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无言,只有风吹起窗纱。
“问吧。”他说。
“你要从柴叔手里夺权。”
“是。”
“你的底牌是什么?”
“一些微不足道的知识,一些少得可怜的追随者,不值一提的S级向导的头衔。”
“谦虚了。”
“事实而已。”
“你要复仇吗?”
“……”
叶既明没有回答,关听雨淡淡说起她的猜测,那人静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你猜得不错。‘恒星计划’本就是我的作品,但...老师他抢走了我所有的成果,抓了我的把柄,以此威胁我,作为他的影子助手。所以,我只能被雪藏在一处不起眼的研究室里,日夜替他做着研究。成果被夺走,一藏就是这么多年,我报仇,又有什么错?”
“你不是这种人。”
关听雨盯着叶既明的背,似乎要盯穿他的心,又仿佛是一句无心的试探。
她走近半步,叶既明忽得轻笑,阻了她的靠近。
“我是。”他说,“我是。”
关听雨不为所动,又走近半步,此刻,距离轮椅只有一步之遥。
“是吗?证据呢。”
女人的呼吸自上飘落,如洁白的羽毛一般。
叶既明蓦地抓紧了扶手,唇角轻抿,而后,又轻轻地笑开。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新2年年末,刘眠指控方延年通敌,将研究泄露给白塔外第三方散兵集团。这件事,的确是我授意的。我要老师死于非命,声名尽毁。我要重新拿回自己的研究,将名不副实的人赶下去。我要自己名留青史,受万人敬仰。”
“……”
“我和老师斗了很久,可最后还是柴万堰手腕更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他拿到了一切,还如愿当上了代总指挥。”
“……”
“但很可惜,他掌握不了‘恒星计划’。那时,我是唯一一个能够操纵仪器的‘自己人’,所以,他不得不下放权力给我。”
“……”
“可我不甘心。所以,这些年,我与他虚与委蛇,暗自筹谋了这一切,要取他而代之。”
“所以,你之前在骗我。”关听雨说,“你说,你是为了替方老师报仇,才要向柴万堰开战。”
叶既明微微垂头,似乎在笑,笑她的天真。
关听雨蓦地抓住两只轮椅的把手,车身一颤,叶既明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他在紧张。
关听雨敏锐地察觉到。
“你是S级向导,为什么会害怕我一个C级哨兵?”
“没有害怕,只是尊重。”
“是吗?”
关听雨微微弯腰,长发滑落,垂在叶既明的肩。
“你是高高在上的军长,而我,只是军衔低微的小人物。叶既明,你为什么肯告诉我实话?”
“请叫我叶少将。”叶既明轻声开口,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没大没小。”
“叶少将。”
她如愿喊他,却又刻意凑近,发梢淡香萦绕,叶既明撑着扶手的指节微微泛白,打碎了他强撑着的淡然。
太近了。
他无声地攥紧了手掌。
“我在找一个救命恩人。”
她声音越发低幽,隐有暗香浮动。
“是你吗?”
叶既明微笑。
“不是我。”
她有些怅然,随即慢慢放开了轮椅的把手。
“认错了,抱歉。”
“如果...”
叶既明忽得开口。
“嗯?”
“……”
“叶少将想说什么?”
叶既明慢慢转动轮椅,淡笑如月色漫过眼瞳。
“如果我说我是关巡察的救命恩人,关巡察愿意带领着关家旧部、那些旧海派的老人们,支持我夺权吗?”
关听雨被月色乱了眼,两个完全不相似的容貌,竟在此刻有着重合。
“真的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他说。
关听雨手臂微抬,手腕上的忍冬手环慢慢滑落,可叶既明眼神毫无改变,仿佛不认识那个东西一般。
关听雨慢慢敛起眼眸,牵了牵唇。
“认错了,抱歉。”
这次的语气坚定而笃信,叶既明微微一笑,说:“没有恩情权益考量,我们的合作,才能更纯粹。”
“全凭利益。”
“对。”
关听雨后退半步,重新回到了一个礼貌而疏离的位置。
“这次我帮了你,也不全是为了你。柴叔的做法我不认同;你的做法也偏激。或许,爸说得是对的,我要自己找到第三条路。”
“除了柴万堰,就是我。”叶既明看着她,“还有谁?”
关听雨静静地看着叶既明,大步走出被她砸烂了的大门。她扶着门框,回首莞尔一笑,意气风发:“还有我。”
关听雨踩着军靴,毫无留恋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而叶既明一个人坐在月光下,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写什么,只是夜色将他的容貌镀上一层微霜,显得有些孤单。
许久,面前重又响起脚步声。
一双染了灰尘的军靴出现,叶既明视线终于上移,看见刘眠拎着一件外衣,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这次又编了个什么故事?”
边说着,刘眠边说着,边半蹲着给他披了厚实温暖的外套。
“这次不算编故事。”
“也是,都是事实。”刘眠垂了眼睛,声音喑哑地笑了笑,“那关巡察知道我们在利用方宸和温凉吗?”
“以她的敏锐,刚才我们的只言片语,足够她找到真相了。”
“为什么不承认你的身份?”
似乎是没想到刘眠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
叶既明有一瞬的迟滞,而后,微笑着看向刘眠:“那你又为什么不敢告诉任向导真相?”
两人过于相互了解,随口就能戳穿彼此的弱点,毫无防守之力。
刘眠无奈轻笑,转了话题。
“地下工厂的秘密,还没有公之于众。要拉柴万堰下台,这件事,必须曝光于人前。”
“不急。景栩和柴万堰的注意力被总指挥部的会议牵着,无暇去查其他事。”
叶既明顿了顿,轻声道:“让温凉陪着方宸好好玩一玩吧。”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方宸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天黑了几次又亮了几次。
他勉强将眼帘掀起一道缝,模糊看见嶙峋破旧的砖墙,耳畔的心电记录仪正平稳作响,是医院的陈设,他才放下心来。
这一觉睡得疲惫,梦里无数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睡得浑身骨节酸疼,像是被人拧断了骨头重又接上一样。他勉强弯曲手指,想要撑起身体,手背忽然被一只柔软温热的手裹住。
“醒了?喊那么多声‘哥’,是在叫我吗?”
耳畔传来慵懒风流的笑意,方宸蓦地撑开眼皮,看见床侧趴了一坨懒洋洋的毛茸茸的东西,一只脑袋从那堆暖和的布料中钻了出来,双眼弯得漂亮。
“温凉...嘶...”
方宸立刻想要坐起来,浑身的伤却让他动作一僵。他的手臂曲在床头,被子滑落,露出肩背裹满的绷带来。
“刚醒就这么着急?知道了,来了来了。”
温凉抖掉了肩头的蓝色毯子,伸了个懒腰,然后掀开方宸的被子,陪他并排躺在狭窄的单人病床上。
他伸出手臂,穿过方宸的后颈,手心向下,轻轻拍了拍枕头,抬起眉眼示意让某只狐狸躺过来。
方宸盘腿坐在他旁边,手指抵按着眉头,想要重拾昏迷以前的记忆。
温凉等了半天,不见方宸来怀里,只好伸出两指,捏住方宸的手腕,稍微用力,便将他拉进怀里。
方宸被迫撞进温凉的怀抱,仿佛倒在一片柔软的云海里。他双手悬在空中,有些不知所措。
耳畔响起温某人略带鼻音的轻声哼笑,方宸松弛手臂肌肉,额头慢慢蹭着温凉的侧颈,斜靠着闭上了眼。
“别吵。”
“我看看你的伤。”
温凉挑起方宸手腕已经散落的绷带,从白色纱布的缝隙里观察手腕那道横亘着的刀伤。他用手指轻按了按,见伤口周围已经结了痂,血液回流正常,心有余悸似的,绷着叹了口气。
“我没事,不怎么疼。”
方宸闭着眼,任由温凉对他的伤口又摸又亲。他本就浑身疲惫,在温凉不怀好意的逗弄下,又染上几分头晕,心跳加速时,连嘴里也发干。
“...说了不疼,你玩够了没?”
“没有。”
温凉诚实地说。
他放下方宸的手腕,温热的气息从眉心落下,途径鼻尖,一个湿润的吻直接压了过去。
方宸被清甜的味道堵得窒息,他不得不张开双唇,在唇齿间感受着水声的碰撞。花孔雀似乎玩乐兴致很高,但气息却不怎么稳定,亲着亲着便累了,哼着笑了几声,放开了对双唇的攫取。
方宸睫毛微颤着张开,清晰地看见身旁温凉的轮廓与表情。那人唇角上扬,脸色却苍白,喘息不匀,像是刚跑完几百米。
方宸忽得脸色一变。
晕倒前的种种重新涌入脑海中,他记得,温凉浑身的血腥味道。
他不敢犹豫,直接掀开温凉的衣服,露出的依旧是肌肉匀称、皮肤凝滑的腰线。那人身上没有一丝伤疤,光滑得如同一张完美的镜面。
温凉神情微微凝滞,而后见鬼似的环着双臂抱紧赤裸的上身。
“狐狸,你确定,现在,要在这里?”
“……”
方宸紧紧抿着唇,捆着绷带的指腹轻轻划过温凉的腰腹,只稍微用了点力道,便留下一道淡淡的指印红痕。
温凉笑着躲他的挠痒痒,却反被方宸按倒在床。
平素那令人欣羡垂涎宛若初生的皮肤,此刻落在方宸眼里,就是极度的反常。
难道,这整片皮肤都是重新长出来的?!
他牢牢地盯着温凉的眼睛,声音带哑。
“伤得有多重?”
“不重,你看,都好全了。”
“是吗?”
方宸握在温凉腰侧的手稍微用了点力,娇嫩的皮肤似在轻颤,毛细血管破裂,已经紫了一块。
温凉稍微蹙眉,吃痛地低喘一声。
“太野蛮了,狐狸。”
“...这就是你还敢瞒我的下场。”
温凉刚想开口,走廊蓦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脸色一变,躲在方宸身侧,掀了被子蒙头,只露一双桃花似的眼睛,还用力眨了眨,头拼命地探了探,示意方宸替他打个掩护。
方宸还没反应过来,病房门被‘啪’地一下推开,老旧的门框险些被毁,框架在半空摇摇欲坠,半掉未掉。
一人站在门口,规整的白大褂内里一身白色军装,身份牌板板正正地挂在胸前口袋处,深邃的眉骨衬得一双眼睛不怒自威,更别提,此刻,他正怒意满睫地瞪着方宸。
“温凉呢?”
“...楚医生?”
“没空叙旧。你把温凉给我踹出来。”
“他...”
方宸刚开了个口,他搁在被窝里的手腕蓦地蹭过温凉柔软的唇角,像是那人可怜兮兮地请求。
于是方宸话到嘴边理所应当地转了个弯:“他不在。”
楚肖云脸黑了。
他指着被子里鼓出来的一个大包,瓮声瓮气地骂道:“当我瞎?那不是温凉是什么?”
“抱枕。”
方宸一个高抬左腿,把那鼓着的山丘跨了过去,他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双膝支起,气定神闲地扯着瞎话。
被子里传来一声压不住的笑,楚肖云脑门血管被气得突突跳。
“温凉,你是不是脑子有坑?!治了一半,非得卡着时间跑出来。我还以为是怎么了,结果就为了来看一眼你刚苏醒的哨兵?我告诉你,你要是想死就继续躲在这里。”
“想死,但死不了,少诱惑我。再说,我跑出来是因为你打针太疼了,以前在进化部里你就对我没好气,现在更粗暴了。”
“我是为你好!”
“不怀好意的人都这么说。”
“温凉!!”
见楚肖云的怒气是来自温凉的身体状况,方宸也不护着温凉了,单手把他从被子里拎了出来。
温凉大惊失色,双眼雾蒙蒙的,不敢置信地捂心口痛斥:“你竟然要把我送出去?”
“嗯。”
“你把抱枕丢了,睡前你玩什么?!”
方宸一口气劈叉在胸腔里,红着耳根不住咳嗽,差点憋死。几人正鸡飞狗跳,走廊上又响起一串脚步声,萧易跑在最前面,看热闹似的,垫着脚向里面瞅,一边瞅一边朝着身后招手:“龚霁,快,方宸真的醒了!”
方宸身手矫健,一个树顶捞月,掀开被子,跟温凉两人在被窝里大眼瞪小眼。
温凉:“你也进来了啊,狐狸。”
方宸:“你出去,这是我的被子。”
温凉:“你是我的哨兵,你的就是我的。”
方宸:“滚。”
温凉:“我有个问题。”
方宸:“说。”
温凉:“如果你抱着我,我裹着被子,我们就这样从窗户里跳下去逃走,生还概率有几成?”
方宸:“这是五楼。我不会飞。”
温凉:“那行吧。”
于是温凉搂住方宸的腰,顺便把被子的四脚抓牢,两人像是被蒙在了皮面大鼓里,一个誓死不出去打针、另一个绝对不出去写检讨。
楚肖云:“……”
龚霁:“……”
萧易:“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人乐得打鸣,被另外两人皱着眉头的表情噎了回去。
他清了清喉咙,在外面大喇叭似的播报:“方宸,你放心,龚霁不是来找你写检讨的,他只是想跟你聊天!老温,楚长官说了,他不给你打针了,随你去死!”
被子蓦地被揭开。
方宸靠在床头整理衣领,姿态清正,帅气难掩;温凉慵懒地靠在他肩头,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两人表情淡定,仿佛刚才那个怂到缩在被子里装鹌鹑的人不是他们。
萧易凑过去‘啧啧’两声:“我这跟着楚长官下来巡诊,第一站就又遇见你们俩了。这是什么,缘分啊!”
俩人随便地点了点头,有点敷衍。
萧易起了嘚瑟的心,凑得更近,龇着白牙嘲笑方宸:“我还真以为这世界上没你害怕的东西呢,结果啊~”
“结果什么?”方宸抬眼,表情镇定自若,“我刚睡醒,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萧易:“?”
敢情两位刚刚是在梦游?
温凉乐呵呵地附和:“对哦,这屋子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人?”
方宸:“不知道。”
温凉挥挥手:“睡觉了睡觉了,都散了啊。”
他捞着方宸的腰,刚要跟他的小哨兵同床共枕、共赴周公,就被轻轻一脚踹出了被子。
温凉:“???”
方宸眼皮都没抬:“滚去打针。”
温凉:“……”
见温凉头顶挂了两片垂头丧气的乌云,方宸的手从枕头下掏了掏,拿出一把带着温度的匕首,轻轻搁在了他的掌心。
温凉:“干嘛?”
方宸:“借你的。”
温凉:“啊?我没借啊。再说,我要你的匕首干什么?”
方宸:“...少废话。打完针以后,快点连人带匕首还回来。”
温凉长长地‘哦’了一声。
他笑得得意,漂亮的眼尾弯得飞扬,握着匕首,背着人群,用一双薄唇隐秘而郑重地吻了吻刀鞘。
他的睫毛低垂,神情缱绻,如同一树温和展颜的桃花。
“方宸,看到我了,就放心睡吧。”
方宸眉眼半阖,状似不在意,可掌下的床单已经被他悄悄抓出了褶皱,才勉强压下了心如鼓擂。
温凉来,只是为了那个承诺。
一个玩笑一样的、第一眼苏醒看到他的承诺。
楚肖云怒气冲冲地进来拎人,温凉难得配合地随他出去,萧易赶紧扶着,怕温向导直接倒在半路上。
病房里重归安静,床头传来金属划过地面的清脆声,方宸抬眼,看见龚霁拉了一张椅子,正坐在哨兵生命体征检测仪前仔细地检查着数据。
那人的眼下有乌青,手上有结了痂的伤口,袖口上蹭着灰和血,像是已经很久没休息过了。
方宸掀了被子,靠着床头,喊了他一声。
“龚霁,你歇一会儿。”
“歇不住。你们这样...我歇不住。”
龚霁的眼睛没离开过检测仪,一边凝神看电子记录,一边在本子上计算着什么,眉间的结从始至终没有展开过。
“夏旦醒了吗?柴少爷呢?”
“柴绍轩已经醒了,不过他的状态...”龚霁欲言又止,又提起夏旦,表情更加低落,“夏旦还没有苏醒。”
方宸能体会龚霁的担忧,于是要掀了被子起身去看看他们,被龚霁按了回去。
“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讨论。”
“什么?”方宸问。
龚霁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
“‘恒星计划’。”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上瘾
幽长晦暗的走廊里,方宸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跟龚霁聊完后,他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所谓的‘恒星计划’,就是指向导的合成实验?而向导本质上就是能通过自毁而引爆能量的大型核武器?
至于哨兵,其实就是使向导顺利自毁的均衡器和遥控器?
柴万堰走私铁磁体,是为了使哨兵进化,拥有更强的兵力;而按照龚霁所说,进化部的种种一切,也并非只是为了研究进化数据;‘恒星计划’,更是一场可笑的大型人体核武器合成实验。
还有大义凛然的叶既明。
那个人,怕是要走父亲的老路,秉承他的‘遗志’,制造更多的高级向导,用以争权夺利。
‘恒星计划’,是一团会碎的五彩泡沫,‘人类的未来’是言之凿凿的幌子,白塔的一切努力,只是一场筹集全部人类期待的巨大骗局。
是一场——庄家拉虔诚的无辜者入局,引诱他们赔上身家性命,倾全大陆之力堆出的——巨大赌局。
其实,手握重量级财富的少数人根本不在乎人类到底走向何方。
没有人愿意为了虚无缥缈的百年大计而倾注手中现有的筹码。
方宸缓缓吐了口气,笑容苦涩。
他越狱,本是为了查清父兄的死亡真相,想要找回自己失落的记忆。
他拼了命走到现在,手里终于握住了真相的一角。
可这血淋淋的事实,让人无比心寒。
他孺慕尊敬的父亲,其实是利欲熏心的科学家,在权力斗争里丢了性命;他深爱的温凉和大哥,实则是父亲最得意的作品。
牵连入局的三人,两人死,一人忘却前尘、生不如死——竟无一人可全身而退。
他曾无数次想要查清父亲和哥哥的死亡真相。
可现在,他忽然不想继续查下去了。
方宸慢慢地垂了眼帘,走廊里,他的脚步声越发沉重,回荡着痛苦的拖沓声。
他深涉局中,听到看到的全是半真半假;遇见的人和事错综复杂,各自有着私心和立场。
他不知道该相信谁。
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相信谁了。
甚至,他对自己的身世也已经失去了兴趣。
最多,也不过是一个被父亲遗弃的孩子,一个失败的试验品罢了。
方宸眼瞳一片冷暗,彼时的意气风发已经消融在这可悲可笑的事实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走廊尽头的一间老旧观察室。面前的门虚掩,露出一道缝,隐有光从中透出。
他安静地抬起头,光在他脸上烙下一道明亮的带状印记,映得瞳孔又深又亮,而瞳仁深处,正倒映着病房里的两人——其中一人手脚被牢牢捆住,另一人站在病床旁冷着脸调试仪器。
“呼...呼...唔!!咳...”
病床摇晃,病人剧烈挣扎,喉咙间溢出几声极力压抑的呜咽,锁在床头的手链脚链铮铮作响,垂肩的长发被汗水打湿,无力地黏在侧脸和颈边。两只细瘦手腕与金属手锁剧烈摩擦,边缘已经红得发紫,细嫩的皮肉又破了一圈。
“核心波动得太厉害了。”楚肖云愤愤地说,“你们S级向导就这点不好,动不动就炸。”
“我们...”温凉疲惫抬眼,苍白地弯了一个散漫的笑,“怎么,叶既明也经常这样?”
“病人隐私,少打听。”
“哦,这么有医德啊,没看出来。”
“你也有不少秘密在我这里,怎么,希望我是个漏嘴的葫芦,见一个说一个?”
“有吗?”
“呵,比如那些排队等着跟你配对搭档的哨兵们?多得都能排成一个连队了。”
“这个嘛。”
汗又淌下一股,晶莹流畅地滑落锁骨,温凉懒散地歪了头,用红着的眼尾去勾楚肖云的注意力。
楚肖云没好气地弯下腰,替他擦了汗。耳边,温凉喑哑含笑的声音响起。
“我说,这些事你可得替我保密。”
“怎么?”
“当然是怕我的哨兵吃醋了。”
温凉理所应当地耸肩,鄙夷地表示没有情爱滋润的楚医生不解风情。楚肖云气得鼻子有点歪,恨恨地勒紧了温凉的手腕脚腕。
温凉习以为常地闭了眼,往枕头上挪了挪。不过几秒,他的脸色蓦地又白了下去,双手握拳,痛楚重又席卷全身,骨骼框架都快要被身体里暴走的能量撑得爆裂。
仪器发出尖锐的报警声,楚肖云立刻推了一针无色液体,并用手轻轻拍打着那人汗涔涔的侧脸,试图唤回他的意识。
“温凉,温凉!!”
“嗯...”
温凉虚弱地张开唇,像是要喊谁的名字,却又顿住,随即双唇紧紧抿着,似是在压抑着本能。
“还要继续吗?”楚肖云表情凝重,“我觉得你受不了。一旦尝过绑定哨兵的电子云,就会成瘾。这种骨子里的痴迷,是类似正负场间互相吸引的一种力。靠意志力,可很难扛过去。除非...”
除非一方死去,彻底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
楚医生叹了口气:“作为医生,我还是建议你把那个拽上天的臭小子叫过来。”
一个有绑定哨兵的人,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非要靠药物压制核心波动。
闲得找事。
温凉睫毛抖了一下,随即,嘴角慢悠悠地弯起一个苍白的笑,嘴里说的,却是另一件不相干的事。
“对了。你还记得,另一个我吗?”
楚肖云念及那个残忍嗜杀的第二人格,脸色一变,忙问他为什么要忽然提起这件事。
温凉好笑地看着楚肖云,嘴里打趣。
“大惊小怪,我又不是要放他出来。”
“酒鬼从来都说自己没醉。”
楚肖云转身翻找着药柜,从里面拿出几罐高强度镇定剂,大拇指拨开针头盖,缓缓推动活塞,针头渗出液体,寒光森森。这样驾轻就熟而熟练谨慎的动作,想必是曾经被温凉的第二人格折磨得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