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雷奥——我的线人,在我被萨连科捂热乎的心中掀起了涟漪,我打开了门,他浑身是血,几乎是踉跄地跌入我的怀里。
“我有我自己的考虑,抱歉。”他揪住我的袖口说。我连忙关上了门。
“你待会最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我搀扶他穿过后厨从后门走到院子里,快速掀开院角存放土豆的地窖盖子,说:“先下去。”
他颤颤巍巍走了进去,在涌出来的热烘烘的土腥气中回头看了我一眼,嗫嚅道:“谢谢。”
我脱下沾血的睡衣,扔了进去:“你先自己止止血。”
连忙回到前厅,我拿起抹布快速擦拭地板上的血迹,随后拿了件搭在柜台后的外套披在身上,站在楼梯处静静地等待。没过多久,餐厅大门被敲响。敲击声沉稳而有力,显然不想引起他人的注意和恐慌。我等待了两三分钟,才装作惊讶而匆忙的模样,从大厅后的楼梯中跑出来,故意在没开灯的黑暗情况下撞到柜台,哎哟叫了一声,顺便扫下一瓶酒。
哗啦,酒气瞬间遮盖了残余的血腥气。
“您好,打扰了——”打开门后,眼前站着三位黑衣人,为首的是个金发年轻人,他快速地掏出证件,在我眼前晃了晃,冷冰冰地说:“杜恩·巴泽尔,国安部反间处,我方追击一名嫌犯至此,请问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吗?”
我捂着我的侧腰,疼得嘶嘶直穿,说:“哪能见到什么可疑人物,警察先生,我还没睡醒呢!”
“刚才是什么声音?”
“声音?哦,我不小心撞倒了酒。”
巴泽尔警官上下扫了我一眼,说:“您的名字。”
“阿尔萨斯·诺伊。”
“餐厅的......”
“老板。”我老老实实说:“我是老板,就住在楼上。”
“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们进去?”
在东德没人可以拒绝史塔西,我连忙让出道:“您请——”
巴泽尔警官——好一个年轻的秘密警察,据我们在史塔西的线人给我们的情报,这位可是那位后起之秀手下的一员猛将。那位呢——根据亨利说,惹谁都不能惹到他,莱茵·穆勒,反间处目前的一级队长,高级警官,跟苏联军管会有不清不楚的关系,理查德似乎也对其在意有加。几乎所有人都被打过招呼,除了理查德手下那批人,其余人要尽量避免跟他的一切接触。否则无论是军管会还是理查德都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人按道理活跃在柏林地区,却不知道怎么到了德累斯顿,既然已经找上门来了,我就算想避开也避不了了。不过巴泽尔虽然有实力,但对我来说到底还是个后辈,我想我有足够能力应付他。
我紧张地搓手,表现出惶恐不安的模样,甚至在冰冷的空气里哆哆嗦嗦,巴泽尔打开灯,在餐厅环顾一圈,目光又扫过地上的酒瓶,说:“可惜了。”
“是啊,现在配给都不足够。”我痛心疾首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去捡碎瓶渣子。
“困难时期,大家一样难过。”
“哎呀,您可误会了,我这不是抱怨,只是......唉,您可别踩到玻璃渣,伤了鞋底。”
近乎谄媚,我把东德人表演得浑然天成,食物短缺,环境窒息,还是在这个满目疮痍尚未完全从战后修复的城市里,谁还没点怨言?
“在这里开餐厅不容易,您该去大花园那边,那边游客多,人们在公园里玩累了,就该找个地方吃饭......您说您住在上面吗?我可以去看一看吗?”
“当然,警官。”我想萨连科应该听到了下面的动静。
杜恩·巴泽尔脚蹬高级警靴踩上了吱呀作响的楼梯,他在二楼走了一圈,那里堆放着餐厅的杂物,三楼更加窄小,他在走廊尽头的浴室瞧了一眼,便看向了阁楼。
“那里是我的卧室。”我跟在他身后。
“不介意?”
我摇摇头,看来这人没参加工作多少年,还挺客气,走一步问一句。
当他推开阁楼门时,没有半分紧张是不可能的,我没有和萨连科共事过,不清楚他的行事风格,要是他来硬的(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但苏联人在东德向来傲慢,不可一世,即使巴泽尔现在给了他几分薄面,之后怎么说我都会被盯上。
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我松了口气。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个大活人钻进我的卧室里,我刚才就是从这里下去的。”我打着哆嗦,挤出讨好的、却略带不满的笑容。
巴泽尔扫视了一眼凌乱的床铺,看向窗边的瓦西里椅,勾起唇角:“您喜欢包豪斯?”
“谈不上,这是旧货,便宜。”
他挑了挑眉,望向我:“瞧您,冷得够呛的,穿着睡裤,上身却只披着件凉冰冰的夹克......您睡觉不穿睡衣的吗?”
笑容有半秒钟的僵硬,没想到他突然于此着手进行发问,就在我快速思索措辞时,一声尖叫划破夜空,突兀从街区的另一端传来,刺进我们的耳朵。
“上帝!救命啊!你是谁!天杀的.......来人啊!”
杜恩·巴泽尔和他几名手下相视一眼,几乎头也不回地就冲下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去。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声尖叫属于这个街区尽头的一个拉皮条的老鸨,她向来睡得晚,半夜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我冲向窄窗,想透过夜色看个究竟。
“别看了。”几分钟后,萨连科的声音突然从后传来。
“是你?!”我吓了一跳。
“算是把他们引走了。”他凑到窗前,露出狡黠的笑容,“她正在把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往车上塞呢,我撞坏了车门,还把她给撞翻了,那女孩儿机灵得很,拔腿就跑。我想那老鸨得在床上躺上一个月了。”
“你......”我诧异地问:“所以你的目的?”
“当然是为了你,亲爱的,目的是为了你,那边纯属偶然。”
“偶然也做了好事,史塔西不会放过拉皮条的。”
萨连科耸耸肩,我略有些激动地搂住他,轻声说:“谢谢。”
他在我额头上吻了吻,说:“你胆子很大,这么信任我。要是我还在这个房间里呢?”
“那又如何?还不准人谈恋爱了?”我坏笑,突然想起来他的军人身份,说:“不过呢,我想你没有傻到要去坐牢的地步。”
“我不怕坐牢,”萨连科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我不想你有危险,你应该相信的是这个。”
“但我怕你坐牢。”我牵住他的手,说:“总之,这回谢谢你。”
“你永远不必对我道谢。”
确认安全后我下楼朝后院走去,在地窖里雷奥已经由于失血过多濒临昏迷,我不得不回到二楼的仓库找到急救箱就地给他医治。尽管地窖堆放着大量土豆,但我早就为了这种突发情况整理出一个暗间来,那里摆放着一个正在运行的电台,还有一张可以容人平躺下来的窄床。先要止血,然后进行下一步的治疗,完成对雷奥的救助后,我累得满头大汗。走出地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回到餐厅后,萨连科正沉默地坐在厨房里烧炉子。
他将手里的木柴撇断,一小把一小把地塞进炉灶里,明灭的火光摇曳在他沉静的双眸中,他很专注,也很沉默。从不掩盖情绪的他此刻明显心事重重。
“怎么了?”我蹲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膝盖上,抬头望他。
“我一会儿就走了。”
“嗯,休假结束了,我知道。”
“不,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我有点疑惑。
“我现在不得不走,必须得走,因为,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不明白,罗曼。”
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随后下定决定般地凝望我,说:“阿尔,除了你,不,不需要除了你,你,还有地窖里的那个人,其实是我的敌人。尽管现在没有战争,但就如今夜这般光照不到的地方,厮杀仍在继续。我无法统一看待,我的意思是,除了对你有例外,别人,我做不到。”
我哑然片刻,问:“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履行你的职责?”
“我不想对你说谎,很难控制,真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带走他?”
“带走他,你会难过。”萨连科转过头,把一把干柴扔进了炉灶里,低声说:“我不想你难过。”
我笑了,他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真叫人忍不住想要吻吻他。
“我不可能坐视你难受,我明白,你是个军人,从很久前,当你还站在易北河边吹口琴时,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苏维埃男人,你身上是没有信仰的瑕疵的,好罗曼,就这一次,以后绝不让你为难。”
“你知道这里并非为难,只是我......”他垂下眼睫,不知该如何作答。我站起身,揉了揉他的金发,用他烧好的热水煮上了咖啡。
“喝完咖啡再走吧。”我说。
“好。”他破开一道笑容。
这个时候,天已蒙蒙亮。星辰渐隐,秋雾缭绕,东方漫出连绵的紫红。冷冰冰的空气中,我和他站在后门处,靠在门框上喝咖啡,抽着烟,在沉默以及不怎么美丽的后院景象中等待红轮从东方升起。毫无作伪的坦白似涓涓细流从彼此的心间淌过,柔情缱绻,比一千万个吻都要珍贵。
到了这时,你若问我们为何如此相爱,“理解”便是最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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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初他会来到德累斯顿驻德军团,他们有个小型联合演习,他将作为东德国防军代表之一。”我把烟递给南希,南希裹紧了她的卡其色羊毛大衣,接过烟吐出一口烟雾。我们靠在围栏上,浓雾漫在初冬的树林子里,这几天的温度已经到了零下。我戴着多年前南希给我买的围巾。
“这其中我暂时看不到诚意,阿尔,我不是怕死,只是一定到了这个程度,我必须得小心。”
“在通知你这则情报之前我已经调查过这个卡尔·斐乐,他很缺钱,在西柏林欠了一屁股债,他和军情六处有过合作。”
“MI6怎么评价?”
“显然英国佬没有钱,”我笑着说:“他给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不过,就是这样史塔西也发现了端倪,不过这回已经掩盖过去了。”
南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望着她的侧脸,两颊青白,娇俏的鼻尖冻得通红,我解开围巾披在她身上。南希冲我明媚地笑了下。
“雷奥还好吗?”
“在大花园里慌了神,所以中了几枪。”
“得把他送走,不能让他继续在你那个地窖里,琴声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是整个德累斯顿的中心。”
我点了点头,说:“明白。我会把他送到罗伯特这边。”
南希饶有兴趣地上下扫视了我一眼,揶揄道:“你现在很有人味儿了,看来你的那个萨连科把你这个风筝握在了手里。”
“他还在收线呢!”我得意地说。
“你说,要不要策反他,这样你和他名正言顺地交往,谁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没准儿亨利还给你特权。”
“什么特权?”
南希戳了戳我,“同性恋可是犯法的,对他一样,对你来说也一样。”
我耸耸肩,“无所谓。”
“别无视现实,亲爱的。”
“我不可能策反他,南希,我了解他,就是我也改变不了他对苏维埃的忠心。再说,我接受他对他国家的爱。如果连这种爱都能轻易放弃,对我的爱也一样。”
南希挑眉,“要给我上课了。”
我搂住她的腰,说:“哪敢给你上课,老实说,我真想让你见见他,你会喜欢他的,他......就像,你瞧,就像林子里的那棵云杉,是一种温柔的坚毅,一种天然的单纯。”
“格鲁乌可不单纯,手上没几条性命都对不起他们练的西斯特玛。”
“不一样,南希,你懂我的意思,这种单纯,意味着泥淖中的不忘本心。”
南希抬头,满眼笑意,“虽然觉得很对不起亨利,但我是为你开心的。”
“我不会让亨利为难。”我握住南希的手,她的羊皮手套质地柔软,褶皱就如她心上丰富的情感痕迹,我在她手背上吻了吻。
这时一阵凄厉的嚎叫划破天际,我和南希同时转头,屠宰场中间空地上,几名工人抓住一头拼命挣扎的母猪摁在了宰杀台上,罗伯特穿着皮围裙和橡胶鞋,手里拿着长刀,一言不发地凝望这头可怜而绝望的生物。
长刀进入猪颈的瞬间,那白花花的肉体震颤起可怖的肉浪,血随刀口喷薄而出,就像另一把刀似的射向罗伯特。罗伯特依旧默然不语,注视这血柱逐渐无力地垂下,流淌在变了色的木桶里。猪渐渐地不动了,时而打个摆子,不再紧绷的肉体渐趋松软,歇斯底里的叫声消弭为令人心碎的呻吟。
“这不人道。”南希哆嗦地转过身,脸色苍白,“有更好的方式的。”
我把她抱进怀里,望向林间深处,一阵窸窸窣窣,獾的身影在这屠杀中逐渐隐去。
回到琴声,这几天生意有些冷清,大家手头都没钱,在这里也不可能有钱。每坐一趟电车就会把这无边的疮痍看上一遍,对我而言,这座城市尚且不是我的家乡,我也会在残垣断壁中感受到悲凉和心痛。而对于那些注定永远要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呢?修复之后的城市,无论怎么贴近原貌,破碎的痕迹永远都残留于心。
在德累斯顿,苏联采取的是较为温和的社会主义化,比起柏林地区,这里的政治色彩并不浓厚,但由于地处山谷,电台时常收不到西德的信号,不可避免地有种“与世隔绝”的信息荒凉。不是所有的德国人都能接受苏联的那一套,尤其是经历最初的那几年,苏军到来后,男人们被惩罚,妇女们也遭遇了可怕的折磨。可在茁壮成长的史塔西的监控下,怨声只能化为腹诽,受得了的就苟且偷生,受不了的就往易北河纵身一跃。
易北河是慷慨的,它会拥抱每一个奔向它的人。
打烊后,我独自走到后院,来到地窖。
雷奥靠在暗间的墙角,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本和一根铅笔头,见我到来,他在昏黄的灯光下冲我微笑了一下。他才25岁,向来是个头脑冷静、对世界颇有兴致的年轻人。他没有参加过战争,但有一股我我不甚清楚的爱国情怀。他很热忱,提起珍珠港会扬起拳头,对德国人从不手软。所以当他在很多年后死在越南战争中时,我在得知消息后并没有感到很惊讶。
“今天怎么样?”他在这里已经躲了一个星期了。
“好多了,先生,只是土豆的土腥气让人闷脑袋。”
“消息我已经传达了,这则情报的确意义重大。我想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我坐到他身边,问:“你在写什么?”
雷奥惊讶地问:“休息?我不要休息,我还可以战斗!”
“雷奥,”我看向他,认真地说:“这不是战争。”
“流血的就是战争!”
“不,这是一个逻辑错误,战争都是流血的,可流血的不见得都是战争,战争......是一种庞大的、光明正大的对抗,这里面有情怀、有正义,有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你可以端着枪跑到高高的山岗上,正面对抗敌人,回头,是你热泪盈眶的国家......而我们这种情报活动,是阴沟里的、见不得光的利益窃取,这里也会流血,也会死亡,可从来不存在什么衣锦还乡。”我摸了摸他的头,认为有必要熄灭他在间谍生涯中高昂的热情,这是活不长的。(但我后来觉得,他可能是因为听了我这番话才去参加的越南战争。)
雷奥垂下眼睫,“我明白了,先生。”
“那么,你在写什么?千万别说你在写日记,正经人可不写日记。”
雷奥两颊泛起绯红,说:“我在写诗。”
我挑了挑眉,“期待你的诗发表的那一天。”
我起身,准备离开,雷奥叫住了我,我站定转身,他腼腆地道:“我以为这次您会对我生气,我不该逃到您这边来,可我觉得,这则情报只能带给您。即使是罗伯特·凯瑞先生那边,我也不能完全放心。”
“谢谢你相信我。”
“您真的变了很多,先生。”
“哦?”
“说不清,但......”雷奥微笑道:“半年前,您可不是这种会每天来探望我,看顾我的人。”
我耸了耸肩,“看来我变成了个好人。”
“您一直是好人。”
是吗?我是好人......我也不清楚,但觉得这应该感谢萨连科。总之,第二天我就把雷奥送走了。罗伯特护送他离开了德累斯顿,前往了西柏林。
十二月的某天早上,依旧是冷冷清清,莉莉拖完地后,往餐厅大门上挂了一串她自己做的风铃,她说有客人来时叮铃叮铃的声音会让她更有工作的动力。埃里克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夸她的手艺好,结束坐在一张桌前读书。弗兰克则在后院里举着收音机绕圈走,妄图可以听到点来自西德的声音。我坐在窗前喝咖啡,看报纸,心里盘算着足足有十来天没有见到萨连科,更没有他的半分消息。还好,我想,毕竟我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年纪。
叮叮叮叮,风铃发出清脆的无律的脆响,莉莉从柜台后欣喜地抬起头。
“你......你用餐吗?”莉莉问。
“不,我找人。”小孩子的童音,我没有抬头,一则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果然,东德国防陆军在一月初要在德累斯顿与苏军进行小规模的军事演练。这证明卡尔·斐乐的话没有假。
“找谁?”
“我找诺伊先生。”
“老板!”莉莉叫我,说:“有个孩子找你!”
我放下报纸,莉莉引着那个孩子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孩子大约十岁,男孩,蜷发,灰扑扑的脸蛋,穿着很简陋,像是从周边农村地区来的。而他手里却捧着一捧比他还要鲜艳的玫瑰,水灵灵的还沾着清晨的露珠。
“给您的。”男孩说。
“给我的?”我惊讶地接过花。
“我......我......”男孩脸通红,嗫嚅了半天,最后挤出一句,“我爱你。”
莉莉在后面一口啤酒喷了出来,“哪里来的小流氓!”
男孩紧张地一只手抓着衣角,一只手慌张地指向窗外,说:“看,看那边。”
我转头,河畔除却三两行人,就只剩一道长椅,以及阳光下的粼粼河水。
“啊,我忘了,给您,给您......”男孩从他的挎包里拿出一个望远镜,看型号是军用的,瞬间,我明白了所有,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真像个小孩子。”我无奈地摇头,拿起望远镜,视野里面出现了站在河对岸,同样举着望远镜看我的萨连科。他站在一辆军用吉普前,正兴高采烈地朝我招手。还给我送上了几道飞吻,他好像在说“我爱你”,又好像在说,“我想你。”
“我也想你。”情到深处,明知道他听不见,却忍不住说。捧着鲜花站起身,我朝那朵最鲜艳的玫瑰落下亲吻。
视野中,萨连科不动了,缓缓放下手臂,露出沉醉的笑容。这一刻,我的心在寒冷的德意志冬日融化成春水。天知道我有多想飞跃易北河,将这亲吻落在他绯色的脸颊和嘴唇上。
“天啦!”萨连科恋恋不舍地上车离开后,莉莉在身后发出夸张的尖叫,“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你们简直不顾他人的死活!多漂亮的玫瑰,为什么没人送我?你这小鬼,告诉我,有没有人送我?”
男孩惊吓地后退一步,摇头说:“没,没有。”
“天啦!”莉莉颇受打击地摇头,眼睛不时飘向餐厅另一侧的埃里克:“我还以为那个苏联人是个榆木脑袋,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木头!”
我撇撇嘴,得意地说:“他可从来都不是榆木脑袋。”
埃里克闻声再也忍不住,砰的一声摔下手中的笔,站起身脸色通红、掷地有声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我亲自......”
还没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餐厅。莉莉愣了愣,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傻小子!唉,有没有花无所谓,我真希望他能考上理工学院,他很努力了......”
我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中,叫莉莉去给我找个花瓶,同时招来这个不知所措的小信差,问:“他还说了什么?”
“过几天就来看你。”他小声地说,不时抬眼瞅我。
我笑了笑,问:“吃过饭了吗?”
“那个叔叔,给我买了面包。”
“他给你面包,我给你这个......”我站起身,走到柜台后一阵翻找,找出几块比利时产的巧克力递给了男孩。他满脸的不可思议,在战后这可并不常见。
“谢......谢叔叔!”男孩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朝他眨眨眼。
“以后饿肚子就到这里来,这里永远有你的一口饭吃。”
男孩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走了。我抱着花,走到门口,沐浴在凉冰冰的河风中,女人的白纱掠过我的面庞,太阳掩映在云层后浓缩为一道光圈,空旷、寂静,古老的钟声从残缺的教堂里传到城市的每个角落,余音在易北河缎带似的水面上跳跃。我长久地没能从这种切实的幸福中回过神来,尽管几乎就在第二天——甚至在萨连科来探望前,我就莫名其妙地身陷囹圄,可因为今日这份甜蜜,即使当我遭到酷刑时也并未有半分放弃希望。
我确信他会找到我,一定会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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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理工学院,指德累斯顿工业大学,61年之前应该叫萨克森皇家理工学院,这一点作者不是特别确定,因为这所大学在战争期间遭遇重创,战后也经历过重组。对了,忘记说的是,德累斯顿地区在二战时期遭受过惨无人道的轰炸,称为“德累斯顿大轰炸”,修复工作持续了几十年,所以在1954年期间,这所城市并没有完全从战争的创伤中走出来。
“正经人可不写日记。”非作者原创,来源于电影《让子弹飞》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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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在这份趋似于回忆的叙述中,我是无意将语言放缓以至于有些拽文弄词,甚至偶尔搞得有几分诗意。因为我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大概变老最大的特质就在于心平气和。比如说,这样关键的一天,在回忆中都被镀上了一层奶油般的柔和色泽,就像弗兰克在蛋糕上的裱花。如果单论回忆,这一天不过是这座岁月大厦上的一块不起眼的砖石,可若当作故事,我想这一天便可以算是“矛盾”的开端。毕竟我不是在讲故事吗?你忘了,我们还坐在长椅上呢。
是的,开端,可对于故事的主人公来讲却很难意识到,因为旷野般的人生存在太多可能性,无论朝哪个方向迈进都可能是开端。在此我无意讨论什么决定论和自由意志的问题,这是哲学家的活儿,但在我所前进的那个方向,这两方的搏斗仿佛没有止息,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是谁赢得了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