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军的训练完全隔绝于其他营,训练情况如何,除了莫尹之外,无人知晓,莫尹给了李远两个选择,要么回贺煊身边继续当贺煊的亲卫,要么留在荧惑,除他之外,不对任何人负责。
李远当即便有些惊惶,莫尹看出了他的迟疑,便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再来照顾我的起居,周勇会接替你的。”
李远被赶回了贺煊身边,“属下无能。”
贺煊忙着整编,手上一卷卷文书,头也不抬道:“无碍,下去吧。”
等李远走后,贺煊合上文书,神色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
培养自己的嫡系部队,这是每个将领都会在营中做的事,莫尹如此,贺煊也并不讶异,不过一千人,也不算什么,且看莫尹能带出什么样的兵,荧惑……不详之凶星,只看来日是否可堪其名。
天气转眼又逐渐变凉,秋日短得几乎没有,入夜便让人感觉冬日正悄悄试探,同样正在试探的还有蛮族部落。
今年春天,蛮族抢粮遭遇狙击,便一直跃跃欲试地想要再来,偏莫尹安排士兵去了各城“种粮”,蛮子们只知城内有卫兵把守,不知内情,也不知会不会再有“幽鬼”那般的人出现,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快要过冬时,他们便按捺不住了,没粮食,边境的冬天是熬不过去的。
“军师——”
周勇撩帘进帐,见莫尹正在洗脚,下意识地转身后退,“属下不知军师正在……属下先行回避。”
“洗脚有什么好回避的,什么事?”
周勇转过脸,“将军请您过去议事。”
“知道了,你下去吧。”
周勇连忙退下,跑得飞快。
莫尹擦了脚,穿上袜靴,天气冷,他脚上冰凉,原地跺了下脚,才走出营帐,虽是夜里,他们这营仍在训练,马与人的眼睛全被蒙上,在黑暗中慢慢前行,军师说这样能进一步地培养人与马的默契,战场厮杀,很多时候就是本能的一个瞬间决定胜负,他要他们在训练中将本能也训练成一种武器。
整个营内肃杀无声,只有马儿轻轻喷着响鼻的声音,莫尹经过时,负责训练的皆无声向他拱手。
这里是一片死寂的岛屿,除了训练,没有任何别的事可做、能做,莫尹按照职业军人的标准去培养这些人,忠诚、冷静、残酷,他要将他们每一个都训练成能在战场上以一当十杀人不眨眼的猛士。
贺煊已有几个月的时间没见到莫尹,再见之下,又觉得好像昨日才刚见过莫尹,莫尹还是那个样子,苍白的脸,冰冷的神情,大氅之下薄衫翻飞,贺煊道:“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莫尹很奇怪地看了贺煊一眼。
贺煊也意识到自己脱口这句话仿佛不大妥当。
他召莫尹前来,是上级召下级,是来谈正事的,为何张口会是这么一句?
莫尹解释道:“我正要睡觉。”
贺煊沉默地转过脸,手掌握拳在鼻下擦过,“边境最近有些不太平,蛮部之中有些部落正蠢蠢欲动。”
莫尹道:“我听说了。”
贺煊手指点在桌上,道:“荧惑军训练得如何?”
“还差一点儿。”
贺煊也没失望,从荧惑组建开始也不过半年时光,莫尹不是个夸口的人,他说差一点儿,那其实已然很不错了。
“差在哪儿?”贺煊道。
莫尹微微一笑,“就差这一回真正上战场历练一番。”
贺煊也笑了,“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莫尹抱拳,“定不会叫将军失望。”
莫尹告辞返回,却被贺煊又叫住,贺煊从桌下取了个盒子递过去,莫尹没接,道:“这是何物?”
“去年离家时,家眷偷偷塞在我行礼中的物件,我用不上,你拿去用吧。”
莫尹心说什么东西,他不要,那他也不要,面上仍不动声色,甚至有几分客气道:“多谢将军。”
接了盒子,发觉那盒子还怪沉的。
莫尹回到自己帐中,本想将那盒子随意丢弃在某个角落,又不由心生好奇打开看了一下,里头是一个颇为精致的手炉,外加一个汤婆子,还有一对皮毛袖套,莫尹待在军营大半年,已对贺煊的身份了如指掌。
贺煊乃是前太师贺青松之子,贺青松是个聪明人,在先帝大肆清洗朝中功臣之前,便早早地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隐居南乡不出,一直到当今圣上登基,叛军之乱难平时,贺煊才借贺青松之命上书请战,之后便一举成名,获封冠军大将军。
莫尹可以想象,在南乡这般安逸祥和之地,冬日里,贺煊前呼后拥,侍卫随从无数,家中女眷这个塞手炉,那个给汤婆子,被众人围绕着的王孙公子做派,而贺煊必定是不领情的,拧着眉很不耐烦地拒绝。
天之骄子,不外如是。
莫尹神色淡淡,将这三样东西全部留下了。
贺煊既要收买人心,他何不顺水推舟?
连日封闭的荧惑军在冬日即将来临时终于在全军中亮了相。
一千骑兵身穿盔甲,牵着战马从营中整齐出列,马蹄声踏在地面,叫人不由跟着心颤,兵士们腰间佩刀,手持长枪,面容肃穆无比,右脸颊一道漆黑墨痕,划在眼下,如陈年刀伤一般。
贺煊前来送行,发觉这支骑兵队伍与他的亲卫队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的亲卫队骁勇善战,打起仗来个个都悍不畏死,亲卫队中团结一心,平素如兄弟般亲热,脸上总是洋溢着有些自信自负的笑容。
而这支荧惑军就和它的名字一般,仿佛洋溢着不详的气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半点表情都没有,看着死气沉沉。
莫尹披着大氅从军队侧面走出,荧惑军的士兵们目不斜视,等到莫尹的身影完全站到前方时,千人齐齐单膝下跪,“恭迎军师。”
莫尹抬手,众人起身,又是毫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将军,”莫尹转身向贺煊拱手,“请祝荧惑旗开得胜。”
贺煊看着这支特别的军队,心中不由有些许奇异的感觉,面上不显,对众兵士道:“诸将首战必捷。”
荧惑军仍是一片死寂。
莫尹对前排的周勇向前一挥手掌,周勇向后打了个手势,兵士们齐齐上马,再一个手势,整个荧惑军几乎同时动了,上千匹马立即跑动起来,而叫人觉得可怕的是这千匹马跑动时居然不让人觉得杂乱,尘土飞扬,马蹄踏下,在耳中便可辨认出这已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等全军出营后,众人才发现荧惑疾驰而出,留下的马蹄印居然一排排距离相近,看上去就像谁故意印在地面一般,而且蹄印很深,是后一匹马踏入前一匹马的蹄印所致。
贺煊心中心绪难平,转头看向身侧的莫尹,“我以为你会一同出战。”
“将军放心,”莫尹眸色漆黑深沉,“军中有副将。”
寒风刮过脸颊,周勇在骑兵列队之首,伏趴在马上跟随着前头的身影狂奔,千骑跟随,由他号令。
“以后我会叫你心无旁骛,只记得一件事。”
周勇眼中慢慢溢出赤红之色。
作为荧惑的士兵,他们所需要记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杀戮。
长灯河是一条细长优美的河畔,是整个大漠中为数不多的河流,蛮族其中两个部落就建在长灯河畔,那日他们正集结预备攻打最近的司城,这次可不单单只是想要抢粮了,他们的目的是占城、杀人、开仓,他们已经受够了小打小闹地抢粮,他们想要更长久更安逸的生活,就要挥起屠刀,屠宰那些“羔羊”,来换取自己部落的繁荣!
河水已经流淌不动,无数残肢武器堆积在河内,尸体叠着尸体,整条长灯河都被染得赤红发黑,兵士们提着刀检查尸体,不管有没有气息残留的,一律砍头。
真正的交战其实只持续了半刻,蛮部们便选择了投降,他们毕竟只是集结兵马,并未真正预备发起进攻,以为顺势投降就能各自退让,就此作罢,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次相遇不是偶然。
“我们愿意投降,”部落首领用生硬的汉语道,“请饶恕我们,我们已经很安分了,伟大的汉王,请饶恕我们的自卫。”
周勇目光冷漠地扫过,“杀。”
杀降不详,可他无所畏惧,荧惑的每一个兵士亦是如此,毫不犹豫地上前一刀砍下了首领的头颅,鲜血喷溅,他们皆是面无表情,甚至隐有快意,面上的黑墨随着血液散开,整张脸都似恶鬼一般。
蛮族诸人大声惨叫道:“是鬼军,那是鬼军!”
周勇抬了抬手,荧惑军马蹄踏下,操刀杀向蛮族投降之人,沿着长灯河杀到部落之内,军队来袭,部落内尖声惨叫。
众人四散奔袭哭嚎,火光弥漫,哭声冲天,长灯河畔,马蹄踏过鲜血流淌之地,银色的铠甲被鲜血染得发红发黑,蛮部侥幸活下的人逃亡至其余部族,神情恐惧语无伦次地向众人描述那是一群从阴间逃回的士兵,是幽冥中恶鬼的化身!
如此恐怖的战役,最终在营中记录下来的却只有极为简单的一行字。
——荧惑首战,长灯河遇敌,副将率军伏杀之,歼敌三千,大胜。
整军归来,荧惑军无一人战死,伤十三人,全营皆惊,大将军犒赏整军,军师推辞不受,当着全军的面将自己那份所得悉数分发于荧惑众将士,荧惑军血染铠甲,齐齐下跪叩首,高喊:“多谢军师。”
声震入耳,全军皆寂,贺煊微微眯了眼睛,隔日,莫尹入帐,请贺煊再拨一千人供他训练,贺煊沉默片刻,手掌拂过桌面,道:“子规。”
莫尹微微一怔,这是贺煊第一次称呼他的小字。
荧惑出战,他特意没有跟随,为的就是撇清自己豢养私兵之嫌。
不过好像贺煊比他想象得更为敏锐,贺煊看着他,四目相对,似有焦灼,“你……”
“将军——”
帐外李远声音焦急,“急信!”
“进来。”
对话被打断,莫尹偏过脸,心中想着应对之词,那厢贺煊已打开了信件,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去。
这信是乌西总管发来,乌西本该在去年接收一名朝廷重犯,可是重犯与拘押的衙役都迟迟未到,乌西总管只得书信回朝禀报此事询问犯人是否已在途中,隔了几个月,朝内才回信,犯人早已在押解途中了,乌西总管立刻意识到这是出事了,又不敢上报,只能先自己派人去找,苦寻无果,朝内竟又来信询问犯人是否已到流放之地,乌西总管这时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慌忙向驻军求助,希望贺煊能帮忙寻找。
“……此人乃是户部侍郎,名为莫尹……”
贺煊瞳孔微缩,手指一抖,下意识地合上了书信。
莫尹察觉到他的动作,道:“将军,何事?”
贺煊抬眸看他,莫尹面似白雪,眼眸冷澈,贺煊喉结轻滚,淡淡道:“无事。”
第48章
增兵之事,贺煊未当场答复,莫尹看他心不在焉,手指按着书信边缘,看来这封书信之中所言之事十分要紧,于是便干脆先行告退,贺煊颔首,帐帘卷下,单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重又打开书信细细浏览。
书信末尾详细奉上了莫尹的生平,言此人身长七尺有余,面若好女,乌西只有名单,没有画像,不过乌西总管已书信朝中熟识莫尹之人,画像不日便到,到时想请贺煊帮忙一同寻找。
从前常三思驻军时,乌西总管便与常三思交情不错,贺煊倒是与他不相熟,实际来说,此忙可帮可不帮。
可这户部侍郎的名字……
贺煊一贯心思深沉,不形于色,若换了常人,看到这逃犯与自己重用的军师同名,怕是要立即叫出声来了。
贺煊放下书信,胸膛微微起伏。
此莫尹与彼莫尹会是同一个人吗?
如若真是如此,那莫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会不会这就是个巧合呢?若他是莫尹,既是逃犯,必定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速速逃离边境,怎么还会入军?岂不知这是在自投罗网?
贺煊想到莫尹出现在边境的时机,又想起他腕上旧伤,再看这户部侍郎莫尹生平,书生罢了,和他所认识的莫尹又仿佛相去甚远,他心中一时难定,眉头紧皱,视线扫向信上一角。
——“画像不日便到。”
离开将军帐后,莫尹走出几步,神色若有所思,想什么事能让贺煊突然便停下与他有关增兵的话题。
贺煊分明是在怀疑他有豢养私兵之嫌,那神情十分危险压迫,莫尹已准备好应战,结果贺煊看了那封信后突然就转换了心思。
如若这封信中是有关军中之事,贺煊大可以放下信件后和他商议,要么是家事?也不像,贺煊不收家书,最重要的是莫尹隐隐感觉到这件事贺煊似乎不愿让他知晓。
莫尹在军中慢悠悠地走着,将整个军营都逛了一遍,他平素也常在营中走动,兵士们见了他也是纷纷恭敬地行礼。
荧惑军首战给其余将士带了两个极大的震撼,一是出战伤亡极低,二是犒赏丰厚,军师连自己那份都给了荧惑军,在战场上既能保命还能有银子,这样两全其美的事谁不心动?听说军师要再训一支荧惑,兵士们再不像莫尹头一回征兵时那般闪躲回避,反而是目光热切无比地向莫尹行注目礼。
莫尹的目的不是征兵,他状似悠闲地将营内逛了个遍,在马厩里看到了一匹单独牵着的马——是驿馆的马。
乌西来人了。
莫尹目光掠过温顺的老马,背着手慢慢踱步又回到了自己帐中,抄起桌面的手炉抱在怀中。
流放路途遥远,多有变故,犯人比预定时间晚到也是常有的,只不过他已迟了这么久,又毫无说明,乌西负责管理犯人的总管再傻也该知道出事了,于是便来求助驻军。
贺煊当时气息微变,却未陡然发难,这说明贺煊还不能确定他的身份。
乌西那有犯人的名册,但不会有犯人的画像,有些能使银子的,还能偷梁换柱,让人顶那流放的犯人之名,自己在外头逍遥快活,押解他的衙役也多次暗示他,到了乌西,只要银子使够,他们与乌西自有交易。
莫尹不化名,一是出于自傲,二是乌西管理松散,即便他未到乌西,以乌西总管一贯的做法,多半是造假顶缺,免得多生事端。
而轮到他身上,乌西总管却没有选择息事宁人,反而兴师动众地来求助贺煊。
兴许是朝中有人向乌西总管询问了他的下落,也兴许就是纯粹的他被这个世界所排斥,比较倒霉。
做反派就是这样,喝凉水都塞牙缝,不像主角,处处都是机缘。
莫尹盘着手炉,面色淡淡,眼中微光闪烁。
不过做他们这种大反派,不到最后,总不会放弃那哪怕一线生机的。
贺煊心中不定,召来亲卫,询问莫尹出帐后做了什么,亲卫说军师巡视军营后便回了帐内,手指轻点桌面,贺煊起身道:“我去瞧瞧他。”
身为主将,贺煊平素除了练兵之外也有许多文书工作要做,常三思在任时对几座城镇放任自流,全不管事,贺煊来边境可不只是为了打仗,打仗是为了让百姓都能安享太平,一城不守,何以守天下?所以对各城事宜亲力亲为,忙得不可开交,他与莫尹都有事忙,虽同在营中,一为将军,一为军师,却相见甚少。
莫尹的营地极其安静,荧惑军军士们正在给自己的马梳毛,见将军来营,神情漠然地行了礼。
贺煊目光掠过这些人,总觉得他们不像士兵,倒像野兽。
被驯化的野兽。
脑海中又蓦然想起银白的月光下,薄衫轻剑,鲜血满地,一人御群狼。
贺煊脚步顿住,手搭在帐帘上,眼睫低垂,眉头微皱。
帐帘掀开,贺煊见到帐中情形时不由微微一愣。
莫尹双腿团坐在床榻上,双手插在毛茸茸的袖套中,头微微低着,眼睫紧闭,像是睡着了。
贺煊本想出声提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四下打量了下莫尹的军帐,帐内十分简朴无甚特色,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只觉得这地方好似格外冷清。
贺煊轻轻迈步,脚步落地无声,慢慢靠近后发觉莫尹真的是在打瞌睡,毛茸茸的袖套垫在盘起的双腿上,像卧了只兔子,中间漏出一点铜色,是手炉。
倒是用上了。
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等贺煊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注视个男人的睡颜许久,他立即直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四下转动头脸,重重地咳了一声,“军师。”
莫尹其实早就察觉有人进来了,从那人轻得常人几乎不可能察觉的脚步声来看,此人必是贺煊无疑,他佯作不知,继续低头瞌睡,想等贺煊叫他,再醒来作出毫无防备的模样,然而他装了许久,贺煊仍未叫他。
好深的城府,是在试探他是不是在装睡?莫尹暗暗留心,睡得愈发沉静,等贺煊终于结束试探,出声唤他时,他便也装作一个激灵,睡眼惺忪地睁眼,眼神从略微空茫到变回冷静淡然,做戏做足了全套,才装作发现帐中多了个人的模样,“将军?”
贺煊道:“怎么青天白日地坐这儿打瞌睡?”
“困了。”
莫尹拢了拢手炉,肩膀向左侧微塌,慵懒道:“将军有何事?”抬眼,“这好像是你头一次上我这儿。”
贺煊默然,自己拉了张椅子在莫尹的斜面坐下,两人素无往来,从不闲谈,这么一坐,气氛似是有些尴尬,后颈悄然冒汗,贺煊极轻微地扭了扭脖子,道:“今日乌西派人来了。”
果然是来试探他的。
莫尹道:“我看到驿站的马了。”
贺煊看他,莫尹面色如常,似是还有些未睡醒的模样,“有何要事?”
贺煊膝盖微微打开,两手分落膝头,轻描淡写道:“朝廷跑了个流放的重犯,叫我帮忙去寻。”
莫尹嗤之以鼻,眉目之中冰冷的不屑之色,“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来麻烦。”
“缉拿朝廷重犯也不算是小事。”贺煊道。
莫尹微一勾唇,似是对这事无甚兴趣,道:“征兵之事,将军可否允准?”
贺煊道:“稍后再议吧。”
莫尹也并无异议,“既如此,我想回庸城一趟,”他语气略有怀念,“又要过冬了。”
莫尹和庸城的情谊,贺煊亲眼所见,难去质疑,略一沉吟后便道:“好,便允你几天假。”
莫尹笑了笑,抬手,掌心里托着手炉,“那子规就一并谢过将军了。”
贺煊离开莫尹帐中,脑海中不断思索,莫尹突然要回庸城,莫不是发现事情败露想要逃?等回到自己帐中,他召来亲卫,道:“军师要回庸城,你去跟随军师左右护送。”亲卫领命退下又被贺煊叫住,“算了,不必了,你下去吧。”亲卫一头雾水地退了下去。
贺煊在桌后坐了良久,抽纸提笔,他年少便跟随父亲学字,一笔字锋利无比,他沉吟片刻,笔走龙蛇,一封简单的陈情书便完成了,将笔搁下,贺煊等上头的墨迹干了便将信盖印封好。
人才难寻,莫尹在庸城之围、训练荧惑军上都有功劳,功过虽不足相抵,也可给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做完这事后,贺煊心中仍觉不妥,若莫尹果真逃了,之后便是罪上加罪,再难挽回了,思及此,贺煊召来亲卫,这次他下的令是“暗中保护军师。”
亲卫有些迷糊,想军师能以一敌百,还需要他暗中保护?
“切莫让他发现你的行迹。”
贺煊再一交代,亲卫的眼神便有些犀利了,“是,属下遵命。”
莫尹离开军营时便感觉有人跟随,他在心中冷笑一声,贺煊果然怀疑他了,无妨,他就让贺煊瞧瞧他到底与那朝廷重犯莫尹是不是同一人。
庸城内正在忙着预备入冬,莫尹的突然出现几乎让全城沸腾,头一个发现莫尹的人看到莫尹时眼珠瞪大了,随即便猛跳了起来,“先生回来了!”
程武正在宰羊,听到消息扔了刀便冲出去,看到人群簇拥中的莫尹,兴奋得无以言表,冲上去就要抱莫尹,被莫尹给闪开了,“什么味儿?”
“什么味儿?”程武喜上眉梢,“你最喜欢的羊肉味儿,你个没良心的!”
莫尹挑眉,“没良心的?”
“可不,”张志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手臂搭在程武的肩膀上,嘻嘻笑道,“先生,我们都可惦记您呢,上回咱俩给您牵马到军营,还以为能见上您一面,没见着您,程武骂了您一路没良心呢!”
“滚——”
众人哄笑,莫尹被人围着,热气蓬勃,程武和张志来营时,他就在营中,可是未曾露面。
“里头正在宰羊呢,你可真是个有福的,赶着这时候回来了。”
程武高兴又亲热地一甩头,看来庸城今年的日子很好过,程武胖了一些,愈发显得喜气,“走啊,想吃哪一块儿,自己去挑。”
“武哥,你可真小气,难得先生回来,给先生烤个全羊嘛,大家说,好不好?”
“好!”
众人欢腾鼓掌,笑声不断,莫尹面色淡然,衣角被轻轻一拉,他垂下脸,幼童眨着大眼睛伸手,“先生,吃糖。”
“先生还记得小浩儿吗?”一妇笑靥如花,抱起幼童,“去年您在的时候,他还不到您的大腿呢,小浩儿真乖,把糖给先生。”
莫尹道:“我不吃糖。”
他话音未落,幼童已经把糖抵到了他嘴边,笑得见牙不见眼,“先生吃,甜。”
“欢婶,你就别闹他了,你别看他生得白净,爱吃辣喝酒,不吃小孩子玩意的。”
程武过来拉了莫尹的胳膊,莫尹脚步跟上,嘴上的糖由舌尖卷了进去,淡淡的甜味,他被众人簇拥前行,双手背在身后,交握在一起出了薄薄的汗。
那日他在营中,传令兵说营外来了许多庸城人士,牵了马来,莫尹手握书卷,摆了摆手,没出去见人,马牵回来,马背上几个包袱,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兵士们问他怎么处理,莫尹张口想说扔了,转念一想,他们愿意进贡,他便受着就是,穿着新袜子,嚼着牛肉干,心里却觉着很奇怪。
也许就是那奇怪的感觉,叫他没有出去见庸城的百姓,也叫他被这些比他弱得不知多少的非自然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地走入这烟火热闹之间。
第49章
银月高悬,黑得发蓝的天幕上星河如带,三人在城楼上喝酒,夜间吃了羊肉,程武浑身发汗,拉了衣襟,笑道:“痛快!”
一旁的张志跟着咧嘴,大喊道:“痛快!”
莫尹坐在两人中间默默饮酒。
今日庸城本无集宴,莫尹突然回城,全城都激动沸腾了,庸城本就是各城中相对富庶的城市,加上沙中粮,今年庸城收成很好,老族长亲自带人来迅速地将官邸收拾一新,开了大宴,喝酒吃肉,直闹到了半夜,全都乐了、醉了、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