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知道,皇上必是不肯写的,似你这般的人,怎会悔过?怎会低头认错?就算你心中明知是自己的过失,也只会怨怪旁人,觉得全天下人都对你不起,是不是?”
“没关系,我自有法子让你写。”
“离开行宫之前,我便已备好了十三份托孤传位的密诏,举国之内,十三个有封地的藩王,个个有份,谁也不少,离开行宫去京畿大营的路上,我便已将其交给了亲信,三日之内,你的罪己诏若未颁于朝廷,昭告天下,这十三份密诏便会八百里加急,长了翅膀一般飞往各地,到时候,举国上下,所有藩王便都师出有名了,想必那场面,定然热闹的紧,你闻家的江山可经得住这样的折腾么?若是将来,社稷易主……”
他低声道:“闻轩……你便是闻氏一族的千古罪人。”
潜华帝目眦欲裂,想要咳嗽,张了嘴却只觉得口中一片腥甜。
“你疯了……楚儿若是知道了,必不会与你干休!原来你……你根本就不是忠心替他谋划,你不过是利用他,替应王……替你真正的主子报仇,楚儿若知道了,必不会放过你……他会……他会杀了你……他也会杀了你……”
青岩淡淡道:“那便杀了我好了,就是杀了我,他也得将你的罪己诏颁于朝廷,昭告天下,否则无论是他、还是宣王,谁都别想安坐帝位,就等着永无宁日吧。”
其实,直到这步,青岩也并无十全的把握。
他不敢肯定,就算以此要挟,潜华帝便一定会低头,或许闻轩真的可以完全置闻家的江山社稷于不顾,毕竟潜华帝本就是个自私到了极处的人,那青岩便真的会功亏一篑——
只是他这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选择,都是在搏,能走到今天,虽尽足了人力,老天爷的确也对他颇多青睐,所以他每每总能侥幸赌赢,总能在前方跌下去就是万丈深渊的岔路口中,选中能继续走下去的那个。
这么赌到今日,大不了便是一死,青岩早已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好在这次,他又赌赢了。
潜华帝这么个自私自利、狠毒至极的人,竟也会害怕史书工笔,害怕天下人议论,害怕成为闻氏一族的千古罪人,害怕成为人人唾骂的亡国之君。
潜华帝还有顾忌和害怕的东西,可他却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
当潜华帝一个字一个字按青岩的要求,写下罪己诏的时候,闻楚也终于与傅侯爷、赶来支援的包将军,大胜叛军,生擒了靖安侯和齐皇后。
闻楚见到包士忠和援军的时候,本还在为了青岩平安回来高兴,然而听了包将军所说之后,却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包老将军讶然道:“什么,难道不是容王殿下吩咐谢公公,把皇上……”
闻楚没听他说完,已经带着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承泰殿,连被擒获的靖安侯和齐皇后也没来得及处置。
潜华帝写完罪己诏后,青岩并没有立刻出去,而是从靴筒里掏出了那把短匕,抵在了皇帝颈侧,拉着他起身到了殿门前,却并未打开殿门出去。
潜华帝张了嘴想喊,只是他本已经咳了许久,嗓音嘶哑,此刻受了这一番折腾,更是无法大声喊出声,张嘴叫了几次来人,却也并没有人闻声从殿外进来。
青岩淡淡道:“我劝皇上还是省些力气,你就是叫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救你的。”
正此刻,外头却传来脚步声,然后便是侍卫们齐声给容王行礼的声音。
青岩拉着潜华帝走到了殿门前,一脚把殿门踢开了。
外头众人大约都是被这场面惊呆了,卞宾虽知道谢公公在里头大约并不会对皇帝多恭敬,但也万万没想到,他竟能如此不避讳的大喇喇当着这么多人和容王殿下的面,刀挟国君。
……不对!
这主意,不是容王吩咐他做的吗,既已知来人是容王殿下,谢公公又何必如此?
卞宾一惊,这才觉出异常来,然而却为时已晚,那头青岩已开了口道:“皇上有诏,尔等听诏。”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种场面,他们到底是该冲上去救驾,还是跪地接旨。
闻楚目色沉沉的看了青岩一眼,竟然带头跪了下去道:“儿臣闻楚听诏。”
众人见状,虽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闻楚跪了,也以为这是谢公公和容王殿下商议的什么双簧,因此也都跟着跪下道:“臣等听诏。”
青岩从袖中取出那封已被装入折中,墨迹还未干的罪己诏,却并未打开来看,便道:“朕以凉德,缵承大统。先皇帝之子息,朕非最长,亦非最贤,幸蒙先帝之厚望,皇太后之慈抚,十一皇叔先应王之匡扶,诸功臣之恪随,始自林州……”
众人听了半天,才听出这竟然并非他们以为的传位给容王的禅位诏书,而是一封罪己诏。
不仅如此,内容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潜华帝竟在此诏中直接承认了自己用人有失,心胸狭隘,不能容拥立之臣,更承认了当年应王之死是他谋划……
凡古今以来,国君之中,虽有颁布罪己诏的,但大多承认的过失都只能说是能力不足、或是识人不明、用人不善,换言之就是虽有过,但用心不坏,可潜华帝的罪己诏,承认的却不仅仅只是自己能力不够,用人有失,而是承认了自己本心不正、无容人之量,还承认了是他杀害了自己亲叔叔,当年应王之死,宫中不过只对外宣称是暴病而亡,这罪己诏若一昭告天下,则无非是自己承认过去十年,潜华帝都在撒谎。
这样的罪己诏,若真颁于朝廷,昭告天下,却不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青岩念完最后一句,才道:“以此罪诏,布于天下,昭于朝野,录于宫抄,以明朕心。钦此。”
语罢又道:“请容王殿下,遵皇上旨意,将此罪己诏交人速速送回京城,命文安阁与礼部备拟后,颁于朝野,昭于天下,录于宫抄,以供后人知。”
闻楚接了那诏书,起了身来,却没答话,只是盯着青岩,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才开了口,哑声道:“……你这些年,处心积虑,苦苦谋划,就是为了此事吗?”
青岩没去看他的眼睛,只是垂目重复道:“请容王殿下速速去办。”
闻楚眼眶有些红,道:“你为何不肯早些告诉我……其实……”
青岩却厉声打断了他道:“请殿下速速去办!殿下若有什么话,待此诏昭告天下,再与小的说吧!小的现在什么也不想听,皇上的传位诏书现便在小的手中,若殿下不肯传此诏回京,小的便杀了皇上,殿下也别想知道那诏书在哪里,小的与殿下主仆多年,情分所在,实不愿如此,请殿下勿来相逼小的!”
众人都被他这番话吓了一跳,傅松亭在闻楚身后忍不住上前了两步,低声道:“谢公公,你疯了么?你这是何必……”
青岩却拉着潜华帝后退了两步,锐利的匕首尖部在潜华帝颈侧割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来,他厉声道:“我说了不要过来!我什么也不听,休要逼我!你们快去传诏,待我看见文安阁颁了诏书后的阁印票证,我自会放了他,交出禅位诏书!”
傅松亭何曾见一贯宽和圆滑的谢公公露出过这副神情,也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往前走了。
闻楚看着青岩,却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人揪住,揉成了一团,又片片掰碎开来,如此重复,叫他胸腔里又酸又胀,简直喘不上气来——
这些年来所有的疑虑、不解,都在一瞬间有了答案,他看着眼前状似疯魔的青岩,只觉得心痛愧疚的无以复加。
他从前……竟然从未把青岩的动机往这个方向想过。
究竟是怎样深的执念,才配得上十年的隐忍不发、委曲求全?
而他竟然只是为了给那个已经死去了十年的、曾今的“自己”,讨回一个绝不妥协的公道罢了。
他以为他变了,以为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外则驯服,却内藏傲骨的谢澹,可是他何曾变过?
谢青岩也好,谢澹也罢,从来不是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兰草,而是柔韧生长,经年不改其节的冷竹。
他从来都是宁折不屈,十年的宫闱生活,他的确是步步为营的向上攀爬,可却又哪里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
他甚至随时可以后悔、随时可以放弃、随时可以任凭自己在这幽暗深海般的宫闱岁月里沉沦下去。
可他没有,他仍是不改其志,仍是铤而走险。
原来,从来是他小瞧了他,从来是他低看了他。
是他直到今日——
才将谢青岩看得分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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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来的太过突然,也太过离奇,几乎不在任何人的预料之内。
因此在场诸人,无论傅家两个公子、闻楚这两年提拔起来的亲信部将们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傅侯爷、包卞二位老将,都有些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去打量容王殿下的意思。
只是那头容王殿下盯着谢公公看了一会,却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这就命人骑快马回京传诏,待那头办妥了送回阁印票证,便给你看,你先不要激动。”
语罢果真转头和傅侯爷吩咐了起来,竟是要他亲自去办这件事。
傅恭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看了看容王殿下微红的眼眶,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来,只领了诏书离开,出行宫带人骑快马传诏去了。
闻楚看着那锐利的匕首,心中既怕青岩不小心伤了自己,又怕闻轩伤了他,再三斟酌了用词,才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修平侯回京传诏也要时间……”
青岩看穿了他的心思,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道:“我就这样等傅侯爷回来,无需挪动,殿下不必担心。”
倒是那头潜华帝经了一番折腾惊吓,又在生死之间来回游走,脖子还被匕首划出伤口,流了不少血,大约是因为失血太多,他脸色十分白,他方才一直不敢开口说话,便是因为被青岩的模样骇到,只觉得这内侍简直已经与疯魔无异,实怕再激怒了他。
但此刻听了闻楚的话,潜华帝却没忍住身上的不适,竟然低声央求道:“楚儿,朕实在受不了了,朕身上乏的厉害……朕真的没有力气这么站着等修平侯回来,你能不能叫他们搬张椅子来,让朕坐下……”
他话尚未说完,青岩已经收紧了手中的匕首冷声道:“我记得提醒过万岁,若是想活命,最好闭嘴。”
潜华帝感觉到那刀刃抵紧了他的喉管,大约只要再一用力,便可以割破那个脆弱的地方,顿时骇得闭了嘴,再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众人见状,也都唬了一跳,虽然心思各异,一时却竟并无一人敢开口说什么。
闻楚对自己父皇的境遇仿佛视而不见,只是目光在青岩身上顿了顿,便转身自殿门前走下庭中。
包、汴二位将军、傅松亭和诸部将们都赶忙跟了下去,以为他终于想了什么法子要制住谢公公,谁知闻楚却道:“你们都在此候着,本王有话,要单独与父皇、谢秉笔说。”
傅崇峻受了伤,虽然已有人草草替他处理过了,脸色还是很差,闻言却也忍不住道:“殿下,这如何使得?谢秉笔如今这副样子,若是伤了殿下,可怎么了得?况且,也总不能这么让他一直把皇上挟持着,咱们可以想个法子,哄他……”
闻楚却打断了他,道:“他不会伤本王,你们都在此等候就是,若无本王允许,都不许上来,也不许打扰。”
众人见他心意已决,只得齐声道:“是。”
青岩见闻楚下去,不知在和部将们商议什么,心里却是立刻警惕了起来。
潜华帝毕竟是闻楚的父亲,何况眼下还关乎着传位大事,闻楚若要救潜华帝,不肯听他的,青岩也半点不会觉得意外,毕竟大约在闻楚看来,自己如今所做之事,根本不可理喻,就算闻楚明白过来,他都是为了应王才做的这一切,闻楚大约也只会觉得所爱非人,失望、难过、愤怒吧。
……可笑他从前,竟还天真的想过,若替王爷昭雪,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后,闻楚若还能接受他,不计较他做的事,他从此往后,便抛却一切,便再不对闻楚有所保留,便再不会对他设防,他会尝试投入全情,去回报闻楚的信任、和他这些年不求回报给他的爱意。
他会再无畏惧。
然而走到今天,青岩才终于发现,这不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傻臆想罢了。
怎么可能不在意,怎么可能接受,怎么可能原谅?
那是个即将坐上至高无上君位的人,整个天下都会匍匐在他脚下,一个皇帝要怎么容忍长达十年的欺骗和背叛?
就算闻楚心里对潜华帝的感情再淡,可那毕竟是他的生父,而他对其羞辱、又用以要挟他,闻楚又该怎么原谅?
是他……
是他太天真了,是他想的太美了。
青岩顶着发红的眼睛,最后还是强忍住了泪意。
但闻楚回来了,在青岩氤氲了泪水的眼眶里,他一个人回来了,甚至两手空空,未执任何兵刃。
闻楚停下了脚步,远远看着他道:“青岩,我有话和你说。”
青岩拉住潜华帝,退后了一步,他像一只警惕的豹子,眼睛里流露的全是防备。
闻楚的脚步顿了顿,道:“你继续押着闻轩便是,我并非是来救他的,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我已经吩咐了包将军、卞将军、松亭他们,都候在下面,不许他们来打扰,没有我的允许,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我向你保证。”
青岩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仍然死死的粘在他脸上。
闻楚道:“我决不会骗你,你是知道的,对吗?”
青岩沉默了一会,终于哑声道:“若我发现殿下在骗我,殿下……会后悔的。”
闻楚松了一口气,跨进了殿门,果然这次,青岩却没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了。
闻楚关上了殿门,才转过身来,却没有上前,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这件事……其实当年咱们还没离开前徽殿时,我便起过告诉你的心思,只是怕你不信,迟迟没能开口,后来……我总想着,等一切安定后,再将此告诉你,我不想你因此答应我一些你不愿意的事,澹儿,你……不要生我的气。”
青岩瞳孔微微一缩,道:“你……你叫我什么?你为何这样叫我……”
闻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望着他。
青岩看着沉默不语的闻楚,心里却忽然产生了一个及其荒诞的猜测,他的呼吸几乎也随之停滞了,心跳声却砰砰地快了起来,可很快他便清醒了过来——
这怎么可能呢?
太荒诞了。
闻楚……闻楚……不愧是闻楚,不愧是他的七殿下,竟然能在这种时候,想到这样的法子,竟然能通过他的所作所为,迅速的发现他的软肋就是王爷,如此准确无误的抓住他的三寸,轻而易举只用只言片语便搅乱了他的心神。
闻楚道:“我就是闻宗鸣,我就是应王。”
青岩的目光彻底冷了下去,道:“殿下莫非以为小的是三岁小童不成?殿下就是想救皇上,也该想个好些的法子,小的即便不聪明,却也没有那般好糊弄!”
闻楚道:“我知道,你必是不肯信的。”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年你藏着的那块墨玉玉佩,是当年我娘——瑞妃,留下来给我的遗物。”
青岩愣住了——
那快玉佩的来历,他从未告诉过闻楚,甚至从未和任何人提及,闻楚是如何知道的?
青岩嘴唇颤了颤,道:“……殿下是从何处查得,那块玉佩是王爷的生母留给王爷的?殿下倒真是神通广大……王爷当年的旧部之中,是不是如今有不少都改换了门庭,追随了殿下?”
闻楚摇了摇头,道:“当年旧部,如今知道我身份追随于我的,只有夏忠仁一人,其他的都并不知情,夏统领的确是我从前一手提拔起来的,可他却也不知道,那块玉佩的来由。”
此言一出,不仅青岩愣住了,连潜华帝也瞪圆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一般,死死盯住了闻楚,只是他刚想开口,便被青岩用匕首抵住了脖颈斥道:“闭嘴!”
潜华帝只得闭了嘴。
青岩道:“就算如此,小的又如何知道殿下说的是真是假,兴许殿下不过是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却这么说,诓小的罢了……”
闻楚沉默了一会,道:“你七岁入王府,十三岁那年,徐都知夜里发心梗死了,由你暂代王府都知,我便见了你一面,问你多大了,又问你可否读书明理,叫你每日晚饭后,来王府书房读书,你很聪明,不过两三个月,就学完了旁的孩子开蒙要费两三年的东西,学四书后,你虽也用功,心里却并不喜欢,尤不喜欢《孟子》,总是趁我不在时,偷偷从我书房最顶上摸蔡文祥的游记看,或是悄悄临苏海云的《庚子岁贴》,又怕我发现,每日功课时,还总是写的和那帖子不同……”
听到这里,青岩已经听不进去闻楚后来说了什么了,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这些事,的确除了王爷与他,世上再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的这般清楚。
闻楚说完了,道:“……这些你可还记得吗?”
他等了一会,却没等到青岩答话,还以为他是记不清了,只好又回忆了一会,这次开口说的内容,却叫一直在旁听着的潜华帝也闻之色变。
闻楚道:“你后腰心上,有块指甲大的胎记,大腿内侧有三颗痣,两颗在左,一颗在右,右边那颗要大些……”
青岩听到此,呼吸急促了起来,他红着眼睛盯着闻楚,疾声道:“别说了!殿下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我……你我已有肌肤之亲,殿下就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奇怪的?也不能证明殿下……殿下就是……”
他说到此处,却也没法继续下去了,心知即便没有这些,方才闻楚能把当年王爷教他读书的细节讲的那么清楚,只这一点,就已经无法用巧合来解释了。
……可他要怎么相信,他这十年来梦回百转无数个日日夜夜,记挂着、牵念着、始终无法释怀的王爷,其实一直就在他身边,甚至就是那个让他再动了情爱之心,让他对王爷心生愧疚,又让他不知该如何回应的七殿下?
就算是老天要和他开玩笑,这样的玩笑,也未免太荒诞、太过分了一点。
然而潜华帝听到此刻,不知怎的,竟也再克制不住,居然不顾颈侧的匕首,满眼血丝的盯着闻楚道:“你……你真是小皇叔?朕不信……朕不信……人死不能复生……你……你怎么可能活过来,你怎么可能是小皇叔……”
闻楚道:“当年我在王府‘病故’后,醒来睁开眼,便已在前徽殿,成了‘七皇子’,这就是事实,我并无半句虚言,闻轩,你信与不信,我也并不在乎。”
他这声闻轩一叫出口,潜华帝的面皮剧烈的颤了颤,这次青岩却没有阻拦,竟让潜华帝继续追问了下去——
“你胡说……你胡说!你若真是朕的皇叔,这么多年,你为何……你为何不找朕报仇?你为何不来杀朕?你怎么可能忍得住……怎么可能?!朕杀了你……朕杀了你啊!你怎么可能不恨朕?你不是他……你根本不是小皇叔!”
闻楚看了他一眼,道:“为何不可能?不杀你……不过是觉得不值得、也不在意罢了,你早晚有一日要死,我又何必心急,闻轩,或许你不信,比起杀你,我如今的确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有更看重的人想护着。”
潜华帝死死盯了他一会,忽然问道:“那你可还记得,那年……二哥被父皇册为太子,恰好是朕的生辰,连母后也不记得给朕庆生,只有……只有你带着朕去京郊骑马,又送了朕生辰礼吗,你若真是小皇叔……你说,你那日送朕的是什么?”
闻楚道:“是一坛崖溪白翠,那年我恰好回草原去看外祖父,返京时途经林州,林州的官员将此茶贡上,回京后便与你做了生辰礼。”
潜华帝怔愣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却是忽然仰头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一边笑一边道:“竟真是你……竟真是你……小皇叔……你为何不死,你为何还能活过来?你既活过来,又为何不找朕报仇!你杀了朕就是了!为何……为何还占了朕的孩子的身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是鬼怪……你是妖物!朕要叫人来驱邪……朕要杀了你……朕要请高僧把你镇……呃……”
说着竟是没继续下去,喉头一鼓,猛喷出一口血来。
青岩见状,就是方才再有不信的,此刻却也已容不得他不信了,他心乱如麻,只觉得胸口又闷又重,几乎无法顺利的思考任何事,脑子里一团浆糊——
他只能看着闻楚,看着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喃喃道:“你……你果真是王爷?你还活着?”
闻楚虽在与潜华帝说话,却一直在看着他,立刻答道:“是我,我活着。”
顿了顿,又哑声道:“我如今,已知你待我的心了,这十年你很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是我太笨,太蠢,自以为聪明,竟然没有发觉你的心思……是我对不住你,一直没有告诉你,竟让你孤身一人,走了这么险的路,你为何这么傻?为何还要回宫来……你有没有想过若有个万一,你的运气没有这么好,你会落得什么下场?……是了,你定然都是想过的,是我……是我对不住你,以后,我定好好补偿你……我定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青岩听着他的话,却觉得意识有些恍惚。
闻楚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他低了低头,又抬头,他能看见吐了血半阖着眼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的潜华帝,他能看见闻楚微微发红的眼睛,这一切分明都近在咫尺,可他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遥远的仿佛在另一个空间。
渐渐地,他听不清闻楚在说什么了,连日以来的心力交瘁、精神紧绷,长途跋涉的辛苦、九死一生的逃出升天,他几乎一日两夜未曾阖眼,水米不进,身体的疲惫本就到了极致,只靠着给王爷复仇的信念,才一直紧紧绷着那根弦——
可这一瞬间,看着眼前的闻楚,看着这个似乎已经铁证如山的证明了他就是王爷的‘闻楚’,他却觉得茫然而不知所措。
他脑海里的那根弦,似乎终于“啪”的一声,不堪重负的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