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地下室,关上了门。
这座临时避难所里原来还挤着十几名瑞瓦肖居民,窄小的地下室空间只能给每个人分配到站立的一小块地方,他们向众人关切道:“你们怎么样?”“他受伤了……谁有绷带……”
有人在扯下自己的衣服布条,想给阿尔诺包扎伤口,可阿尔诺却只是摆摆手,拒绝了他们的善意。
人鱼抱着那个孩子靠在墙角,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
一行人面色各异,却不约而同地,用眼神躲避着居民们的视线。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又怎么会知道……那些凶残冷酷的敌人,来自于他们的同胞。
这些善良的人们不会想到,自己收留的是敌方的成员。
是他们将灾难带到了这颗星球。
可他们……好像也被联邦抛弃了。
那么现在,他们到底属于哪一边呢?
那个之前探身出来的女人对他们道:“我们这里还有老人,所以没办法及时转移到防空洞,你们可以先和我们暂时呆在一起——”
“卧倒!”
阿尔诺发出大吼,张开手臂,在地下室坍塌之前,把众人全都推向身后。
“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他们耳边响起,有一瞬间耳边近乎陷入真空般寂静。
世界在快速变白。有雪从地面上飘落下来。
地下室爆炸了。
头顶战机发射出的炮火,将地下室彻底摧毁,断落的楼板簌簌掉下,一片灰尘弥漫,好在有阿尔诺及时提醒,将他们推到角落,他们才能在这场爆炸中幸存。
可那些瑞瓦肖的居民就远没有那么幸运了。
残肢四处掉落,很多人被活生生炸死或者被头顶坠落的物品砸死,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烧焦的气味,和脂肪的味道、人血的味道。
他们从废墟中爬了起来,浑身是血,浑身是灰尘、雪粒和彻骨的寒意。
“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
小羽喃喃说。
马洛怀里的那个孩子被爆炸震晕了,他从身上撕下布条,把孩子绑到胸前,又撕下一块三角形方巾,遮住了自己的脸。
他无声看向每一个人,然后开口道:“从现在起……我的身份就与联邦无关。”
“遮住你们的脸,拿上我们的武器,今天我们要不惜一切地,保护这两个孩子。”
“这和政治无关,也和立场无关,这只关系到生命,只关系到我现在想保护什么。”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看向兰沉:“殿下,抱歉,我今天不会登上普罗米修斯II了。”
他的言下之意,已经分外清晰。
此刻,马洛也做出了他的选择。
兰沉攥紧拳头,对他说:“别说这种话,我会让你们每个人都安全回到联邦。”
“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塞西娅擦掉脸上的尘土,抬头对人鱼道。
她也从衣服上撕下一块三角布,系在了脸上:“班长,我跟着你。”
“我也跟着你,班长。”
“我们冲出去,我们保护他们。”
“殿下,你把这个孩子交给我吧。”
有人想从兰沉手里接过那个孩子,但兰沉却没有给他,而是低下头,轻轻用手擦了擦孩子脸上的血痕。
他问这个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已经被吓呆了,也哭哑了嗓子,他下意识答道:“……亚历克斯。”
“你听好了,亚历克斯,”兰沉说,“今天我们一定会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阿尔诺看向他,眼神中浮现出某种悲恸和坚决的意味。
他们要去往离这最近的一处防空洞。
按照光脑显示,防空洞离这里大约有一点五公里。
但这一点五公里的路程,对他们来说,却是一条枪林弹雨中的漫漫长途。
这一队人在战区中前行,马洛捡起路边几个倒下的联邦士兵的枪支,分给了身边人。
由身手敏捷的塞西娅打头阵,侦查前方状况,再通知他们前行。
他们走了五百米之后,塞西娅被帝国士兵发现,他们凭借她手里的联邦枪支,把她当成了联邦士兵,朝她发射了多达十八枚光束子弹。
等兰沉把她扑倒的时候,女孩身上已遍布烧灼开的皮肉,和黑洞洞的子弹伤口。
兰沉目眦欲裂,他一手揽着亚历克斯,一手扶住塞西娅快断掉的脖子:“别睡!别闭上眼睛,再坚持一会儿,我带你上普罗米修斯……”
塞西娅脸上留下两行泪水。
她说:“我也好不想死啊……殿下……可……我……”
鲜血从她口中溢出,碎掉的内脏凝成血块,和鲜血一起涌出。
阿尔诺冲过来抓住兰沉的肩膀:“殿下!快走!”
又是一阵扫射过来的光束枪弹雨,他们根本分不清是谁在攻击他们,在交战区一切非己方目标都可以被攻击,这就是战场中的准则。
哈吉尔靠在一处转角的建筑物后面,把建筑物当作掩体,举着手里的光束枪,向后点射,被光束枪的后坐力震得手掌发麻,差点握不住枪,“你们走,我殿后!”
他以为那是后坐力。
可等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因为满手滑腻的鲜血,让他无法紧握枪柄。
他的惊愕仅止于此。
一发飞来的光束弹击碎了他的脑袋,眼球从眼眶中爆裂飞出。
兰沉回头去看,却马上被阿尔诺挡住视线。
“别回头,殿下,记住,别回头。”
阿尔诺低声快速说道,他挥了挥手,把一把捡来的光束枪塞在人鱼手里,“我们继续向前。”
他说不要回头。
好像只要他们不回头,就可以不用看到身后的一切。
这支队伍里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倒下,死于战场上无情的硝烟之中。
他们越向前走,队伍长度就变得越短。
到最后只剩下站在他身边的阿尔诺和马洛了。
防空洞就在前方。
他们用鲜血换来了这条路。
可是……
马洛的脚步在跌跌撞撞,他端着手中的枪,紧紧跟在阿尔诺身后,人鱼察觉到什么,站住脚看向他:“马洛?”
马洛向前倒了下去。
在快要摔倒在地的时候,他将怀里的孩子拽出来,抛给了阿尔诺。
……原来在他背上,早已深嵌了一块碎裂的弹片,弹片在他背上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创口,像一眼血泉,不停地在流血。
这一路上,他都快要把自己身上的血流干了。
兰沉冲过去抱住了他,让男生靠在自己身上,“马洛?你不要倒下,我们很快就到防空洞了,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人鱼泪如雨落。
他用手徒劳地想要挡住马洛背上的那个大洞,他的手在上面死死按着,可鲜血却还在顺着他的指缝汩汩冒出。
马洛轻轻拽下了自己的面巾。
“……我有点……坚持不住了……”
马洛连嘴唇都已经毫无血色,他看向人鱼,年轻而天真的黑色双眸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将要面对死亡。
那双眼珠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颤了颤。
随后彻底不再转动。
人鱼无声动了动双唇。
眼泪大颗滚落。
他坐在雪地里,凄楚地抱着马洛仍带余温的尸体,茫然看向天空。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难以醒来的,长长的噩梦。
如果不是噩梦的话,又怎么解释,这世界会像这样在一瞬间崩塌呢?
就在这个时候。
下着雪的天空忽然好像被某种庞然大物遮盖了,一大片区域的雪花全部停止落下,在地面上隔出了一片真空般的区域。
人鱼微微张大眼睛,看着空气无形的边缘开始扭曲。
普罗米修斯……
他们真的把普罗米修斯开过来了。
隐形的盗火者机甲摇摇晃晃地降落在他们不远处,机甲着陆时在地面上震出轰鸣,雪尘四溅,白金色机甲逐渐显露出它真正的外形。
机甲驾驶舱向下打开,两个身影从机舱中滚落。
安妮身上全是血,可她却紧紧攥住文森特仅剩下的另一只手。
男孩的身体掉在雪地里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
他没睁开眼睛。
安妮扑倒在雪地上。
驾驶普罗米修斯II已经让她的内脏器官不堪重负,她只觉每一口呼吸都有无数把刀片在喉管中刮蹭,她咬牙忍住眼泪,把文森特的身体抱起来,看向人鱼。
“殿下……他们人呢…… 我们把普罗米修斯开过来了……”
女孩的口鼻都在流血。
兰沉愣愣地看向他们,蓝金异瞳几乎凝固。
一片雪花飘落,掉在了他的睫毛上。
……瑞亚星上空,深灰色机甲从母舰甲板上缓缓飞出。
这具机甲编号为DCX-死亡骑士,机甲采用深灰蓝涂装,胸口装有一门MEGA粒子发生器,两幅翼装副臂与肩甲连接,宛如神话中的泰坦巨神般庞大而不可战胜。
死亡骑士向瑞亚星地面飞去。
它停在瑞瓦肖的城市上空,静静地看着一座城市的陷落。
这座正毁于战火中的城市,从高空看去,就像是有一个巨人在地面上用烟头烫出的疤。
瑞瓦肖看上去活生生被压平了。
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场战争。
炮火、子弹和鲜血拱卫胜利,每一颗被征服的星球都如出一辙,遵循星际间的军事法则,他们摧毁这里,但也将在接管这颗星球后,重建这里。
毁灭,征服,归顺。
救济,重建,恢复。
之后再等待着下一场战争的降临。
万物皆是如此循环往复。
对厉擎来说,这都是可以接受的牺牲。
机甲驾驶舱中,厉擎面无表情地将目光从瑞瓦肖移开,看向边上的全息屏幕。
上面代表着普罗米修斯II正在启动的红色小点,正在瑞瓦肖城区闪烁。
人鱼是和他的小朋友们偷偷驾驶着普罗米修斯II离开的。
而一旦遇到紧急状况,他们肯定会进入普罗米修斯II避险。
这正是厉擎让人在普罗米修斯II上秘密安装了一套独立定位装置的原因。
很显然,全都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
他微微侧首,对机甲中的收音器说道:“准备收尾。”
于是正在瑞瓦肖低空盘旋的战机开始上抬,他们将要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对瑞亚星展开军事接管。
然而,他刚说完这句话,屏幕上那个代表普罗米修斯II的红色小点,突然爆发住耀目的闪烁红光!
厉擎皱眉向全景视野屏幕望去——
白金色独角兽机甲从瑞瓦肖的废墟中冲出,顷刻穿过战机的封锁线,冲向了死亡骑士。
“普罗米修斯II正在进行精神力同步校正,同步率……85%……同步率……100%……同步率120%,校正完成。”
普罗米修斯II驾驶舱内,兰沉捏碎了五管基因原体强化安瓶,推动操作杆,向那架深灰色机甲直冲而去!
死亡骑士向普罗米修斯II张开掌心,展开强化光束盾,接下了普罗米修斯II气势汹汹的一击。
两架机甲在空中撞击,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死亡骑士向后急退,一片混乱中普罗米修斯II的通讯频道接入死亡骑士,人鱼咬牙切齿的声音自通讯器中传来:“让他们停下!厉擎!让他们停下!”
普罗米修斯II随即张开右手,自掌心中生成光束粒子剑,飞速旋转的光粒子顺着剑身盘旋而上,搅动雪花纷飞,直直朝死亡骑士挥去。
厉擎操纵死亡骑士避开普罗米修斯的一剑,声音在通讯器中显得尤为冷酷:“停下?你知道这是一场战争,战争是不可能中止的。”
死亡骑士同样在生成出一把光束粒子剑,格挡住普罗米修斯II的又一击,随后抓住普罗米修斯II的独角,硬生生将这台机甲推向地面!
“你怎么能一直这样天真?”
厉擎在通讯器中冷冷道。
死亡骑士和普罗米修斯齐齐坠向地面,瑞亚星冻结的冰原被这两台重如山岳般的机甲砸裂,地面上被砸出陨石撞击似的深坑,普罗米修斯II丝毫不让,反手又将光束粒子剑劈向死亡骑士胸口!
“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啊!!!”
人鱼声音颤抖,向厉擎嘶吼。
光束粒子剑的剑锋离死亡骑士驾驶舱位置几乎只差一寸,厉擎操纵死亡骑士闪身躲过剑锋,顿时怒不可遏。
机甲身后的喷气动力背包发出火光,推进泵加大马力,让机甲直接从巨坑中飞出,厉擎沉声道:“你想杀我?!……为了别人,你想杀我?”
他怒不可遏,近乎是在低吼。
“是你杀了他们!”
兰沉爆发怒吼,普罗米修斯II一跃而起,冲到死亡骑士面前一剑斩下,却被死亡骑士迅速提剑格挡,发出铮然嗡鸣。
两把如出一辙的光束剑十字相交,死亡骑士看向普罗米修斯II,通讯器中传来厉擎压抑着怒气的冷笑:“我杀了他们?如果你不跟着那个帝国人跑来这里,这些人会死?如果不是你想离开我,他们会死?”
“难道这一切不都是你害的吗?他们难道不是为你而死?”
厉擎逼问他。
他果然最知道,该如何才能精准地将匕首刺向兰沉。
普罗米修斯II手中的光束粒子剑,忽然如灰飞般消散。
这台白金色的巨大机甲,就像是突然失去了动力引擎一样,颓然地松开双手,在死亡骑士的迫近中,缓缓跌倒在地上。
“……不……不是因为我……”
兰沉喃喃低语,“……不是我……是你!!”
普罗米修斯II的驾驶舱里,人鱼忽然睁大眼睛,大吼道:“是你把鲁西迪放出来的!你早就计划好了,让我们来这里!”
普罗米修斯II瞬间跃起,抓住身前死亡骑士的肩膀,握拳抬臂,一拳擂向死亡骑士的头部!
两具机甲再次轰然倒下,细碎雪粒四处飞扬,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像是某种野兽啮合的巨响,“你把我当你的棋子!你根本就没把我当人看!”
转眼之间,死亡骑士已经挨下数拳。
厉擎的怒火逐渐攀升,他不再忍让下去,直接操作机甲反手扼住普罗米修斯II,将普罗米修斯II压向地面:“我没把你当人看?”
“呵……“他低笑了下,怒火攻心,干脆顺着人鱼的话说道:“是又如何?你的命都是我救下来的,我只是利用你做点小事,又怎么了呢?”
“你知不知道有人正急着赶来找你?你就是我的诱饵而已,再过几分钟,联邦就可以接管这颗星球,守株待兔,生擒帝国皇帝,我们离胜利只差一步之遥!”
死亡骑士死死地把普罗米修斯II压在地面,同时打开胸口的MEGA粒子装置,让喷撒而出的MEGA粒子对普罗米修斯II上装载的火力装置进行消磁处理。
这样一来,普罗米修斯II就再也不会有还手之力了。
两架机甲一直连接着的通讯频段却突然断开。
通讯器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厉擎心下立刻漏跳一个节拍。
他松开手,下意识想要把失去抵抗的普罗米修斯II拉起来,可普罗米修斯II的驾驶舱已经打开了。
人鱼从驾驶舱爬出,滚了下来。
他摔倒在雪地里,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蓝金异瞳看向面前这架屹立的机甲。
机甲投下的阴影完全像是一座山的影子。
人鱼抬头对厉擎说:“……我真的恨你。厉擎。”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还掺杂着风雪的呜咽,却被机甲的收音装置清晰无误地传到驾驶舱内。
厉擎闻言慢慢握紧手心,表情仍强行镇定。
他不肯向任何人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情感。即使他没有戴着那张金属面具,面具也依旧如影随形地附着在他脸上。
人鱼低下了头,轻笑起来。
“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用手轻轻抚摸胸口。
“你赢了,厉擎。”
人鱼看向四周皑皑的白雪,眼神被雪地的反光照亮,变得如此清澈、干净、洁白。
他有些茫然,又失落地想……
到此为止吧。
“这条命,就当是你借我的,”人鱼说,“现在,我还给你。”
厉擎意识到什么,马上大吼道:“你敢——!”
他狠狠锤开机甲驾驶舱的开关按钮,直接跳下机甲,在雪地中向人鱼狂奔而去。
可是……
自然人鱼拥有哺育人鱼没有的利齿和尖爪。
这允许他们可以在海中捕猎时,伸出爪牙,撕碎他们的猎物——譬如一条鲨鱼。
这幅尖爪自然也能够撕开他们脆弱的胸膛。
兰沉向心脏的位置挖了下去,注视着前方朝他狂奔而来的厉擎。
他没有一丝犹豫。也几乎感受不到痛苦。
指尖在胸腔里搅动,摸到了那颗精致柔软的“人鱼心”。
在厉擎冲向他的那一秒,他把这颗心脏扯了出来。
他向他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挖出了那颗热气腾腾的,还在跳动的心。
“……我不欠你了。”
他捧着自己的心,对厉擎说。
“……不,你怎么敢!”
他跪在雪地上,把这条小小的人鱼揽在怀里, 可人鱼却仍执着地,要将手里的那颗人鱼心, 塞进他手心。
人鱼心离开人鱼体内后,就变成了一刻涵着水芯的水蓝色半透明宝石,透过宝石流光溢彩的外壳,可以看见里面摇晃的一整片海洋。
人鱼攥着这颗只有金币般大小的心脏, 用指尖一点一点,推进厉擎手心。
厉擎几乎要疯了,大喊道:“你在干什么?!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不要给我这个……我帮你放回去……我帮你放回去……”
他双手发抖,脑海中一片空白,几次试图将手里的人鱼心重新放进人鱼打开的胸腔, 可他一看到人鱼心脏部位那个洞开的血窟窿,他就开始崩溃哀嚎。
他的手指抖到已经根本不听使唤, 手臂发麻,和大脑指挥中枢失去对接, 怎么都没办法做出他脑海中预想好的动作。
他已经失去了理智,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把这颗心脏放回去。
……把它放回人鱼的身体里。没错。放回去就可以了。一切就都会回到几分钟前。时间会倒流。一切都不会发生。他的兰沉, 他的宝贝, 他的恋人, 他的人鱼胸口怎么能有这么大的一个伤口?怎么能?
男人双目赤红,几欲泣血。
他第一次, 在人鱼面前, 流出眼泪。
原来他也是会流泪的。
这个被亿万人视作神明的男人, 这个从来都无坚不摧、仿佛超凡入圣般的男人,现在却像一只受了伤、正被剥皮剔骨的野兽一样哀哀低嚎。
滚滚热泪顺着他的面庞滴落,他一下就好像从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坛上陨落了……他成了遭受生老病死、嗔痴爱恨中的芸芸众生的一个。
他也不过是个凡人。
你不过就是个凡人,厉擎!!
只要是人,他就会有软肋,也会有心。
他也会有锥心之痛,肝肠寸断。
在他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他握着这颗人鱼心,就好像在拿着的是自己碎裂的灵魂。
他凄哀无助,抱着人鱼的身体跪在雪地里,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一次。他失去了一切计划、目标、筹谋。
原来真正的命运,从不会给他任何预演的机会。
谁能来告诉他该怎么办……谁能来告诉他该怎么挽回这一切……
谁能来救救他的人鱼……
谁能来,把这颗已经变成宝石的心脏,安回这个热气腾腾的胸膛里?
他怎么才能,把他的人鱼,重新缝好?
兰沉靠在厉擎胸口,眼帘微弱地颤动。
迟来的痛楚终于袭来,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在挤压着遭到损坏的胸腔,痛到他恨不得原地去死。
原来打开自己的胸膛真的很痛啊……
这一次他终于舍得给自己用上了价值两百兑换点的痛觉屏蔽器。
一路从这么多世界走过来,他总算能用上一次了。
可是,或许是他刚才挖出那颗心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自己的肺,哪怕用上痛觉屏蔽器,他还是觉得呼吸如此艰难。
他有点想让厉擎把自己埋在雪地里。他想,这样他应该不会那么难受了。
但是……他好像已经很累了。
他累到没什么力气,能再和厉擎多说几句话。
厉擎或许高估了他。
男人以为他能从爱过一场又一场里走出来,他的心刀枪不入、铜墙铁壁,永远不会受伤。
然而他终于走到今天,这颗心,却还是会被彻底打碎。
亲眼见证着所有重要的人一个个离去,遭到所爱之人的利用、侮辱、伤害,这辈子期待的一件件都事与愿违。他怎么可能还想活?
他怎么可能还想再活下去?再装作自己很坚强?
不过爱也好,恨也好,现在都不再重要了。
他已经把这颗心还给了他。
从此再也不用欠他了。
兰沉觉得有点困。
他想,我怎么也和系统一样开始犯困了。
是因为任务要做完了吗?
想到这,他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努力张了张嘴。
他以为自己用了很多力气,可其实只在双唇间张开一条很小的缝隙。
小到要不是厉擎一直痛苦而哀求地盯着他,或许都发现不了他这小小的动作。
厉擎的眼泪掉在他脸上,那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捧着他的脸,使劲想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污。
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你别想离开我……我不会要你的心的……你别想离开我!!”
厉擎不停在他耳畔低吼。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已在冥冥之中意识到,只要他真的得到了这颗人鱼心,兰沉就会立刻离他而去。
可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人鱼还觉得他想要的只是他这颗心?!
明明他已经放弃了……明明他,今天就可以去做手术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他不允许他们之间用这样一种方式收场,他不会允许他们是这种结局!!
明明只要等他获得胜利,他就可以带他回去结婚了。
他们明明会有很好很长的一生,他们会一起走向终点,直至银河燃烧,行星寂灭。
为什么。
他明明离终点近在咫尺。
忽然又远隔天堑。
为什么。
人鱼没有说话,眼睫被雪花、血珠和厉擎的泪水打湿,湿漉漉地并结在一块。
他无力地垂下眼帘,嘴唇动了动。
天上降下茫茫飞雪。
雪花盘旋而落,将他们笼罩在这一场持续终年的大雪中。
他轻轻地说:“结束战争吧……”
在这场战争里每一条死去的性命,每一个增加的数字,每一串白底黑字打在纸上的姓名,背后都是活生生的,曾经存在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