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罗奇卡也在这里,你还记得吗?我的姐姐,她一直在列宁格勒,我给你的那个地址,但现在她来东德了,我们将住在一起。”他笑着说,在秋日的阳光下简直闪闪发光。他看起来心情很好,也没有理由心情不好。我对他姐姐不感兴趣,可在恋爱这回事上,这个人天真而老派,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带我去见他家人一样。我想如果我是个女人,他大概就要考虑结婚这回事了。
“下回什么时候来?”我点了根烟,靠在餐厅外的大门上,注视他走进正午的阳光中。黑色大衣被照得发白,他没有戴帽子,金色的头发让我想到了此际成熟在乌克兰原野上的麦田。
“今晚就来。”
他朝我眨眨眼,走到河堤上,面朝易北河伫立了片刻,突然转身看向阴影下吞云吐雾的我,挥了挥手,说:“等我!”
我笑了,冲他吹了个口哨,易北河应景而又活泼地拍上一朵金灿灿的浪花。
“老板。”莉莉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蹑手蹑脚的,眼睛跟我一样盯着萨连科离去的方向,亮闪闪的狐疑,“他是谁?”
“一个苏联人。”我扔掉烟头,用脚踩熄了火。
莉莉撇了撇嘴,“他不会找我们麻烦吧,听弗兰克说你昨天和他打架了?那早上你们为什么一起吃早饭,他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样子,还挺帅......哎?您去哪里?埃里克那小子今天又不来,我快忙死了!你得给我加工资!”
我朝莉莉摆了摆手说:“我要外出一趟,中午记得把账单算好,再出差错我罚你款。”
“我要去告你!去劳动局告你!”
莉莉气冲冲地转身进了餐厅,我信步走在河畔,朝与萨连科相反的方向走。并不是不相信他,而是南希还在最危险的敌人内部,我必须把我已经暴露了的事实通知到她。德累斯顿位于山谷,周围群山环绕,秋风穿过森林朝城市谷地涌来,空气冰凉而甜蜜。我心情很好,第一次仔细欣赏起这座城市的疮痍。路过一片还未被修理的教堂废墟,我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颠了颠。
“连神在人间的帐幕都敢夷为平地,人类的胆量还真是不可估量啊。”
我自言自语,不知不觉走到了市中心地带。路过茨温格宫,开放的展馆前人影幢幢,而我却觉得没修复好的残垣断壁更美。德累斯顿市民们对此宫殿的重建兴致高昂,路过我的十人有九人在讨论这个问题。我将自己扔进人群中,半小时后,确信自己没被跟踪后便钻进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秘密电话。没过多久,我听到了屠宰场老板罗伯特的声音。
“怎么了?”他语气很紧张,这是我们的紧急线路,还是第一次打。
“下午屠宰场有新货吗?”
一阵沉默后,“有新货的,都是早上刚杀的,本想通知你们的......哎呀,一忙就给忘记了。”
“好,我马上来看。”
挂了电话,我步行到邻近的公交站,乘坐公交车前往了屠宰场。其中暗示很明显,我相信不久后就会见到南希。
屠宰场位于城东地区,在一片连绵的林地之前,坐公交车要花上整整一个小时。我不爱吃猪肉,也不爱看杀猪。所以经常靠在屠宰场边的围栏对着林子抽烟。这里血腥味儿浓,獾的身影在林子里若隐若现。
“獾的肉质其实很不错。”罗伯特来到我身边,靠在栏杆上点燃了一根烟。他四十岁左右,是个高大的白俄罗斯裔,儿时生活在但泽,德语说得很好,后来又随亲戚移民到美国,后来开战了,他曾作为情报人员打入法西斯内部。
“你吃过?”我看了一眼他油光锃亮的皮围裙,上面有斑驳的血迹。他手底下有工人,但他偶尔还是会亲自操刀。他曾给我演示过杀猪,给我吓得晚上没睡好觉。我杀过人,却害怕猪在临死前的那种歇斯底里的嚎叫与天真的、恐惧的眼神。
“有那么一回,有只獾胆子大了,越过了围栏。”他和煦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出阳光的阴影。“所以就那一回我动了手,要知道多亏了希特勒,德国人对动物保护有一手,我可不想惹上麻烦。”
我耸了耸肩,问:“好吃吗?”
“很好吃,野生的,肉质总是比吃饲料的鲜美。”他扔掉烟头,踩熄在泥泞里,“这回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方便对我说的话。”
我用沉默和微笑回答,罗伯特挑眉意会,这时屠宰场大门传来鸣笛声,大门打开后,一辆莫斯科人牌汽车压着石子咯吱咯吱地驶了进来。罗伯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车内的南希,转身对我说:“那么不打扰了。”
“谢谢你,罗伯特。”
“分内之事。”他拿起一把铁锹,沿着围栏走到另一端,开始填补被獾挖出的土洞。南希穿着件轻薄的大衣,里面是件波点的黑色连衣裙,踩着双黑色羊皮短靴,金色的蜷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没有化妆,只涂了浅浅的口红就足以光彩照人。
我朝南希伸出手,南希越过栏杆和我靠在了一起。
“不错。”她掀开我的风衣,瞧了眼我里面的衬衫和毛衣,说:“衬衫扣好了,毛衣也没穿反。”
我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小孩子,只是脑子有点不好使。”南希点起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我给她递上了火。
“怎么了阿尔?”
我仰头迎接阳光,笑着说:“天气真好。”
“天气好,就想见我了?”
“的确是,南希,我很久没见你了,你为什么不画眼影,我喜欢那种亮晶晶的颜色,波光潋滟的,很衬你。”
南希柔柔地靠在我肩上,缱绻地叹息道:“有时候,我很累。你知道人一旦累了,就没心思打扮了。你呢?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睡觉还做噩梦吗?”
“我从不做噩梦,那回是意外。”
的确是意外,来自于多年前的一次任务失败,我和南希逃到一家偏僻的旅馆不得不共居一室,当晚在朦胧的灯光下看着躺在身边的南希,那独属于女人的温润而美妙的曲线、在黑暗中优雅而梦幻的剪影,我被回忆所侵袭,在梦里见到了母亲。于是我哭了,醒来时被南希抱在怀里,她哄着我,而我搂着她的腰,正往她怀里钻,极其狼狈地叫“妈妈”。
那相当于是我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自此以后,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不能向南希坦白了。
“我很好,一切都很好,但有点好得过头了。你瞧,南希,这么美的阳光,我从早上就一直在欣赏了。那时我身边还有个别的人,他和我一起从浓雾中醒来,然后沐浴在阳光下,真的很好,南希,那是非常美妙的感觉......”我出神地说,视野开始模糊,泪水充盈,就像陶醉的诗人。
“他......为什么是他?”显然,我可爱的南希在纠结这个“他”所蕴含的性别问题。
“是啊,是他。男人,南希,昨晚和我睡觉的是个男人。”
南希的手僵了僵,却很快将烟送到嘴边,“没关系,男人也没关系,对于你来说不奇怪。”
我笑了,说不清这是句有意的揶揄还是漫不经心的陈述,搂住南希的胳膊,低头在她耳畔轻轻说:“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苏联人。南希,昨晚我和我的萨连科见面了,整整九年,我的萨连科,他找到我了。”
燃烧的烟头瞬间落在南希的波点连衣裙上,一个洞眼飞快显现。她迅速地从我怀里挣脱,站起身不可思议地凝望我,瞪大了眼睛问:“萨连科?苏联人?你暴露了?!”
“别激动,南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不会......”
“见鬼!他到底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南希发了脾气,娇俏的脸蛋气得通红。
“他,他是......”这对南希来说的确很荒唐,我并不要求她能够接受,顿了顿,我郑重其事地说:“他是一名格鲁乌,如果要说得具体一些的话,他还是个少校,新调任的德累斯顿副站长。没错,他是和我们一样的人,间谍,情报人员。可在此之前,他是我易北河会师里遇见的苏联人,爱吹口琴、爱脸红的士兵,等待我的信、找寻了我九年的恋人。”我抬起头,变得几乎痴迷:“你明白吗?是恋人,昨晚他说要和我在一起,我答应了。”
南希惊讶得说不出话,从她琥珀般的蓝绿色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倒影——被久违的、时光酝酿得香醇的爱情所浸润,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阿尔弗雷德,我简直忍不住笑,也忍不住眼泪。怎么说呢?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向母亲袒露自己新生的、汹涌的爱恋,羞涩、沉醉、战战兢兢,却期待着回应。
“你......阿尔,你像是变了一个人。”极度的震惊后,南希缓慢地重新坐到了我身边,握住了我的双手。
“这也是我,亲爱的。”
“你是在向我坦白吗?”
“是,我不愿对你有任何隐瞒,也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有那么重要?”她弯起亮晶晶的眼睛,伸出手拨开了我额前的一缕头发。在这个温情的动作中,我的灵魂被引起一阵阵涟漪般的战栗。
“你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我凝视她,一字一句地说。
“那么,你会保护我的,是吗?”
“哪怕付出生命。”
“为什么?”南希缓慢地垂下眼睫,透露出些许讶异。
“因为——”我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为了你怕我着凉给我买的衣服,为了你替我扣上的衬衫衣扣,为了你曾救过我,为了你......”
为了你眼中那抹圣洁的、母性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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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前期铺垫,节奏可能稍缓哦
“我知道你会来的。”
回程的电车摇摇晃晃地驶过城市,光影稀薄,圣母教堂支离破碎的的尖顶在夕阳中闪光,我于右岸路过奥古斯特桥,而后又行至普拉格大街,当电车绕过一堆冒着热气的废墟后,女人收拢了翅膀,降临在过道另一边的座位上。冰凉的双手搭在前方座椅,她把她美丽的左脸贴在交叠的手背上,侧头,用她波光潋滟的双眼,安详而微笑地凝视我。
我无奈地摇头,圣十字学校修复的哥特尖顶将其夕阳下的阴影扫过我的面庞。
“我知道你会来,你不会放过我每一个幸福的瞬间。你听见了,听见南希说会为我向所有人保密,尤其是亨利。亨利?你不认识,他是个难琢磨的人,算不上坏人,但还是得提防点。而南希,我是因为爱你才爱她的,没错,我是爱她的,也是爱你的。可她比你好,她不折磨我。”
我瞧了女人一眼,一滴眼泪划过她上扬的嘴角,是熟悉而令人憎恨的痕迹。我笑了,内心充盈忧伤的幸福。
“而我现在要回到巢穴里了,在那里我会蜷缩成一团,什么都与我无关。你有过吗?哦,对,你是有过的,我记得有一回你在花园里浇花,隔壁莫迪太太的短毛狸花猫跳到了你的脚边。你抚摸猫儿时很幸福,你看不见我,看不见他,看不见栋困住你的房子,一切都离你远去了……那现在你为什么要看着我呢?你以前都没有对我这么微笑过,这双翅膀又是怎么回事,不适合你,天使不会折磨人的。再见。”
我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下午六点时分,行将到来的黑夜迈出了点脚步,用微凉的空气提醒她的到来。我跑着,不久后跑到了河畔,冷风肃肃从我耳畔呼啸而过,听起来像绝望的呼喊。不,我不会回头。你有本事跟上来,你愿意的话,瞧一瞧我怎么跑进那个人的怀里。
比身影先到来的是许久未曾听过的琴声,我确信是顺着易北河而来的。没记错的话,这旋律是我们分开时他吹奏的那曲暗含太多意味的“小路”。你听,很美是吗?但也很忧伤,但不及你。你离开我吧,现在我不想看到你。
在距离萨连科还有五六米时,我停下了奔跑,想要更多地欣赏他一些,在这逐渐走向他的过程中,每一步都值得铭记。他多挺拔,面向易北河,像一棵孤傲的冷杉。可他面色多温柔,和煦,是高加索悬沉的夕阳。别停,继续吹,这是你为我吹的。萨连科,我的罗曼。你让我看不见所有、看不见一切吧,你是我的那只短毛狸花猫。
我站到了他身边,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你还好吗?”他问。
“很好。”
“都办妥当了?”
“没什么不妥当的。”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有责任、有束缚。”
“无所谓。”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讶异地看向我,问:“你哭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很爱哭的。”我擦掉眼泪,站直身体,朝易北河伸了个懒腰。不,其实我并不爱哭,甚至对世界淡漠。可所有的温情随萨连科一同回到了我的心里,所以我变得柔软了,柔软之后就容易流泪,这一点想必你们都不陌生。
夜色一点一点落了下来,岑寂的苍穹上挂满了闪烁的星辰,月亮东升,倾泄一道道光芒在我悸动的心上。河边的椴树随风作响,偶尔有鱼跳出河面,画出一圈圈向外扩散的圆。他沉默地从后靠近,双手便环住我的腰,将下巴自后隔在了我的肩上。
我们的目光看在远处同一个点,一个遥远的、若隐若现的未来。
他突然略带羞涩地笑了。
“我对你是一见钟情。”松脂的味道,他的身上重新散发了此种味道,也许是因为他谈论到了往昔,“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你。”
声音浅浅的,就如月色下稀薄的树影,摇晃,摇晃。我们衣角在风里缠绕。
“你看起来很快乐,却很忧伤,单纯而又矛盾,让人着迷。当你看向一个人时,你眼里有他,当你望向别处时,你又会完全忘了他。可也许是幻觉,在你眼里,我总能看到我的身影。哪怕有时候只是一道似是而非的影子,一个未曾入心的表象。”
“不。”我轻声地否认,“这不是幻觉,我看到了你,就再也不能移开目光。你并非以表象的形式入驻,而是你本人,你的本质,你的一切。”
转身,我问他:“你相信玄学吗?或者说,命运?”
“并不相信。”
“没关系,我相信。罗曼,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遇那些……很痛苦的事,有时候,幸福从天而降,也会让我战战兢兢,我看起来很勇敢,实际上很胆小,我看起来在这里,其实时常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我存在,又不存在,搞不清楚一切……他们都说我是个怪人,但这并不能怪我,就比如,和你在一起时我就会看见她,她如影随形,折磨我,尽管里面有爱的成份吧……可是罗曼,我头晕,害怕自己站不稳,会摔倒在这条路上……”
“我会一直搀扶你,阿尔,我不了解你的过往,那时你对我有所隐瞒,甚至欺骗,我能感受到,但同时也能感受到原因。你想要我爱你,是吗?那现在呢?”
“现在也要,你要爱我。”
“不仅爱你,还想了解你。”
“太过了解一个人,就不会爱了。”
“那是你的判断,而我有我的坚持。”他握住我的双手,放在唇下轻轻地亲吻,温柔地说:“也许还是得相信一回命运,否则怎么能解释这么多年来的幻想和思念在短短一天内的彻底实现,阿尔,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那个纠缠你的‘她’,你的痛苦,你的幸福……还有我,关于我的一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还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走进彼此的心里。”
“是吗?”
“我从不轻易许诺,但要想给你承诺。”
“承诺什么?”
“承诺永不更改的爱,承诺我永远都在。”
还要再说些什么多余的话?没有了,任何多余的话都对这狂热而真挚的爱的一种不应景的打扰。我拉着他走进餐厅,晚上终于来帮忙的埃里克穿梭在客人中间,莉莉从后厨窗口接过热气腾腾的蘑菇汤,弗兰克将肉饼煎得油花直冒。除了埃里克疑惑地看了我和萨连科一眼,莉莉和弗兰克将脸都撇到了一边。我招来埃里克,对他说我要烤培根和啤酒。
“很忙的,老板,您晚点吃可以吗?”
“我饿死了这店也没必要开了。”
“弗兰克根本忙不过来。”
“我自己去做!”我把萨连科按在唯一一张空着的座位上,问:“还想吃点什么?”
“你做的我都爱吃。”
我耸耸肩,然后跑进后厨讨好弗兰克,承诺给他加10%工资赶快优先给我准备一顿大餐。弗兰克唉声叹气,说市政府食物配给给餐厅的本来就有限得很,不优先考虑顾客当老板的还在挥霍食材,昨晚摔碎的那批酒让他心痛到现在。我信誓旦旦保证接下来会弄到一批新货,不然以为我今天去哪里了?
“上好的猪肉,明天就送到!”
弗兰克闻声眼里冒起星光,煎铲飞舞,培根滋滋作响。后来萨连科一直夸我手艺好,不愧是餐厅老板,我心安理得地接受表扬。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打烊,我开了瓶珍藏的罗斯柴尔德庄园出的红酒准备和他享受,结果酒香让莉莉和弗兰克馋得赖着不走。没办法,二人时光只好变成众人欢度,莉莉关上了门,放起了欢快的爵士乐,拉着埃里克和她喝酒。
“我不喝酒!”埃里克一本正经地说。
“不喝酒算什么男人!”莉莉解开餐厅的围裙,扔到一边,拉起埃里克的手说:“喝点酒,咱们跳舞。”
“我,我晚上还有功课要做。”
“你把脑袋读成木头了!”莉莉不放过埃里克,年轻的小伙儿红着脸搂住了女孩儿的的腰。弗兰克拿出醒酒器对我说酒的口感在于“醒”。
“您还是太年轻,这酒啊,就在于这打开后的几分钟,这最关键,就像谈恋爱,就开始那一阵儿,得经营好……您瞧,埃里克还不开窍呢!他是个榆木脑袋,您呢……”弗兰克的目光飞速掠过萨连科,又回到我的身上,“您这边我就不懂了,不过都是好酒,我年纪虽然大,但思想很新潮呢!跟您讲,以前那纳粹啊,对这事儿可严了,可咱们民主德国搞社会主义……哈哈,还没喝酒我就要醉啦!”
萨连科脸红得不像话,就像被火燎了似的。他没想到弗兰克一眼就看出了所有,他有些紧张地握住了我的手。
“怕啦?”我端起弗兰克醒好的酒,抿了一口,香得我快升天。
“不怕,我只是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
“好像在见家长。”
我皱眉,“喂,我可是他们老板!”
“但他们一直都很照顾你,我很感激。”
是的,我也很感激。有时候间谍当久了,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不过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不当间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间谍是我,餐厅老板也是我。就比如,因为萨连科带来的温情,我的心消融了,所以今晚看谁都变得可爱甚至可亲了,甚至能清楚意识到,除却间谍身份,原来我待弗兰克、莉莉和埃里克真心实意,毫无作伪。我是喜欢他们的。
灯光下随音乐跳舞的莉莉喜欢漂亮连衣裙,也喜欢高个子的埃里克,不开窍的埃里克只爱读他的书,操心他的学业,弗兰克当了一辈子的厨师,手艺连当初的纳粹都赞不绝口,坐在我身边的萨连科爱着我,眼里都是我,而我亦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之所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热爱,我们都是普通人,都是幸福的人。
我转头,迎上萨连科炽热的目光。
“吻我。”我扬起头。
“吻你。”他捧起了我的脸。
红酒的醇香,纠缠在彼此的唇齿间,我卸下所有感官,除却他,感受不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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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边的岑寂中,我于黑夜靠在他怀里。缠绵过后,阁楼里充满了暧昧的气息,呼吸渐趋放缓,我借着月色,端详起他轮廓分明、属于狙击手的右手来。这只手,方才游移在我身上,如撩人的蛇,倾泻欲望。可现在,它冷静、沧桑,于无声之间收割人的性命。这背驰的极端让我着迷。
这是他休假的最后一天,足足半月,我们每晚纠缠在一起。他说弗兰克说得对,恋爱最开始的那阵儿得好好经营,他不愿意热恋的两颗心分开。我们不是每晚都做,因为他也不愿意我辛苦,这时我们会以别的方式来排遣对彼此汹涌的欲/望,有时候他会抚//摸我、给我//口,然后抬起绯红的脸笑道,为什么多年前没想到这回事儿上来。
“其实当你从河里跳上来吻我时,我有了感觉。”他说。
我揉着他的金发,难耐地喘息:“那个时候你什么都不懂。”
“难道你就懂?”
我撇了撇嘴,心想当然,那个时候我可不是雏儿。见我骄傲,萨连科无所谓地挑了挑眉,说:“现在我也很懂,并且还想懂更多。”
我用手臂挡住脸,羞涩的笑意从嘴角蔓延,萨连科很直接,他对他的爱、欲望从不遮掩。这种品质很可贵,大概大源于儿时不缺乏爱的童年。爱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应当的,是应该大大方方表现出来的。我的萨连科,是个健全的人,按道理我该嫉妒他,可他爱着残缺的我,真叫人没办法。
事后我总依偎在他怀里,他比我高,常年的军人生涯也让他比我更强壮,这种姿势让我安心,就像蜷缩于母胎,回归到安详与静谧,这个时候,性的意味会悉数褪去,留下的只有一种柔和的概念。他身上有很多割伤和枪伤残留的疤痕,当我用指尖抚摸过那些痕迹时,会感受到一种时光和信念的力量。而他神色却很温柔,没什么别的杂质,事后会孩子气地打盹儿,营造出和方才决然不同的反差。我也想睡了,扯上被子,把脸贴在他的胸口。
大概是在凌晨两点,我睡得没那么熟,因为入眠对我来说总是很困难。一阵急促的、催命般的敲门声把我惊醒,同时醒来的还有萨连科,他警觉地握住了床头的枪。神色凛然,速度之快,让我看呆了眼。
“我下去看看。”我摁住他,说:“放轻松。”
他望了我一眼,反应过来,捡起床上的法兰绒睡衣,披在我身上,说:“多穿点。”
我披上睡衣,持枪警觉地下楼,若隐若无的血腥气漂浮在空气中,餐厅大门的玻窗后摇晃着道模糊的身影,我蹑手蹑脚迅速贴近大门,听到熟悉的声音。
“莱利先生!是你吗?见鬼,快让我进来,他们快追上来了!”
“雷奥?”我听见了我的线人的声音,“怎么回事?”
“我暴露了!”雷奥说,“见鬼的史塔西摸到了我,你快放我进来,我搞到了个重要消息。”
我思索了大概三秒钟,打开了门。要知道这里是情谊在作怪,琴声餐厅是整个德累斯顿的情报中转站,是最重要的站点之一,雷奥不该贸然于深夜的追击中逃亡这边,这无疑给了史塔西将我们连根拔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