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披上就披上,”贺煊回身,目光下垂避开,“这是军令。”
莫尹左手攥着外袍,看了眼手中的外袍,又看了眼贺煊,抬手又扔了回去,贺煊下意识地一接,才没被自己的外袍扔了当脸。
“这般军令,我不受。”
“事已议完,容我告退。”
莫尹语气淡淡地一拱手,他一转身,右肩却被按住了,眼睛微微一眯,他伸出左手扣住贺煊搭在肩上的手腕向后一拧,贺煊自然不会束手任他施为,右臂倏然一挡,两人本在好好地议事,一言不合突然就这么打了起来。
双方手中都未拿兵器,拳脚相加,似是只见招拆招地过招,又似是有几分真切的火气。
贺煊没想到莫尹会动手,格挡之后见莫尹的招式一点不留情面,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双臂向前一伸一拉,一招极快的雁折羽将莫尹的双臂锁住定在背后,双眼冒火地盯着莫尹,“莫子规,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
这一招雁折羽本是背后制敌之招,只是贺煊很想看看莫尹到底是以何面目对他出手,故而灵活变动改为了正面压制,莫尹双手交叉如大雁折羽一般并在肩后,胸膛与脖颈微微挺起,半湿的乌发全坠了下去,一双冰雪般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贺煊不作答。
贺煊只觉周身的火气无处发泄,这毫无缘由的疏远冷淡几乎填满了他公事以外所有的思绪,他真想——
贺煊深深地呼出口气,慢慢放松了控制住莫尹的手掌,吐气道:“抱歉……”
他手掌力道一松,莫尹立即双手反制,柔韧的手臂反绞住贺煊,一个提膝撞在贺煊腹上,贺煊是战场上拼杀过来的本能,下意识地将人从腰横拦要凌空摔下,等反应过来自己拦住的是莫尹时,立即又松了力道,旋了方向,以自身为垫护住了摔下的人。
贺煊手掌扶搂着莫尹的腰,是个环护的姿态,莫尹却是单臂扼住了他的咽喉,恩将仇报一般,四目相对,又有许多难言情绪。
两双眼一冷一热,似乎都想从对方的眼中发现彼此的所思所想。
贺煊怔怔地看着不过一掌之隔的脸孔,那般清冷,又那般决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凛然之意……
倏然之间,贺煊瞳孔一缩,莫尹亦是随之脸色一变,眼瞳中流露出厌恶之色,立刻站起了身。
“将军请自重。”
血气方刚的男子在某些地方无法自控,这是很平常的事,贺煊晨起时经常会这样。
可贺煊万没想到他会在与莫尹打斗后起了反应,却见莫尹那极其冰冷厌恶的神情,他一时如坠冰窖,头脑立即清明起来,也随之起了身。
帐内极为安静,只有一两记灯花爆开的声音。
“多谢将军指点,属下受益良多。”
莫尹神情漠然,似并不十分讶异他的失态,“属下告退。”
贺煊不发一言,由得莫尹离开了军帐,等莫尹离开之后,他仍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捡起落在地上的外袍。
莫尹又不是女子,背后衣衫湿了便湿了,难道还怕人看么?军营之中到处都是赤膊男子,这又算得上什么?他递上外袍给莫尹遮掩,不过是遮掩自己心乱罢了。
怪不得莫尹要疏远于他。
怕是在他都没发现自己的心意前,莫尹就已然有所察觉了。
到底是那般聪慧的人。
贺煊攥着那件脏污的外袍。
他又怎么会……
贺煊放下外袍,撩帘前去追人。
莫尹走得不快,深夜之中各营也都很寂静,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莫尹回头,贺煊也停下了脚步,停得不久,立时又大步流星地走来。
四下皆无人,贺煊拱手,“方才多有冒犯,请军师谅解。”
莫尹不言,只淡淡看着他,像是一切都早已了然于胸,双手背在身后,漠然道:“军中凄苦,我明白。”
贺煊虽还未完全清晰自己的心意,但莫尹此般说法,却是一定扭曲了的,贺煊想要分辩,却见莫尹双眸如冰。
他给了他个台阶,想下就顺着下,不想下就撕破了脸去,他是不怕跟他动手的。
贺煊隐隐感觉到了莫尹的厌恶排斥,他出身高贵,自小便文武双全,从未受过什么巨大挫折,也无人待他如此,可到底是他错了,莫尹是有过妻子的,贺煊微一弯腰,“以后再不会有了。”
先前,既是他未曾察觉,也不知何时自己就动了那般的邪念,现既已知晓,就该挥剑斩断情丝。
这里是军营,他们即将面临生死之战,他身为主将,绝不该存有任何小儿女心思,也断没有因为这点心思叫主将与军师生分的道理。
贺煊面色决然,莫尹冷漠的神色渐渐柔了,他什么也没说,只也抬了抬手,周身气场叫贺煊感觉到了柔和,这样两人便是说和了。
天上银月高挂,贺煊直起身告辞,端得是潇洒决断。
莫尹目送他的背影,心中又不由又有几分感触。
他百般疏远贺煊,只为叫贺煊绝了对他的心思,却没想到今日捅破了这桩事,贺煊反倒自断情丝。
上个世界里,爱情成为了裴氏兄弟最后的支柱。
反而在这个世界里,对贺煊来说,爱情似乎不过只是点缀罢了。
控制不住生了情感,断了便是。
莫尹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在贺煊心中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也有更重要的东西需得去守护,要守这边境,要收复故土,所以对小情小爱不放在心上。
那么他呢?他是要去毁掉那些在贺煊心中最重要的东西么?
那一刻,莫尹的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那些世界里世界崩塌爆炸时他那快意的笑,而是庸城百姓,一张张朴实仰慕的面孔,还有程武张志问也不问便接下任务的决绝。
莫尹在月下一阵思索,片刻后又轻轻笑了一声。
他在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任务”,哪里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呢?
说来说去,不过随心二字。
贺煊想要的东西,他也想要,这段路他们兴许会是同路,且看后头,他再与贺煊如何分道扬镳地斗法吧。
莫尹拂袖转身。
蛮部既有异动,营内便也紧张起来,为了这一战,贺煊已准备了快两年的时间,兵马、粮草俱已准备停当,还有莫尹训练的这一支荧惑军如虎添翼,是以贺煊心中比起紧张,更多的却是兴奋。
再说上回贺煊与莫尹无意间将事捅破,贺煊旋即正了态度,将那些邪火心思全压了下去,平素里也额外注意起自己的言行举止来,对莫尹以礼相待,如此两人的关系便渐渐又缓和起来,但似也恢复不到初见时那般惺惺相惜了。
贺煊也浑不在意,他不需要惺惺相惜,只要肝胆相照即可,都是要一起上战场的兄弟,他若再有那般心思真是这么多年的准备全都付诸东流了。
如此便又由夏入秋,在秋日最秋高气爽的时候,蛮族发动了进攻!
各城都分派了兵士守卫,只是人数终究不多,取个报信的意思,然而蛮族没有给他们报信的机会。
贺煊收到消息时蛮族已闪电般地占领了边境三座小城,城内火光冲天,杀人屠城,不管是百姓还是兵士,蛮族们一个都未放跑,是附近城市的传令兵发现了端倪才火速回营报信。
听闻此讯,贺煊立即起身,整张脸都笼罩了浓浓的黑烟,只是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是主将,不能意气上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冷声道:“召集众将来帐中议事。”
蛮族部落若是没点本事,也不会叫大盛二十几年都奈何不了他们,他们的战术极其灵活,且几乎都是骑兵,机动性极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退,退了之后还要来,他们自小生活在苦寒之地,是最不怕吃苦受罪的,边境的将士们是为了保家卫国,他们则是为了吃口饱饭,这两种意志相互碰撞,谁也难说谁能赢得彻底。
将军帐内,诸营将领皆在,莫尹也在一侧,听贺煊排兵布阵,调遣指挥。
蛮部集结重兵占领了西面三城,盖因三城背靠夷兰,蛮部占领了这三城,就不必担忧背后会被偷袭,贺煊意欲分兵伏击,从南北两面各出奇兵,将蛮部包抄。
战术听上去简洁明了,实际执行起来要挥动千万人,能精准严明地将战术执行下去,那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为此,贺煊决定自己亲自带兵从北面攻击蛮部所占两城,让荧惑与常三思的一些旧部合二为一从南面攻击剩下的那一城。
其余的将领兵士分别留守军营、保护各城以防蛮部分兵来袭。
莫尹被安排留在军中坐镇。
诸将领命后各自行动,亲卫上前替贺煊穿戴铠甲,一身重甲上身,贺煊魁梧高大,面容整肃,一双眼睛寒光粼粼,杀气满溢。
战鼓被擂响,千万马匹、兵士们的行动让整个营都随之震颤。
贺煊亲点了一万骑兵,两万步兵,这些大部分都是他的亲卫,与他同去山城平过叛乱,在边境枕戈待旦,正是血性爆发的时刻,伴随着擂擂战鼓,兵士们喊声震天,个个面上皆是杀而后快的凶狠。
正在这时,莫尹来了。
贺煊还未上马,他穿着铠甲,腰间佩着刀,满面都是凝结的沉重,他此时见到莫尹,心里半分旖旎也无,莫尹在他面前站定,“将军,我来为您送行。”
贺煊绷紧的嘴角微微一翘,那都算不上是个笑容,“等我凯旋。”
“还想向您讨个恩典。”莫尹继续盯着他的眼睛道。
大氅脱下,里头银光闪闪的竟也穿着一身铠甲!贺煊瞳孔一缩,毫无预备地看着银甲在身的莫尹。
“将军,属下愿亲率荧惑,上阵杀敌,”莫尹道,“请将军下令让属下出战,请陈将军留守营内主持后方大局。”
场下成千上万的兵士都在看着,贺煊手掌攥紧了佩刀,风也喧嚣,沙也弥漫,贺煊绷着脸,从唇缝中硬挤出了两个字——“准了。”
“谢将军。”
莫尹深一鞠躬,却听贺煊道:“刀剑无眼。”
莫尹抬头,凝视着贺煊的眼睛,“各自珍重。”
蛮部占领三城后并未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常军早已不是当年的常军,那里有一支可怕的鬼军,和他们的骑兵一样鬼神莫测,杀人不眨眼。
蛮部们将三座城池守得如同堡垒一般,他们知道他们是占不住这城的,所以无所顾忌地糟蹋着这座城,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他们用蛮语交谈着谋划着,预备等那支鬼军来时,真送那些鬼去见阎王。
风沙之中,烟雾腾腾,似有大军压来,蛮部负责瞭望的人立即从城楼上连滚带爬地下去,行兴奋地向众人传递敌人来临的消息。
蛮部人早已准备好了,他们之间有血与泪的仇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蛮部骑兵呼号着杀出,迎面而来的是一支奇特的部队。
一匹黑马,一身银甲,一张鬼面,长枪之上红缨飘动,一骑绝尘在最前头,他身后是千军万马,俱是传言中面上带着黑色印记的鬼军!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蛮部大军狰狞大喊着冲了上去——
这是莫尹第一次真正地上战场,战马疾驰,马蹄隆隆震耳,他感觉到一种血液被点燃的激情,很奇异的感觉,仿佛他生于斯,长于斯,拼杀不为复仇夺权,他现在只是在走与贺煊同样的一条路——保家卫国,收复失地。
蛮部不愧是边境大患,两面皆是精良的骑兵,两边正面冲撞,几成掎角之势,荧惑军自诞生起便以死亡为信仰,个个悍不畏死,到了战场上,正面杀敌时什么心计谋略都是假的,只有手起刀落,不断厮杀。
兵器碰撞、战马嘶鸣、杀声震天连绵不断地织成了大漠中最惨烈的一支歌。
莫尹浑身都已被血浸透,他的头发、耳朵、手掌全都黏腻滴血,战马也斗性十足,在敌军中来回奔跑穿梭,他身先士卒,几乎冲在所有人的前头,立马横枪,扫杀一片,他身后的兵士们也是一个个往前拼杀,从马上被射下的又迅速翻身上马顶着肩上的箭矢挥刀砍杀。
莫尹从不享受杀戮,那是力量的碾压,兽性的发泄,而他的确在这场杀戮中感到了不一样的感觉,杀戮是热的、烫的、不再是冷的,无意义的。
如此拼杀了不知多久,北面传来了嗖嗖箭矢之声,蛮部们瞬间倒了一片,莫尹躲过刺来的一柄长枪,反手拔出腰间的长刀,一刀将人的头颅斩下!滚烫的血浇了满头,莫尹望过去。
贺煊浑身浴血,骑在马上半立着挥刀带军,卷着滚滚尘烟而来——
莫尹立即抬手作出指令,整个荧惑从战场中抽身而出,往外包围,与贺煊部队汇合接应!
“子规——”
贺煊的大吼声传来。
莫尹一面快骑,一面转刀砍下身侧敌人的臂膀,双目透过面具极清极亮地望着贺煊奔来的方向。
两军汇合,两匹马都似是相识,极快地将需要援护的后侧交给了对方,莫尹与贺煊肩膀用力一撞,手起刀落,两面齐齐砍杀了扑来的敌人。
“如何?”贺煊大喝道。
莫尹喉咙嘶哑地回了一句,“你来得太早,我还未尽兴——”
两面大军汇合,终于以压倒性的优势击退了蛮部,蛮部残军如贺煊所想一般往西面退,莫尹与贺煊各自率领自己的兵士一路砍杀,一直到蛮部退到夷兰边境,前方瘴气大盛,大军才停下了追击。
此战从白天打到黑夜,天上又现出了日月同在的奇景,贺煊下令就地修整清点人数,他下马,脱下头盔,头发全都僵成了一团,硬邦邦的被血凝住了,随意地抹了把脸过去。
莫尹也方脱了头盔,发髻凌乱无比,他摘了脸上鬼面,却听身侧道:“子规。”
莫尹转头,他脸上还是干干净净的,见贺煊满脸风尘血污,便笑了笑,他面上清凌凌的,像是冰雪融化一般。
战场之上,人的心思会变得很淡很淡,仿佛自己很小很小,一切的爱恨情仇都变得几乎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下他自己、他的马、他的刀、他的命……
战场的洗练比他在训练室里砍杀无数黑影都要来得浓烈,他好像第一次感觉到他活着不止是为了追求快感。
“怎么戴了个面具上战场?”
莫尹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鬼面,因为他便是鬼,这个世界的鬼。
“兰陵王为什么要戴鬼面?”莫尹语意调侃,“我生得太俊俏了。”
贺煊也笑了笑,他凝视着莫尹白净的面孔,“子规,多谢你出现在这里。”他抬手,手掌上一道深深的血痕,是徒手扯下砍向莫尹的枪尖所致,莫尹缓缓地伸出手,他的手上亦是一道伤痕,并肩作战,心意合一,没有谁救谁,战场上他们就是一个人。
两只伤痕累累的手掌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此刻,无关风月,生死之交。
第54章
此战给予了蛮部重创,贺煊在写战报上报朝廷时,提笔却顿住了,墨滴从饱满的笔尖坠下,在折子上晕开一大团墨渍。
搁笔起身,贺煊出帐。
打仗不可能没有折损,人、马死伤皆是一片,各营正在将统计死伤的士兵名姓,犒赏抚恤,这都很重要。
荧惑军的伤亡折损率全营最低,也还是有折损,周勇会写字,提笔一一记下,贺煊来时,他正替一位没了手臂的伤兵写简短的家书。
“将军。”
周勇连忙行礼。
“军师何在?”
帐内莫尹正赤着上身坐在榻上,肩下缠着白布,单手举了酒囊欲饮,见贺煊撩帘进来,他微微一怔,随即镇定地放下酒囊招呼,“将军。”
贺煊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回避。
莫尹肤色苍白,甚至比缠绕着他的白布还要白上几分,他虽看着单薄,肌肉曲线却是很分明,更分明的是白上那一点嫣红,十分扎眼,贺煊一眼过去,简直无法忽视。
此时若是闪避,那就是心有邪念。
若不闪避,又似不妥。
“将军请坐。”
莫尹拉起一旁的外袍随意地披在身上,展臂落落大方道。
贺煊在书桌后坐下,看了一眼莫尹胸前露出的白布,“你受伤了。”
“小伤,”莫尹微微一笑,“不脱衣服都还未发觉这里挨了一下,将军你呢?”
“我没事。”
莫尹垂下眼,心说主角光环真是够顶,战场上那么多刀枪剑戟全都绕着贺煊跑。
“将军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莫尹的态度语气都不似先前排斥,战场上的同生共死叫他们之间许多隔阂又消散无踪了。
帐内烛火摇曳,两人侧对着,贺煊沉声道:“我正在书写战报,”他抬眼看向莫尹,莫尹手执酒囊,头微微低垂着,贺煊继续道:“此战荧惑功劳不小,你是荧惑主将,我该为你请功。”
“多谢将军,”莫尹低声道,“报国之事,尺寸之功,不必为我请功,我只愿在此当一个无名军师。”
一阵沉默后,莫尹听贺煊说:“军师高义。”
贺煊起身,又看了一眼莫尹胸前的伤,道:“我那里有些顶好的伤药,我叫李远送来,你不要推辞。”
莫尹抬眸对贺煊笑了笑,“恭敬不如从命。”
战报送到朝廷不久,圣上龙颜大悦,大肆犒赏,又将贺煊升了一级,对贺青松这前任太师亦作了封赏,朝内贺氏之名一时无两。
而就在此战大捷之后,接下来的三年里,边境捷报频传,贺军与边境蛮部爆发了几次战役,赢多输少,不断收复失地,直入夷兰边境,贺煊常驻边境,圣上几次封赏,他都以镇守边关为由未亲赴京城领赏,朝中人甚少知其样貌,饶是如此,骠骑大将军贺煊之威名已然威震朝野。
而在真正的边境,除了大将军之外,更令蛮部各族闻风丧胆的乃是荧惑军的主将,被称为“鬼军师”——
传言鬼军师面若好女,精通奇门遁甲,用兵如神,能御兽而行,千里杀敌……传言越传越骇人,但凡面涂黑墨骑着剽悍战马,左手持枪、腰间佩刀的这支军队随着鬼面主将一齐出现时,蛮部骑兵往往只能心神散乱,落荒而逃。
营内,贺煊与莫尹持箭相向。
“将军,可看准了。”
“子规,这话应当由我来说吧。”
“我昨夜看书看得太晚,眼睛有些酸疼,今日兴许看得不大准。”
莫尹漫不经心道,状似随意地眨眼,趁着贺煊偏头关心时,眼神却是一凛,刹那之间,他扣住的箭矢飞出,“嗖”的一声,将贺煊头上的发髻射散。
贺煊放下弓箭摇头,唇上浅笑,“你这人,切磋而已,还要耍诈使计?”
莫尹放下弓,微微一笑,“我不喜欢输。”
“这般好像有些胜之不武吧。”
“兵者,诡道,输了就莫嘴硬。”
“好吧,我又输了。”
贺煊拔下发髻上的箭矢,“请你喝酒。”
“下棋,我输给你,射箭,也输给你,写诗作画,我更不行,”贺煊走到莫尹身侧,做出头疼的模样,“我到底什么地方能强过你?”他挑眉,一双明朗的眼睛若有光。
莫尹把弓向上一扔,贺煊下意识地抓住,莫尹双手背后,迈步向前。
“你官做得比我大。”
贺煊随即失笑,“可我怎么觉得你这军师之名,更胜过我这将军哪。”
莫尹回头,“那没辙了,将军你样样都胜不了我,”他后退着走,手指轻点,“不,将军你酿的酒堪属第一,我比不过。”
贺煊提着两人的弓跟上,边走边道:“你就哄我吧。”
莫尹笑着扭过脸。
贺煊已跟了上来,属于男子的气息也轻轻从背后袭来,莫尹其实心中并不排斥,这三年来,他时时与贺煊并肩作战,战场上搏杀时,互相多少次将自己的后背交予了对方,渐渐的,他好像真的开始有些喜欢这样的感觉了。
没有任何目的,就这么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仿佛他愿意就这样一直守在边境,当他的鬼军师一般。
“将军、军师。”
李远在前方立定,拱手向两人行礼,“朝中来信,十万火急。”
贺煊看向莫尹,莫尹也看向贺煊,这几年边境逐渐风平浪静,朝中除了封赏之外少有信件,两人回到军营,急信就在贺煊桌上,贺煊无所顾忌,在莫尹身侧打开信件,草草浏览几行后眉头紧皱了起来。
山城又乱了。
当年贺煊首战便是去山城平叛,山城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山多而平原少,这样的地方不适合种粮,粮食产出少,又时有天灾,偏这地方又四通八达,是各地交汇之处,易守难攻,历朝历代都极容易滋养出叛军,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此次山城造反比五年前那次还要声势浩大,据说反贼超过万数。
先帝多疑,登位后多斩武将,朝内留下的武将多半是像常三思一般老朽平庸的,青黄不接之下,唯有横空出世的贺煊稳住了边境局势,现下山城大乱,朝廷几次派兵都未获得成效,圣上只能急召贺煊,让贺煊去带兵平乱。
贺煊用力合上信折,立即提笔写回信。
“将军要去平叛?”
贺煊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那这里?”
贺煊三言两语写完了回信,抬眸道:“不是还有你和诸将在此?放心,蛮部如今只在夷兰境内苟延残喘,翻不出什么风浪,我带兵去山城速战速决,过年之前一定解决了。”他封了信,对莫尹轻轻一笑。
莫尹轻咳了一声,他这两年身体一直在调理,只是还是老样子,改不了咳嗽的毛病。
“将军,不如我陪你一起去?”
“你?”
贺煊将信封交给李远,偏了偏头,示意他快去回信。
莫尹点头,“在边境待了五年,我都快忘了境内是什么样,将军可否带上我?”
“我是去平叛,又不是去闲玩。”贺煊道。
莫尹道:“怎么将军觉得我会拖你的后腿?”
贺煊微怔,“当然不会。”
莫尹笑笑,“那将军为何不允?”
他轻声细语,目光却似有探究之意。
这三年来,边境打了许多胜仗,贺煊从未将莫尹的名字放在请功的战报中,为何这般,贺煊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当然他绝不是故意排挤莫尹,不想叫莫尹出头,也或许他知道为何,只是不愿去想罢了。
贺煊一时沉吟,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将军。”
莫尹又催了一声,“带上我吧,我只是想回去看看。”
贺煊同意了,他不仅同意让莫尹随行,也同意莫尹亲率三千荧惑随军。
帐内,莫尹翘起双腿搁在书桌上,喝着从贺煊那赢来的酒。
这个世界,他待了五年。
从初入世界那一刻,便是漫天的雪,冰冷的痛,时间点点过去,那般真切的感受都好似已渐渐模糊。
然而今日朝中急信,“山城”二字方入眼中,瞬间所有的记忆就全部回到了他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