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期假设—— byLlosa

作者:Llosa  录入:10-13

你喜不喜欢
穿着袜子,
在光滑的地板上,
滑来滑去。
你喜不喜欢
站在旁边,
看工人修理电视机,
或是洗衣机。
你喜不喜欢
把苹果皮,
削成很长的一条,
不断卷开的luo旋。
你喜不喜欢
踩过厚厚的落叶,
pi pi 啪啪的声响。
你喜不喜欢
在喝饮料的时候,
用吸管,
吹很长时间的泡泡。
你喜不喜欢
在有水汽的玻璃上,
你喜不喜欢
用舌头舔饼干上的糖粒,
把脚埋在沙子里,
突然找到丢了很久的玩具,
吃烤盘上融化的芝士,
走在人行道边沿?
文安放下笔,看着写完的句子,为今天的进展而震惊。对着作业纸琢磨了一会儿,他在后面写下结束语:
你喜不喜欢
别人问你,
喜欢什么?
文安写完之后,语文老师走过来,看了看他爬了三页纸的文章,大加赞赏。
老师把这篇作文当众朗读了一遍,还加了很多评语,大致意思是:这些稍纵即逝的快乐,点点滴滴的瞬间,构成了我们的生活,连缀起生命的初始。说出自己喜欢的事物,就是写一部自传,画一幅自画像,就是我们认识自己的过程。正是我们的喜好,构筑了我们的人格。
文安云里雾里,他每次写点东西,大人都会上升到难以理解的高度。他不确定这是自己写得好,还是大人们在想方设法地鼓励他。
不过,有那么多人喜欢他写的东西,他还是很高兴。
而程启元坐在文安前面,全程一字未动,只低头看着自己的书包。
来了新环境,他还处于戒备状态。
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喜欢的东西。
课间休息,文安去了趟卫生间,出来看到程启元站在门口,神情凝重地盯着洗手池。
文安很熟悉这种神情,有些同学对卫生情况特别执着。如果卫生间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他们宁可不上。
程启元似乎已经憋了很久了,文安看到他的裤子上洇出几滴水渍,而且深色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
文安在原地摇摆了一会儿,鼓起勇气,上前小心地拍了拍程启元的胳膊,程启元转过身来看着他。
“跟我来。”文安说。
他转身走向旁边的一栋三层小楼,楼身被漆成了白色,走廊上寂静无声。这是行政楼,人少,容易保持干净。不像他们所在的教学楼,隔壁是盲人班,你很难要求新来的孩子保持厕所清洁。
程启元进厕所看了一圈,似乎很满意,文安退了出来,在门口等他。
文安低头看了两分钟地,洗手池的水声也响了两分钟,文安差点以为程启元要把全北京的供水都用完。
程启元出来后,他们隔着半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回到了教学楼。九月的阳光洒下来,在地上拖出一长一短两个阴影。文安忽然想起了六年前,他见到叶庭的那一天。
他悄悄地回头看了眼程启元,对方正四处扫视,看着校园里“禁止践踏草坪”“禁止吸烟”的标牌,大声读了出来。
只有在这里,你读出看到的每一个标签,每一张海报,不会令人侧目。
下一节是绘画手工课,老师把课桌排成几个大正方形,把彩笔和纸发下来,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教他们画火车。文安是这门课的高材生,老师允许他自由创作。所以其他孩子在画火车头的时候,文安咬着笔沉思。
程启元坐在他旁边,似乎对画火车兴趣缺缺,眼睛一直盯着文安的手。文安察觉到了这种目光,不好意思地松开嘴,把笔从牙齿中拯救出来。
出人意料的是,程启元主动跟他说话了:“你要画什么?”
文安低头看着雪白的纸,摇了摇头:“不知道。”然后他想了想,问对方,“你有什么想画的,告诉我,我给你画。”
程启元沉思起来。自闭症患者有一个多彩的脑内世界,虽然程启元一言不发,但脑子里可能转动着万花筒一样的图案,里面有蒸汽机车、草原雪景,原始森林,每一块碎片都光怪陆离。
然后程启元说:“哥哥。”
文安愣了愣,怕自己没理解,又问了一遍:“什么?”
程启元指着空白的画纸:“我想画哥哥。”
文安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提起笔,在纸上勾勒轮廓。程蒙恩不在对面,要画准确有点难。他搜索着那寥寥数面的回忆,画出一张阳光干净的脸。
程启元全程一直看着他,时不时抬起手,指着画中的人说:“这里,眼角没有那么细。”
文安瞅了瞅他,拿出橡皮擦掉重画。
客户的要求很多,一会儿说鼻子不够高,一会儿说下巴线条不对,一会儿又说耳朵靠下了。文安画得焦头烂额,在心里痛骂自己乱揽活。
终于,在班会课上课铃响时,文安交出了一个客户满意的初稿。他长舒一口气,趴在桌面上活动右手,看到班主任走了进来。
啊,又到了新学年的做梦时刻。
班主任让他们思考自己的梦想,找到自己的特长和兴趣,探索人生的方向。每学年开始,他都会进行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讲:“人生是一条漫长的路,重要的是确定你想去的远方在哪个方向,然后下定决心。只要这样,你就能跨越障碍,到达终点,取得成就。”
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远方杳无踪迹,决心所剩无几,成就无处可循,只有障碍一直都在。
他们没有学历,语言沟通困难,性格就更不用说了,会让大多数人避之不及。
文安不会因为新信息的过载而尖叫,但身体状况做不了体力工作,语言能力做不了文书工作,还社恐。他会画画,但也没好到可以在卷生卷死的画手圈扬名立万的程度,至少美术学院的教授看到他的画,重点放在他“身残志坚”上,而不是“天赋异禀”上。
多少才华出众的画家都湮没无闻了,哪里轮得到他这种自娱自乐的外行。
文安在桌上一下一下按着笔。
远方、决心、障碍、成就。
远方到底是什么?
“是你感动的瞬间,”老师说,“情绪是不会骗人的,能在一瞬间触碰到你内心的东西,就是属于你的远方。”
北京的天气瞬息万变,上午万里无云,等到下午,却突然下起了暴雨。
晨曦班的学生们正在音乐课上听巴赫,外面忽然狂风大作,沙尘蔽日,阴沉得如同银翼杀手中的世界末日。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声音盖过了勃兰登堡协奏曲。
文安看了看时钟,距离放学还有十五分钟。
电闪雷鸣的吸引力大过古典乐,大大小小的孩子扭过头来,瞪大眼睛望着窗外。老师一脸忧虑地看着玻璃上滑落的水珠,大概是没有带伞。
下课铃很快响了,但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孩子们挤在教学楼一楼的走廊上,等着父母下班来接。几朵蘑菇一样鲜艳的伞盖从雨中飘过来,接走了几个孩子。不过从父母们湿透的肩膀来看,打伞的用处微乎其微。
老师知道文安是每天自己坐公交回去的,就问他:“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文安摇了摇头:“不用。”
老师又看了看暴雨:“你就在这等着?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会小。”
文安仍然摇了摇头:“不用。”
他往前走到屋檐边上,雨珠汇成帘子,滴滴答答地落下。他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雨水,然后头顶突然洒落下一片阴影。
叶庭举着伞站在他面前,一半伞盖遮在他顶上。叶庭站在下面一级台阶上,他们难得可以平视彼此。
“看到下雨,着急了吗?”叶庭问他。
“没有,”文安看着他,酒窝笑得很深:“我知道你会来。”

暴雨仍未停歇,但伞下的世界干燥而温暖。
文安怕叶庭淋到,往他跟前凑近了点,明知故问:“你们不是还没放学吗?”
叶庭耸了耸肩:“接下来是自习课,没关系。”
“自习课就不算逃课吗?”
“那怎么办?”叶庭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我记得你没有带伞。”
叶庭搂得很紧,文安能感受到他身上肌肉传来的热度,带有青春勃发的力量感。
这已经不是叶庭第一次为他逃课了。四年前,他第一次去特校,因为陌生的环境恐慌不已,叶庭就翘课过来陪他。冯诺一被叫去开了好几次会,开始还想干预,但耳根子太软,文安一耷拉脑袋就放弃了。
雨滴从侧面扫进来,打湿了叶庭放在文安肩上的手。
“走吧。”叶庭说。
文安转过头去,看到程启元还站在楼梯口,望着外面的大雨,手里攥着文安给他的那幅画。孩子们一个一个被接走,他沉默地看着墙角,隔着玻璃盯着办公室的时钟。
指针一点一点移动,好像是在一点点拧紧他大脑的发条,烦躁愈发明显。
文安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迈不动腿。老师觉察到了他的目光,解释说:“他妈妈刚刚打电话来,说今天有事,等会儿他哥哥会来接他。”
叶庭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出校门的时候,看到他哥哥了,他在校门口跟一个男人吵架。”
老师困惑地皱起眉毛:“吵架?”
“可能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
老师叹了口气:“那可就糟糕了。”
一旦约好了时间,就相当于在程启元脑子里设定了倒计时炸弹。如果不及时赶到,时间归零,后果是毁灭性的。
果然,时针一到五,程蒙恩忽然挥起了手臂,生气地大声叫喊:“五点了!”
老师赶了过去,向他解释哥哥迟到的原因。程蒙恩大喊:“那他什么时候来?”
老师顿住了。她知道不能说“过一会儿”“马上”这种模糊的时间词,程启元不接受,他需要有一个明确的锚点,让脑内翻腾的信息海洋平静下来。
但她不能随便给出精确的时间点,要是程蒙恩没到,就更麻烦了。
老师还在斟酌用词,远处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急促、迅猛,时不时踩到水洼里,响起水花四溅的声音。
程蒙恩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他站在走廊下面,伞还没收起来,喘得像锅炉的风箱。
程启元立刻跑了过去,大声说:“五点五分了!”
“我知道……”程蒙恩长吸一口气,“我……”
“五点你没到!”程启元挥舞起手臂。
程蒙恩站直身子,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经年日久的无奈:“你就不能等一会儿吗?”
他说完立刻意识到失言,“一会儿”这个词惹恼了程启元,程蒙恩在他尖叫之前,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文安抬头看向阴霾的天空,雨点还在永无休止地下落。
四个人一起走向校门口,叶庭问程蒙恩怎么回去。“如果顺路的话,可以拼车。”
程蒙恩刚要开口,突然蹙起眉,看向远处驶来的一辆灰色奥迪。那辆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男人打着伞下车,在雨中跑到他们面前,拍了拍肩上的水珠,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我送你回去吧,这么大雨。”男人对程蒙恩说。
“我说过不用了,”程蒙恩说,“以后别到学校找我。”
他推着程启元,想从男人身边绕过去,但程启元没有动,直勾勾地看着男人,大声叫了一句“爸爸!”。
男人恍若未闻,仿佛程启元在他眼里只是透明的雨丝,粘在人身上潮湿又麻烦。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在程蒙恩身上,伸手拦住他:“别这样,爸这些年过得也挺难的。”
程蒙恩扫了一眼他额头上的皱纹:“关我什么事。”
叶庭和文安察觉到这是别人的家事,走远了一些。但两大一小的身影纠缠着,还在他们视线范围内。
“我自己的儿子,看一眼都不行吗?”男人的手颤抖着,伞上的水珠甩出来,溅在了程启元身上,“这么多年,你们的抚养费我一个月都没断过!”
这句话把程蒙恩点着了:“钱?你觉得每个月花点钱就万事大吉了?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妈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
程启元还在旁边喊:“爸爸!”但没有人理会他。
“那还不是因为他!”男人指着程启元说,“本来我们一家人好好的,就因为他,整个家都毁了!”
程蒙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把责任推到孩子身上?他不是你要生的吗?你生了就可以不管吗?”
“谁说我没管?”男人的音量不自觉地增大,“我供他吃供他喝,哪点对不起他?都是你妈惯的!什么心理咨询、多感官训练、语言教程,花了多少钱?有一点用吗?他根本治不好,你妈还非要给他报什么班,搞什么专业辅导,这不是往水里扔钱吗?”
程启元又叫了一声:“爸爸!”
程蒙恩说:“他没病,只是他理解世界的方式不一样。”
男人嗤之以鼻:“这话都是那些老师为了赚钱哄你的,他就是有病。”
男人一直不理程启元,程启元的不满转化为肢体冲动,开始尖叫,握紧拳头冲上来,使劲往男人身上砸,男人一把推开他,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别叫了!”
然后。然后在场所有人看到了。
怒火原来是可以有实质的。
在体育馆那天,程蒙恩根本没有发火。生气的程蒙恩不是那样的,盛怒之下的他不会大吼大叫,是阴沉的、恐怖的,随着步伐逼近,手上每一个关节都嘎吱作响。
他把伞塞到程启元的手里,照着男人的脸上揍了一拳,男人被儿子打得踉跄两步,单手撑在了车顶盖上。暴雨倾泻而下,很快把他从上到下淋透了。
程蒙恩看着他:“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打他?”
男人狼狈不堪,但没有反击,只是直起身,看着尖叫的程启元。“你跟你妈脾气太好了,”男人说,“他就是欠揍。”
“你再敢动他试试,”程蒙恩攥紧拳头,“你才养了他几年?你他妈知道什么!”
男人叹了口气,也没管身上湿透的西装,伸手搭在程蒙恩肩上:“我知道,我理解,你这么多年很辛苦,爸以后会补偿你的。”
程蒙恩冷笑:“你的良心来的太晚了点吧。”
“之前是爸不好,但爸也是没办法,没钱没房子,不好意思回来找你,”男人的语气很诚恳,“现在不一样了,爸熬出来了。你不是想打职业篮球吗?爸支持你,你要参加什么训练营,请什么营养师,爸给你出钱。你马上就十八岁了,也没什么监护权不监护权了,从你妈那搬出来,跟爸一起住吧。”
程蒙恩没有回应。
但也没有拒绝。
肉眼可见地,他周身的怒火一点点下落。
雨水从四面八方灌下来,在水潭里激起涟漪。
他犹豫了。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的程启元,程启元的信息过载结束,已经停止了尖叫,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毫无波动,似乎他的选择与自己无关。
自闭症患者很难感受到他人的情绪,程蒙恩的痛苦,程蒙恩的纠结,甚至程蒙恩的爱,程启元也许根本不明白。
“别管他了,”男人指着后面的程启元说,“你还要被他拖累到什么时候?你是他哥,又不是他妈。”
好像程启元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是母亲擅自留下的一个累赘。
“跟爸走吧,”男人说,“我已经把卧室都给你收拾好了,只要你愿意来……”
程蒙恩转过身,用这个动作打断了男人的话。
“别来掺和我们家的事,”程蒙恩说,“滚。”
文安远远地看到男人的脸色由红转白,看上去像是要爆发了,但他攥紧了拳头,又逐渐平息下来。他捡起丢在地上的伞,抖了抖水收好,坐回了车里。临走前,他从车门上方看了程蒙恩一眼,说:“没事,你再想想。”
车子开走了,溅起了一路泥水。
程启元举着伞,走到程蒙恩身边。他和程蒙恩身高差的太多,要直直地举起手臂,才能把伞举到哥哥头顶。
雨吹进了伞下的空间,程启元的半边肩膀全湿了。
程蒙恩低头看着他,他朝程蒙恩伸出手,手上有张折起来的纸。
程蒙恩接过来,展开,纸上是一幅画。
画上是自己的肖像,一半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人脸也有些模糊不清。
程蒙恩看着自己的弟弟,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他没道谢,没夸奖,没对这个举动作出任何反应。他只是把画随意地塞进口袋,从弟弟手里接过了伞,远远地看向还没走的两个人。
文安在旁边目睹了整出家庭伦理剧,此刻尴尬又彷徨,恨不得变成路边的消防栓,让自己的存在自然合理一些。
叶庭沉默良久,还是走向兄弟俩,问了一句:“要拼车吗?”
他们还是拼车回了家,文安把自己的餐巾纸拿出来,让兄弟俩擦干了头发上的水。程蒙恩跟他道谢,但眼神飘忽,好像心思远远地飘着,停在什么事上。
他们比文安和叶庭住得远,等到了小区门口,文安和叶庭先下了车。
晚上,文安跟方夜谈起这件事。
“我觉得,”文安说,“他是想走的。”
方夜凝视着前方,久久不语。
“我问过我姐姐一个问题,”她说,“我问她,是不是更愿意要一个健康的、正常的妹妹。”
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残忍。“她怎么说?”
“她说,当然了,”方夜说,“没有丝毫犹豫。”
这句话挺伤人的,但方夜看上去并不介意。
又或许,她介意过,只是现在释怀了。
然后方夜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太巧了,我今天刚好带了这本书。这是绘本,我觉得正适合你读。作者的女儿是脑瘫,他画了这本书,记录自己的心路历程。”
文安看着书,书上凸起的标题触目惊心。
“再翻过来。”方夜又说。
文安又把书翻到背面。
“我姐姐说过同样的话,”方夜说,“在她说完‘当然了’之后。”
文安突然感觉脑中云开雾散。
原来是这样。
原来人的感情,人的心思,可以用这么简单的语句表达。
语言的力量果然强大。
他握住那本书,问方夜:“可以给我吗?我想把它送给另一个人。”
“当然可以,”方夜问,“你要给谁?”
文安低头,把下巴靠在绘本的硬壳书套上:“跟这个世界挣扎的人。”

秋高气爽,天气渐凉,叶庭的生日近在眼前。
冯诺一比寿星本人还热情,要在家里搞个“大庆典”。最近一家人语音聊天,十次有九次在说这个话题。冯诺一说要从国外飞回来,操办这次生日宴会。
“不用那么费事,”叶庭说,“就是个生日,从国外回来还要倒时差,劳民伤财。”
冯诺一对反对意见充耳不闻,还让叶庭把同学朋友也请过来,叶庭残忍地指出,他是个高二学生,同学放假不是在补课,就是在做题刷卷子,谁会来参加他的生日宴会?
“你请请试试嘛,”冯诺一说,“过来玩两个小时又不会怎么样。少这两个小时,高考也不会落榜的。”
文安在旁边“呸”了几声,驱逐冯诺一口不择言带来的厄运。
家长们不在,少年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叶庭写代码、研究课题,文安画画、写小故事。
偶尔目睹同学的家庭风波。
校门口纠纷事件之后,文安担心程启元受到心灵创伤,可周一上学,程启元与往常别无二致,仿佛那出家庭闹剧是掷向深潭的石子,短暂波澜之后平静如新。
文安想,可能是情绪的感知障碍救了他,让他处于风暴眼中也安之若素。因为不懂得,不理解,哪怕周围的世界灰飞烟灭,他都能在废墟中穿行。
文安唏嘘了一阵,又是难过又是庆幸。
周一有文安最喜欢的绘画手工课。这节课的任务是折纸,老师发了一叠厚厚的彩纸下来,说今天的任务很有挑战性。
折绣球花。
之前都是小箱子、千纸鹤、星星这类简单的玩意儿,绣球花是个大工程,步骤繁琐,要细心更要耐心——这个班上很少有人具备的品质。
但成品真漂亮。
孩子们看着老师手里色彩缤纷的绣球花,热情高涨。
连一向不配合的程启元,都紧锣密鼓地投入了折纸活动。可惜他在手工活上没天赋,总是折错,废了一张又一张纸。中途还站起来,尖叫了整整两分钟。
文安在他旁边捂住耳朵,等叫声过去,看着他又坐下,继续折纸。
下课后,班主任叫住了文安和程启元,让他们去办公室拿家校联系簿。这东西在普通学校,只有小学生会用,特校一直用到毕业。文安不用看就知道上面写了什么。首先夸他聪明又乖巧,作文写得好;然后委婉地对他的人际交往提出建议——希望文安多和别人交流,多交朋友,毕竟他比大多数同学情况都好,是有正常社交的希望的。
文安把本子揣进怀里,和程启元一起走出办公室。
“对了,”班主任在他们身后说,“出去的时候,帮老师把门关上吧。”
之前为了维持门打开的状态,门下面嵌了一个木楔子。文安用脚把木楔子挪出来,踢到角落里,关上了门。
文安拿着家校联系簿要走,程启元却盯着门缝,一动不动,文安奇怪地看着他。
许久之后,程启元突然说:“我和那个木楔子,一模一样。”
文安愣住了。
他看了看门,又看了看程启元。
程启元的脸上没有落寞、挫败、愤恨,仍是情绪空白。对他而言,“木楔子”只是他从最近发生的事里推演出来的结论,是确切的、不可撼动的事实。
文安盯着他,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悲哀。
“不是的。”他对程启元说。
程启元看了眼文安,露出疑惑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文安让他别这么想,为什么文安脸上流露出悲伤。
“你不是木楔子,”文安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程启元的目光又钉在微微靠下的位置。过了一会儿,他说:“不管是谁,不管他说过什么,最后都会离开我的。”
然后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只是早晚而已。”
小时候,妈妈在众多争吵、撕咬、绝望之后,终于发现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她想过很多办法——治疗、吃药、情感疏导,毫无用处。
接受自闭症的现实后,她决心让儿子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于是,她为程启元报了很多艺术辅导班。
程启元上过钢琴课。第一次上课的时候,钢琴老师十分激动。她满怀期待地看着程启元:“很多自闭症孩子都有音乐天赋,你知道跟钢琴王子合奏的那个男孩吗?他就有自闭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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