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兵道:“各位壮士骁勇,我李远佩服。”那士兵看向马上的莫尹,“可否请这位壮士随我回营,将今日之战种种布防悉数呈报于将军?”
李远报信之余也在暗暗观察,心中十分明晰马上之人便是此战核心,其调度其勇武皆让他震撼不已,想这样的人才一定得带到将军面前。
“没兴趣。”
莫尹调转马头,对庸城众人道:“回城吧。”
庸城众人毫不犹豫地便推打着俘虏的蛮子跟着莫尹回城。
李远愣了一瞬,立即跟上,“壮士、壮士——”
莫尹充耳不闻,直到马被拦下,才垂下眼,目光淡淡地看向李远。
李远抱拳道:“壮士有大才,今日可守一城,随我回营见过将军,来日必可守数城。”
庸城百姓们这下都听懂了他的意思,纷纷将目光投向莫尹。
莫尹早有所料,庸城之捷必定会惊动军营,科举之路不好走,只有投军这一条路,只是白身投军,从小卒做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建功回京,他需要一个筹码,一个能让军营一开始就重视他的筹码。
“蛮子年年来抢,你们连一城都未守过,何以夸下海口能守数城?叫我回营去见你们将军?不如让你们将军亲自来见我,若他能虚心请教,我倒肯指点一二。”
说完,莫尹轻咳了两声,拍马绕过李远,衣袂在夜风中飞扬,李远目瞪口呆地看着莫尹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城,心道这人看着像个病秧子,口气竟如此之狂妄。
李远立即牵出暗中藏匿的马匹,拍马疾驰了两个时辰回营禀告,贺煊虽刚接管常军不过几月,但他首战便是山城平叛,一举锄奸,威名赫赫,圣上更是极尽恩宠,弱冠之年便被封为冠军大将军来接替常三思执管边境大军,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俩,来到军营后更是治军严明,一扫军中懒散之风,在军中很是树立了威信,当下李远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莫尹所举所言和盘托出。
贺煊听罢,道:“听着倒是个有傲骨的。”
李远道:“将军可真要去请?”
“去,为何不去?”贺煊手掌按住膝盖起身,他只弱冠之年,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孔却不见多少锋芒毕露,反倒极为深沉内敛,露齿一笑时才显出几分少年意气,“让我去会会到底是个什么英雄人物。”
贺煊命人再去牵马,李远告退之时,又被贺煊叫住,“你方才说他们俘了几个蛮子?”
“是,大约有十来个,都是活口。”
贺煊神色若有所思,眉目一凛,对李远道:“去点五十亲兵,轻装随我速去庸城!”
庸城内,百姓群情激动,那十来个蛮子被绑在城中柱上,众人围着高声呼和,那蛮子嘴里叽里咕噜地也不服输地不知大骂着什么,两面唾沫横飞,声高震耳,程武攥着拳头红着眼睛道:“让我杀了他们!”
莫尹重又披上了大氅,精神力游走全身,让他感觉舒服松快了许多,他道:“与他们有仇怨的不止你一个。”
张志三两下攀爬上了柱顶,拿手里的刀敲了敲柱,“诸位,静一静,先静一静——”
在他的吆喝之下,众人渐渐平复声响,那几个蛮子还在叫骂,程武实在忍不住,跳上台给了其中一个一巴掌,那一巴掌运足了力道,那人嘴里飞出一颗带血的牙,程武揪了他的头发,恶狠狠道:“闭嘴!”
那人仍凶狠地盯着程武,嘴里不知轻轻说了什么,程武反手又是一巴掌。
莫尹道:“程武,别把人打昏过去。”
程武这才应了一声,愤愤地放开了手。
这几个蛮子也总算安静了下来。
天空中又断断续续地飘起了雪花,雪花钻进张志的领子,张志却不觉得冷,大声道:“先生说了,今夜有仇报仇,对这几个蛮子大伙可以任意施为,但请各位注意,你一刀下去,人死了,其余的人可就出不了那口气了,”他嘿嘿一笑,对着那几个蛮子作了个笑嘻嘻的鬼脸,“所以请大家务必看准了,顶好是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谁先来?”
场内仍是寂静,百姓们抗敌可以毫不犹豫地挥刀,杀了人也就杀了,一瞬的工夫,没人去想自己杀了人,只是毕竟都是普通百姓,要让他们对个活生生被绑着的人如此酷刑伺候,还是有些犹豫踌躇。
那些蛮子们虽听不懂张志在说什么,但见众人面露迟疑之色,不由得意狞笑。
程武拳头捏得死紧,他正想主动请缨时,忽听一清脆女声,“我来!”
程武回头,众人散开,素衣女子头戴白花,是戴孝的晨娘,她上前,看向程武,“程武哥,借刀一用。”
那些蛮子们仍是听不懂,但见上来个较弱女子,脸上又不自觉地露出鄙夷调笑神情,哪怕晨娘手里拿了刀,他们仍是满不在乎的模样。
莫尹静静看着,晨娘那细瘦的手高高地扬起了刀——
惨叫声响彻云霄,雪花飘扬,眼眶之中鲜血淋漓,那蛮子浑身颤抖,不住惨叫,其余的蛮子也都收了轻视之声,脸上不由流露出恐惧之色。
晨娘用力拔了刀,血溅到脸上、发上,将那素白的花朵染红,晨娘强忍住泪,将手里的刀归还给程武,深深作揖,“多谢程武哥。”
“好!”
张志在上头大喝。
程武接了刀,也应了一声,“好!”
“这些畜生,抢我们的粮,杀我们的亲人手足时不惧半分,我又有何下不了手?!”
程武扬刀砍向那蛮子的臂膀,蛮子应声惨叫,程武也大声呼号,“娘——您在地下看着,小武替您报仇了——”
莫尹双手背后束在大氅中静静看着,悄然离开了人群,微咳着走向一旁漆黑的马。
那匹马是程武花大价钱从别处收来的,上过战场,对面前喋血画面安之若素,很乖巧安静地嚼着饲料,莫尹轻轻抚摸它温暖的侧颈,心中那奇异的震动仍挥之不去,他抬手轻按胸口,想会不会是带来了精神力的缘故,怎么那么轻易就被影响?
那些蛮子叽里咕噜的话,那些百姓听不懂,莫尹却是能听懂的,和上个世界那美丽的百合不同,这种语言在联盟繁杂的语言学中有所记载。
他们在说:“你们敢动我们分毫,我们全族都不会放过你们的!等着,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精神力集中在耳畔,远远的,马蹄声声。
莫尹回头看了一眼,庸城百姓们正群情激昂地复仇泄愤,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莫尹牵着马渐向城门走去,城门口火焰已在不大不小的风雪中熄灭,深埋的陷阱也悉数消耗干净,雪地上躺着几匹受伤的马正不住呻吟,一片杀戮后的萧瑟气息,莫尹轻咳着拉动马缰借力上马。
他是有把握才这么做的,并不是出于对庸城百姓的任何情谊,莫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甩动缰绳,迎向那马蹄声声之地。
骏马飞驰,风雪扬起大氅,烈烈风声在耳边如刀剑破空,雪花落到面上转瞬便冰凉地化水顺着流下,渐渐的,两边马蹄声靠近了,莫尹抬手抽出腰中软剑,屏息凝神,小腿一夹马腹,马儿立即加速,鬃毛在寒风中直立飞扬,疾冲向迎面而来的马队!
保持阵型的马队瞬间被冲散了,领头的蛮子急忙勒马呼号,整个马队散开又合拢,重新回到了井井有条的阵型,领头的一见莫尹便认出了他,大喊道:“幽鬼,是那幽鬼!”
莫尹笑了笑,“幽鬼?听着不错。”
那蛮子被莫尹流利的蛮语给惊呆了,随即道:“你是谁?你是我们族的人?不,你不是,你的相貌像个中原人,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语言?你从哪里来?”
“你们不是说了么?我是鬼,鬼能从哪来?当然是阴曹地府,”莫尹一手握缰,一手持剑,姿态闲适,面带淡淡微笑,“来取你们的性命。”他话音方落,手掌向上一翻,手中剑寒光闪闪地当劈当下!
百来人的马队立即散开又合拢,随着头领的一声大喝,齐齐向莫尹砍来——
以一敌百,就算是鬼神,也不敢如此张狂!
莫尹手持长剑,漆黑的战马似是与他心意相通,凶猛无比地横冲直撞,莫尹身形敏捷,快马闪避,所到之处,长剑挥舞,大漠染血。
百人对一人,竟久攻不下伤亡几十,有人大喝着拉弓搭箭,一箭过去,莫尹伏马闪避,箭羽从他后颈擦过,大氅随之飘落在地,莫尹重重一咳,一夜的战斗已将他的体力消耗了大半,他抬眼扫向虎视眈眈的蛮子,忽的俯身一拍马,战马立即狂奔突袭,他挥剑砍杀又冲出了包围圈。
蛮子们看出他体力已然不支,大声道:“快!追上去把他杀了,他没力气了!”
漆黑的马在银色的月光下疾驰,真如从幽冥中逃窜而出,它依照着马背上人的指挥向无尽的大漠奔驰,黑夜中的大漠几乎无边无际,蛮子们都追红了眼,见那马渐渐减速,更是激动地从马上站起来呼号。
首领肩部被刺了一刀,他混不在意,狞笑着面对停下的莫尹,“幽冥的鬼到时辰也该去阴间了。”
莫尹的确很疲惫,这具身体已差不多快要接近极限,面对着不断缩小的包围圈,他轻笑了笑,抬起微微颤抖的左手,食指与拇指搭成了环靠近唇畔,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贺煊带着亲兵急速前往庸城,他到边境不久,一面整顿军纪,一面熟悉周围环境,对边境的几个小城以及蛮族散部了解得已十分透彻,蛮族族内极为团结,杀我族一人,必全族复仇,这是他们族内奉行的最高准则,也是他们在边境猖狂的倚仗。
先前常三思对于边境这些蛮族散部不怎么放在心上,以致于城内百姓连年遭劫,贺煊派人潜伏各城附近预备护城,未料庸城今日自抗,还活捉了几个蛮子,蛮族必定连夜复仇营救,听传令兵言,庸城内守城布防多有巧思,只是巧思能出其不意,却是不能正面对抗蛮族那精悍骑兵。
“快——”
贺煊厉声道。
身后亲卫立即也拍马紧跟。
马蹄飞扬,寒风似刀,贺煊眼中逐渐凝结出杀气,蛮族报复心很强,再不快些,庸城百姓今夜恐怕要遭殃了!
远远的,大漠中仿佛有些许异动,贺煊急速率先拍马靠近,却见月光下,几十蛮子正与一人僵持,那人薄衫飞扬,手中剑光闪闪地滴着血,地面横尸遍野,红黑血液弥漫在沙石之间,再仔细一瞧,他身后竟有十数匹狼龇着淌血的牙在他身侧援护。
莫尹察觉到了马蹄声和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他侧过脸猛地回头。
电光火石之间,贺煊只见银白月光下一张苍白绝艳的脸孔,面颊上一道喷溅的血迹从眉到唇,四目相对,那双清冷的眼对着他微微一闪,那人抬起臂膀,青衫低垂,以拳掩唇,弯腰轻轻咳了一下。
第43章
马畏惧狼群不肯再靠近,贺煊毫不迟疑地抽刀跳马,劈斩跃下,凌空一刀将一个蛮子首身分离,滚烫的血液登时喷溅而出,那人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无头的身体抽搐两下后轰然倒地。
那些蛮子与莫尹一人便周旋了不知多久,又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狼群攻击得苦不堪言,就撑着哪怕以百人换一人的这口气僵持着,这时再天降杀神,心神几乎立时就散了。
莫尹看出对面已人心大乱,立即勉力持剑而上,狼群们呼啸追随,他青衫尽被血染,鲜红得近乎发黑,狼群们灰色的皮毛上也染了血,尖利的獠牙上滴着血,一人驭群狼,真如从幽冥鬼府中爬上来人间复仇的恶鬼一般!
蛮子们根本无心迎战,只想四散奔逃,贺煊岂能容他们逃跑,扬刀斩下,干净利落,俱是一刀毙命,闪转腾挪之间,回身间隙可见莫尹薄衫轻剑,面白如纸,似是力竭却又抽剑又将一人一剑穿心。
两人只照面交换了个眼神,之后便各自砍杀,虽是初次见面未发一言,行动之间却是配合得十分默契,二人加上群狼在亲卫队拍马赶到时几乎已将战场打扫干净。
亲卫队现身时,那些蛮子是真的绝望了,还活着的几人竟如说好一般不约而同地操刀自尽了。
这小小一片地方,血气冲天,狼群们旁若无人地上去分食啃噬新鲜的血肉,亲卫们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有些呆住了,倒是贺煊仍然面色镇定,召来亲卫,吩咐他们前去庸城察看。
亲卫们领命上马,不敢稍停。
方才那一场杀戮对贺煊来说不过家常便饭,他回身看向不远处。
莫尹正坐在地上,软剑插在沙地之中,狼群在他身边进食,他脸上血迹斑斑,面色淡淡,似是懒得擦拭。
贺煊将刀背架在肘间略略擦拭了上头的血迹,信步过去,道:“还站得起来么?”
莫尹仰头,月光下贺煊这张脸丰神俊朗,锋芒内敛,浑身散发的能量强而稳定,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莫尹轻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有水么?”
“没带水,”贺煊吹了声口哨,枣红大马甩着尾巴过来,贺煊解了上头的囊袋扔给莫尹,“有酒。”
莫尹道了声谢,拔了塞子,仰头往口中凌空倒了口酒。
酒很烈,一进入喉咙,辛辣滚烫,脸上也瞬间泛起热意,莫尹轻咳了一声,抿了那口酒,又倒了一口,边抿边道:“好酒。”
贺煊笑了笑,“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庸城之困,还要多谢你解围。”
“莫尹。”
莫尹没有用化名,而是直接用了本名,从一开始被程武搭救,他就一直是以本名来交际。
贺煊道:“贺煊。”
莫尹看他一眼,“贺将军?”
贺煊淡淡一笑,撩了衣服下摆在莫尹对面坐下,“你不是说让我亲自来请?我来了。”
莫尹道:“不过一句玩笑罢了。”
贺煊道:“保家卫国之事,怎可玩笑?”
莫尹又倒了一大口酒,酒精让他的身体逐渐又恢复了力量,“哦?我以为小城之得失之于将军不过玩笑。”
贺煊被他刺了一下,并未动怒,反而正了脸色,“不护一城,何以护国?没有任何百姓的性命在我眼中是玩笑。”
莫尹沉默片刻,“我知道,你才赴边不久,这些都怪不着你。”
贺煊觉得面前的人无论是功夫还是谈吐,都绝非凡人,一时有些奇怪,这苦寒的边境之地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物?
“好了,”莫尹将囊袋盖好丢还给贺煊,“我需得回城了。”
狼群仍在分食残尸,这一顿足够他们饱餐,莫尹唤来黑马骑上,贺煊也唤来自己的马,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血色大漠,贺煊稍落后一些,在后头观察莫尹,看他身形单薄,在马上摇摇晃晃的,又想他方才杀敌时干净利落,出手如电,其中反差真叫人吃惊。
这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
在贺煊揣测莫尹身份时,莫尹也在思索,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的主角会在那群牵扯到贪墨案的文官集团中,怎么也没想到主角贺煊会是名武将。
而且是与他毫无交集的武将。
如果说上个世界他和裴氏两兄弟还有连带仇怨,在这个世界里他和贺煊全不认识,无冤无仇,刚一齐并肩经历了一场战斗,现在也正一齐慢悠悠地骑马返回城内修整,可他们两个注定未来将会在这个世界里成为完全对立的两面。
莫尹抬袖轻咳了一声,回头道:“将军可否再舍两口酒?”
贺煊解了囊袋扔给他,莫尹抬手接住,道了声谢,仰头喝了一口,醉意虽无,但血液有些许沸腾兴奋。
一切又全是未知,他好像快喜欢上这种感觉了,在“命运”的安排下,到底谁会是胜者?照理说,世界的意志自然是主角为赢,但他从来也未曾输过,在这个世界里,贺煊又会给他怎样的惊喜呢?支撑着贺煊这个人物的力量又到底来自哪里?
不远处似隐有火光,莫尹抽回思绪,眉头一皱,双腿不自觉地一夹马腹,奔袭劳累了一整夜的战马勉勉强强地哒哒加速,他身边却是一阵风窜过,贺煊已先拍马前去察看了。
莫尹拨了拨黑马的耳朵,“怎么回事?连你也向着他,叫我先输一成?”
黑马甩了甩耳尖,无辜地喷了个响鼻。
算了,一时长短,也无需太过计较。
莫尹仍骑着黑马一面饮酒一面慢行,有主角在,庸城百姓应该是无忧了。
火光渐渐靠近,大漠的夜晚忽得变得有了光亮。
“先生——”
张志跑在最前头,手里举着火把,他身后跟了一大群人,贺煊和他的亲卫队们骑着马护在一旁。
庸城内对那几个蛮子的处决已经完成,众人听贺煊的亲卫队说莫尹与贺煊在城外迎战蛮子的骑队,顿时都急了,亲卫们不断安抚,说都已解决了,然而百姓们却是说什么都不安心,张志抄了火把,招呼道:“随我去接莫先生!”
如此一呼百应,全城的百姓几乎都来了。
酒囊顿在唇边,莫尹怔怔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
张志过来给他牵马,程武也上来了,皱着眉道:“怎么一股酒味?”
贺煊远远看着被众人环绕的莫尹,勒着马对身边的亲卫道:“打听出他的底细了么?”
亲卫摇头,“还未来得及询问。”
贺煊微一点头,重新将目光看向莫尹,武功高强、通晓阵法、深得民心……这真不是个一般人物。
当夜,莫尹又回程家歇着了,贺煊怕半夜会有蛮族其他部落来寻仇,带领亲卫在城楼巡视。
莫尹累得很,手脚都僵硬了,从靴子里将脚硬拔出来,摸上去肌肉全是僵的,程武给他烧了热水,“洗洗吧。”
边境水很重要,莫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沐浴,擦洗干净后上了床,屋内火盆烧得暖融融的,莫尹嗓子沙哑道:“程武,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清了吗?”
“……还清了。”
程武声音也略有些沙哑,去年的恨,今年才终于解了,他忽的又蹲下身,无声地痛哭起来,哭了许久之后,他趴在莫尹床边,低声道:“谢谢你。”
莫尹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程武在一旁守着,他做了个城内特有的表示保佑的手势——一定是娘将这个人派来的,她让他救他,再让他帮他雪恨,一切都是注定的。
翌日,莫尹一直睡到了下午才醒,他感觉四肢像是散了架似的,瘫累在床上一动不动,程武怕他出事,给他煮了好几个鸡蛋,让他多吃,补补元气。
莫尹不想吃鸡蛋,要吃炖羊肉。
程武连忙去别家借炖羊肉,很快就借回来满满当当的一海碗,热热乎乎的,莫尹懒得动,在床上坐着吃了,三口两口将一大海碗羊肉吃了个干净,又问程武要酒,这个程武就不给了,“咳嗽的人不能喝酒。”
莫尹也不跟他争,几句话将他打发走了,自己从床板下舀酒喝,嘴里咂了两口,感觉还是贺煊给的酒带劲,再喝程武这里的酒,就显得有些寡淡了,莫尹兴趣缺缺地放下酒瓢,仰躺在床上思索自己原来的部署。
他本打算借庸城为跳板进入军营,随机应变地或做军师幕僚,或亲自上阵在军中大展拳脚,只要控制住军队,就不愁没有权力。
可军队现在就在主角手里。
把贺煊赶下马?
莫尹虽然对贺煊的底细了解还不深,可看他出手和身边的亲卫就知道这没那么容易,主角嘛,哪有那么轻易被拉下马的?
那么就只能徐徐图之……
莫尹脑海中很快又勾勒出新的计划,他想得很投入,一直到门外有人叫门。
是程武,声音有些低沉不悦,“贺将军请你去喝酒。”
莫尹蹭的一下就从床上坐起了。
门外亲兵等候,来给莫尹牵马,莫尹也乐得有人伺候,懒懒地塌在马背上,所以贺煊在城楼下见到的莫尹便是懒洋洋仿佛没睡醒的模样。
贺煊不动声色道:“先生醒了?”
莫尹道:“先生?”
贺煊挑了下眉,“城中百姓皆称先生,我就入乡随俗吧。”
“随你。”
“酒呢?”莫尹打量贺煊。
白天见面,贺煊瞧上去愈加潇洒无匹,如一柄寒光内敛的宝刀,煊者,光明灿烂,与他这幽冥中爬出来的恶鬼的确是两面。
贺煊伸掌,“请——”
两人一齐上了城楼,正是夕阳时分,居高临下,大漠的夕阳瑰丽无比又变幻莫测,霞光一片紫红,如轻纱般笼罩在安静又危险的沙漠尽头。
贺煊与莫尹一人一个酒囊,贺煊道:“你武艺高强,颇通兵法,应当不只是个商人吧?”
莫尹喝了口酒,淡淡道:“年少曾随师傅学艺,只是后来并无成就,为免污了师傅名声,便当什么都没学过,只作个普通商人便好。”
“以你的身手,保不住家人?”
“只是没防备,先中了暗算。”
莫尹轻描淡写的,贺煊撇脸,看到他抬手饮酒时,白日里手腕上很清晰的一道红痕旧伤。
莫尹的身世背景,贺煊亲自来问城中人,问到的也不过皮毛,这是个很神秘的人,他身上似乎有故事,可他又是个极有才华的人,现在军中正是缺这样的人才。
“你到底是谁?”贺煊正色,语音之中压迫十足,他杀敌不止千数,年纪轻轻已杀气腾腾,气息威压之下,几乎没人能不服。
莫尹头也不偏,淡淡道:“我只是莫尹,”他答完才扭头看向贺煊,“愿报效家国,将军可敢将我收入帐下?”
四目相对之间,似有针锋相对的光芒闪过,贺煊一笑,“报国之心,死而后已,你愿报国,我何敢不收?”
贺煊抬起酒囊,莫尹也抬起酒囊,酒囊之间一碰,二人都饮了一大口酒,莫尹喝完,又是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贺煊道:“你这咳疾可是昨夜受了伤?”
莫尹摆了摆手,“老毛病了。”
“找大夫看过么?”
“不必,”莫尹将酒囊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心病,会有药来医的。”
他将酒囊抛掷过去,贺煊抬手一接,莫尹道:“这酒很不错,是什么酒?”贺煊道:“这是我亲手酿的酒,名为醉山河。”
莫尹笑了笑,他笑起来也是一股清冷气息,好似皎皎明月,银光生辉,叫贺煊微微一怔,却见莫尹倏然从腰中抽剑,手腕轻轻一抖,软剑直直一颤,寒芒从剑身闪到剑尖,杀意渐强,似有霜雪之气,与主人那冰冷面孔恰似人剑合一。
贺煊不由赞道:“好剑。”
深紫色的霞光已渐渐转红,暗色城楼之上,灰衫青袍,翩跹如雀,身姿如鹰,剑光如电,面色如雪,然而雪中又有一点红,恰似红梅傲骨,“醉里梦山河,孤身何处,行路难——”
那声音淡淡,却又深沉无比,贺煊心中又是微微一动,若有所感,在心中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谁知?”
莫尹一抬眼,贺煊将酒饮尽,抛了酒囊拔刀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