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那一天的开始是由这样几幅画面构成的:灰蓝色的晨雾,闯进大门的武装史塔西,掉落在地上的抹布,来不及合上的书,被没收的收音机,喝到一半的咖啡,拉扯中撕裂的报纸……一行四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坐到了史塔西的大楼里,像小学生般整齐划一地坐在为我们准备的冷板凳上。莉莉没忍住扑在埃里克怀里低声啜泣,弗兰克恐惧于收音机被摔碎前所传来断断续续的西德信号而呆若木鸡,埃里克勉强能保持镇定,双腿却抖个不停,当然,我也脸色惨白,在这间空荡荡而冷冰冰的审讯室里直打哆嗦,有装的成份,但若说没有半点害怕,那也不可能。
第一个走进来的警员是张陌生的中年人面孔,浑身散发着审讯人员身上所特有威压,他只是站在我们面前扫视了一眼,埃里克便再也不能佯装坚强,浑身发起抖来。这时,莉莉擦掉眼泪,贴心地搂住了他。而弗兰克,眼里已经流淌出乞怜的、想要辩解的目光。
“我没有,只是偶尔,偶尔……”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无力地抗辩,而这名审讯官,负手而立,一言不发,怪模怪样地用令人恶心的眼神扫视着,发出野兽般轰隆的鼻息声,仿佛在使用什么神秘的心理战术,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摆个威风。当然,我是连他的眼睛半分都不愿瞧。我很骄傲的,我否认这个容易且轻易就可以被定义的存在——我最厌恶的存在。他被他身上这张皮所定义,黄褐色的史塔西制服给他带来了某种虚无缥缈他却不由自主地赖以为生的权力。这种人不敢认识真正的自己,恐惧于意识到皮下的那团肿胀的血肉实则毫无灵魂。
“好啦,还是一个一个的来吧!别哭了,这里不是让你哭的地方,要有觉悟,有觉悟!”他终于开了尊口,声音也令人恶心。
“你先来。”他抓住莉莉的胳膊,指向隔壁的审讯室,“就问几个简单的问题。”
“我什么都没做。”莉莉甩着胳膊,颤抖地朝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我先来!警官先生,我是老板,我先来——虽然我并不知道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我站起身,谄媚地躬身道。
“犯错?”他绕有意味地道,“您现在就是在犯错,先生,顺序都是安排好的,这是公务,妨碍公务就是犯错。
他这样阴阳怪气一番,拉着莉莉出去了。隔壁审讯室的大门缓慢地关上,关门声的余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
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我们三个男人各垂头颅,若有所思。
大约过了一小时,莉莉被带到另外一件小黑屋后就轮到了弗兰克,我想他在审讯中一定老实交代了自己收听西德广播的“犯罪”行为。而埃里克,他和莉莉没什么好说的,两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孩童时期颠沛流离于战乱,战后尚未真正开始自己的人生,所谓的立场和主义根本来不及入驻于他们混乱而迷茫的心里。他们只需要流眼泪,诚实、恐惧、战战兢兢,就足以取悦这栋大楼里的任何人。
而我,我在思索自己进去后会见到的面孔,这关系到我来到这里是因为偶然还是必然。
三个小时,本可以一动不动的我必须得演绎出常人的焦灼与恐惧,不停地抖腿,小声絮絮叨叨着,直到临近我的“审判”。
进去后,是张陌生的面孔,并非我想象中的杜恩·巴泽尔,我松了一口气。
“诺伊先生,请坐——”
我乖乖地坐下身,疑惑地望向眼前这位年轻的、一看就是史塔西专业学校毕业的年轻审讯官。
“开门见山地说,有人举报您的餐厅里存在贩卖情报的情况。”
“这怎么可能?!”我瞪大了眼睛,“这不可能!“
“稍安勿躁,先生,我们只是例行调查,况且,我们拥有一定的证据。”
贩卖情报?看来的确和雷奥那件事没什么关系,但毕竟这件事牵扯的范围扩大到了南希和东德国防军,我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证据?”我不解地问,这里是真的疑惑,毕竟我还真没干过这件事。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扣下来一顶帽子,总会有它的用意。
接下来,在这令人煎熬的几个小时(对,因为我是主要嫌疑人,所以审讯仿佛可以无限延长),我知道自己自己为何在此的原因。
总之,史塔西根据线索逮住了一个打着“探亲”名号来到德累斯顿实则是西德线人的女人,从她身上搜到了关于德累斯顿和捷克等地区的酒类走私情报,从女人身上所得来的情报中有一条线索直直指向琴声餐厅。当我看到证据是我之前向一个酒贩子批过的付款票据时,我愣得说不出话来。
“我错在没有验证货的来源。”我辩解道,“我不知道这是走私货。”
审讯官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手掌交叠放在唇下,“不会吧?您要我把话说明白?”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警官。”
“买卖走私货,很好的幌子,然而幌子总归是表现现象,为的是掩盖更深层的东西。您知道,走私这一罪行,还不足以让您在这里耗上我们好几个小时,我们的时间也是很珍贵的。”
见我沉默,他露出某种志在必得的微笑,继续说:“这张票据是您开的,你的付款证明,给了捷克的酒贩子,却被西德人拿到了手里,作为一张票据,它实在起到了不该起到的作用,您瞧——”
他把票据放在桌子上,用食指点住:“很过时的一套,但我们都学过,摩斯密码,写在边缘上,手法太老套了诺伊先生。‘一月一号在大花园行动。’行动?什么行动?大花园?这可不允许,所以……这就是您在这里的最终原因,您和您的同伙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摩斯密码!更不知道什么行动!”这下我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您当然会矢口否认,很正常,我们见得多了,但既然距离一月一号还有半个月的话,我想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诺伊先生,这里可不存在什么失误的操作,我们方才已经对您的三位店员进行了问询,除却一直在后厨的厨师先生,两位服务员都可以证明您曾开过这张票据,我想您自己也不会否认,毕竟我们已经做过您的笔迹对比。”
“这是我签的,没错,可那旁边的一穿黑点儿我根本没有头绪,那怎么会是摩斯密码?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抗辩过程中,我努力地回忆那天的情况,这发生在我和萨连科重逢后的一周内。那晚摔碎了太多酒,没有时间及时补货惹得一些顾客抱怨连连。我正愁没处进货时同街区的餐厅老板介绍给我那个捷克人,他经常在他那里买酒,说他那里价格实惠,还能弄来不常见的好货。我在看货后下了单,但由于购买数量较多,不能现金支付,于是开了张支票给他。
支票的确是从我这里流出的,但它却没有进入银行,而到了西德间谍的手里,还莫名其妙多上了一串摩斯密码,暗示着一次神秘而鬼祟的行动。这下我毫无防备,竟一时之间没能理出个所以然来。当然,无论如何我怎么辩解,这位年轻的——证件上写着“托马斯·罗本”的警官,用他那张聪明的、充满信仰的双眼盯着我,以一种带着笑意的随和态度将我的演绎悉数收下,然后在落日余晖透过百叶窗倾斜进这座审讯室时,他以喝一口水的动作来作为这场表演的结束。
我被转移,等待我的将是一个漫长的“清醒时刻”,师承克格勃,又脱胎于纳粹,史塔西审讯很有一套。我想我可以体验个够。
睡眠剥夺是最基础的,整整十天我没能合眼,由最开始不停地出现幻觉到最后视野里只剩下雾蒙蒙的灰色,所以对此段时间的记忆是不甚清晰的,但要非得说一说,还是能讲上几句。
比如说,赤身躺在一张床上,刺眼的灯光如刀子般扎人,我得在臼齿和坦白当中做出选择。浑身都在发抖,我冷汗涔涔,那仿佛能掐断脊骨的钳子在灯光中闪来闪去,然后暴力地挤进我的嘴里,占据我的整个口腔——
“说不说?!说不说!”尖利的嗥叫,好像不属于人类。
口涎从脸庞淌下,口腔内壁被冰冷的金属磨伤。我绝望地盯着那刺眼的光,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我掉在外祖父书桌下的第一颗乳牙——我捡起来给了母亲。疼——我乞怜地说,母亲沉默地转过脸,一言不发地看向窗外。她在朝那只自由自在行走于花园中的狸猫笑,于是,我也笑了。这笑容在此刻看起来就像是挑衅,于是我失去了一颗臼齿。
血呛住了我的喉咙,我疼得浑身直颤,发出喑哑的呼喊,好像在说疼,可这一次,眼前却不是那个转过脸对猫笑的女人,而是站在易北河畔忧伤凝视着我的萨连科。
疼——我说,疼——来自于他们拔掉了我的牙齿,来自于暴打之下断掉的肋骨,来自于电击,来自于强光,来自于长久的罚站与罚坐,来自于他们用一根绳子勒住我的嘴却把两端绑在我的受伤脚踝上,让我表演苏联出产的经典“燕子飞”……的确,萨连科,我摇摇晃晃,肚皮贴地整整两天,的确就像一只燕子,可这只燕子飞不到你的怀里,他不知道他在为什么坚守,也不知道为何在受这样的折磨,当他看不见所有时,他便失去了知觉,当他失去了知觉时,他能感受到的就只有你。
——所以,萨连科。
请原谅你的阿尔,在你费尽心思来到他身边最终解开那几乎钳进血肉当中的绳子时,他并未朝你看上一眼,因为他向外早已看不见所有,唯有向内,才能从安置着你的那颗心中,汲取些许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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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萨斯·诺伊,一个从侥幸从东线战场上活下来后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年轻人。父母和友邻皆在轰炸中死去,和他那些死在T-34坦克炮下的战友没什么区别。在作战中他没有得到这一消息,因为军队溃散后他加入了逃亡的大军,“德累斯顿被炸得很惨。”当然,他听过很多次这样的流言,但他从来坚信幸运就会如同降临在自己身上一般降临在家人身上,他本身就是一个开朗的年轻人,为纳粹打仗也并非完全的心甘情愿。
所以,他没能做好心理准备,面对超出他想象的残垣断壁,以及在这些废墟下他甚至不能挖出来的家人的尸体。年迈的父母,温柔的姐姐和可爱的妹妹,他们化作了回忆中的一缕轻烟。那么,总归这里还有等待我的人吧,他如是想着,结果他儿时生长的那片街区是轰炸最为惨烈的地段,所有人都死了,没错。和他一个年纪的年轻男人们死在东线战场,那些没能上战场的死在轰炸。起初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惨烈的战争让他麻木,并且还得时刻提防苏联军人找上麻烦。有一天,麻烦的确找上了他,在被无缘无故暴打一顿后,人家说——“找你的家人来,让他们交钱保释你。”
“我没有家人,他们都死了。”
“朋友,邻居,都行!”粗鲁地声音里全是不耐烦。于是阿尔萨斯仔仔细细地在回忆里搜寻,却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来,这时,他看到,这名苏联军人眼里流露出了辛辣的嘲讽和毫不遮掩的怜悯。他突然像是被什么给刺了一下,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孤独和茫然。他呆呆愣愣的,像是被打坏了脑袋。苏军最终放了他,他一瘸一拐地踱步回家——一处他自己搭起来的窝棚。四周漫起了浓雾,就像无数个寻常的德意志的清晨,他在寒冷中醒来,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或者意识到了什么。他跑到临近的一片废墟,在上面跳起了舞,然后面对一根翘起来的钢筋,他笑了笑,仰面躺了下去。
第二天,人们在废墟上看到一具新鲜的尸体。没人认识他,修复城市的挖掘机将他的尸体和钢筋水泥一起掘起堆放在清理场。
亨利在巨大的、浩瀚的名单里找到了这样一个完美的替代者,有身份,有背景,甚至还有商人父母死后自动过继到他名下的财产,最完美的是,法律上他依旧存活,可现实中他早已死去。没人认识他,没人记得他,也没人怀念他。
于是我成了阿尔萨斯,用他父母留下的一笔钱为餐厅打了个微弱的地基,然后依靠中情局的资助逐渐拥有了一家主打萨克森菜的餐厅。在我还没来到德累斯顿前,阿尔萨斯就已经是旅居在外的商人,半年多前我来到德累斯顿,意味着阿尔萨斯的归国。
这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商人很有觉悟,在社会主义化改造中十分配合,配给就配给吧,土地拿去就拿去吧,商人不过就是一个名号而已,若要问,往高了说是赎以往犯下的罪,往低了说,他其实没有选择。
可现在阿尔萨斯在牢里了,这道“概念”被另一个人冒名顶替,在牢里为一个莫须有的罪而受尽折磨。我并不悲叹,在起初的不能合眼的几天里,我在回忆亨利给我的材料中阿尔萨斯原本的模样,他绝非是像我这样隔绝于温情的存在。他的面相很柔软,温和,照片上的他虽然不笑,却有种切实的气质。可以说,他在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是什么的人的那种人,所以他无法忍受后来的虚无。虽然他人即地狱,可人也是要靠人的存在而知道自己的存在的,所以最后他不知道“自己”的概念了,自杀便是唯一的选择。而我,我说,阿尔萨斯,我比你幸运,置身于黑暗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你这种从光明中跌落黑暗。所以,阿尔萨斯,我能承受,电击,强光,燕子飞......我甚至在享受,你信吗?
“不,我不信。”声音从空旷的废墟上传来,四面八方地袭向我,我惊讶且惶恐,意识到这里并非现实。
这里不是现实,便是梦么?可为什么我会做梦,梦是睡眠的特权,我早已被剥夺了睡眠。再说一句,让我听一听这温存的、带有令人心疼的颤抖声线的声音。
“阿尔,阿尔.......”
多熟悉的声音,简直叫人不能拒绝回应,即使这荒芜的废墟挽留我,叫我再多梦片刻,可我还是想醒来,因为呼唤我的属于萨连科。
于是我睁开眼,对上那双布满红血丝、湿润的......漂亮的眼睛。
“罗曼。”我艰难地吐出这两个音节,嘴角便传来撕裂的疼痛。
“别说话,阿尔,别说话。”双手被他握住,我躺在病床上,在一间漂浮消毒水味的病房里,真奇怪,这可是要把我们俩再送进牢里的行为。
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萨连科擦了擦眼泪,挤出宽慰的笑容,一手抚摸我的头发,凑近用极尽温存的口吻说:“别担心,这是允许的,别忘了,我是个少校,在这里我还有点权力......”
好似怕我担忧,他继续说道:“一切都调查清楚了,这事和你没关系,那个女人已经招供,为了掩盖捷克人身后的间谍集团,才把矛盾引向了你,一开始你就是被选定的,史塔西已经接受了这一调查结果,你现在安全了。”
史塔西接受了这一结果?想必此时我伤痕累累的脸上挤出了一道丑陋的戏谑,他们接受,我可不接受。凡事说得太通反而有鬼。萨连科,你信么?你也不信吧?那么,是什么让我从密不透风的史塔西审讯室里出来,投入到了你的怀抱呢?
他握住我由于输液而冰凉的右手,在唇下轻轻哈着气,想让那块针尖埋入的皮肤恢复血色。我蠕动了一下嘴唇,他便拿来水喂我。嘴角开裂,我张不开嘴,他扶起我,用一根细长的金属勺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我两眼盯着他,一动不动,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些拘谨地笑了笑。
他看出了我的怀疑。
“我,我动用了一点关系,阿尔。”他避重就轻地说,“就是史塔西也不能拒绝我的要求,可事实就是如此,在这一点上我并没有作假,这事的确和你没有关系,我能做的,就是将你与所谓的间谍、情报彻底隔绝。”他深吸了一口气,捧住我的脸,露出认真的神色:“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说不出话,不然会说得更清楚些,我相信你,但要知道,这世上有太多容不得我们不去怀疑的东西。
我反握住他的手,问:“你,有没有,敌人?”
他皱了皱眉,问:“什么意思?”
“格鲁乌,或者克格勃中......有没有敌人?”
他理解后摇头说:“你知道,我这人不容易树敌。也许——阿尔,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也许你早已了解,军方和克格勃,特别是在东德,已经博弈许久,我作为格鲁乌时刻受到克格勃的监管,他们的确无处不在,但我并不害怕他们,因为......”
他欲言又止,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该怎么说?即使是克格勃,也会对我网开一面,因为......”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我将手指落在了他的唇上。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我坦白,无异于一种逼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只需要清楚,他能确信针对我的一切并非他的敌人所为。若说有什么是我不愿意去扮演的,那便是他的软肋。
我不想成为他人拿捏萨连科的软肋。
喝完水,他问我他能不能上床。
“当然。”我点头。
他挤进这张病床,把我抱在怀里。起初的几分钟,他呼吸平稳,仿佛带着点困意。到后面我却从他忽紧忽松的拥抱中感受到他似乎在拼命忍住什么东西,或许是某种情绪。双臂颤抖着,我以为是我方才的眼神叫他寒心。
“对不起。”我说,“不该......质问你。”
“不,这里不存在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
“......罗曼,你在发抖。”
沉默,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我听见他的鼻息渐渐平稳,他松开我,反而受伤般地钻进我的怀里,将他湿淋淋的面庞伏在我瘦削的颈窝里。
“原来,这就是恐惧。”他突然说。
“罗曼......”
“第一次,我感受到了一种不能驾驭、不能战胜的恐惧。当他们告诉你你在这里的时候。”他嗓音起伏,不时地咽口水,生怕会破出哭腔。
“没关系,我,并不觉得很难受。”我艰难地挤出声音宽慰他,却没想到这话却更加刺痛了他。
“这些天你一直在说梦话,”他竭力遏制住心疼,说:“什么不怕疼,什么信不信自己还可以熬,什么谁都不在乎,谁都不爱,什么要去死......”
“我不信,阿尔,没有人不怕疼的,也没有人不怕死,更没有人,谁都不爱,连自己都不爱。”
他吸了吸鼻子,不让我看见他用衣袖揩拭泪水。
“我是......爱你的。”我认真地说。
“不,这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阿尔,我看了他们的记录,那些折磨你的视频,亲爱的,你知道你在笑吗?那种笑,好像在享受,我不明白,我根本看不下去,几乎心痛欲裂,不得不暂停几次躲去盥洗室里调整情绪。我不敢想象,你在过去一直在遭遇什么样的痛苦,以至于这种痛苦都可以忍受,都还可以露出那种让人心碎的笑容......阿尔,告诉我,你爱你自己吗?”
他抬起泪水纵横的面庞,凝视我,病房里惨白的灯光照在他泫然的脸上,他看起来很圣洁,很悲伤。
“爱自己?”
我愣住了。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每当有人躺进我怀里时,他们都问我爱不爱她,可现在,这是第一个人,他问我爱不爱自己。
那么爱不爱呢?
我仿佛看到,把脸转向花园,将微笑送给狸猫却吝啬于给予孩子的母亲。
我仿佛看见,用削笔刀一刀一刀切割自己,渴望用鲜血吸引母亲注意力的孩子。
我仿佛看见,在那样一个清晨,孩子将溺死在浴缸中的母亲捞起,把脸贴在那几近透明的白纱下泛着青紫色的、凉冰冰的乳房上。
我到底爱不爱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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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人不可能回答自己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萨连科从不强迫我,他耐心、贴心,所有美好品质加之于他身上都不为过。每天他都会来病房里和我待上一阵,时间不长,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小时。其余时间,我独自待着,读书,看报纸,偶尔会躲起来抽上两根烟。
下午三点的时候,莉莉会从餐厅过来探望我。那时过了午餐时间,距离晚餐又还早,她不忙。
“我不会做账,你知道,我没上过学,都是埃里克在处理。”莉莉把面包撕成小块,蘸上黄油,递到我嘴边。
“不要喂别的男人吃东西,埃里克会生气。”我说。
莉莉耸肩,将面包塞进我嘴里,“你身上有烟味。”
“也不要管别的男人。”
莉莉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你要是死了就没人给我发工资了!”
我笑了起来,朝她眨眼,“我可不会死,现在我有苏联人罩着呢!”
“他是当官的么?”莉莉好奇地问。
我耸耸肩,说:“不知道,总之有点权力,当然这是秘密,你懂吧?”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也不感兴趣,那种地方去过一次够我做上好几年的噩梦了。”莉莉递给我弗兰克熬好的蘑菇汤,一勺一勺喂我喝。她说我像画报上的小丑,嘴巴裂开,看起来总是在微笑。可她喂着喂着,眼角却泛起了红。
“老板,我真的......很抱歉......”她突然低下了头,眼泪一颗一颗砸在病床上,“我不知道那些话都会成为罪证,我和埃里克真的,我们不懂。”
我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冲她宽慰地笑了笑。
“我明白,莉莉,你们只是说了实话。”我抬起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捏了捏她年轻的、软乎乎的脸,“不必为此感到抱歉。”
“你受了这么多罪,我们每天都睡不着,他们逼供人就像盖世太保。”说完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惊恐地捂住了嘴。
我收敛笑容,宁定地看她,她心虚地瞅我,担忧地问:“刚才说的那句没事儿吧?”
“有事。”我说,“刚才那句话足以让你再进去一次。”
莉莉瞪大了眼睛,“这只是随口一说!”
“和我抗辩没有用,莉莉……”我深吸了一口气,以少有的郑重口吻对她说道:“也许你以后得习惯,该怎么样谨言慎行地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很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敏感,什么时候迟钝......你将有一段漫长的学习过程。”
莉莉的神色由惊惧逐渐化为无可奈何的绝望,她挤出惨淡的笑容,一边收拾餐具,一边问:“对每个人都如此吧?”
“没错,对每个人都如此。”
“那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莉莉低眉,眼底沉着一片自我安慰的忧愁。我突然很可怜她这个年纪的德国孩子,他们几乎没有经历过平和的时光。出生于纳粹时代,长于战乱,成年后却得面临来自苏联的制裁。这个国家的确曾经犯过罪,可是像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要说赎罪,实在是没有任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