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艰难地叫出我的名字,仿佛在战胜什么似的,垂下头颅,如受伤的白鹤,“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成为了一名间谍?为什么来到德累斯顿,为什么开了家叫‘琴声’的餐厅?”我气冲冲地道,说不清楚是在对谁生气,但我觉得更多的是在对自己生气。
“不——”
他转身,坚决地否认。发红的双眼泪光闪闪,将我深深印刻在内,萨连科——我的罗曼,我一生的挚爱,用他颤抖的嘴唇,用他的眼泪,向我发出毫无谴责、只有委屈的质问:“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我,整整九年,一直在等待你的信。”
怒火瞬间消散,我彻底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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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格鲁乌(Главное 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ое Управление,意为情报总局)总部设在莫斯科市阿尔巴特街的苏(俄)军总参谋部内,代号是44388军事部。可以理解为,是为军方服务的情报部门,但也要受克格勃监督(克格勃属于中央,几乎监督一切)。
直属第一处,负责莫斯科地区的间谍情报活动;直属第二处,负责在柏林地区的谍报活动;直属第三处,负责在第三世界和恐怖组织中进行谍报活动;直属第四处,负责在古巴对美国进行谍报活动;直属第五处为政治处,直属第六处为财务处;直属第七处为护照处,负责研究、伪造各国护照相各种票证;直属第八处,负责文件的加密和解密;直属第九处为档案处。
是我在那分开的头几年还会间歇性地用那种发狂而又绝望的思念写下来的信么?
是我对他的唯一一次地在断桥上拉着他的手、沉默地在那曲“小路”里应允下的承诺?
不,萨连科,你看错我了,你看错了,这里不是阿尔弗雷德,是阿尔萨斯。他不再是九年前的那个凭借在战争中残留下来的一丝人味儿和你谈起恋爱的年轻美国大兵,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常年潜伏在德国地区的美国中情局,一名渗透的间谍,你注定的敌人。
而现在,你要从敌人这里得到答案么?
可他面色通红,目光灼灼,显示出毫无改变的心意,我就像被掐紧了喉咙,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
“为什么?”他朝前走进一步。
“看,看不出来么?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我回到美国就开始做这个了……我没有,我没有心思写什么信。”
“骗人。”他说,“你答应过。”
“承诺就是拿来违背的。”
有时候人为了和自己较劲,是不惜伤害自己和最在乎的人的。若是别人,早就一拳挥向我的鼻子给我狠狠地来上一下,让我好有机会心安理得地还手,可这是萨连科,那个在断桥上拉着我怕我掉进河里,给我吹我想听的任何一首曲子,抱住我、吻我的萨连科。
仿佛答案在意料之中,又或许再度伤了心,他失魂落魄地后退一步,点点头说:“知道了。”
他慌忙转身揩拭眼泪,略有些不好意地吸了吸鼻子,说:“是我看错了人,这是我自己的原因,不怪你。”
这种毫无道理的自责深深刺痛了我,我终于忍不住,面向他孤寂而悲伤的背影,愤慨道:“萨连科,九年了,过了九年!”
“我知道。”
“九年能改变的事情太多,一个国家都被瓜分,曾经的盟友如今成为敌人,那短暂的……感情又怎么……”我低下了头,说不下去了,更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说,这是违心的话,真的,可好像保持理智是件特别值得骄傲的事,毕竟我还有情报站和南希要守护,是的,没错,间谍的身份还是在爱他之前的。
“短暂,的确短暂,不过就一个月,不,甚至对你来说就半个月,反正你什么都不在意,那个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那种……那种飘在天上的人。可我的确还妄想,妄想过……阿尔,哪怕就一封信,哪怕就一句话。”
“可那又怎样?别说我们现在的身份,就是两个普通人在这铁幕之下注定不可能!你这么怄气和恼火,是因为我不守约定,还是依旧在爱我?”
话是脱口而出的,后悔是瞬间到来的。此时,我将自己安置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即既渴求他的回答,又害怕听到他的回答。
也许过了三十秒,或者三分钟,这暧昧的岑寂才逐渐消散,夜色此时降临了,窗外人影幢幢,却没有一人推门进来,我想弗兰克在离去时翻开了打烊的牌子。门是锁着的,灯未开,喧嚣不属于我们,光亮也不属于我们。这黑暗渐袭,连绵不绝。
他开了口,我却不敢看他。
“倘若,倘若我说,我还在爱你呢?”
我惊诧地后退一步,几乎喊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你不信?”
“萨连科,九年!整整九年!我……”
“你是不是不信?”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咬牙质问,仿佛又是威胁,又是乞怜。我应声而退,踩在破碎一地的酒瓶碎片中,也许是酒液让地砖太滑,又或是他的回答让我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我的双腿竟不由自主地发软,前不久执行任务胸口受的伤也突发尖锐的阵痛。就在我朝身后那片狼藉的柜台倒去时,萨连科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了我。
“我知道,你不信,可这是事实。”
他与我紧贴,那亲吻过我的唇就在咫尺距离。恍惚的意识中,我的视线越过萨连科的肩,看到了那个多年未曾出现的身穿白纱的女人,她仿佛变得更美了,镌刻在易北河的梦幻的波光中,就站在餐厅外的窗户前,在渐晚的朦胧夜色中翕动她透明的羽翼。她将两手轻撘在玻璃上,现出她那掌心的命运线,对我微笑,对我发出不容置喙的命令。
“靠近他,靠近他……”
不,不要再说,都不要再说,你不要说,你也不要说……不……
“不然你以为,我出现在这里,是偶然么?”萨连科几乎痛苦地喘息道,“不,这不是偶然,我一直在找你,因为我,我一直爱着你。”
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炸开了,我听见女人发狂的笑声,是既锋锐的痛苦又沉甸甸的幸福,与此刻的我如出一辙,倒在酒液的刺鼻味道里,旋转在蘑菇味儿的书房里!是的,命运!玄学!落在地上!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反过来抱住萨连科,让不设防的他摔倒在地,就像在断桥上我抢他的纸条那回,我骑在他身上,任由九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所积攒的、所封闭的、所遗忘的爱,肆意地宣泄而出,仿佛我们从没分开过,仿佛我们依旧年少——
我俯身,几近仇恨般地吻在他的唇上。
而没过多久,反应过来的萨连科伸出双臂,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他在沉默中脱去了大衣。
当那双属于狙击手的手掌探进我的衬衣,摩挲在我的脊背向下去时,我在这炽烈的亲吻中突然意识到,这段重新开始的关系不会止步于当初的拥抱和亲吻。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敢,而现在,在随时都有可能失去和终止的威胁中,于有限的时间内,谁都想拥有更多。
可我没准备好,我猜到了萨连科的意图,也感受到了他的欲望,可我根本没有任何准备,这一切发生在不过一小时左右,过于突然,我不禁打起了哆嗦。
“别害怕……”
萨连科咬着我的耳垂,暧昧而温柔地说:“阿尔,别害怕。”
他的吻游弋到我的颈间,我不自觉地仰头,发出一声令人羞耻的、根本不属于我的轻哼。我脸红了,同时,萨连科的手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不。”我推开他,“不行,我还不行。”
“怎么了?”他抬起被情欲魇住的面庞,迷离的双眼漂亮到叫人心惊,他再度亲吻了上来。
“我……”我支支吾吾的,该怎么说呢?他竟然默认我在下面,这让我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辱,却又不可避免地跟他持同一看法,我就该是在下面的。见鬼,可这原因是什么?凭什么我在下面,至少得有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你怕疼吗?”他用拇指抚过我的、被他亲吻得湿淋淋的唇,说:“谁叫你不给我写信,你也不向我道歉,阿尔,至少你也得疼一回。”
“你也疼了吗?”我没头没脑地问。
他笑了,忧伤得动人,他把我的手握住放在他的心口,说:“疼了,一直都在疼,为你忘了我而疼,为你不爱我而疼,更为你即将疼而疼。”
“我没有……”我负气似地平躺,说:“倘若这就是你这么做的原因,我在下面就是了。”
“不,这并不是全部。”萨连科直起身,反手握住我的脚踝向上推,动作不停......他垂下双眸,倨傲而冷漠道:“你是容易忘记人的,不轻易把人放在心里的,我没有把握能让你爱我,但至少,要让你记住我。”
橡木桌和地砖的摩擦声是尖锐而短促的,我转头,看到桌腿上扭曲的年轮,尽管这木材被塑造,被刷上清漆,却依旧不改昨日世界留下的印迹,我仿佛能看见它曾经在南部某片森林里的葱郁模样。有什么在摇晃,是这个世界,不,应该是我,我在摇晃,于是视野就像在跳旋转舞,我看不清了,眯起眼睛,听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陌生的声音和耳畔炽烈的喘息声交杂缠绕。
我不萎靡,也不缺乏性//欲。只是表现形式和他不同,这是一个新角色,从天而降的一套戏服似的,我严肃而紧张、本质上却是随心所欲地扮演着此刻。这个我和之前的我有什么不同?他接触着大地,隔着一双温暖的手掌。在被侵入,被拥有,被折成一种不同寻常的体式。他委身于另外一个人。
这是本质的不同,他的身体沾染了别的气息,他的灵魂染上了别的颜色,他甚至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存在”的创伤——疼痛——分明的不同于枪伤的疼痛,我曾幻想过,在书房门外,透过缝隙窥探时幻想过。原来是这么疼,所以会流泪,会发出可怖的叫声,可是也会笑,笑自己被人抱着,笑荒唐,也许还在笑自己。可是我逃不掉,我心甘情愿落在这片大地上,且将其视为恩赐,哦,命运,你顺着女人掌心来折磨我吗?不,你奈何不了我,你想要杜撰记忆,让我害怕,像只狗一样直打哆嗦,不,谁也不会得逞。我会紧紧抓住他,我的萨连科——阿尔漂泊太久了,你能做他的影子吗?
尽管萨连科怕冻着我把他的大衣和毛衣都铺在地上,尽管他做足了前戏且十分温柔,我依旧疼得呲牙咧嘴,嘴里脏话个不停,不断骂他,骂格鲁乌,骂苏联人……我整个人疼得都在打摆子,别说愉悦,我连眼泪都忍不住,到最后我在他的臂弯里低声啜泣了起来,他却咬着牙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我原以为这是他常年积攒的愤怒的倾泻,可他却来不及享受那余韵就在第一时间来对我进行事后安抚。
“对不起,”他抿嘴笑了,看来我狼狈的模样让他很满意,但他同时流露出真挚的歉疚和关怀,又叫人腹诽不得,“没给你时间准备。”
我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很好,从我们相认、追赶、争执、做爱,到这时也不过过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切都改变了,改变得彻彻底底。
“我好疼。”我说。
“我知道,我也疼。”
“你完了,萨连科,除非你现在提起裤子走人,否则等你打算对我负责的时候,你就真完了。”
“我也知道,阿尔。”
“所以你要对我负责?”我转头看他,他正用手帕细细揩拭我的身体,那些液体堆积,吸收,挥发,让空气中盈满淫//靡的味道,他露出孩童般的纯真与腼腆,仿佛不敢相信这些都是他弄出来似的。
“你疯了。”我看出了他神情中应允的成份。
“没错,我疯了,这九年早就把我逼疯了,成为格鲁乌是为了找你,可找一个普通人不难,找一个间谍就很难,天知道如何才能忘记你,每个礼拜我都会打电话去薇罗奇卡那边问有没有我的信,每一次都是失望。我失望了无数次,当一个人总是失望时,他就会发疯。”
他将手帕扔到一边,拉过毛衣盖在我身上,躺下身望着天花板,怅然地说:“所以,不是我对你负责,是你要对我负责。你让我变成了个疯子,所以你必须对我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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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漂泊者和他的影子,出自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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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的三楼走廊尽头是浴室,地砖陈旧,有肥皂和水垢留下的斑驳印迹,我一直想差人来清理,可总是忘记。三楼往上是一间尖顶阁楼,那是我的住处。我住在阁楼里,餐厅正上方,一是因为懒,不愿意过多地走动,二是因为得长期保持这个站点的联通,这意味着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我要保证自己尽可能在。(这样想来我还挺有职业精神。)
阁楼狭窄逼仄,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椅子,当我在床上站起身时,头会碰到天花板。可我没有在床上站立的习惯,所以这不是问题。我爱这狭小的空间,和那扇同样狭小、约两掌宽的窗户。床上铺着法兰绒毛毯,这是南希为我挑选的,她总在担心我,倒不是情报工作方面,而是生活日常,她甚至会为我买过冬的衣服。而椅子是一把在二手市场购入的Wassily chair,柔软的黑色皮质与光亮的钢架身躯,怎么说呢,我觉得这把椅子是个盗版,至少跟正经的包豪斯没什么关系,但后来萨连科说这就是包豪斯,因为它特别符合人体工学,无论是我坐在上面张开//腿还是跪在上面抬起//臀时,都会比任何时候都要容易进入,容易拥抱。
今晚,我和萨连科躺在床上,起先他搀扶我去洗了澡,后来我在未消的疼痛中逃避似的很快入睡。枕在他的臂弯,感受到那不属于我的心跳声与我的呼吸在同一频率,千回百转的梦境消弭了,只有一片河流似的沉静。散发夜晚湿漉漉的气味儿、青草味儿、云杉和松木散发的清香,你知道,河流也会蒸发的,那水汽有连绵不绝的生命的味道,生命和存在没有关系,前者却给予后者感知的能力。大概因为这一点,我爱河流,我爱生命。
忘了开暖气,尽管在萨连科怀里我也在半夜被冻醒,从那扇可怜兮兮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更加可怜的月光让萨连科苍白的脸颊变得跟死人无差,他变成了一个银白色的人儿。睫毛,头发,这些金色的暖意被此刻的月光所覆盖,像往昔的面纱,让他从记忆出逃,来到此刻。莫名的心痛席卷了我,我坐起身,想去开暖气。
“别走!”睡梦中的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很用力,吓了我一跳,“别走!”
“我冷,罗曼,我想开暖气。”
“……对不起。”他悻悻地松开手,我探身够到墙壁上的暖气片开关后回来,往被子里缩了缩,同时也钻进他的怀里。
“你冷吗?”我仰头问他,他睁开眼睛,瞳孔在月色下泛起一片玄色。
“不冷。”他摇摇头说,“对不起,刚才我……我害怕你会偷偷离开。”
“我为什么会离开?”我握住他的手。
“我今天让你疼了,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疼的。”
我沉默了,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并不排斥生活的变故,甚至还很热爱这种突如其来。可因为是萨连科,我会害怕。因为对他有太多认真的成份。我发现,我可以对自己无所谓,却不能对他无所谓。
“你发现我多久了?”
“一个礼拜。”
我抿了抿嘴,心想自己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被他盯了整整七天。我太过自信了,或者说太过随意了。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对不起南希。
“这对我来说不容易,阿尔,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气,才能推开你这扇门。”他的呼吸似乎变得沉重,在他胸口,我没有闻到怀念的松脂味道,“比起你不爱我,我更不能接受你已经彻底地忘了我。”
“还好,阿尔,你看见我的第一眼,从你的表情中......”
“我从没忘记过你。”我打断了他的话,在他怀里低声说:“你把我想得太没有良心。”
“你有吗?”
我笑了,摇头说:“大概是没有的。”
萨连科耸了耸肩,“但至少你是有心的。”
继而又是沉默,月色的光块缓慢地移动,潮湿的雾气攀附上玻璃,让这光芒被晕染得模糊,就像我和萨连科的此时,包含太过冲动而暧昧不清的成分,并不清晰,也不明了。我知道,就是他在进入餐厅的那一刻也没有想过今晚能和我躺在这张床上。我们将笨拙地、激动地迎来这段命运的突变,尽可能地保持住冲动之后的所有尊严。
“你不会有危险。”他突然开口。
“什么?”
“在找到你后,我就申请了休假。所以,现在我不是以一个.......格鲁乌的身份来找你,我是说,我现在是自由的,我也很谨慎。”
我撑起身子,凝视他:“可是你军人,告诉我,你的军衔是什么?”
“少......少校”
“见鬼!”我重重地锤了一下他,“九年就升到少校,这么厉害,怎么做到的!”
他突然脸红了,就像一个被夸奖的小学生,略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本来就是要去军校,战争爆发后没能去成,后来在军校完成了学业,出来就是尉官,又因为在战争时期积累下了军功和在东德这边做出了点成绩......”
“你在格鲁乌中是什么地位?”我问,他看了一眼我,略带犹疑。
“德累斯顿这边,副站长。”
“上帝!”我倒吸一口冷气,问:“你是新上任的?之前我调查过,可不是你。”
“嗯,我是从波恩那边调过来的,之前我在那边。”
“那你为什么过来?是因为我?”
“有这个原因,当然,还有别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语气当中可以听得出为难,可见他既不想欺骗我,但又不得不对我有所保留。这将会成为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相处模式,毕竟到了这个年纪,有了这个身份,总归有无可奈何之处。比如说,对我而言南希的安危就是重中之重。
可有些话得提前说明白,为了他也为了南希,于是我复又躺下,佯装无所谓地说:“总之,你也知道我现在的身份,你是军人,还是个少校,你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们苏联人对自己人玩的那一套,我相信你比我清楚。”
“你不必一直强调,阿尔,我也有某种决心。”他看向我,伸手捧住我的脸,“我找到了你,就不再想让任何别人找到你,在几个小时之前也许我还只是做着找你问个明白的打算,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地在一起。”
说完,他好似尘埃落定般地凑过来吻了吻我,把我扯进他的怀里。在他安详的笑容中,幸福好似潮水在他的体内攀升,拍打着爱情的海岸。我意识到,他的确没有开玩笑,他打定了主意。
既然是这样——他都不怕,而我——阿尔弗雷德·莱利,一个永远心不在焉的人,一个游荡多年、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在孤寂的黑夜里长久沦落,在污秽的沼泽里自我放逐,就在被他抓住胳膊、摁在命运的砧板上时,心中行将熄灭的火焰发出最后一丝闪动,生命之光再度点燃,他从高空坠落,再次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谁怕谁呢?我简直战栗不已,像个赌徒似地在脑海里涌现疯狂的念头。我凑上前去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为那里不存在松脂的味道而施于惩罚,也为自己的落地进行主权的宣誓。他痛得嘶了一声,却岿然不动。
“那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了,和我在一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这人很难搞定的。”我几乎恶狠狠地说。
“我向来喜欢挑战!”听出我话中的应允,他发出孩子气的笑声,几乎兴高采烈地再度把我按在了身下。
之后漫长的黑夜,在我的视野里的那扇可怜的小窗户中,喘息纠缠着一夜的月光,摇晃至黎明的熹微。视死如归般地,我们把彼此折腾得筋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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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wassily chair ,瓦西里椅,马歇尔·布劳耶(Marcel Breuer)于1925年设计出品,经典的钢管椅,典型的包豪斯风格,据说是以其老师瓦西里·康定斯基命名。作者本人很喜欢包豪斯风格以及康定斯基这位抽象艺术家,所以在写的时候不自觉地用了这把椅子。但的确,很符合人体工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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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秋雾如牛乳般粘稠,在莉莉疑惑不已的眼神中我和萨连科下楼去用早餐,弗兰克在后厨烤面包,浓郁烤麦麸香味意味着“琴声”即将迎来崭新的一天。萨连科有点脸红,当坐在我对面迎接上莉莉狐疑眼神的时候,东德女孩毫不遮掩地打量他,又拧着眉上下把我扫视了个遍,被我驱赶后嘟嘟囔囔地走了。
萨连科小口吃着新鲜出炉的烤面包,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橙红的朝霞逐渐清澈,阳光拨开了河面蒸腾的水汽,丝丝缕缕分分明明起来。莉莉在唱片机上放起了安静的小调,舒缓如流水。早上九点时分,我把看完的报纸递给萨连科,萨连科认真地阅读时,我情不自禁地注视他。
你知道,我从未奢求过能与他度过如此静谧的一个清晨,尽管这样的清晨在我们之后的人生中将重复很多次,但我从来不觉腻烦。你可以想象,这种初生的光芒、这种行将消散的湿漉漉的空气、这种绵长而甜蜜的咖啡香味,这种从唱片机里流淌出来的平静小调......多么能为回忆镀金。这副画面,萨连科坐在窗边读报纸、喝咖啡的画面,变成我所珍藏的关于他的最美丽的碎片之一。
“为什么看我?”他放下报纸,垂下眼睫时,两颊浮现令人怀恋的红晕。
我在桌子下用脚踢了踢他,说:“不像你呀,昨晚的那个人去哪里啦?”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暧昧的阴影,萨连科低声说:“昨天很不像我,但我觉得,那也是我。”
“这么说你有两幅面孔咯?”
“我很难对你保持理智。”
“我知道,你疯了。”我笑着揶揄他,他也笑了,握住我的手,凑前认真地问:“还疼吗?”
这时轮到我脸红了,我挣脱他的手,大手一挥,说:“怕疼不是男人。”
“男人也是可以怕疼的。”他站起身,瞅准时机飞快地在我脸上吻了吻,说:“我现在要走了。”
我挑了挑眉,尽管是在休假,但为了不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萨连科在中午之前就离开这里前往据说他在德累斯顿军区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