带着灯光都泛出几分油腻,空气里沁出什么东西烧糊的焦味,隐隐有噼啪作响的异动,但是显然不是蜡烛之类燃烧的动静。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你们也会喜欢的。”女人说完,又顾自嘻嘻笑了两声,“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这里的居民都很热情,他们快憋坏啦,毕竟‘那件事’发生以后,已经好久没有来过客人了。”
“哪件事?”
江秋凉短暂地把自己脑海中带颜色的画面驱逐到西伯利亚,意识回归到这个诡异的世界。
“嘘,那是个秘密。没有人会在天黑的时候说起这个秘密。‘它’一直在我们身边,在看着我们,一旦有人说漏嘴……”女人短暂地露出一种迷茫的表情,“哦,没有人知道后果,毕竟‘它’从来没有放告密者活着回来。”
说着,她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垂下眼去摸自己的肚子。
她穿得很严实,长袖的肥大裙子挡住了她身材的曲线,随着她的抚摸,遮挡在围裙之下的鼓鼓囊囊在昏暗的灯光下凸显出来。
在她手掌覆盖在肚子上的一刻,江秋凉听到了一声短暂的婴儿啼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