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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整个世界都处于紧张的氛围当中时,这个别墅就像被人遗忘了似的,只剩下了我们四人。也许是刻意的回避,萨连科对有些事绝口不提,好几次我想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他却含糊其辞一带而过。要知道上校生前有不少敌人,谁会上台接替他的位置,敌人的目光会不会转移到如今几乎人尽皆知的萨连科和薇罗奇卡身上来?这都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可萨连科说,要知道他也是个中校,尽管以前在某些地方享受了来自于上校的荫蔽,他的军功也是自己一点一点打起来的。论关系网,论权势,他比上校差不了多少。另外,他说他相信自己的国家。
“只是我在你面前永远是那个吹口琴的傻小子,你不会把我当成一个高级军官,你不知道我在柏林城内可以随意走动已经是多么大的特权。”他朝我眨眼。
他用好言好语使我宽心,可我清楚得很,他对权势向来不关心。他要的军衔是祖国对他的认可的证明,他要的是基于共产主义信仰上的跃迁,他要是的自己的意义和价值被肯定……理想主义者的通病。
可我怎么忍心戳破他?
若这是梦,也是鲜有机会能做的梦,如此得之不易的平静,我怎么忍心打碎?
“没错,我的罗曼是中校,忠心耿耿,吃苦耐劳,又聪明又有力量,是苏维埃不可多得的人才,谁能把手伸到这里来,我第一个拿刀剁了他!”
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讲,直把他逗笑。无数次,我告诉自己,珍惜当下。
瞧瞧当下发生了什么?
有一天,萨连科从后面的林子回来,腰见别着斧头,搬了几根木头桩子说要给阿尔做个木马,这孩子三岁了有时候闹腾得让人头疼,得给他一些消遣的玩具。可在院子里据完木头的萨连科走路就一瘸一拐的,病愈后重新收回了厨房掌控权的薇罗奇卡问他怎么回事,萨连科脱下鞋子一看,原来是大拇指的指甲长到肉里了。
“要爱干净!”薇罗奇卡揉着面团教训他,萨连科冲沙发上看书的我眨了眨眼,汗淋淋地问:“要不要一起去洗澡?”
“不去,我才不上你的当。”
萨连科耸耸肩,自己走进了浴室,结果等了一个多小时都没出来,薇罗奇卡说这个人快把自己都洗脱了皮,我却担心他会不会在浴室里摔倒。放下书我去往二楼的浴室,推开门发现他赤条条地坐在地上,一只手艰难地掰着脚对准并不明亮的灯光,一只手拿着指甲钳哆哆嗦嗦地对准他正渗血的大拇指。
“喂,苏联军人这么怕疼的吗?”我靠在门上揶揄他,啧啧,顺便欣赏一下这犹如米开朗琪罗鬼斧神工般雕出来的身体。
萨连科哼了一声,说:“我才不是怕疼,我只是……”
他拿指甲钳的手刚往前一送,脚就脱了手往前一蹬,他重复了好几次,脸憋得通红指甲钳都没能如愿以偿地碰到脚指甲。我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腿长却韧带紧,僵硬得像块石头,此刻又太紧张,才会滑稽得像个小丑一样一个小时都剪不下指甲。
“把脚放地上就好了嘛!”我说。
“那我就看不见了,我的脑袋会挡住灯光。”
“笨蛋!”我骂了他一句,蹲下身从他手里抢过指甲钳,把他的脚放到了大腿上。
“你轻点,很疼的!”萨连科皱了皱眉。
“挨枪子儿都不怕,还怕这个?”我把指甲钳挖进他发炎的指肉里,他疼的一哆嗦。肉都发白了,指甲钳稍微深入血一股一股地就涌了出来,看来炎症持续了很久直到今天才让他跛了脚。我心想他还挺能忍。
说真的,阿尔弗雷德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给人剪脚指甲,技术却不错,耐心细致没一会儿就完工了。不过,当你被人剪指甲时,就是你为鱼肉的时刻,以前都是萨连科把我牢牢摁在手里,今天他被我捏在手心了。再加上他坐在地上没穿衣服可怜兮兮的模样,谁能忍住不狠狠蹂躏他一下。
他似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狐疑道:“你不会又要咬我的脚吧?”
“谁要咬你的臭脚。”
“那你眼神怎么这么不对劲?警告你,不想屁股开花的话。”
“你能怎样?”我挑衅地捏了捏他的肿胀的大拇指,他咽了口口水,扯开了嘴角。
“好阿尔,别欺负我,晚上我给你舒服。”
“怎么个舒服法儿?”
“就是……。”他使了个眼色。
“那爽的还不是你,就像这样……”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他的小腿上,掠过膝盖,继而向上……笑着抚摸,正当萨连科柔和下了神色准备好好享受一番时,我揪起一措毛发就狠狠拔下。萨连科发出一声尖叫,我转头就跑。
“见鬼!阿尔弗雷德,你这个变态,你等着!”
浴室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嘶嚎,我狂笑着冲下楼,薇罗奇卡听到动静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慌张地从厨房里跑出来,见我笑得面红耳赤直不起腰来,嗔怪地骂了我一句,“小孩子,连阿尔都不如!”
“可我就是阿尔啊!”我大笑着拥抱她。
“以后阿尔可千万不能像你,你永远长不大!”
“是,我长不大,所以赖上你和萨连科了,以后那小子长大了也得照顾我!”我嘚瑟地在薇罗奇卡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在客厅玩的阿尔就朝我扔了一块积木。
“坏蛋!大坏蛋!”
“好啊,你小子,不让亲你妈妈是吧?我现在就来亲你!”我跳过沙发就朝阿尔铺去,他惊叫一声,大笑着在屋内跑来跑去,我们俩你追我赶的,疯个不停,直到门铃声响起。
“送牛奶的?”薇罗奇卡问。
“不可能,没有快晚上了才来送牛奶的。”我瞬间安静,把阿尔抱起来躲到了厨房内,薇罗奇卡等我藏身好才去开门。毕竟我的身份敏感且不好解释,如今的东德四处都是眼睛,任何陌生人都有泄密的可能。
“嘘,别出声儿,听话……”我对阿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却掰着我的手指,咯咯直笑。正当我拿他无可奈何时,就听见客厅传来薇罗奇卡的惊叫。
“南希!是你!”
我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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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个日夜不见,我的南希却似乎没那么挂念我,她说因为她知道我很幸福,所以这一次的前来,更多的是为了薇罗奇卡。
“你这样说我可伤心了。”我不满地道。
“伤心吧,阿尔,伤心吧,有人等着来安慰你呢。”
“我可不会安慰一个变态。”萨连科没好气地说,看来还在怄气我下午拔了他的毛。
南希无奈地笑,搂着挽着她肩头的默默流泪的薇罗奇卡,说:“和他们在一起怎么能休息,心里的苦要用辛劳强压下去吗?男人永远不会知道女人在想什么。”
她擦去薇罗奇卡脸上的泪水,说:“好薇拉,我们去后院乘凉吧。”
薇罗奇卡点头,不发一语。我和萨连科连忙把摇椅搬到后院,还在中间的桌子上摆上茶炊。自从南希到来,薇罗奇卡没有看我们一眼,只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地挽着南希的胳膊,仿佛在祈求她待久一些。直到现在我们才明白,她的痛,从来不与我们诉说。因为我们不懂,懂了也体谅不得。
女人和女人之间仅凭一道眼神就能传达的无声的默契,在女人和男人之间用任何语言都无法逾越的天堑。
夜里渐渐上了露水,两名女人却依旧不肯回来。我照顾着阿尔,叫萨连科给她们拿去毛毯,南希凝望着萨连科,示意他俯身,接着便伸手抚住他的脸,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个凉冰冰的吻。
“去吧。”她对萨连科说。
萨连科疑惑地走回来,摸着脸不知所措。
“她们俩都在流泪。”他说。
“流泪总比不流泪好。”我帮阿尔搭上了一块积木。
“我不喜欢女人流泪……总让我,很心痛。”
“可如果连眼泪都流不出了,那便是绝望了。”我朝萨连科伸出手,他耸耸肩,坐到了地毯上,自后把阿尔抱在了怀里。
“舅舅,看。”阿尔奶声奶气地说,他用积木搭了一个城堡,“我们的家。”
“好阿尔,多聪明,多厉害。”萨连科吻着他,孩子被逗得咯咯直笑。七月的夏日,如门德尔松琴键下的梦。女人们在露水浸润的星月夜下彻夜畅谈,男人们则和孩童围着积木搭建他们的城堡,若这就是梦,我希望这梦可以永远持续。
直到第二天清晨,在烤面包的香气里我睁开了眼,入眼不是往日萨连科迷人的眼眸,而是南希绰约的身影。坐在床边,她低头看我,鬈发从耳后落下,蓝白色的衬衫连衣裙让她看起来很温柔。
“我发现,你睡觉的时候喜欢砸吧嘴。”她说,“以前没有这个毛病的。”
我笑了,嘟囔着说:“那是因为以前没人在梦里亲我。”
“你穿衣服了吗?”
“穿了。”我打了个哈欠,“我可是很讲究的,要穿亚麻的睡衣。”
于是她掀开我的被子,我顿觉凉飕飕,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全然赤裸。吓了一跳,我连忙捂住。
“怎么回事?”
南希闷闷地笑了,我被她逗得脸红,她说她早上来到这个卧室时快把刚醒的萨连科吓个半死,因为他正准备趁着早上的兴致来惩罚我昨日的戏弄,还没开始就被南希发现,南希说,让阿尔好好休息吧,他身体不好,萨连科便期期艾艾地答应下来,窘迫地穿好衣服溜之大吉,却把我赤条条地落在了被窝里。
“我们说话声那么大,你都不醒。”
“因为在做美梦,舍不得醒。”
“醒来也是美梦,瞧,今天下雨了。我很喜欢下雨,天气凉爽,思绪也不会浮躁。”
“南希……”我握住她细瘦的手,“我很想你。”
“我也是,很想,很想你。”她俯身在我脸上吻了吻,绿色的眼眸里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都不陪我,你昨天一直和薇拉在一起。”
“她更需要我。”
“我也需要。”
“太贪心了。”南希捏了捏我的鼻子,“没个正经。”
我挑了挑眉,“是因为你我才这样的。”
“可是……阿尔,你都清楚的吧,现在你的处境,我是说——你们的处境。罗曼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但他长久地活在爱里,没有充分体验过这个世界的恶意,他们的信仰为他构建了一个理想的社会,甚至超乎人性……可我们不同,有时候,在某些事情上,或许你要比他看得更远,更清楚。”南希欲言又止,“你要站在他前面。”
我笑了,伸了个懒腰,说:“当然,不过,他看似毫不在意,但对我们的未来,他正努力把握方向,我相信他。”
“这是对权威的挑战,很少有人抗得下来的。”
“你不是也说了,有我在。他去光明正大地向上走,见不得光的脏活儿我帮他去干。来一个,我杀一个。我可没什么道德心,不过……”我笑了笑,说:“不过可不能让那个傻瓜知道,他总是希求一种完美的调和,希望不要有人受伤,都可以全身而退,我和他如此,所谓的敌人也如此。可这回上校的死应该给他敲了个警钟,叫他的幻想有些许打碎了。也许这是一种所谓的‘成熟’,可我宁愿他在这方面永远不要成熟,有那么多人爱他,他也爱着这个世界。”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你总能让我放心,亲爱的。”南希俯身在我脸上吻了吻,我回吻了她。
“还能待多久?”
“一会儿我就走了。”
我垂下眼睫,抚摸她撑在卧榻上的手,纵有万般不舍,却难以言说。当天下午,南希乔装打扮后从后门离去。后面是一片树林,她消失在通往林间的鹅卵石小路上。没人知道她要去哪里,她不对我说,她只是说,也许不久之后,我们就会再次见面。
时间很快来到七月下旬,东西柏林对抗进一步加剧,萨连科的休假结束,被召回了军队。我也不能在这里久待,尽管从不出门,却也担心四围的邻居混入了别的目光。某天夜晚,趁着夜色我回到了东柏林的那栋旧公寓,推开门便发现各处都有被翻找过的痕迹。
我警觉地握住枪,尽管翻找痕迹已经被小心翼翼抹除了,但多年以来间谍生涯萌生的本能直觉让我能从烛台脚座边一毫米左右不均匀的灰尘来推断出这个房间里曾有人来过,不,也许不是曾经,而是此时此刻——他还在这里!
瞬间转身,消音手枪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个臂弯从后钳住了我的喉咙,把我朝后拖去。我用力向后肘击,击打在来人柔软的腹部。对方大概没想到我会在衬衫袖口里握着一把比我胳膊肘都还要长的匕首,当刀尖入肉时,他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吼。
听到这声音,我愣住了。
趁他臂弯有片刻卸力,我连忙挣脱,将左轮手枪和匕首同时对准了这个捂住腹部一脸怨恨地看着我的人。
我曾经的搭档,保罗·伍德。
“见鬼,你他妈的要干什么?”我剧烈地咳嗽,刚刚被他锁喉根本呼吸不过来。
“你自己心里清楚!”保罗怨怼地说。
“我清楚什么?我们合作的任务早就结束了,该做的我已经做了!”
“是,是结束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反水。是我太傻,还真以为你有用,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对自己人这么作恶?”
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我想这其中肯定有误会,听着伍德,发生什么了?”
他狠狠朝我啐了一口,怒骂道:“见你的鬼!阿尔弗雷德!只有你知道我的行踪,我们的据点,不是你透露的还会有谁?十几个兄弟就被一窝端,我怀疑你根本不是赫克歇尔先生的人,尽管他和赫尔姆斯先生斗得正凶,也不会拿自己人的性命做筹码,你……有线人看到,你跟一个苏联军官搞在一起,你们亲密得很!”
我张了张嘴,讶异道:“据点被端了?该死,这事我真不知道…… 你除了我知道据点的位置,和我跟一个苏联军官走得很近,还有别的证据吗?听着伍德,我为什么要对你们作恶,难道就是为了讨好苏联人?我讨好苏联人做什么?”
“你要叛变。”
“为了什么?”我不禁笑了,“你不会觉得我是为了共产主义信仰吧?”
伍德仇恨地盯着我,剧烈地喘息着,大概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他也没能得到答案,苏联人叛变大多为了钱,美国人叛变大多为了信仰,而我,这个癫痫患者,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投身共产主义信仰的人。
趁他思索的当儿,我柔和神色,走到五斗柜前拿出急救箱,平静地说:“尽管是皮肉伤,感染却是件不那么美妙的事。”
“你先告诉我你和那个苏联人的关系。”
“他是格鲁乌的高层,你应该知道他的名字,萨连科中校,是我在德累斯顿的老相识,我当初一枪打了他然后溜之大吉。”
“你们为什么现在还走得这么近?难道还存在什么交易?你在策反他?”伍德一串的问题把我炸得脑袋疼,却没一个问在点上。
我无奈地叹息一声,拿出纱布回头看他,“这是机密。”
“什么机密?”
“要不你去问亨利?”
“我没那个权利。”
“所以说,保罗,我想你得知道,我们曾经是搭档,不代表永远都是搭档,正如我不询问你最近在做什么,你也要对我的工作有所尊重。如果所有的情报员之间的行踪都对彼此透明化的话,我看CIA还是趁早解散好了。”顿了顿,我继续说:“至于据点的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天是我第一回听到这个消息,你的调查我也会尽可能地帮你,另外,我有一个线人雷奥最近会来到柏林地区,他可以为你所用,你只需要报出我的名字。”
也许让他卸下了防备,他沉默不语,我走到他身前,帮他解开衬衫,他凝视着我,目光若审视,若犹疑。
“我不相信你。”他说。
“你不是在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找到吗?”我抬头看他,“没有证据,怎么定人的罪呢?”
他兀地攥住我的手腕,捏得我生痛,“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了证据的话,我一定不会手软。”
“但愿。”我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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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气氛是种可见的实体的话,你会看见如阴云般浓厚的幕布从天而降,笼罩在整个柏林上空。坦克在街上轰隆驶过,履带在路面上留下交错的印痕。枪声偶尔从宵禁的夜里从某个不知名角落里响起,第二天听到枪声的人会默契地对此噤若寒蝉。街道尽头的高楼、脚手架上会有一闪而逝的银光,来源于狙击枪的瞄准镜……我不动声色地把一切收在眼底,也许是感情深度,又或是烦人的敏感,焦灼缠上了我。叫我迈开脚步四处逡巡在城内,在笔直的、扬着苏联汽油味道的街道上像狗一般窥探隐匿的线索。我倒要看看前方究竟是什么在等待。
与此同时,当伍德和我待在一起而他的另外一个据点被端掉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找错了方向。他懊恼、失去骄傲般地在屋内踱来踱去,甚至扯自己的头发。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然后接连不止地咳嗽,让人觉得滑稽又可怜。那天我们分开时,他在门口欲言又止,最终他回头看了一眼我,说:“你瞧,要不是我还想把叛徒揪出来,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看不出来吗?这里不对劲了。”
我扬起嘴角,靠在墙上抽烟。
“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吧。”他说,“上面都说,这回的情况可能比以前任何一回都要糟糕。”
我耸耸肩,没有回答,要我离开这种话我听过很多次,每一次我心底都有自己的决定。
在伍德忙于收拢他剩余的人手时,我和雷奥见面。我重返间谍界后和他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一直保持着联系。七月下旬我把他介绍给了伍德,他对伍德的安排尽心尽力,只是有时候他会说,如果我能和伍德一样上心,或许手上的资源不会比他少。
“您想想,54年您就是德累斯顿的站长了。”他成熟了许多,但仍旧有写日记的习惯。数年过去,他的脸上也攀上了沧桑,可双眼依旧明亮。我想这开朗的性情永远不会浸染上昏暗的色调。
“还是和以前一样,我的心不在这里。”
“但您却甘愿在这里。”
我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抿下一口酒,说:“这里……有个……拴住了我的心。”
雷奥爽朗地笑出声,在一家冷清的酒馆,我们度过了一个畅聊之夜。他告诉我他没有以前的那种热情了,但为了祖国,他依旧会奔走在最前线。说不上是什么使命感,或许只是没有完全地厌倦。又或许是他还没找到新的出路。
“祝福你,雷奥。”我朝他举杯。
两颊通红的线人却凑近在我额头上吻了吻,说:“谢谢您,莱利先生。”
雷奥离去的后半夜里,我独自喝得醉意熏熏,有种说不出的畅然。世界风云变幻,对比于此人心倒显得恒定了。迷离的视野里,逐渐压入一道漆黑的身影,黑色当中,有一抹眷恋的金,没过多久,在松脂燃烧的气味当中,我于这熟悉的胸膛中入眠。
雷奥和伍德配合得很好,我退居到了幕后。如亨利当初的应允,他似乎已经替我摆平了一切,没有人再来叨扰我,落到我手上的无非也就是些窃听工作。史塔西也不再找麻烦,听说那个莱茵·穆勒回到了工作岗位,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有一回,我旁敲侧击地问起伍德最近有没有被穆勒为难,他拧着眉说,他也觉得奇怪,似乎那位已经退居二线,不再亲自出场。没人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知道当初那辆车把他带到了哪里。但他毕竟还活着,竟给我这个自私自利的人有了些许慰藉。
八月初的一天,街道上充满哨声,随处都是盘查证件的史塔西。我绕了好几条道才来到一处安插着自己人的检查站,顺利越过边界来到了西柏林。伍德留给我的讯息是,在这边的某处台球俱乐部内,赫尔姆斯先生要见我。对于这样的要求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在皮革混杂石灰粉味道的台球厅尽头,我登上上行的电梯,铁门拉开后我按照指示推开一扇门,站到了我上司的上司也是死对头的前面。为了亨利和南希,我决定收一收我心不在焉和没大没小的态度。
至少,我该给与他足够的尊重。
同样的,老谋深算的赫尔姆斯先生,也给与了我足够的威慑。
以他人的视角来看,他完美无缺,不仅在履历上,还在为人处事上。他低调却出手狠辣,比起没有心肝的亨利,他对谁都显得柔情蜜意,以至于你会觉得他极其狡黠,却难以对他产生防备。没有像亨利那样骨子里的贵族的骄矜,倒是有几分资产阶级的从容与随和,而在这被金钱滋润起来的风度翩翩里,捉摸不定的性情让人难以猜透,有段时间亨利研究过他,却以失败告终。他只是说,他很荣幸有这样一位对手。
足够高的评价,可见他在局里有个好名声,但这并不妨碍我得提防着他。
赫尔姆斯从头到尾没有提我动了莱茵·穆勒的事,只是问起伍德的据点为何接二连三被端的问题。对于他的问讯我始终采取诚恳的态度和真实的回复,耐心向他解释这和我毫无关系,并且还可以拿出不在场证明。如果非要再进一步,我甚至可以冒着暴露的危险让目前我正在努力渗透的苏联军官为我作证。他点着头,默认我的回答,睿智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的问题简单而无害,可当他说我可以离开而我也业已站在门口时,他突然说:“你们不会成功的。”
我转身,微笑看他,“我们?”
“是,你们。”毫无笑意的平静表情舒展在他的脸上。
我向他颔首,没有回答,离开了这处台球俱乐部。没有人阻拦我,因为赫尔姆斯知道,从我这里他再也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而回到东柏林后,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我问萨连科有关伍德各种据点被端的事,倒不是怀疑他,只是不想我们之间又生出嫌隙。他听完我的讲述,表示对此有所听闻,但具体原因却一无所知。毕竟 前段时间与他而言是疗伤时期,他休假在家,几乎和我形影不离。
开诚布公地谈过后,他问我己方阵营的怀疑和猜忌是否让我心烦,如果太难受,他大概有经验可以传授给我。我笑着吻了吻他,说,我可没有你那么品德高尚。我从没有爱过美国,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却不是我的血液的归属之地。
“那么你爱德国咯?”他笑着问。
“不过都是人自发组成的巨大的组织,我为什么一定要爱呢?要知道我曾经还代表美国打败过法西斯,而如今,我又和你这个苏联人在一起。如果一定要爱的话,非把人撕裂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