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明白,我看到不是他,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哭,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阿尔弗雷德举起小手,撇掉我眼角的泪水,一言不发,却露出微笑。
在这微笑中,我的心就像被千百根刺扎中,颤抖不已。
“阿尔。”这时,萨连科把手摁在了我的肩膀上,“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哭?”
与此同时,阿尔弗雷德从我怀中跳了出去,朝他舅舅伸出胳膊讨要怀抱。萨连科怜爱地抱起来,在他软乎乎的小脸上吻了吻就把他放到地上,拍了拍他的屁股说:“去找妈妈。”
“不,别走!”我拉住了阿尔弗雷德,这个孩子疑惑地转头,不解地拧起了眉头,萨连科察觉到不对,撇开了我抓着孩子胳膊的手,握在了他的手心。
“阿尔?”他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忧心我是否在发烧。他的手冰凉,让我恢复了几分清醒。
“大概是因为我累了。”我顺势靠近他的怀里,心里却升起一股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没错,你只是累了,想睡觉吗?就在这里睡,我抱着你,别担心,一直到明天我们都会在这里,安心睡吧……”他大概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阿尔弗雷德,轻言细语哄着我。在他暖烘烘的胸膛里我很快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或许是出于某种逃避心理,我急于进入睡眠,以至于忘记这样做是否合适。
途中感受到有人将毛毯放在了我们身上——是的,我们,在一呼一吸之间,我和萨连科到达了同一频率。他也在疲累中和我一样进入了梦乡,在他的家,我的家,在亲人的陪伴之下,在温暖的、烧着他亲自劈开的松木的壁炉前,在柔软如沼泽的沙发上,他自后抱着我,我依偎在他怀里,释放出昨日夜里所有的疲惫、前些时光所有的纠结与不快,就像两个孩子一样酣睡,梦里全是影影绰绰的温柔湖泊,我们划着桨,直到天色渐暗,雪再度飘飞在别墅前昏黄的路灯之下,菩提树如晨间一般被压弯了枝头。
汽车的鸣笛在门前响起,我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罗曼。”我叫了一声他,萨连科抿了抿嘴,醒了过来。
“天黑了,来人了。”我从他怀里坐起,壁炉里氤氲着小火,毛毯落到了地上。指针指向了下午六点,天色是幽深的墨蓝,两道光柱从玻璃窗前移动而过。
“来了吗?”萨连科揉了揉太阳穴,转身看向去开门的薇洛奇卡。
“爸爸,爸爸!”小阿尔在薇洛奇卡怀里欢欣地拍着手,嘴里叫个不停,片刻疑惑后,我看向萨连科。
“爸爸?”
萨连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凑上前来吻了吻我,说:“床上叫就好。”
我推开了他,“见鬼,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阿尔的爸爸?你是说?”
“没错,亲爱的,我就是带你来见他的。”
“上帝!”我清醒过来本能地在想该从哪里跑路,从后门翻墙?还是从前门硬闯?我再玩世不恭也不想亲自面对克格勃在东德的头子。可是——反应来后,我凝视眼前人,这个人又怎么会将我交给克格勃呢?
“为什么?”我不理解地问。
他握住了我的手,笑盈盈地看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是家人。”
家人?我从沙发上转身,看薇洛奇卡打开门,走进来的那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高个男人,深黑色长款大衣,灰色圆顶礼帽。灰棕色短发,双眼细长,温柔之后是一闪而逝的诡谲的光,自然而然地在薇洛奇卡脸上留下一吻后便接过了怀中的孩子,将目光落在了客厅里的、愣愣地在萨连科怀里看向他的我。
他朝我笑了一下。
“热尼亚,我要批评你,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都来不及准备丰盛的晚餐!罗曼一直想吃牡蛎,我现在从哪里弄?”薇洛奇卡取下他的大衣和帽子挂在落地衣架上,嘴里嗔怪不停,脸上是漫溢的幸福。
“我错了,亲爱的薇拉,我不想你太累。可是——”他仅仅是瞧了一眼厨房,就说:“你还是一天都没有闲下来。”
“因为这真的很难得,罗曼和阿尔都在!”
“热尼亚。”萨连科叫了他一声,朝他点了点头。我从萨连科怀里挣脱,局促地站到了沙发前,看着眼前这个我在中情局的档案资料上看过无数次照片的人,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您好,皮托符拉诺夫上校。”我紧张得甚至咽了口口水。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可见,对我也并非毫无怨怼,但有什么让他放下芥蒂了,他径直朝我走来,给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
“终于见到本人了,阿尔弗雷德。”
我瞬间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萨连科贴心地抓住了我的手。
“罗曼可是从很多年前就把你挂在嘴边,尽管让我伤透了脑筋。”
“对不起。”我低下了头。
“这没什么值得说抱歉的。”他松开我,拍了拍我的肩,和我在资料上所看到和平日里CIA之间所流传的传闻不同,上校似乎没有那么冷血,阴鸷……甚至,我记得被从蹲过克格勃大牢的同行曾对其如此评价——“疯狂而神经质的变态”。
可是,在这里,他是一位丈夫,一位父亲,一位兄长。
所以说,人是无法被定义的,任何定义都是一种强行割裂。
萨连科一把把我扯到他怀里,我跌坐在沙发上,“才不要你说抱歉,我心甘情愿的。热尼亚,你要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如你的愿,今日我们团聚了。”
“是的,没错,团聚了。”上校弯起眼睛,和煦地微笑,不住地点头。他似乎有些哽咽,迅速地撇过了头,走向厨房,自后抱住了正在熬罗宋汤的薇洛奇卡。
收回视线,我看向萨连科,“是他要见我的?”
“是,是热尼亚说,家人总该团聚一回,哪怕…… ”萨连科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哪怕你是个美国人,是个敌人。”
大概在幸福中,有些人会对一些显而易见的反常视而不见。这样违背常理的决定,对于萨连科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来说尚且可能,可对于一个在血腥当中摸爬滚打爬上高位的间谍头子来说,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
除非……一些不好的念头窜进了脑海,我把自己吓了一跳,看向如此其乐融融的氛围,我拼命摇头,把那些念头驱逐殆尽。扑进萨连科怀里,我蹭着他,说:“好开心,我有家了,和家人团聚了,谢谢你,罗曼,谢谢你……”
该怎么去描述这一晚,在丰盛的晚餐和香槟酒之间,我仿佛脱去了美国人的外衣、日耳曼人的内在,从里到外变成了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俄国人。我说着蹩脚的俄语,让萨连科给吹曲子,献上一首我新学会的俄语歌。果然薇洛奇卡轮不到萨连科,她在上校的怀里转着圈,洋溢着少女情怀。而我,抱着阿尔,一边唱歌一边跳,偶尔凑上前在萨连科通红的脸上啄一啄,又给我们的小阿尔喂上一块奶酪……也许,不,不是也许,我确信我们是家人,哪怕只有这一晚,哪怕只有这一刻。
等晚餐结束,薇洛奇卡带着昏昏欲睡的小阿尔上楼洗澡哄他睡觉时,上校指挥萨连科收拾餐具,单独把我领到了客厅的壁炉前,递给了我一只烟。
“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却懂得怎么让别人快乐。”他惬意地吐出一口烟雾,笑了笑,说:“而我,时常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快乐。这些年来,我爱着他们,却总让他们伤心。”
“可他们现在很幸福。”我说。
“也许吧。罗曼,他总是很听话,自小就爱跟在我身后,我自以为给他打点好了一切,他却说什么都要加入格鲁乌,还和你这个美国人搞在了一起,老实说,我应该一枪崩了你,之前也不是没这个打算,可我一想到他会哭,薇洛奇卡会哭,我就下不了手。如今,看着你能让他们笑,我大概也有那么一点释怀了。”有什么闪烁在他两眼中,这一刻,属于上位者的算计和阴狠全乎不在,只剩下了满腔柔情。他的心,到底是柔软的,这让我想到了海岸上红了双眼的亨利。
“罗曼很爱你。”我说,“他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所以才如实告知了我的存在。”
“是的,没错,没错,阿尔,尽管别人不相信,但我这样的人,还是有人爱的,还是可以去爱人的,家人——他们是我的家人,尽管我把薇洛奇卡藏在这里,没人知道她的存在,尽管我和罗曼在官场上从不打照面,假装不认识,尽管那个叫我爸爸的孩子,我甚至不能给他我的姓氏……”他落寞地笑了笑,继续说:“我知道,因为这个孩子,罗曼恨过我,可是,即使到了我这个位置,也并非能绝对地自保,有了牵挂大概这姐弟俩会更好地活下去。”
“他明白您的用心良苦,真的,他都明白。”
“那你呢?”他突然话锋一转,凝视我,“你明白吗?”
有片刻愣住,我猜测这话中的含义,上校的双眸颤动,平静之下,猛烈的狂风四作,深不见底的悲伤涌起阵阵浪潮。突然,曾在午后袭击我的那道不好的想法再度攀升,我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可以,不行…… ”我流下眼泪,读懂了这眼神中的离别意味。
“果然,你很聪明,比罗曼聪明太多,看来你什么都明白了。”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竟有几分释然。
“否则我为何要见你?这是以家人的名义见你的第一面,也将是最后一面。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上层的博弈,即使到了我这个位置也是无法从容脱身的,从我们开始获得权力开始,权力也将变为我们的牢笼,这个世界无非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尽管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隐藏他们的存在,却依旧被人抓住了把柄。一命抵三命,很值当。”
“他们不能没有你。”我哭着,蹲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泣不成声:“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吗?”
“要知道我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只要他们三个人能活,我就安心,哪怕是下地狱,我也安心。”他伸出手擦去了我的眼泪,微笑着说:“你会保密的吧?”
“他们该多么伤心……”我难过地摇头,啜泣不止。
“所以说,这就是我为什么坚持要见你,中情局要你做的事,尽管去做,不要有顾虑,也许很快……你就自由了,和罗曼之间也不再有芥蒂,虽然知道以你的能力谈不上能保护他们,但你要尽你最大的努力,使他们安心,快乐——在失去我的日子里。”
壁炉里的干柴啪的一声炸裂开一团火星,就像一个小小的烟花。我凝视眼前这个第一次见,也注定是最后一次见的人,无声地流泪。上校平静地注视我,没有别的表情。火光在他眼底燃烧,像极了不受控制的命运。当时他的这番话里的含义我只明白了一层,便在对未来的恐惧和悲伤中再也无法细想。直到多年后,当我面对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更深层次的含义。
到了那时,我将再度体味这世间的荒诞,可我却早已释怀,不再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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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看过东柏林的宝贝们不要剧透哦~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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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楼的一间卧室里,萨连科穿着柔软的睡衣,给我眼角的伤口涂药膏,他说我总爱哭,所以伤口不容易好。我说我就算哭也能让你开心是吗?他点头,说我哭的时候很动人,尤其是为他掉眼泪的时候,让他很有把我扔到床上的冲动。
在我们隔壁房间,一对隐秘的夫妇进入了睡眠,而我们俩由于白天睡了太久直到深夜都没有睡意。他跟我讲他跟薇罗奇卡还有上校的过去。他说他很清楚,上校算不得什么好人,在格鲁乌里面名声十分不好,尤其还跟将军做对。但话锋一转,他又说,我们又哪里算的上好人呢?
“只有像薇罗奇卡那样的人,才称得上一个‘好’字。”我说。
可萨连科摇头,说他宁可薇罗奇卡没有那么好,好人容易与幸福擦身而过,因为他们太懂得谦让,也太懂得体谅,总忘记为自己争取。我抿了抿嘴,说,那么你呢?
他挑了挑眉,说:“我不是已经争取到你了吗?”
“不够!”我从他臂弯里爬起来,压在他胸口上,“不够,你还要争取更多,自由、快乐、幸福的生活!你难道会愿意我们俩像上校和薇罗奇卡那样躲躲藏藏一辈子吗?”
萨连科脸上掠过一缕落寞神色,“我能力有限。”
“没错,在这里争取不到,我们去别的地方!想想看,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继续我们以前对未来的畅想,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实现!”
萨连科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还在发烧吗?且不说我们这身份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我……我也不能离开我的祖国。”
我张了张嘴,最终落在一道柔和的微笑里。是,是我痴心妄想了,都快四十岁了,还这么想当然。在这个被两个超级大国所掌控世界上,我们能叛逃到哪里呢?此时的平静已经弥足珍贵了。只是我一想到上校的那番话,想到我的萨连科即将承受的苦痛,仿佛我就已经先尝到其中滋味了。
于是我默默决定,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一定要把伍德给我的任务糊弄过去,至少能让萨连科不那么为难。
可事实证明,糊弄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您如果不想干了,给个准话儿。”伍德没好气地说,三四月份的天气里,他热汗淋淋,刚从史塔西的围捕当中跑出来。我没有参与此次行动,在一家油漆店里做接应。他埋怨我逃避工作,且没有在他受困的时候帮他解围。
“您也不看看那人是谁?那可是穆勒那小子,上次可把我打惨啦!”我搀扶着他进屋,“要怪就要怪你们老大,这小子留着有什么用?”
伍德啐出一口血水,咳嗽个不止,显然这回被史塔西折腾得够呛,“赫尔姆斯先生自有他的道理。”
我耸耸肩,心想活该,这不是自讨苦吃。老实说,如果不是怕连累亨利,把南希也带下水,我迟早会把穆勒那小子狠狠搓一顿。就在前几天,我又挨了他一枪子儿,可把我的萨连科给心疼坏了。
现在局内形势诡谲,古巴那边的动向让人忧心。曾经在农场里的旧相识欧文·林奇前不久还千方百计联系上了我,问我能不能把他的弟弟搞来柏林。我听说过那个叫伊森·洛尔的年轻人,是个张扬不羁的主儿,胆子极大,年纪轻轻就深入古巴,还打入了革命队伍内部,听说还和黑手党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这一点倒是和我很像)。可我自己这边已经够麻烦了,和萨连科的关系不得不让我步步为营,但凡一个不甚两人都要遭殃,还要连累双方的身后人。于是我婉言拒绝了欧文,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说他已经受够了失去。
“可是失去,是做间谍的基本觉悟之一啊。”我装作安慰的语气。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揪心得很,间谍的本质也到底还是人,人都是经不起逝去的。
时间很快来到了四月,这个月注定在美国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某个温暖的下午,我和萨连科依偎在一栋临街的老旧公寓里,听收音机里放着苏联旧时的曲子,却不想歌曲瞬间掐断,一则新闻开始播报。
“四月十九号下午,吉隆滩战役告一段落,美国政府猪湾登陆失败,古巴赢得了胜利……”
沉稳的男音播报出猪湾登陆失败的消息,我愣了两下,当即就从萨连科怀里跳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
“给你个消息——”我既紧张又雀跃,心脏砰咚砰咚直跳。
“什么?”萨连科仿佛松了一口气,古巴现在可是苏联的心头宝贝儿,听说这回美国猪湾登陆失败,萨连科的嘴角根本压不下去。
“中情局很可能会易主,艾伦·杜勒斯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下去了。”
“你确定?”
“百分之百,亲爱的,就这样跟你们的人说,让他们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政治敏感度,说不准将军一个高兴,给你来个上校当当!”我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响指。
“你真聪明,怪不得热尼亚说我脑子不如你……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激动?难道这对你有好处?”
“好处?”我呆住了,想了想,“没什么好处……大概,大概有机会了吧,对于亨利。”
我默默地坐回到沙发上,是的,亨利等待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临,上头空了,局内上层就会重新洗牌,他和赫尔姆斯·理查德一较高下的时刻到了。明面上赫尔姆斯是柏林情报基地的局长,可这里是亨利的故乡,他通过家族旧时残余的人脉建立起了不输于理查德的情报网。可以说,在欧洲地区,做葡萄酒起家的赫克谢尔家族可比理查德·赫尔姆斯这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要亲切得多。
所以亨利的话语在理查德这个上司面前重量极足,不然我这个游离于边界之外、还犯过大错的手下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加入理查德手下的核心任务?
可理查德·赫尔姆斯就是好对付的吗?
他们两个人一旦开始斗争了,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
突然,什么东西撞进了我的脑海,叫我不自觉地打了寒战。
亨利为什么一定要我和南希解除搭档关系,加入理查德的核心项目呢?
若我不可避免地再次成为一把刀,那么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这把刀,要捅向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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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不断的阴雨中,广播里传来信号中断的沙沙声,好似雨水渗透了砖石在孔隙中所传出的回响。萨连科拨开百叶窗,凝视灰蒙蒙的城市。他在驻德苏军总部(卡尔斯霍斯特)里有自己的公寓,偶尔他会回去住一住,拿上几件行李,处理一些在他这个军阶上不得不处理的事务。但大多时刻,作为格鲁乌柏林地区站点的副站长,他活跃在东西柏林之间,事必躬亲地进行就地部署任务。今年春天时期,以美国为代表的北约在西柏林的驻军如今已与苏联政府产生了强烈的对峙,尽管苏联不断施加压力逼迫美军的撤退以完成柏林的统一,但美国在其上丝毫不肯让步。
萨连科时常忧心忡忡地眺望勃兰登堡门的另一边,起初他说,他联系不上在美军当中的线人了。我利用自己的关系给他找来了答案,那个人已经被发现且已就地处决。听到这个消息的萨连科没有说话,只是落地灯暗淡的光束落在他脸上,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忧伤的阴影。
他是个心善的人,心善的人是不适合当间谍的。这一点他的热尼亚说得不错,加入格鲁乌也许就是个错误。可是,人并非只能做正确的事。正确与否的标准,若不是以内心所向为标准,那又是以什么别的为标准呢?就比如我们的相爱,于这个世界是错上加错,可对于我们却是此生最大的幸运。
我不禁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和他来了个礼节性的握手。
“嗯?”他温柔地抬眼,眼底盛满了疑惑。
“第一次握你的手时,我就在想,这个人一定是个狙击手,他的视力一定很好,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他能看到和他握手的那个红头发的美国人,其实在两人握手的那一刻就爱上了他。”
萨连科柔和地笑了,“是的,我看到了,所以忍不住要亲吻,可亲吻需要借口,也需要勇气,幸运的是,借口和勇气我都有了。”
我搂住他的腰,抬头看他,“这么多年,有没有看腻?”
“每一天你都在发生变化,都比一天很漂亮,更有魅力,所以永远都不会腻。”愁思被短暂地驱逐了,他低下头在我眼睛上吻了吻,“谢谢你,阿尔,这段日子以来对我的体谅。”
“我可没有体谅你,忘了昨晚半夜我还叫你起来给我煎培根?”
“我是说——”他抿了抿嘴,略带害羞地说:“最近史塔西的活动报告中,失去了那个叫‘红鹳’的踪迹,他没有活跃在反动分子之间了。”
他露出感激的眼神,显然,我的隐退让他好受许多,尽管不活跃不代表不存在,可他愿意朝好的方向去看。
“那么,给我奖励。”
他挑了挑眉,“你要什么?”
“我要……”我坏笑着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却靠近他的怀里,贴在他的胸口,“要你快乐,要你安心,要你长久的平安,要你永恒的幸福。”
他的身躯微微颤动,双臂自后搂住了我,“我会的,因为你,我也会的。”
好——我便把这当作诺言,毕竟那晚上校在我心中埋了一个地雷,时常,我会通过中情局在克格勃内部的线人来旁敲侧击地打听关于皮托符拉诺夫上校的近况,得到的都是令他们糟心却令我短暂安心的消息——这个人还健在,甚至在内部清洗中亲力亲为,十分有干劲儿,把各国的潜伏人员都吓得够呛。尽管很对不起我的同僚们,但道德这个东西距离我向来有一段距离,我是个自私的人,只要萨连科的安心就已足矣。
也许,我怀着天真的想法,那晚只是上校喝多了,说出了丧气话,或者他只是陷在对未来某种最坏情况的预测中难以自拔。我不要让萨连科看到我忧心的模样,因为那样也会使这个傻瓜忧心。偶尔,当他在西柏林执行任务时,我也会偷偷跟去,等他结束后找一家地下酒吧或者私人影院像两个平常人一样打发夜晚的时光。有一回,私人影院里只剩下了一部爱情片——《卡萨布兰卡》,萨连科一开始说他受不了资本主义爱情片里黏糊糊的情情爱爱,看到最后却避开我偷偷地抹眼泪。
“他就那么把她送走了。”萨连科两眼发红,低声不住地说,“就那么把自己最爱的人送走了……”
我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疼,这个没怎么看过爱情片的人这回着实被触动到了,眼泪就没停过,好像他自己站在机场上送行似的。我帮他顺气,给他擦眼泪,他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怄气地说以后再也不看爱情片了。
“好啦好啦,你这个笨蛋,咱们俩的演出来不比他们差,瞧,完全可以套用嘛,德累斯顿有那么多餐厅,你偏偏推开了我那家的门……”
“这不一样,不一样,我找了整整九年,蹲点了一个礼拜。”
“浪漫点亲爱的。”我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鼻子,他瞧了一眼我,害羞地说:“我这样是不是一点都不男人?”
“谁说的,男人也可以为爱情片流泪,因为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存在。”
本以为这电影看看就过去了,没想到几天后萨连科还对那对儿苦命鸳鸯念念不忘。
“卡萨布兰卡,多美的城市,你去过吗?”这人在厨房里冷不丁地问。
我摇头,“没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