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生无可恋地看着门,青春期的愁绪涌上心头。
人生的主题就是失望和别离。
他伤春悲秋了一会儿,三楼又响起了脚步声,文安抬起头,郑墨阳隔着半截楼梯俯视他。
他的老父亲还是很聪明的,知道这时候敲二楼的卧室门只会适得其反。
郑墨阳在文安身边坐下,脚踩在他下一级台阶上。
文安很少跟郑墨阳单独交流,父亲虽然和蔼可亲,但他们毫无共同语言。文安绞尽脑汁,也只想出来一句“大哥这次要来二楼多久啊”,听起来不像打招呼,像找打。
郑墨阳面无愧色,似乎不觉得被迫分居有损他的男子气概。
沉默良久,文安问:“还没哄好啊?”
小儿子总是这么擅长戳人肺管,郑墨阳想了想,严肃地把手搭在文安肩上:“我去会被打出来,只能靠你了。”
文安觉得很委屈。他自己的麻烦都没处理好,还要管家长的烂摊子:“又来?”
“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让孩子出面说情很无耻,但郑墨阳没有羞耻机制。他看着文安,就像武林高手看着自己的秘密武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好吧。”文安说。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维系家庭纽带,既是责任也是义务。
郑墨阳伸出右手,文安和他握了握,然后他就盯着文安,用眼神逼问“怎么还不去”。文安被他盯得如坐针毡,只好起身去卧室拿了一张纸,卷起来,然后去了客卧。
文安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懒懒的“进来”。
他走进卧室,冯诺一裹着睡袍,趴在床上看视频,看到他进来,就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个地。
文安坐到他旁边,看见睡袍宽松的袖子下面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脸腾地红了。
经历刚才的教学过程,他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含义。
文安突然觉得分居可能另有理由。
不是吵架吵的,是上床上的。
他摇了摇头,叶庭说得对,激烈运动不可取。
“好看吧?”冯诺一把手机举起来,给文安看正在播放的视频。
雪山映照下,红砖黛瓦的小镇上人流如织,虽然白雪皑皑的山顶传来寒意,街道两边的花圃却繁花似锦。
文安不知不觉看入了迷。绘本上有很多童话小镇,可没有一个有这么漂亮。“好看。”他说。
“这是瑞士的德林格瓦,”冯诺一说,“我们去那里住过两天。”
文安点了点头,向往地看着屏幕里的世界。做完手术后,日常行走虽然没问题,但医生建议他不要长距离步行或者剧烈运动,所以文安很少出去旅游。他有很多想去的地方,都记在一本小册子上,如果有一天科技真的发达到可以坐着周游世界,那就太好了。
他突然想起近来时不时出现的腿痛,隐隐不安。
连带着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积压了很多心事。
冯诺一看着他,突然想起来:“你找我干什么?”
文安记起自己的任务,爬下床,打开手里的画纸,上面是一只淋湿的猫猫,两只爪子搭在台子上,可怜巴巴地垂下脑袋。
猫咪上方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爸爸说他错了。
第48章 北京 17岁(10)
冯诺一这次生气生得长远,猫猫求饶都没起作用,郑墨阳被门板拍在脸上,只得独自一人远渡重洋。临行前,他跟长子握手道别,差点捏碎人家的掌骨。
“就我一个人在外面,要常联系,”他说,“每周打次电话吧。”
叶庭觉得这是个威胁:下周之前再哄不好,碎的就不是掌骨了。
又要搞教育,又要忙学习,又要参加训练,现在还背上了死亡威胁,叶庭心很累。
文安和他感同身受。
玫瑰最近越来越没有精神了。以前每逢阴雨天,它会爬到石头上活动身体,现在一天到晚窝在缸底,哲学地望着外面的世界。
文安忧心忡忡,趴在桌子上,看着自己美丽的节肢宠物,听到叶庭在门口叫他。
“能过来看我训练吗?”叶庭问他。
文安竖起耳朵,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回头看。叶庭从来没有邀请他看自己打篮球,都是他死乞白赖要去的。“为什么?”他感觉心跳加速。
“我答应帮朋友一个忙,”叶庭说,“他暗恋我们班一个女生,想请她过来看我们训练,我替他问了那个女生,她说行,又问你会不会过来,她想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样了。”
文安猛地回过头,怒气冲冲地盯着叶庭。
叶庭已经熟悉这种表情了:“你又要踹我了是不是?”
文安开始磨牙,他的犬齿最近快磨平了。
叶庭固守在门口,防备文安突然袭击:“不想去就算了……”
“我去。”文安迅速回答。这完全是下意识反应,叶庭在邀请他共度时光,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可能拒绝。
叶庭留心看他的脸色,好像也没生气,踌躇了一会儿,把门关上了。
文安觉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四处搜寻可以撒气的东西。玻璃杯不行,摔碎了太危险,撕纸太浪费,摔门动静太大,到时候冯诺一会从隔壁探出脑袋来问。最后他只能拉开一个抽屉,再狠狠地推回去。
一点用都没有。
文安带着满肚子的愤懑,来到了体育场。一进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火气窜得更厉害了。
叶庭抬头望向通风口,门口卖运动饮料的店员一边扇风一边解释:“空调系统出故障了。”
体育场馆七月份出故障,这是要命啊。
文安满怀希望地看着叶庭:“你们教练会不会因为这个取消啊?”
叶庭无情地断了他的念想:“这点热度不够,火灾才行。”
文安叹了口气,一边用素描簿扇风,一边跟着叶庭走到二楼篮球馆。边雅晴已经到了,虽然穿着清凉的超短裙,整个人也是汗流浃背的。这样都坚持赴约,可见她对文安有多么执着。
文安出现的那一刻,边雅晴低气压的脸色转晴了。她朝叶庭挥了挥手,看着文安,语气里充满赞叹:“跟小时候一样,好可爱!”然后她又说文安像哪个二次元人物,充满了对文安不参加漫展的遗憾。
对边雅晴的热情欢迎,文安只是不好意思地微笑。边雅晴在“不熟”的范畴里,对于这部分人,他很少说话。
“跟我一起坐好不好?”边雅晴问。
文安看了一眼叶庭,这人只是单纯看着他,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文安磨着牙,扇风的速度越来越快。
边雅晴看文安没有反应,以为他没听明白,又放慢语速问了一遍。
文安叹了口气,既然都出来帮忙了,那就帮到底。万一他不在,边雅晴被热跑了呢。
他点点头,边雅晴就带着他往里走,她脸上十分平静,只有不停晃动的手暴露出内心的澎湃。
他们在前排靠边的地方坐下,这里离走廊的门很近,有点凉风,能略微缓解七月的酷暑。球场上的队员就可怜了,训练还没开始,一个个已经满头大汗。
文安扭头看了看,观众席上还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女生,不知道是不是球员们的对象。
球场上最高的男生抬头看了看观众席,忽然伸手拍了拍叶庭的背,神色激动地道谢,然后不动声色地捋了把头发,拍了下球,等球弹起时,用手指轻松地接住,让球在指尖旋转起来。
这种显摆式的求偶行为幼稚可笑,但边雅晴还真注意到了,虽然关注的重点完全不对。文安听见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这人进教室不会磕到门框吗?”
不过,对战一开始,程蒙恩的策略还是奏效了。即使不懂篮球规则,竞技运动的魅力还是难以抵挡的。文安能看出来,边雅晴的目光确实跟着程蒙恩跑。程蒙恩试图漫不经心、实则无比刻意地往观众席瞟,然后扣篮扣的——按教练的说法——像是要把篮筐五马分尸。
中场休息时,队员们看上去像被洪水泡了三天的灾民,拿起矿泉水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叶庭抬头看着文安,用口型问他热不热,文安摇摇头。程蒙恩瞥了眼手机,忽然皱起眉头,走出了篮球馆。
场上停战了,文安觉得有必要出去透透风。他走出场馆,往楼梯口走,那儿阴凉一些。
还没走到底,他就听到了一个愤怒的声音:“现在不行!不是说好了吗?今天下午我不带他!”
文安顿住了脚步,偷听别人打电话不好,他倒退了几步。
不成想,他是走远了,角落里那人的声音变大了:“这个暑假一直是我在照顾他,就一个下午,你都不能让我歇会儿吗?”
文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听出这是程蒙恩的声音了。
“我知道你工作忙!”程蒙恩说,“我打比赛你不能来,家长会也不能来,能不忙吗?我知道工作不容易,但你每次一有事,马上就把他塞给我,你不觉得过分吗?”
然后,似乎是对面的人说了些什么,程蒙恩的情绪更激动了:“你说了多少回最后一次了!”
过了一会儿,墙角沉默了下来。
然后,他说了一句:“要是程启元这么吼你,你肯定不会生气。”
文安默默地从走廊撤出来,等了一会儿,没有看到程蒙恩出来。
那应该就是从楼梯那里下去了。
文安顺着楼梯走到一楼,脑子里想着别人的家庭秘辛。他买了两瓶冰镇汽水,回到篮球馆,递给边雅晴一瓶。他不能喝冰水,但握在手里降温很舒服。
边雅晴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把瓶身在脸上滚来滚去,发出惬意的喟叹。
然后,文安看到门口出现一个差点撞到门框的人影。
程蒙恩回来了,手里还牵着程启元。看样子,兄弟俩的妈妈应该是先斩后奏,把程启元送到了体育馆门口,再打电话让程蒙恩出来接,否则不会过来得这么快。
程启元额头上滚着豆大的汗珠,刚一进来,就皱起眉,大声地喊了一句:“好热!”
“我知道,”程蒙恩说,“我们五点十分就可以走了。”
程启元盯着他,重复了一遍:“好热!”
“我知道,”程蒙恩也重复了一遍,“先忍一忍。”
程启元举起手臂,开始用力地挥舞:“好热!”
文安看着他们僵持不下,把手里的冰镇饮料递了过来。程蒙恩盯着饮料,好像不知道它是从哪个异次元出来的。
程启元看到了文安,突然把目光从自己的哥哥身上撕下来,转移到他身上,盯着他的胸口说:“画画的人。”
文安拿着饮料的手悬在空中,有点酸。程蒙恩接了过来,递给自己的弟弟。
他向文安道谢,程启元拿着饮料,自动坐在了文安的后面。
程蒙恩犹豫起来,看了眼边雅晴,对弟弟说:“你去对面的空位坐吧,那里人少,还有风。”
程启元猛烈摇头,文安算是熟脸,在陌生的环境里,他需要一个熟悉的锚点。
边雅晴疑惑地看着程蒙恩:“这里的位子怎么了?”
女神第一次跟自己说话,程蒙恩的脑子断电了,半天没说出句完整的话:“他……就是……可能……待会儿……有点吵……”
边雅晴回头看了看程启元,他坐下之后就戴上耳机,沉默了下来,显得很安静。
“没事啊,”边雅晴说,“他想坐就让他坐那吧,训练不是马上要开始了吗?”
程蒙恩仍然迟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但教练已经在盯着他了,而且强行让程启元挪位置,可能会让他进入应激状态。尖叫就算了,程启元打起人来是无差别攻击。
程蒙恩一步三回头地走回篮球场,心里惴惴不安。
他有种风暴将至的预感,可惜,这预感十分准确。
训练只开始了十分钟,就骤然中断。
因为在叶庭从另一个队友手里截住球,传给程蒙恩的时候,程启元突然拔掉耳机,站了起来,又大声说了一遍“好热”。
然后,他猛地脱掉了自己的上衣,扔在了地上。
这其实没什么,但接下来,他把裤子也脱掉了,在观众席上走来走去。
观众席上的女生全部朝这里看了过来,皱起眉头,开始窃窃私语。
程启元似乎觉得说话声很烦人,用手捂住了耳朵,开始尖叫。他就这么低着头站在那里,对周围的目光浑然不觉。
女生们转过脸,一边议论着,一边走到了篮球馆另一边。
边雅晴站了起来。她是离程启元最近的人,脱下来的衣服甚至就丢在她身后。
程蒙恩终于赶了过来,拿起衣服,一面遮住自己的弟弟,一面不住地向边雅晴道歉。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这个两米多的巨人莫名矮了下来,声音极度恐慌。
边雅晴没说什么,和其他女生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篮球馆。
程蒙恩没有看她,光是劝程启元穿上衣服,就需要用上他全部的心力了。
在场的其他人眼里,这真是一场痛苦又漫长的拉锯。
“我是不是说过?”程蒙恩说,“在家里可以脱衣服,在外面不可以。在男生面前可以光着身子,在女生面前不可以。我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还这样!”
这话文安很熟悉,他有很多自闭症、脑发育滞后或者语言障碍的同学,其他小孩听一遍就懂的事,他们可能需要永无止境地重复。
别人看电视的时候,不要挡在前面。
上厕所之后要冲马桶。
撞到别人之后,要说对不起。
你没法跟他们说“你怎么这么笨”“你怎么还是学不会”“你怎么不考虑一下我的心情”。他们就是做不到,他们的思维处于另外一个世界,他们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当世界的规则和脑内的规则产生冲突时,他们选择的表达方式,往往是破坏,或者尖叫。
比如现在。
程启元双拳紧握,甩开哥哥搭在身上的手,挥拳打过去。
一边打一边尖叫,叫声尖锐又凄厉,像垂死动物的哀鸣。
球场上的人都捂住了耳朵,面面相觑。
程蒙恩看着自己的队友,看着那些奔逃而去的女生,想着自己中断的训练,想着这件事会以多快的速度传遍全年级,想着开学时同学朋友的眼神。
还有喜欢的女生临走时的背影。
然后,文安听见虚空中的某根弦断了。
程蒙恩拽住弟弟的手,摁在座位上,用力把衣服往他身上套。程启元一边尖叫一边挣扎,他的指甲陷进了程蒙恩的胳膊里,程蒙恩毫无反应。
套上衣服之后,程蒙恩拧着弟弟的胳膊,把他拖出了篮球馆。
尖叫还没有停止。
文安站在原地,双手紧张地纠结在一起。站了一会儿,他担忧地望着叶庭:“去看看吧,出事了怎么办?”
叶庭还没回答,他就跟了上去。
尖叫声很好找,文安很快就在楼梯间看到了两兄弟。
所幸,程蒙恩还没有失去理智,只是在朝弟弟大吼。
“别叫了!”程蒙恩使劲摇晃着程启元,“我每天都在家看着你。队里聚餐,我不能去,同学出去玩,我不能去,过生日,我都不敢让别人到家里来。我没有朋友,没有假期,没有人关心,我都没有叫,你叫什么?”
文安知道这番话毫无用处,程启元不会理解的。
“你需要照顾,我就不需要吗?你凭什么毁了我的生活?!”
他们就这样在楼梯间里互相发泄,一个尖叫,一个怒吼,直到精疲力尽。
叶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把手放在他肩上:“走吧。”
回家的路上,文安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尖叫声。
晚上,方夜照常来给他上课,他对她说起了体育馆发生的事。
方夜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姐姐。”
文安以前从未听她说起过家人的事,好奇地用手托着下巴。
“她比我大两岁,没有耳聋,很健康,”方夜说,“小时候,家里还没钱给我装人工耳蜗,助听器也不好,很长时间里,都是她在照顾我。每天早晨,等闹铃把她吵醒之后,她就过来把我推醒。晚上,爸妈要是晚回来,她就给我煮面吃。有天她去超市忘了带钥匙,回来的时候狠狠敲了半天门,没人开。大冬天在门外面冻了半个多小时。等我终于想起她,她已经冻僵了。我一打开门,她就把面条砸在了我脸上。”
文安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件事,所以选择了保持沉默。
“我爸妈是天下最好的父母,爱我,鼓励我,对我无限包容,”方夜说,“每次我让爸妈陪我看书,教我做作业,他们都会答应我。但是,轮到她的时候,他们就会说,上班太累了,需要休息。这是真的,他们忙了一天,剩下的精力只够陪我,我比普通孩子需要更多耐心和时间。而且,他们在我的学习上花了更多钱,如果只能让一个孩子去补习班,就会让我去。他们怕我没有好学历,没法在社会上生存下来。我的成绩比姐姐好很多,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长大之后,我才意识到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姐姐会冲我发火,会摔门,会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方夜说,“长大之后,我们才能坐下来,好好谈论这件事。在我小的时候,我是弱者,她是强者,强者是很难向弱者讨回公道的。”
程蒙恩和他弟弟也会有这一天吗?等到二十岁、三十岁,程启元会明白普通人的心思、普通人的情感,能足够成熟地坐下来,和哥哥顺畅地交流吗?
也许不会,也许他们永远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遵循不同的规则。
他一直想到了下课。方夜跟他道别,他只神游天外地点了点头。
在文安上课的同时,叶庭敲响了二楼客卧的门。
冯诺一不情不愿地下床,打开门,发现是需要仰视的大儿子。
“怎么了?”冯诺一用力提拉垂落的眼皮。
“想跟你聊聊。”
冯诺一把身子靠在门边,跟着门往旁边转了四十五度,请他进去。“什么事?”
“哦,有件事得先说……”叶庭拿出了卷成筒的纸,展开,上面是一只满脸期待的狗狗,脑袋上顶着四个大字:
还·生·气·吗
冯诺一一把夺过纸,愤愤地扔在床上:“还搞起车轮战了?”
“别生气了……”叶庭劝和的功力远没有文安强,他接到的任务就是把画带上来,剩下的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他说回来之后找我练拳击,我觉得他想对我实施暴力……”
“他敢!”冯诺一瞪着他,“你给我打回去!照脑袋打,给他脑壳里打进一点人性!”
“这也太狠……”
“算了算了,”冯诺一摆了摆手,“别跟我提他,你不是要跟我聊聊吗?不聊就回去睡觉。”
“要聊,”叶庭赶紧说,“文安最近不太对劲。”
冯诺一清醒了,表情严肃起来:“详细说说。”
于是叶庭把前因后果掰开揉碎,讲了十几分钟,具体到文安发火的每一个动作和细节。
听完之后,冯诺一沉默地看着他,叶庭从这目光里读出了深深的疑惑。
“你真看不出来?”冯诺一看上去难以置信。
“什么?”叶庭问,“看出来什么?”
冯诺一眼睛里是浓浓的失望——“我怎么是这个家里唯一的聪明人”——然后摇了摇头:“如果文安不说,那我不能告诉你。”
叶庭平生第一次想跟冯诺一急眼:“为什么?”
冯诺一拍了拍他的肩,用过来人的语气感叹:“青春啊。”
然后他让叶庭站了起来,推着他走出门,然后砰一声把门关上。
在门板摔到脸之前,叶庭隐约听见对面骂了一句脏话。这太稀奇了,他从来没见冯诺一骂过人。
这句话是:“呸,死理工直男。”
第50章 北京 17岁(12)
九月的天空清澈明亮。阳光透过薄云层洒下来,给银杏镀上了金色。人工池塘边的杨槐摇曳着,向人们展示它的舒适和惬意。在缤纷的色彩里,冯诺一终于消气了。
消气的方法说难不难,郑墨阳只是挂着两个黑眼圈回来,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说没有他自己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然后冯诺一就心软了。
在文安看来,他狡猾的父亲就是故意熬了几个大夜,没刮胡子而已。大哥这么聪明的人,每次都吃这种连他也能看穿的苦肉计,属实难以理解。
冯诺一拍了拍他的肩,感慨道:“在别人的恋爱里,谁都是智者。”
文安眨了眨眼,万分不解地看着冯诺一拎着行李箱,从二楼搬出去,飞往美国。
就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周,新学年开始了。
文安走进特殊学校的大门,冒着热气的风从他手中穿过,吹鼓了他的衬衫。越过盲人手杖的丛林,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程启元。
他身旁站着的应该是他妈妈,她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干练,但眉间有粉底掩盖不住的沧桑感,好像临海那些风吹日晒的岩石,印刻着每一丝岁月的痕迹。
她低头看着小儿子,重复跟他解释这是哪里,为什么他每周要在这里待上五天,每天九个小时。程启元脸上带着明显的烦躁,恼怒地看着周围。
老师也赶过来,面带微笑地跟他打招呼。这个开学仪式可能要持续好久,文安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
直到第二节课上课,老师才带着程启元走进教室。
文安所在的特殊教育学校不按年纪分班,按心智,十八岁和十岁孩子的智力发育也许没多大差别。他们不考试,不学理化生,课程的主要目的是适应社会生活,而不是培智。上午第一节是生活数学,第二节是生活语文。程启元走进了文安的语文课教室,说明他的文学水平和文安差不多。
这节语文课的内容是:用句子描述你喜欢的东西。
这就是特校语文课的目的,不需要写出优美的文章,动人的词句,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需要就够了。
文安扒拉着作业纸,老师走了过来,把他的暑假记录本递给他:“你写了很多日常的小事,可以试试把写出来的句子串在一起,加个开头和结尾,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了。”
文安用笔敲着脸颊,盯着黑板上的要求看了一会儿,还真有了灵感。
他想了想,在标题栏写下:你喜不喜欢。
你喜不喜欢
早上醒来,
想着今天是星期一,
还是星期二,
突然意识到,
今天是周末!
你喜不喜欢
深夜中,
躲在被窝里,
听狂风卷过屋顶,
暴雨敲击玻璃。
你喜不喜欢
把橘子含在嘴巴里,
然后一下子,
用舌头把它压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