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飞应对多了这种场面,已经颇游刃有余, 他没有抽出被知何兄紧握的手臂,只是偏头后颔首道谢。
少年人尚带些青涩的嗓音配着隽雅的面貌,还有那欣喜却并不狂妄的气度,让人感觉稍有些距离感的同时,却不至于像‘高岭之花’一般难以接近。相反,这一点点距离感才让人趋之若鹜的想多亲近他些。
此刻,周遭百姓只感觉市井巷陌那口口相传的‘有惊世诗才’的年轻人鲜活了起来。
让人移不开眼。
“我滴个乖乖,小少年好俊俏哦。”
“少年人娶妻没有?”
“儿子,看到没,日后你就要像何公子看齐,回去好好念书,十年后给爹也考个府试案首回来!”
乔影听到后面那句不免失笑,抬头看去,只看到一个个子挺高的大汉,怀里抱着个约莫六岁左右的小童。那孩子倒也乖巧,脆声说:“爹,孩儿会努力念书的。”
人群中有个看到自己也中了的书生终于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得了心思跟大家开玩笑,朗声说:“何兄没娶妻呢,此前我们找他去喝酒,他说年岁小,不沾酒,他还说啊——”
“说啥?”
“说此生第一杯酒,当是同未来娘子的订亲酒!”
人群立刻起哄,其程度比上回何似飞中县试,不少管家高呼邀请他登门一聚更甚一筹。
“何公子已经十四啦,我家姑娘今年十三,要不相看相看,提早定亲也成。”
“我家的姑娘十二,我也想给她早些订亲,我家在府城有两座宅子,姑娘是嫡出的!”
“……”
乔影怔愣之余,只感觉自己紧握着的手腕微微一翻,被人反手捏住了他的小臂,掌心同样滚烫,少年的体温透过春衫传来——随即那握着自己的手一用力,就拉着他悄悄往人群外挤去。
挤出里三层外三层且不断围拢的人群,两个少年额角都出了细汗。乔影不知是被少年的体温烫到还是怎么着,鼻尖也冒了点汗珠。
分明距离人群不远,可周遭的谈话议论声仿佛已经距离他们远去,两个少年忽然同时停下脚步,相视一笑。
少年人的笑容单纯、青涩、带着对未来的无尽希冀,还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疏狂,成了这四月里比桃花海棠还要灿烂的景致。
前几日乔影听到似飞贤弟要娶妻,在震惊之余,还会有些患得患失;但最近他已经完全调整好了情绪,不管日后似飞贤弟如何,他一直是那个‘知何兄’,同他一起辩论、做算学题的知何兄。
两人笑过后,一路走到客栈内院,听着鸟雀落下,树上护花铃叮呤当啷作响,热闹中透着雅致。
很快府衙报喜的官爷就来了,何似飞留够坐船和午饭钱后,剩下余钱一部分给了衙役和敲锣的大哥当喜钱,一部分让客栈伙计买了糖果点心分给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和小孩。
今儿个是何似飞在客栈的最后一日,乔影同他上楼,靠在门框边上看着他收拾书箱。
悦来客栈的客房确实清净,清净到那么大的吵闹声传到客房里时,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一星半点。就显得客房内尤其安静。
两相衬托,乔影已经快要压不住喜悦过后的离别悲戚。
但他的性格让他做不出哭哭啼啼之态,只是瞪着一双眼,冷漠的看何似飞收拾每一件东西。
不消片刻,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另外两个等到府试放榜的书生过来找何似飞一道回乡。
他们见‘晏知何’站在门口,以为何似飞早早收拾好了,走进去一看,才发现何似飞才收拾到一半——他正在将昨晚洗净后悬晾的毛笔收起。
看他床上还堆叠着的衣裳,想必还得一会儿才能收拾完。
一个少年看看何似飞,再看看这位盯着何似飞的晏知何,突然忘了自己嘴里原本要说什么。
他感觉这俩人关系不一般。
按照读书人的礼节,旁人在卧房收拾东西,自己帮不上忙就不要在旁边冷眼看着,去楼下喝杯茶都比这么站着强啊。
更别提,这个读书人还不是普通的书生——在木沧县,何似飞对于他们来说,那真是标杆一样的存在。他们全都想亲近何似飞,同他相交。但两年下来,除了沈勤益他们几个,其他人跟何似飞关系到底还是不算深厚。
这个少年想,就算是沈勤益、陆英他们,也不可能亲近到这么看着何似飞收笔、折衣服,收拾行囊啊。
就在这时,放好毛笔的何似飞抬眸看过来,少年立刻从那目光中读出疑问——还站那儿?
少年赶紧说:“没事、没事,我俩下楼去等你,下楼去等。”
说着他推搡自己好友一起下楼了。
他们的行囊是昨晚收拾好了的,倒不是赶着坐船——渡船都是在未时出发,去太早毫无意义,只是他们的客栈要求是一早就得退房,这才不得不背着书箱早早出来。
“那晏兄,同何兄的关系好深厚啊。”一个少年感慨。
“可不是么,我刚来看到他站在门口冷眼看何兄收拾行囊,我吓得腿都哆嗦了一下。”
“可能是……要分别了吧,心情不好。”
“也对,此次一别,天高水阔,相逢无期啊。”
他们俩在客栈大堂交谈,楼上完全不可能听得到,但他们确实说中了乔影的心事。
——纵然何似飞说过京城再见,可要等何似飞考会试去京城,最快也得两年后了。
两年啊,他们现在都这么小,人生才堪堪度过七八个两年。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何似飞收拾的动作不快,但碍于就那么点衣物和书籍,再慢也不过一刻钟功夫就收拾完了。
他们下楼一道吃了午饭,乔影一言不发的同三人去渡口。
十日前他们在这里送别陆英三人时,有一同窗折柳分给他们仨;现在相送之人只剩下乔影,按理说这回得他来折柳。
乔影记得何似飞不喜欢折枝,那么疏离冷淡的人,偏生对花草又有着别样的怜惜。
他想,管他呢,日后在京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呢,就当着他的面给他折一枝柳条,他要心里不舒服才好,不舒服就能一直记着自个儿了。
一直记着自己,就不会忘了京城之约了。
于是他抬指掐断一截柳枝,递给何似飞:“一路……平安顺遂。”
另外俩同窗见晏知何没有给他们折柳的意思,各自折柳送给对方,稍微挽回一点点面子。
何似飞没有立刻动手去接,而是上前一步,大大方方的给了乔影一个拥抱。
一触即分。
看得旁边那俩互相送柳枝的少年嗔目结舌目瞪口呆。
——他俩感觉自己就是来凑数的。
乔影显然也愣住了,此前他们俩最多只是局限于轻轻揽一下肩膀,或者互相握住手腕,都是很正常的兄弟之间常有的动作。
可这个拥抱……这得关系十分十分亲密的友人了。
这份拥抱将他心中排解不掉的离别伤感都冲淡了些,好像在鼓励、安慰他,两年后,一定能在京城再次相见。
偏生何似飞拥抱了还没完,他接了晏知何的柳枝,又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单看厚度,似乎得有三四张纸那么多。
他垂下长睫,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早知离别愁绪纷杂,相见时难说出口,故专程书信一封,望知何兄……回去再看。”
乔影眼眶一下红了。
“两年后,我在京城等你。”
船家眼看着时辰快到,叫住岸边的何似飞:“公子诶,还走不走嘞,一会儿再晚些,就不好在天黑前赶到村镇里休息了。”
“走。”何似飞应了一声,抬手轻拍了一下晏知何的肩膀,转身离去。
船只速度极快,不消片刻就看不到渡口,当然,渡口边站着的人也瞧不见了。
乔影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眼角已经溢出泪水。
他胡乱一抹,将书信塞回怀中,本想快步回客栈去看,却听到旁边有人说:“老人家,我听说这桃花山上的寺庙是专门用来求姻缘的,对否?”
老人家似乎耳朵不好,于是年轻人又大声问了一遍。
老人家还没回答,旁边摆摊卖橘子的老大爷说:“是啊,不过那都是老早之前的讲究了,现在来拜得可不多了,这说法也渐渐淡了。”
年轻人笑嘻嘻说:“我听我娘说的,她赶着我去拜一拜,来年求个好姑娘。”
乔影心尖一颤,他可是记得,何似飞在这里写过一条祈愿的。
他几乎迫不及待的往山上跑。
那问话的青年见有人上山,原本想叫住乔影结伴同行,可乔影脚步飞快,绕了一下就看不见了,只能悻悻的自己独自上山。
乔影很快就到了那寺庙,他沿着记忆去找寻何似飞绑红布条的窗棂,修长的指尖拈过一条条红缎带,一一寻去。
「佛祖保佑信女求一好郎君。周家女,辛丑年四月初一。」
「……和段郎长厢厮守。段李氏,癸巳年十月。」
片刻后,他找到了这在一众婉约字迹中十分锋锐的熟悉字迹——
「望晏知何平安喜乐
壬辰年四月十九·何似飞留」
第85章
他们仨所搭乘的这首乌篷船比何似飞来府城的那艘稍微大一些, 船篷也比较宽敞,放下三个人的书箱后,还能容纳三人并排坐着。
看不到乔影身形后, 何似飞捻着柳枝,进来同他俩坐下。
这俩少年都是陆英的同窗,跟他拜的是一位夫子,年岁十二的少年姓赵, 另一个十四的姓李。他们仨坐在一侧,另一侧垒了三只书箱, 还有船家的石锅和零碎东西,倒也能保持平衡。
此次府试,何似飞所认识的包括陆英在内的木沧县五人中,一共中了三位, 有两位来年得重考县试,其中一个需要重考的就是坐在何似飞旁边的十二岁赵姓少年。
看着船篷两侧不断后退的两岸景色, 想着前路就是县城, 是家, 是爹娘, 考过的少年开始期待着早些回去报喜,而没考过的这小少年……
“我爹娘一定对我很失望了,不仅是他们,还有我叔叔伯伯, 我爷爷奶奶。我读书的钱是爹娘给一部分,公中出一部分的, 这回来县城带了十七两银子, 现在花的一分不剩……关键是还没考过,来年还得重考县试, 又是一笔开销。”
“莫要担心这些,你年纪这么小,明年一定考过的。”李姓少年安慰他。
“夫子原本也让我考完县试之后,压一年的。他说本来今年的县试就只是让我去试试水,晓得县试的流程即可,不指望我通过县试,没想到运气好在倒数第二名考过了,家里人又开心又期待,爷爷奶奶也特别激动,还动用公中的钱让我来考府试……可到头来还是没考过。”赵姓少年垂着头,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苦恼的无以复加,“早知道我该听夫子的话的。”
“你已经很厉害了,家里好不容易出个读书人,你爷爷奶奶都是为你高兴,才给你准备的银钱。”李姓少年说,“夫子说的是过来人的意见,但咱们都是头一回参加科举,你这么小年纪就考过了县试,激动之下想参加一回府试,也是理所应当嘛。”
“可是好多钱都浪费了。”小少年依然难过。
因为对他们学习经历不大熟,一直都没开口的何似飞听明白了,说:“既然觉得浪费了银钱,那就勤奋苦读,早日考中秀才,而且,不单单是简单考秀才,还要去考那前几的廪膳生。这样不仅可以免费进入县学,每月拿四两银子和六斗米,还能有两百亩良田免交田税。很快就能把这些年花的银子赚回来。”
赵姓少年眼睛突然亮了,满含希冀的看着何似飞,说话都结巴起来:“真、真的吗?我、我可以考中秀才吗?”
他们夫子也是秀才出身,听说早些年还是某个村子的穷书生,如今靠着教书在县城买了三进的宅子呢!
“怎么不能?”何似飞笑了笑,“宵衣旰食,勤奋苦学,还能考不中么?”
这下不仅是赵姓少年,就连那一直安慰人的李姓少年也被何似飞这一句‘宵衣旰食’给刺激的迸发了无尽读书热忱。
是啊,他不可能看轻了自己,觉得自己府试排名倒数,就肯定考不过院试,考不中秀才——他就算府试排名靠后,但他年纪不大,今年才十四岁,他勤奋苦学三年、六年,就不信考不中那廪膳生!
船家原本在兢兢业业撑船,偶尔听到里面有个小孩哭着说府试没过,另一个小孩安慰,他在心里羡慕年轻人的同时,又觉得读书是真的败家——光考个府试就得花出去十七两银子啊。他们一家九口人一年才能攒这么多银子。
但听到那个最晚上船的公子哥儿的话,船家又想让自己那八岁的臭小子去读书了——只要能考中,可不仅仅是光宗耀祖,还能日后住进大宅子,不用像他一样没日没夜的撑船了。
看着两位突然迸发热情的少年,何似飞突然觉得有些乏味。
要是知何兄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叨叨:“你就蛊惑别人吧。”
就这一句,便平添了生活趣味。
——何似飞那两句确实跟蛊惑沾点边,就像那赌坊门口招徕客人的伙计一样,叫嚷着“一文钱变一两银子啦,买的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
但既然大家都是读书人,这么‘蛊惑’又无可厚非,毕竟都走上这条路了,何似飞不过是劝他们勤学罢了。
想到这里,何似飞叹了口气。
这才分别一刻钟不到,他就想知何兄了。
普天之下,能遇到这么一个合乎脾性的知交,太难、太难!
何似飞觉得,上天待自己是厚道的,能在十四岁就遇到这样的知交,何其幸运!毕竟有那么多人,终其一生,都找不到一个能懂自己心思的知己。
可上天对待自己又何其残酷,他才同知何兄相见、相识了一月多,就被迫分离,从此天阔路远,山高水长,再见遥遥无期啊。
晏知何曾对他说‘因为自身原因,无法参加科举’,当时何似飞回了一句——“那小弟便少了一位能分享其高中喜悦的兄长。”
这句话不是安慰,是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就像今儿个知何兄兴高采烈的为他高中而欢呼一样,他也想为知何兄开心,甚至还想日后在朝堂相见,在太和殿内、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一同进谏……
当时何似飞没说后面那些,是不想让知何兄失落。
可他自个儿心底还是会难免叹惋。
一时兴起,何似飞从书箱中翻出笔墨纸砚,飞快写下两句诗文。
准备写第三句的时候,何似飞突然想起老师所言:“写诗一定得有气,狂气、郁气……”
他现在这种情绪,算是郁气的一种吧。
那边两个原本兴致高涨准备回家后就好好念书的少年见何似飞冷不丁开始写诗,都有些愕然,但看清他写得内容后,又纷纷表示理解和羡慕。
理解是针对于何似飞,他同好友分别,此刻心中定有所感,才来抒发感情;
羡慕则是对于晏知何——何兄诗文做得如此之好,百年之后,这些诗文能传承千秋,那‘晏知何’这个名字,即便没什么作为,也会流传千古。
这可不值得羡慕么?
就在几人刚抵达木沧县渡口的时候,等候在这里的陆英等人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对大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今年要开恩科。
天下读书人,没有一个会排斥‘恩科’。
恩科,顾名思义,是恩赐予书生的科考。
一般只有在新皇登基那一年或者第二年才会开。
如果单单是增加一场考试,那对学子们也没多大吸引力,毕竟竞争力还是一样的大,该考不中依然考不中。
恩科的恩赐意义在于,除了会试和殿试外,其他两科的录取人数会增加接近一半!
不过,赵姓小少年很快垂头丧气起来:“恩科只是针对于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且绝大多数名额都给了院试和乡试,我府试没过,是蹭不上今年的院试了。”
陆英草草安抚了他一句,然后悄声问何似飞:“似飞兄,你可要参……”
何似飞颔首:“参加。”今年八月的院试。
陆英同他一道往回走,诉说着自己的纠结:“你们在路上,消息未免有些闭塞,其实昨儿个这消息就传来了,我爹娘带着我专程去找了夫子。夫子说我的天资,去考这增加了考中人数的恩科院试,可能会通过,也可能不会通过,一切全看我的发挥。”
顿了顿,陆英道,“但他还说,就算运气好通过,也是最末等的秀才,此生便与增广生无缘了。”
沈勤益便是增广生,可以继续在县学念书,且不用交任何学费。
陆英叹气:“夫子说我再压两年,指不定能冲一冲那廪膳生——如果能考中第一榜的廪膳生,日后再要中举的几率也大一些。可我爹娘听周围人都让孩子去考那恩科,他们便觉得恩科不下场,就是一种吃亏,现在他们想让我去参加八月的恩科。似飞兄,你的想法呢?”
何似飞想了想,说:“恩科的考中人数会由四十多人增加至七八十人,到时县学书生人数定会增长许多。原本一些末位的秀才可以通过交钱进入县学继续念书,恩科一开,他们可能就进不来了。”
“对啊,似飞兄说得有道理!我如果运气好,真考中的末位的秀才,那我也进不去县学,咱们县城愿意教书的举人老爷可都在县学呢。”陆英宛若醍醐灌顶,“我这就回去告诉爹娘,还是听夫子的意见,再苦学一两年,去冲一冲那廪膳生!”
何似飞回家放了书箱后,先去余府看了一眼,自家老师还没回来,余管家跟着伺候他也走了,府内只剩下几个打扫的小厮。
不过小厮见到何似飞后倒是很开心,见他风尘仆仆,定是一回县城就过来了,连忙让厨娘去做饭,并且给了何似飞书房钥匙。
“先恭喜少爷考中童生!昨儿个报喜的官爷就来了,咱们此前受了管家教导,没给老爷和您丢脸。”
顿了顿,小厮又说:“少爷,老爷临走前说他最近如果回不来的话,您就在书房看书,科举时间紧迫,功课一日都不可落下。”这句话小厮显然背了不知道多少遍,继续说,“老爷说书房镇纸下有给您列的书单和学习规划,他回来后要检查的。”
最后那一句小厮说得很不好意思,毕竟何似飞是老爷的亲传弟子,是这座府邸的小主人,他这么直白的传递老爷的话,可千万不要讨了少爷嫌弃。
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 再过一道花枝繁茂的垂花门,便是书房。
说实话,老师的书房, 何似飞来得次数不少,但他以前都是找书、或者被老师考校问题才会过来,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开门进来,还是头一回。
以往总是两人在的书房现下只有何似飞一人, 桌案上还落了一层博灰,无端显得有些冷清。
何似飞没急着擦桌, 而是先拿起镇纸,底下压着一张简简单单写了寥寥数行字的读书规划。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何似飞微微有些诧异,觉得这不是老师的风格——他家老师, 平日里看起来严厉,其实心中满是慈爱, 对小辈更是喜欢絮絮叨叨的表达着关怀, 留书内容不该如此简洁。
他出发去府城前, 老师都恨不得把自个儿当年的经历全给他讲一遍, 以免他因为年纪小而吃闷亏。
按理说,何似飞到府城安顿好后,应该书信一封给老师报平安,但因为新帝即将登基, 老师不带他去京城的借口便是‘似飞人在府城,如今联系不及’, 故此, 一月多来,他一封书信都不能给老师写。
老师这边亦是同样。
可不能寄信不代表不能在家留书, 何似飞不免有稍许失落。他将这份规划收起来,自己出去打了盆水,将尘封二十来日的书房擦拭一番。
灰尘没了,便显得有了人气儿。
正好这会儿饭食已备好,何似飞净了手和脸后出去吃饭。
迎上来的小厮还是方才那位,只是可能因为传了最后一句话,面色有些讪讪,不大敢看何似飞的眼睛。
何似飞倒是慢慢品过味来——他老师并非不想给自己留书,很可能是上面派来的人一直跟着他,他不想跟自己表现的太过亲密,便随口给小厮说了两句。
毕竟,‘回来后检查’这种话,可以平辈代传,可以长辈对晚辈传达,由一个下人对少爷传达,就稍微有些逾矩了。
何似飞最开始听了,没反应过来,是因为他骨子里还是没有这时代的尊卑观念,现下看了小厮的态度,便渐渐回过味来了。
除此之外,老师此举还能深入的推断出一些消息——他老人家不想在新帝的人面前表现的与自己亲近,只是袒露了‘严师’这个表象,很可能是不想自己日后被新帝过度猜忌。
可即便老师这样走一步算十步的人,这辈子也三起三贬。看来,为官之路,当真是难于登天。
何似飞倒没害怕,反而心中充满了跃跃欲试之感。
真想时间过的快些,早日考过科举,步入朝堂。
——骨子里就没有过‘安分’这个词的何似飞如是想着。
余府的小厮们只感觉小少爷考中府试案首后,读书比以前更加刻苦认真了。即便没有老爷在旁督促,小少爷依然在不断誊抄、练字、写策问,就连锻炼也没落下。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案首老哥,最近叫你出来怎么越来越难了?”刚蹴鞠结束,沈勤益自来熟的揽着何似飞的肩膀,“以你的才学,院试案首肯定不在话下啊。”
当然,后面这半句,沈勤益是压低了声音凑在何似飞耳边说的。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若自得自满,岂不又是一个伤仲永?”何似飞淡淡反问。
“但……兰甫兄的策问都远不如你写得好了,他比我还早一年半中了秀才呢。”沈勤益再次嘀咕。
何似飞回眸看了一眼蹴鞠场,只见裁判还在算分,于是挡开沈勤益的胳膊,双腿弯曲,双手撑在膝盖上,任由面颊上的汗水不断滴落。
见沈勤益还是不解,他继续说:“大家都知道恩科的考中人数增多,那报考人数定然也会暴涨,到时恐怕比普通的院试还要难考。案首之位,竞争者更不知凡几了。”
“也对,毕竟院试不像府试,是得本年度考过县试才能参加。院试这边,只要是个童生,不管是多少年前考中的,都能参加。我们县学的夫子就在说,有些原本已经熄了考秀才心思的老童生,得知了恩科消息,都开始拿起书看,跃跃欲试。”沈勤益顿了顿,“不过,我觉得他们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对手。”
何似飞摆摆手,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不管竞争者如何,他只需要一直提升自己,就算失败,也无愧于心,无愧于己,无愧于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