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煊感觉到他温柔的力道,不禁心神一荡,只要莫尹说肯跟他回边境,他就什么都不管,把人带到边境后再向皇帝上书请罪。
莫尹道:“将军,刀剑无眼。”
贺煊心下一凛,就听莫尹道:“各自珍重。”
随后,莫尹便很坚决地将他推开了。
铠甲沉重,闷闷的响动。
贺煊后退着看到了莫尹的眼睛,冷冷清清的,丝毫没有温度。
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地看着,寒风阵阵地吹拂,城楼的阴影寂静地遮住了他们。
莫尹最后看了贺煊一眼,睫毛顺下,脚步向后,狐裘随之划开一道银白的弧线。
贺煊站在原地不动,等到他的身影彻底离开视线后,贺煊也慢慢返回骑上了马,重新回到队伍中,李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地看他,贺煊脸上神情已经恢复如常,“走。”
回到边境,年已经过去了,这是个遗失之年。
军中少了军师,荧惑军群龙无首但并未惊慌失措,荧惑军中自有他们的一套规则,贺煊也特批他们一切照旧,莫尹和周勇都不在了,另一位副将便顶了上去,在军营中仍是独立着。
贺煊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毕,将信件合上。
李远试探着看他,“将军?”
贺煊脸上没什么表情,将倒尽沙子的靴子重新套上,“去夜城。”
蛮部所占之地被收复后,莫尹说如若只靠军队占住,此地早晚还会流失,于是便在原地再造新城,以各项优惠的政策引其余城市的居民来住。
去年城已建成,人也来了不少。
贺煊在城内看了一圈,城内设备齐全,因围着长灯河而建,水流灌溉充足,土地肥沃,此时正是瓜果丰盛的时候,满城的果香。
长灯河畔,纳凉消暑的人众多,贺煊立在树下,望过去,河上金光闪耀,波纹点点。
“待到来年此地丰收,到时我们一起来摘果酿酒,如何?”
“将军肯出手,子规定当奉陪。”
嘴角微微弯翘着,贺煊目光悠远地望着河面,往事历历在目,翘起的嘴角也慢慢拉平了。
短短半年的时间,莫尹已升为户部尚书。
从侍郎到尚书,看上去只是一步之遥,其中艰险绝不止于此。
二十九岁的户部尚书,真是骇人听闻。
朝中尚有贺青松在时的旧部,贺煊入朝为官起从未承父恩,回边境之后却是书信一封给了父亲,希望父亲帮忙牵线搭桥,这才联系上了人,得以在边境获知京中的消息。
夜深人静时,贺煊常会回忆这三年的时光。
他想或许莫尹一开始就打了入军营攒军功,以此还朝的心思,想那幅假画像上真假难辨的字与印,想严齐吊死狱中墙上血书……
想着想着,这些事慢慢就在他的脑海中隐去了。
他想起二人初见,城楼饮酒,残阳如血,刀剑相赠,又想起他们在大漠中赛马,莫尹拍马先行,回眸一笑,想的最多的便是两人在战场并肩杀敌,将后背交给对方的场景。
他想莫尹,很想很想。
只是不知道在京师的莫尹会想到他么?想到在边境的这三年……
湖中亭内灯火辉煌,席下丝竹声声,翩翩起舞,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酒酣耳热之际,不免说些私密之语。
“奸佞小人,惯会溜须拍马,凭得一张好脸,哄得圣上如此宠幸。”
“前两日圣上病了,他居然还请旨入宫要亲伴陛下左右,真是肉麻至极。”
“朝堂之上用些后妃争宠的手段,简直有辱斯文!”
“……如今也是越发宠得过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脸上都不免露出嫌恶之意,如此饮到深夜,宴席结束,几人在宅院门后告别,上了各自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不知驶了多久后停下,车帘掀开,“章大人,到了。”醉眼惺忪地伸出手,由人搀扶下车,脚步踉跄地走了两步便坐了下来,“来人,端碗醒酒茶来。”
身旁毫无动静。
醉酒之人微眯起眼,从眯起的眼那狭窄的视线中瞥见一抹青,那抹青偏向于蓝,在幽幽的火光映照下闪着丝绸特有的光泽,令人觉得有些熟悉,章源又眯了眯眼,喉中干渴无比,“茶……”
“都聋了吗?章大人说要茶。”
清浅的声音传入耳中,同时面上一凉,冷水泼在脸上,章源一个激灵,顿时酒醒了大半,立即睁开了眼睛,这时他才发觉他此刻不在室内,却是在个院子里,前方那人半翘着腿,青色外衫微微滑下,露出一双皂色长靴,靴上白金的祥云纹熠熠生辉,再向上一看,那人面白如雪,眼眸低垂,正拿着茶盖轻轻地吹着手里的一碗茶。
“章大人,”那双眼眸抬起,“茶不够,我这还有。”
不日,朝中便有人上书几人结党营私,妄议犯上,圣上龙颜大怒,立即命人将几人押至大理寺审理,大理寺审理之后交由刑部复核,刑部先前的尚书卫东亭在严党案中被抄家流放,新上任的刑部尚书葛奇峰接管此案后不久便上书言明大理寺卿有包庇之嫌,大理寺卿石且行立即也上书弹劾。
此案震惊朝野,牵涉甚广,从夏天一直审到来年开春,经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方联合审理,期间上上下下遭贬谪得复起的官员加起来有近两百人,终于在三月尘埃落定。
大理寺卿石且行被贬至荷台任通判,一干人等轻则罚俸重则遭贬,自严党后,盛极一时的桐峰党也随之气焰大减,渐渐偃旗息鼓起来。
春日桃花盛开之时,御花园内争奇斗艳,皇帝却是有些意兴阑珊,“子规,这世上是不是人人都怀有私心?朕不过要他们忠心,怎么就这么难?”
“天子心怀天下,臣等却只是俗人,石大人儿女众多,难免要多为他们考虑。”
皇帝笑了笑,“说起儿女,子规你也已是而立之年了,怎么后院里连个贴心人都没有?朕瞧着赵谦明的嫡女不错,你觉着呢?”
莫尹拱了拱手,轻咳了一声,“微臣惭愧,身体从前落了病根,一向欠佳,”他微一抬脸,苍白的面上笑容淡淡,“残破之躯能回到京中再为圣上效劳已是万幸,不敢高攀京中贵女。”
“朕不是派御医为你调理了么?你这身体怎么还是不见起色?是不是那帮老东西不尽心?”
“圣上莫怪御医,”莫尹笑容微苦,“臣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皇帝轻叹了口气,拍了拍莫尹的胳膊,“你啊……”袖子垂下,明黄靴子提起,皇帝一面向前走一面道,“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各有各的弊病,朕想着还是找些身边贴心体己的人帮朕多留心朝臣的动向,子规,你在边境是训练过军队的,来帮朕掌掌眼吧。”
躬下的身子依旧恭敬而平稳,“微臣领旨。”
宫门口,周勇早已等候多时,见莫尹出来,立刻替他披上大氅,送上手炉。
莫尹入车内,冰凉的手捧着手炉才感觉到一丝暖意,他轻咳了一声,牵扯出肺腑中丝丝缕缕的刺痛感。
“大人,”周勇在前头赶马,低声道,“信您要过目吗?”
“拿来吧。”
“在您左手边的匣子里。”
莫尹打开匣子,里头是一封还未漆的信,他浏览完毕,道:“陈丛的措辞倒是越发谨慎了。”
“如今朝堂之上,还有谁敢议论大人?”周勇语气颇为骄傲道。
莫尹不置可否,将信放了回去。
贺煊一直在关注着他,每月雷打不动地要陈丛寄信过去打听他的近况。
是记恨他利用他又将他一脚踢开?还是因为旁的……
马车轻轻摇晃,莫尹抱着手炉在胸前,下巴垫在上头,深吸了口热气。
已是阳春三月的季节,可他还是手脚冰凉,肺腑间时常刺痛,尤其是到了晚上,咳得他几乎无法入眠,面上病容愈显。御医来把过几次脉,用词都大同小异,身体亏损太重,只能仔细调理着。
当年在刑部过的八次堂,流放路上所受的折磨都对这具身体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在边境的这几年他在战场上搏杀,对这具身体同样也造成了一定的损伤,如果不是有那么一丝精神力的支撑,或许这具身体早已油尽灯枯了。
胸口传来一阵血气涌动,莫尹重重地咳了两声,周勇在前头赶马,听到了莫尹压抑的咳声,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在京师的这一年,军师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旁人或许了解的不深刻,他是贴身伺候的,能尤其直观地感觉到莫尹的变化,每日三餐吃得比从前少了许多,也畏寒了许多,本就苍白的面上总是一脸病容,身子这般不好,偏还在京中能筹谋策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得朝堂上满城风雨,自己却是片叶不沾身,独得圣上宠幸。
无论在边境军中,还是京师朝堂,周勇都觉得莫尹像是在云端的神仙人物一般,这世上真的有军师做不到的事吗?
马车到了,莫尹下车,对周勇道:“将信寄出去吧。”
周勇应了声“是”,他目送着莫尹进入府中,蓦然的替莫尹感到些许孤寂。
整个京城如今无人再敢招惹他们军师了,可真正关心军师的却只在千里之外那轻如鸿毛的一封信件……
每月中旬,贺煊都会收到京中来信,从一月一月的书信中,他得知莫尹已从户部尚书升任枢密使,位同副相,执掌御令处,信下备注解释了下御令处乃是圣上新设,独立于三司之外,由莫尹统领,直接向皇帝负责,权力很大,可以先斩后奏。
收起信件,贺煊转身回到篝火处,与兵士们一齐饮酒。
酒喝了半晌,有人突然道:“将军,军师到底去哪了?”
山城叛乱时,他们是留在边境的,对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荧惑军人自来寡言少语,其余人也未曾多言,他喝醉了,忍不住想问,他们都很想念那位鬼军师。
贺煊抿了口酒,道:“成仙了。”
回到帐内,贺煊从武器架上取下那柄寒光闪闪的软剑,眼眸中深沉如许,灯下兴起舞剑,剑影之中,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想见他。
想去京城看他。
深深吐出了一口气,收剑挂好,贺煊凝视着那柄剑。
他有他要实现的抱负,他也有他的。
道不同,只能如此,遥祝得偿所愿,各自珍重。
如此时光如流水,眨眼之间,贺煊已离京三年。
三年的时光,好似过得很快,又好似慢得叫人难以忍受,他已至而立,家书一封封地催他回去娶亲,贺煊统统没有回复,也从未离开过边境。
这日,又有来信。
“将军,急信——”
贺煊拿着水囊,眉目俊朗之中沉淀着内敛杀气,“家里来的?”
“不,是京中急信。”
贺煊神色一凛,扔了水囊夺过信件,拆开一看,眼瞳猛地一缩。
李远也有点着急了,道:“怎么了将军?是军师出什么事了吗?”
手掌攥着信件垂下,贺煊脑海中阵阵轰鸣。
信纸飘落,李远连忙捡起,却在瞥见上头的一行字惊叫起来,“圣上驾崩了?!”
此事,朝中诸臣都觉得十分蹊跷。
七月时,圣上夜间常有惊惧之状,夜不能寝,以致神思恍惚头疼不已,御医们束手无策,钦天监监正夜观天象,言南方星象有变,恐危及紫微星,便在宫中开坛做法,请圣上斋戒沐浴,闭殿祈福七七四十九天。
皇帝便依言斋戒沐浴,在观星殿内祈福。
朝政之事,皇帝一向惫懒,如今朝中有太师辅政,别说皇帝只四十九天不上朝,去年皇帝偶感风寒,不知为何缠绵病榻许久,那段时间朝政几乎全由太师处理,未出任何岔子,皇帝病愈后亦十分满意。
此次皇帝闭殿祈福,朝政之事便全交由太师处理。
观星殿内,皇帝正盘珠念经,宫人缓步走近,低声道:“太师来了。”
珠子绕在腕上,皇帝轻抬了抬手,眉头皱得极紧,由宫人搀扶起身至偏殿。
不多时,绯红官袍入殿,皇帝微眯着眼,宫人正在为他按头,一股清新的药香飘来,皇帝面露放松之色,“子规,你来了。”
“陛下今日可好?”
“还是老样子。”
皇帝不耐地睁眼。
莫尹面上的病容比他更甚,面色苍白若纸,一双眼倒很明亮,但正因为双眼清冷有神,反衬得面容愈加病态,他面上微微带笑,“陛下瞧着脸色好了许多。”
皇帝叹了口气,“是么?朕怎么觉着还是不舒服。”
“折子……”
“不必看了,你决断就好,”皇帝一抬手,“朕头疼。”
莫尹轻咳了一声,“陛下还是要保重身体。”
“说朕,”皇帝语气亲昵,“你呢?太医给你开的保心丸用了么?”
“一直用着呢。”
莫尹道:“若不是太医妙手回春,臣可能都熬不过去年冬天。”
对这位心腹宠臣,皇帝是一步步考验,也是难得莫尹这般孑然一身,无家无口无党无派的孤臣,身子骨也弱得很,太医在莫尹面前不敢明说,在皇帝面前说的倒是直白,说莫尹身子亏空得厉害,如今都是要用极珍贵的药材吊着命才能强撑下去。如此大补,也只是让他面上瞧着精神不错,实则不利调养,如饮鸩止渴一般。
所以皇帝才那般放心地放权给莫尹。
一个活一天挣一天的人,提防什么?怕什么?他可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御令处将每一位朝臣的言行都监视透彻了,如有不臣之心,他立时就能知晓。
而且莫尹办事从来尽心尽力,从无踏错半步,私心是有的,皇帝知道他心里还是过不去,对严党残余见缝插针地就要赶尽杀绝,对此,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凡人都有私心,这点私心,他也不是不能成全,杀了那么些人加起来也不如莫尹得力。
皇帝在偏殿休息,莫尹在一旁批阅奏折,往常批阅完毕,皇帝都会一一浏览,这段时日皇帝实在头疼难忍,还时常眼花耳鸣,便随手指了几本,唤来御令处的读给他听,听了一会儿,皇帝便摆了手,眉头紧皱地叫人端药来。
太医无用,如今皇帝都是喝符水,还有些许效用。
涩苦的符水饮毕,皇帝被搀扶着在偏殿的软塌躺下。
宫人将折子抱出殿内,殿内安静下来,两位宫人一头一尾地正在轻轻打扇,殿外有数位御令处的人躲在暗处守卫。
皇帝闭着眼睛,正在昏昏欲睡。
莫尹悄无声息地站到榻边,凝视了一会儿后向着两位宫人轻摆了摆手,宫人们恭敬地一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盛夏时分,殿外亦是安静,观星殿里除了人以外,能发出噪声的活物全被御令处的处理了,殿内殿外几乎便等同于死寂。
殿内只剩下莫尹与皇帝二人,若是此时皇帝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莫尹便是头号的嫌疑人。
莫尹双手背在身后,目光从皇帝那张虚浮的脸上扫过。
皇帝总以为他身子虚弱,活不长了,觉得他无欲无求,只是心胸狭隘,容不下与严党有关联的任何人物。
其实皇帝想得也不算全错。
他是容不下任何与他有仇之人。
莫尹伸出手,他的手苍白而冰冷,手指轻轻搁在皇帝的咽喉上,所触碰到的肌肤是热的,下头血液汩汩流动,皇帝很虚弱了,但他还活着。
手指猛一用力,几乎是在瞬时,皇帝就醒了,他以为自己又是惊惧做梦,睁开眼却觉呼吸有异,再看才发觉自己竟被面前之人掐住了脖子——
“陛下醒了。”
莫尹面色苍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两指如钩般深深地嵌入皇帝的咽喉,皇帝想要挣扎喊叫,却觉周身无力,四肢都像是醉了般仿若飘浮在空中,半点不能自主,皇帝惊骇无比,双眼瞪着面前忠心的宠臣,如待宰羔羊一般惊惧却又无力。
“我原本想让陛下你在睡梦中安然离去,也算全了我们君臣之间一番情谊,”莫尹微微笑着,“可我想了又想,还是觉着你不配。”
“陛下,流放途中,我一直在想我落到今日下场,到底是谁之过错?”
“是我在官场上不够逢迎,无枝可依?”
“是严齐一手遮天,结党营私,害我性命?”
“可我觉着又好像不止于此。”
“陛下,你说,这到底是谁的过错?”
莫尹盯着这个世界最高权力的代表,这个人在这个世界里被设定为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可他掐在他的手里,也不过就是个会喘气的玩意。
这样的玩意怎么配拥有至高的权力?
手指越来越用力,莫尹面上的神情却是越来越闲适,笑容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新鲜有趣的场景。
皇帝眼珠微微爆起,双眼中浮现出阴鸷狠辣之色,像是在说:这可是在宫中,你敢弑君?!
莫尹玩味地轻轻松开了一点手指上的力道,皇帝立刻艰难道:“御……令……”
“陛下想唤御令处?不如让微臣来代劳吧。”
“来人——”
莫尹声音轻轻一扬。
殿内瞬间便多了十几个人。
御令处诸人皆立在莫尹身侧,“太师。”
“去宣御医。”
莫尹一面看着皇帝一面微笑道:“陛下突感不适,似是要不好了。”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人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口中应答着“是,太师。”就这么又退了出去,先帝子嗣艰难,皇帝生下来便是太子,尊贵无比,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从未有人敢践踏挑战过他的权威,在他眼中,众生皆蝼蚁,唯他是天子……
呼吸渐难,皇帝面色挣扎痛苦,舌头从口中脱出,“嗬嗬”地发出艰难的挣扎声。
“陛下,你看我……”
皇帝眼中已渐迷幻,在窒息般的痛苦中只看到一双冰雪般的眼睛,冷冷的,锋利又讥诮。
“……可堪探花之名否?”
皇帝驾崩之时,传言观星殿内唯有太师与皇帝二人,此传闻不知从何处来,只是众人皆知,而众人皆不敢议论。
御令处成立之初,人数并不算多,这组织只对皇帝负责,谁也不知道人到底有多少,也并不知晓这些人到底职责如何。
有一回据说有个官员在自家宅院与妾室谈笑间念了一句诗“杜宇声声,催人到晓,不如归是。”翌日清晨,那人便被带去了御令处。
“杜宇”是杜鹃的意思,枢密使字子规,这杜宇不正是在暗示枢密使?
“催人到晓,不如归是”难道不是在隐射枢密使咳疾沉重,咒他早死?
此人没有活到天明。
皇帝得知此事后,申斥了枢密使两句——但也仅仅只是申斥而已。
也许是因为这人曾是严党,这才是他真正的死因。
无论如何,所有朝臣都受到了极大的震慑。
这就是御令处。
它不需要经过任何审理就可以给人随意定罪,把人弄死在里头,也照样毫发无伤。
而且这般私密的事原本可以一按到底,不叫任何人知晓,偏偏这件事的细节却是众人皆知口耳相传,为什么?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它御令处就是如此这般嚣张,你能奈它何?
此后,御令处的掌权人还一路平步青云,高升到了太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盛几代皇帝,朝臣中党争不断,但也未有过如此一手遮天权势滔天的臣子。
也许是他秀美的外表,也许是他病弱的身躯,也许是他的巧言令色,这些迷惑了天子,让天子给了他太大太多的权柄,在这个人成为笼罩着大盛的阴影后,使得满朝文武无一人有反抗之力。
而如今,皇帝驾崩,诸臣心中皆有疑虑,却无一人敢置喙,他们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大盛那一位特殊的权臣。
寄到边境的信封里夹了两张信纸。
一张告诉了贺煊皇帝驾崩的信息,另一张则全在描述一个令贺煊感到极为陌生的莫尹,一个令朝中诸臣都感到胆寒恐惧的佞幸!甚至有弑君的嫌疑!
“……朝中危矣,请将军速回京师勤王。”
最后几笔极为潦草,像是在紧急情况下写就,兴许将信送出去后,写信之人就已遭遇了不测。
贺煊攥着信久久不动。
李远还沉浸在皇帝驾崩的剧烈冲击中,却见贺煊吹了火折子,将另一张信纸点燃了。
“将军,”李远仍是震撼,“圣上正值壮年,怎会突然驾崩?”
贺煊默默不言,手中的信纸一直烧到手指尖才被他轻轻甩下,灰烬翩跹落地,悄然无踪。
“圣上还未立太子,”李远又道,“朝中岂不是要大乱了?”
“闭嘴。”
李远嘴下意识地闭紧了,但见贺煊脸色黑沉无比,不由后退了半步。
除了在战场上,李远还从未见过他们将军身上如此煞气冲天。
帐中一时寂静,直到帐外又传来报告之声。
“进——”
贺煊大吼道。
来者又是捧了封信。
“将军,家书。”
“不看!”
亲卫抬头,为难道:“老太师随信附了句话。”
贺煊冷冷一瞥。
那亲卫艰难地吞咽了下唾沫,“老太师说将军您若不看这封家书,以后便不要姓贺了。”
信件抖开。
这次贺青松终于不是在催促儿子赶紧回来成家了,相反的,贺青松这次措辞严厉,让贺煊一定不要返回,无论是南乡还是京师,强令贺煊务必留在边境继续戍边。
边境南蛮已只余下些零散部落,早已不成气候,夷兰有天然的瘴气屏障,贺煊暂时还不能踏平夷兰,不过夷兰人被打怕了,不敢出屏障半步,这两年朝贡也一直没停过,边境已经很是风平浪静。
这个时候,贺青松居然措辞那般激烈地叫他必须留在边境。
如果说方才陈丛的那封信还让贺煊心中半信半疑,他父亲的这封信虽字字未提京师形势,却已让贺煊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贺青松最怕什么?怕他卷入官场斗争,死无全尸,所以宁愿他从军,别着脑袋上战场,也不肯他入朝为官。
如今京师的形势一定是惊险到了极点……
圣上膝下一共有三位皇子,最大的也只是总角之年。
皇帝暴毙,未立太子。
贺煊脑海中已浮现出了一行字——挟天子以令诸侯。
“点兵。”
李远微微愣住。
贺煊目光酷烈地扫过他,“回京。”
“太师,陈丛的信已送到了。”
“好。”
“贺青松也向边境寄了信。”
莫尹抬起眼,“哦?他说什么?”
“叫大将军千万勿要还朝。”
莫尹笑了笑,轻咳了一声,“老太师当年能全身而退,果然非凡人,倒是个识时务的,知道叫儿子别回来送死。”
周勇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