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果真有此好事?
张景锡等人面面相觑,眼中惊喜与疑虑交加。
那许崇威夫妇,才调到中央镇妖司,却被上头按下了消息,不准他们向外透露半分,实在麻烦得很。他们本应是流放到边境的一线镇妖师,如今回到这里,已是没什么用武之地,可以说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人……
如今以这两人性命,竟能换到这样的好处?
张景锡心中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他已太久没有什么实际的功绩了,眼前的好事简直就像是天上掉馅饼……
他顿时忍不住上前两步:“这话光说可不算,还需定个契约。”
眼看着许若凡笃定地点头答应,张景锡心中一喜,叫了声来人,便有下人把刀子、符咒和绷带都带了过来。
许若凡犹豫了一瞬。
这定契约,竟还要划破自己的手指么?
不过想到爹娘如今不知所踪,他仍是点了头,看着那镇妖司的人,将东西推了过来。
许若凡道:“你们,将许氏夫妇完完整整带来给我,我便离开京城,隐姓埋名,从此不问世事,再不兴风作浪。”
反正,这便是他本来的打算。
至于渊怎么想……咳,此时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反正他可没有用对方的名字来发誓……
许若凡说完,拿起刀子,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终是犹豫了一瞬。
救命,看着就好疼啊。
许若凡想到自家父母,心一横,终是决定咬牙下手。
然而他才刚下定决心闭上眼,门外便传来一声疾呼:“且慢——”
许若凡睁开眼,微微蹙眉。
不是吧,都到这时候了,有人来坏他好事?
只见一群黄色衣袍的人冲了进来,为首那人朝着张景锡道:“此人,我们需带走。”
张景锡眉头一皱,拦在许若凡面前:“他是我的。来人,把这些人给我赶出去!”
“干得好!”许若凡暗想,不愧是镇魔正使,果然有些魄力。
那铸剑山庄的人瞥了许若凡一眼,朝张景锡,亮出一个腰牌:“你们都被骗了,此人不是渊!他不过是献祭那日被卷入地崖的许家公子——许若凡!”
众人惊愕的目光,看向微笑着的白衣青年:
“怎、怎么会?那祭品……不是已经死了吗?”
“渊出世之时,还曾用了那祭品的皮囊!”
“他怎可能还活着,还出现在这里?”
许若凡见也装不下去了,朝众人友好地点点头,露出一抹友善的微笑:“初次见面,大家好。”
铸剑山庄那人噎了一下,转头朝着张景锡,嘲讽道:“这金笼阵压不住他,你们便一点没有察觉?”
张景锡怎会没有察觉?
只是许若凡画大饼的姿态过于自然,饼子又画得太香,馋得他无暇顾及罢了。此时,他一张脸都红了,恨恨瞪着那铸剑山庄的人。
许若凡啧了一声:“我不和你们走,除非你们……”
他目光落在那铸剑山庄众人的黄袍上,又落在桌上那纸契约符咒,温声道:“放我爹娘回地崖。”
那铸剑山庄的人道:“许副使的调令,乃皇命也。更何况,在这皇城底下吃皇粮,难道不比在那荒无人烟的地崖,遭那些个妖魔算计好?”
许若凡并不这么认为。
他知道,他的双亲在地崖之畔,是百姓敬仰的、保护他们安全的大英雄,可来到了京都,却只不过是众多暗流之下,可以随意被捏圆搓扁的两枚棋子,随时可以被销毁和取代……
“我的条件不变。”许若凡轻声道。
另一边,魔域,幽冥殿。
渊才将手下的一干叛将整顿好,苍白有力的指节,满怀期待地拾起水月镜,便看到许若凡被困在那金笼阵之中,独自面对着张景锡和镇妖司众人的模样。
祂面上温暖的神色,一点一点消失了。
漆黑干净的眼眸似是浑浊了些,变得很沉,很沉。
一旁的余继轩眼尖地看到,渊那缓缓握拳的手指,同时也听到了,那黑雾中逐渐浮现的混乱声线——
那是渊逐渐失去理智的标志。
余继轩一颤,冷汗忽的从额角滑落下来,人也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极低的气压弥散在整个幽冥殿,那黑雾像入了水似的,逐渐化开,吞噬了渊的人身……
渊,是极想进入皇城,找到许若凡的。
虽然那皇城周边,画着无数阵法。那是每一世代最为杰出之阵积累堆叠而成。非但没有妖魔可以穿透,且只要妖魔一触碰,轻则大伤元气,重则尸骨无存。
祂依稀记得,曾经,祂席卷这浩瀚土地,与各门剑士斗得你死我活之时,整个大陆之上,唯一在那场恶斗之中保全的,正是这皇城。
可现在,黑衣魔物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那白衣青年孤身被困在金笼阵中的模样。
祂一刻也不能等待了。
身受重伤也罢,打草惊蛇也罢,祂要救祂的祭品,让他回到祂身边……
这样想着,渊的身形遁入黑雾之中,重叠的黑云,朝着皇城的方向疾速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苍凉的呼唤,自那无边黑雾的尽头浮现了——
“万邪之神啊,我至高的万邪之神啊,听闻您被困在那金笼阵中。我将助您脱困,请您回应我的呼唤,离开金笼阵,降临吧——”
……哦?
世人都唤祂作万邪之体、至邪的魔物,倒是很少有人奉祂为神明。
渊淡淡抬眼,朝着那声音的来向望去。
只见皇都边缘的一处密林之中,一座僻静美丽的府邸之内,站着一名长发蓬乱、浑身画满纹彩的法师。
他画了个血色的召唤大阵,手拿摇铃,在两名小童的辅助下,发狂般乱舞,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
此人正是许若凡献祭那日,画出那献祭大阵的国师。
他似是不知道,那被镇妖司困在金笼阵中的人,是许若凡,而不是渊,如今正紧急做了阵法,要通过召唤的方式,助渊脱困。
——人类啊,他们自己,便从来不是一个整体。
渊淡淡一笑,垂下无波无澜的眼眸,回应了那阵呼唤。
于是,那永恒而至暗的漆黑雾色,顷刻笼罩了那座幽静美丽的私人府邸……
那为世人深深恐惧的至邪之魔,穿过了世代累积、坚不可摧的外层防御大阵,毫发无伤地,降临在皇城之内……
许若凡回忆着原书中,关于铸剑山庄的描述,却想不起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一点,是渊自地崖中出世后, 第一个便扫平了铸剑山庄。这成为后来无涯峰崛起为天下第一大派的契机,同时,也是渊一路黑化,吞下整个人界的起点。
可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渊为什么第一次出手,便灭掉了这个比肩皇权的门派……书中似乎并没有详细描述过。
就好像缺了一块的拼图,其他的一切虽然都能顺利接上,可其中少了这一块,看着便着实奇怪。
许若凡本就想避开原书剧情,如今想起铸剑山庄的结局,更是有些不想掺和进去。
可是他必须把自己爹娘从漩涡中拉出来,因此,才不得不提出条件——放他爹娘回地崖,他便同意与铸剑山庄的人走。
铸剑山庄的人闻言,顿时有些犹豫。
为首的那人左右为难道:
“皇命非儿戏也,这调令是皇上亲自下的,若是要干预……”
就在这时,另一名小厮打扮的人,从门外跑入,对着那人耳语几句。片刻后,那人抬头看着许若凡,笑了笑:
“这个条件,我们无能为力。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等你改变主意了再谈吧。”
许若凡:?
还未等他多想,铸剑山庄那一大片黄澄澄的人马,便原路向着镇妖司大门退了回去,只留下他与张景锡等人面面相觑。
许若凡颇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
张景锡的神情扭曲了一瞬,咬牙道:
“来人,此人身份不明,给我押下地牢,关好了!”
想到自己差点被许若凡给蒙混过去,张景锡心中不禁万分恼火。他心中虽仍有些与地崖有关的问题想要问许若凡,现下却只想先略施小惩,好好把他关上一阵。
于是,在铸剑山庄的搅和下,许若凡成功地……连人带阵,被转移到了镇妖司的地牢。
地牢昏暗潮湿,几不见光。
许若凡原以为,这镇妖司的地牢之中,定会关押着许多妖魔,没想到,却只有零星的几只,还都奄奄一息、垂垂老矣的模样。
其实,拜皇都周边长年积攒下的防御阵法所赐,已经很久没有妖魔能够自外部进入皇都,整个城池一片安宁和乐,长年不被妖魔侵袭。
正因如此,当各地方分别努力招揽和培养镇妖师,以维持秩序之时,皇城的镇妖司仍是一副反应慢了半拍的模样,没有什么新活儿。
如今被困在镇妖司地牢的,只剩下零星几个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前便被抓下的小妖。
它们很弱,已再不足以掀起什么风浪。
但它们也仍为妖魔。
只要还被关在这地牢之中,便是人类曾经战胜妖魔的一种图腾和标志。
或许,这已是这几只小妖如今唯一的价值。
许若凡在金笼阵中抬眼望去,便看到隔壁趴在草席上打盹的一只猫妖。
它似是已经有些年纪,曾经柔软丰茂的橘白相杂的皮毛,都已垂了下来,长长的尾巴松松放在身后,圆滚可爱的脑袋枕在胳膊上,漂亮的琥珀色双目微微睁开,瞟了他一眼,便又闭上了。
这地牢虽然幽深昏暗,条件却还相对不错,物品齐全,那关押猫妖的格子里,有逗猫棒、小毛鼠,还有一个简易的猫砂盆,盆里干净极了,似乎常常能被人及时清理。
逗猫棒,离他有些距离。
许若凡伸出凡间剑,把它当成棍子,捞向远方,终于把那根绑着羽毛的小棍子一点点捞了过来。
他饶有兴趣地捏起棍子,把逗猫棒上的羽毛,在那只猫妖的鼻子跟前晃了晃。
猫妖倏然睁开眼,双目盯着那根逗猫棒,抬起爪子,慢慢抓了抓。
它的眼神慵懒游移,动作有几分敷衍配合的感觉。
片刻后,它放下手,目光一飘,落在正兴致勃勃举着逗猫棒的许若凡身上。
“你好像,我见过的,一个人喵。”猫妖说。
许若凡动作微微一顿:“哦?”
“这把剑……喵,他是已经死了喵?”猫妖站起身来,双爪抓在地面,长长伸了个懒腰,踏着缓慢优雅的步伐,来到许若凡面前。
它琥珀般的竖瞳立起,研判地盯着凡间剑。
“嗯哼,你也认识他么?”许若凡也望了一眼手中长剑,心中已隐约有了一点答案。
这凡间剑,旧识颇多呀。
猫妖的年纪可能已有数千岁,记忆该似那混乱无尽的长河,却仍能记得遥远时空中的这把凡间剑……
当初,一定发生过令它印象极为深刻的事。
“你,是他的转世喵?”猫妖目光一转,盯着许若凡问。
许若凡摊摊手:“或许吧……虽然我觉得,我应该只是个平凡普通的穿书者才对。”
然而,种种迹象表明,他和这凡间剑……关系匪浅。
猫妖仍是盯着许若凡:
“穿书者?……怎么看都一模一样喵。”
许若凡笑了笑,问道:
“会有人转世前、转世后,都是原来的模样吗?”
“本喵没有转世过喵,”猫妖懒懒道,“今天说的话太多了喵。”
它喵了一声,打了个哈欠,隔着一道栅栏,就地趴在许若凡身边,头一歪,又开始打盹。
许若凡看到这只大猫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躺下,软软的皮毛近在咫尺,心中一动。
修长的手穿过栅栏,搭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放肆地揉了几把。
一瞬间,心中累积的不安和焦躁,全部都消失了,变得柔软而温暖。
猫妖眼睫颤了颤,略睁开了眼,看了许若凡一眼,又缓慢地、舒服地闭上了,喉咙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许若凡笑了笑,张开五指,一点一点地,给它梳背上的毛。
猫妖的年纪该是很大、很大、很大了。
它的皮毛仍然松软,却已经有些稀疏;松松垮垮的皮肉,也没什么力量了。
这地牢虽关押着它,却似乎把它照顾得很好。猫妖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虱子或者蜱虫之类的寄生虫,性情也是温和快乐、无忧无虑的模样。
许若凡听到,手底下猫妖那咕噜噜的声音,逐渐轻了,又轻了,最后轻得几不可闻。
它的呼吸一点点平静下来,平静到近乎死寂。
“本喵今天很高兴喵。”猫妖很轻、很轻地说。
“我也很高兴。”许若凡也对它说,再次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猫妖转过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最后看了他一眼。
漂亮的琥珀色眼眸,专注地、定定地望着许若凡。
漆黑的竖瞳,满足地,缓缓扩散开来。
许若凡动作微微一顿。
良久,他垂眸,伸出手,轻轻为它合上了漂亮的双眼:
“再见了,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可爱的小猫妖……”
咣当两声,地牢门口的两名守卫倒了下来。
异风丝丝刮过,烛光尽被吹灭。
一道黑雾,无声地弥散在地牢之中。
沐浴到这黑雾的妖魔,像是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神采奕奕地站了起来,发出意义不明的呼号。
许若凡仍在慢慢地给那只猫梳毛。
直到那淡淡黑雾席卷而来。他的身旁,逐渐浮现一个漆黑的身影。
许若凡一边继续梳毛,一边喃喃道:
“这只小猫,说我很像它的一个故人。渊,你说这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因果罢了,”渊说着,看了看那只猫妖,“它是老死的。”
“嗯,寿终正寝,”许若凡淡淡勾唇,望着渊,“可惜我还没问它的名字。”
渊沉默了片刻,道,“它应该叫……咪咪。”
“你如何知道?”
“隐约记得。”
“你也有很久以前的记忆吗?”
“隐约有些。”
许若凡若有所思片刻:“所以,只有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是所有事情都值得记住。”渊说。
许若凡一顿,轻声道:“倒也是。”
“你,似是有所打算。”渊道。
许若凡知道祂指的是什么,点头道:
“张景锡关不了我几天。过几日,不是他自己把我放出来,便是唐三思会想办法找人来看我。他虽然把我关押进来,知晓我的身份后,言行倒也还算客气;我猜,爹娘如今是安全的,只是有人故意吊着我的胃口罢了。”
“那姓许的,未正式上任,夫妻现住在修竹院,行动受限。”渊缓声道。
许若凡一抬眼,惊喜地看着祂:“你看到了?”
渊道:“嗯。”
许若凡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你到这里,是专程来助我的么?”
渊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许若凡:?
“有些事,需要了结。”渊拾起许若凡的手,手心覆了上去。
许若凡察觉手心被塞进什么东西,细看发现是一枚通体漆黑的指环。
“咦,这是什么?”
他拿起戒指细看,看不出它的材质,只是触摸起来冰冰凉凉的。
“触摸它,心中念我的名字,我便会出现。”渊说。
许若凡一怔,抬眼看祂,眸光微微闪动。
远远地,似有脚步声近了。
“来人,传旨,圣上召见——怎么回事?来人!怎么都晕倒了!来人,来人啊!”
地牢之外,传来一声惊呼。
渊那漆黑的双目,定定凝望着许若凡。
修长的身躯逐渐后退,一点点隐没在墙角黑暗的雾色之中。
许若凡:!
他惊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妥,忙将它再取了出来,轻轻套上了食指,这才莫名松了口气。
就在这片刻之间,地牢外的人已一窝蜂涌了进来。
原本前来宣旨的人,应当只有两三个,可见到门口那两个倒地的守卫,顿时又叫了一群镇妖司人员过来,仔细查看着地牢有无入侵者。
许若凡抱膝坐在地上,看着那些人分外小心的动作,在对上为首那太监目光的时候,还微笑了一下。
为首太监顿时忍不住微微蹙眉:
“许若凡,皇上召见,请随我来。”
许若凡慢吞吞站起身,看着众人撤去了周围的金笼阵。
他抱紧怀中的凡间剑,轻声道:“我要和我的剑一起。”
正是初夏时节,天气已温暖了许多,道旁的柳树茂盛青翠,枝叶缝隙里,传来早蝉的鸣叫。
若不是许若凡现在正受制于人,此时该感到惬意非常。
他跟着那太监,进了宫,一路上脑子不停地转动,想了许多。
他以为自己会被张景锡关上几日,还需等待无名找来唐三思,才能得救。
没想到皇帝突然召见,他一下便被放出了地牢。
皇帝为什么要召见他?
许若凡扪心自问,他们家在地崖过了多年,应当没有和皇家有什么利益牵扯。
顶多算有些恩怨——
毕竟当初,他还曾被那皇命压着,当了渊的祭品。
……难不成是皇帝想向他赔礼道歉不成?
许若凡摇摇头,猛地把这个荒诞的想法甩出脑海。
那还能有什么可能?
人类寿命也不过百年,皇帝哪怕活过百岁,总不可能和那只猫妖一样,认得他的前世吧……
细想之下,那调令也是皇帝下的,他的一举一动,更是充满可疑之处。
许若凡的疑惑并没有维持太久,便解开了。
因为——
当那名太监徐徐将他带向皇帝的御书房,有一个人影,自他面前,从那座书房门口闪了出来。
许若凡微微一怔,脚下慢了一步。
那走出来的人,一身明黄衣袍松松垮垮堆在他身上,衣上绣着暗纹,松弛而耀眼。顾飞白手持剑扇,一面笑,一面看着他,甚至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许若凡愣怔之间,并未来得及回应,便与那人擦肩而过。
那太监恰好回过身,催促道:
“快点,皇上在里头呢。”
许若凡回过神,点点头,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的光线有些昏暗,袅袅熏香,自香炉中升起。
那名身穿龙袍的男子靠坐在榻上,闭着眼,身旁有两名太监随侍。
在昏暗的室内,这龙袍的颜色,竟不及方才那个人身上穿的耀眼。
许若凡权衡了一下,站在原地等了一会,没有惊扰他。
没想到,皇帝却很快说话了:
“你便是许崇威视若珍宝的爱子吧。”
许若凡说:“是。”
皇帝缓缓睁开眼,炯炯有神的双目打量着他。
许若凡定定回视。
才没看多久,皇上自己便咳了起来。
两旁的太监围了过去,给他端水、拍背、递毛巾,一通忙活。
忙活完,他不咳了,却是问道:
“你怨朕吗?”
许若凡一愣:“什么?”
一旁的太监呵斥一声:“放肆!竟敢让皇上重复……”
皇帝抬抬手,将那太监挥退,缓声重复:
“你,怨朕吗?”
许若凡明白了——皇帝是在问他献祭之事。
他淡淡笑了笑,平静道:
“献祭之事,我无所失,自是不怨;”许若凡顿了顿,接着道,“可家父的调令突如其来,待他们赶到京都,行踪消息又完全被封锁……草民遍寻不着,心中着实是有些怨气的。”
皇帝笑了:“你心中无畏无惧,不似这当世其他人。”
许若凡偏了偏头,反思了片刻。
是啊,这里的人们,怕高高在上的皇帝,怕奇形怪状的妖魔,怕飞天遁地的剑修,也怕那些穷凶极恶的流寇。
而他自己,除了爹娘的安危,确实没什么太害怕的,所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是因为见着方才那人的模样,所以丝毫不怕我么?”皇帝问道。
随侍在侧的太监们一听,纷纷都变了脸色。
许若凡一愣,摇摇头,抬眼看皇帝。
皇帝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许若凡却觉得,他好似还挺放松的,不似要问罪。
“草民本就是无所畏惧之人,来皇都只因牵扯到了爹娘。若是无意中冒犯了皇上,给您赔个不是。”许若凡认真作揖道。
皇帝胸腔里冒出几声笑来,片刻后又咳了起来:
“怎么如此坦荡……难怪顾飞白非要你不可。”
片刻间,许若凡思绪翻涌,想到刚才从御书房出去的那人……
竟是那铸剑山庄庄主亲自向皇帝要的人?
难怪,这样一来,那莫名其妙的调令,还有方才出来搅局的铸剑山庄人马,乃至现在他与皇帝的会面……都说得通了。
只是,这位一直咳嗽的皇帝,竟这样任顾飞白拿捏么……
许若凡忍不住问:
“皇上您说……顾庄主要我,做什么?”
“你以为呢?”皇帝反问他。
许若凡皱紧眉:“我不知道啊……难不成那顾庄主好男色?呃,可他似乎对我并没有那层意思。”
“你竟也不知道么。”皇帝低下头,沉思片刻。
许若凡懂了。
看来,皇帝也不知道,那顾飞白要找他做什么。
“你愿去么?”皇帝问。
许若凡摇摇头:“皇上若问草民,草民自然是不愿意去的。”
“若我非要你去呢?”皇帝问。
许若凡顿了顿:“不得不从。”
许家夫妇的命数还握在皇帝手里呢,若是皇帝非要他去顾飞白那里,他便只能过去。
只是,他并不认为,事情会这样简单。
“好!许若凡,你想要什么?”皇帝问。
许若凡垂下眼:“自是要我爹娘平安、来去自由。”
“你过来。”皇帝道。
许若凡两步上前,走近皇帝。
“你想要的,我给你。现在,去找顾庄主吧。”皇帝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许若凡走出御书房的时候,手心攥着什么,微微有些汗湿。
那领他来的太监一直在耳语,皇上与顾庄主友情多么深厚,两人如何高山流水、互称知音……
许若凡只当他是在唱歌,偶尔附和几句便算了。
在那太监不注意之时,他翻开手掌,展开掌心被揉皱的字条,快速扫了一眼。
“清除铸剑山庄势力,阻止三皇子宫变。”那字条上写着。
这字条,正是方才皇帝向他许诺许氏夫妻平安之时,悄无声息塞给他的。
——这是当今皇上,真正想要他做的事。
如此看来,皇帝身旁的两个太监中,或有顾飞白的人,才会让他通过这种方式来与他传信……
许若凡不动声色地将那字条撕得粉碎,直到辨不清一点字迹,才将它散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