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渺的指骨被她自己捏得咔嚓作响。
牛以庸颤抖着道:“在下……在下胆小,在下在你面前自愧不如,为官这一年看见了太多的阴谋诡计,不知不觉间竟丢了初心,只想要求一个安稳,听从了丞相大人的警告,不料此次竟酿成如此局面……”
四大家有一点是没说错的,寒门子弟,纵有聪明的头脑和大公无私的胸怀,但真正的官场不比书中寥寥几句,他们没有生在这种无烟战场之中,从小耳濡目染,落到实处的时候难免害怕。
害怕,就会退怯。
能在马革裹尸面前真正做到面不改色的,终究是少数。
牛以庸忽然回悟过来,或许沈之屿选择他的原因,还包括他胆小这一点,除了老老实实办事,折腾不出能耐。
真是处处算计。
“没办法的,他俩……他俩身处高位,不是寻常百姓,更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弃天下不顾,必须有一个人要狠下心来。”牛以庸道,“陛下狠不下,就得丞相大人来,不然等到北境狼群兵马南下,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陛下更会成为千古罪人,你觉得丞相大人他会让此事发生吗?”
当然不会。
沈之屿根本不是盾,而是刀。
于渺几次开口发不出声,只道:“你们太自私了。”
牛以庸苦不堪言。
“朝中之事,我不予评价,但你去告诉沈相,像他这样给了别人甜言蜜语后又暗地翻脸的 ,我真为陛下感到不值。”最后,于渺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甩手走了。
牛以庸低头走在大街上,可以察觉出暗中有鬼戎兵跟随保护,街边的吆喝叫卖声无数,一位妇女和商贩正在争执价格,妇女说三个铜板不能再多,商贩让她去街上随便问价格,少了五个铜板肯定拿不下,是安稳和平之下才有的对话。
忽然,牛以庸和一个不明物体迎面撞上,哗啦一声,有东西摔了个遍地,牛以庸今天已经摔够了,默默地爬起来一看,地上竟是一堆药包。
“抱歉抱歉!”魏喜迅速将散在地上的药材收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奇道,“咦,牛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这儿?哪儿?
牛以庸抬头一看,竟是离他家甚远的城东,抬袖虚咳了一声,不肯说“想事情走错路了”,答非所问道:“怎么这么多药,丞相大人又病了?”
“昨夜发热了。”魏喜提及此就愁眉苦脸道,“哎,才断了药没几天,又得开始喝。”
牛以庸帮魏喜捡起药包,放回他手中,后又发现这些药材重起来能比魏喜的脑袋还要高,难怪走路撞人,叹息道:“现下无事,我帮你拿一点吧,顺道也有些事要和丞相大人说。”
相府内,沈之屿正在给耶律哈格交代选官书册的事宜。
耶律哈格代元彻掌政,每一道令都得从他这里出,沈之屿肩上虚披着一件外袍,没有束发,只用了一根发带在脑后松松地绕了几圈,低头落笔时,发丝落下,再被他抬手别去耳后,因为没完全退热,脸色看着竟比前几日要好些。
说完,沈之屿将所有的东西整理好,亲手交给耶律哈格,叮嘱道:“新政推行之初,恐怕得处处碰壁,陛下不在京,还得劳烦太傅多操心。”
耶律哈格小心收下,贴身放好:“好说,这些事交给老夫,大人操劳多日,多多休息才是。”
沈之屿笑了笑可若耶律哈格仔细看,便能发现沈之屿只提了提嘴角,眉眼间并无笑意。
魏喜出去拿药还没回来,温子远……子远近日好不容易有些好转,就不扰他了,沈之屿只好亲自起身将耶律哈格送至门外,
路上,耶律哈格毫无征兆地说道:“老狼王是位爱征战沙场的领袖,一生中有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开疆拓土,彻儿出生的时候,正是他最意气风发之时,北境的疆域一度纵横大江南北,还吞掉了你们中原部分地界,在彻儿的满月宴上,狼王开了万坛美酒,猎下千余猛兽,说这个孩子是上天赐给他丰功伟业的见证,会继承他的力量和勇气,为北境带来新的盛世。”
沈之屿侧过头:“狼王长子呢?”
“长子性格像他母亲。”耶律哈格道,“做事比较求稳,有时候甚至有些柔了,不太讨狼王喜欢,不过毕竟是第一个孩子,狼王万事万物都亲自教导,在他身上下的功夫比彻儿要多,彻儿还因此哭过好几次鼻子,拽着狼王的裤子说父王偏心,那劲儿,差点当着众人的面给他爹裤子拔下来。”
“老狼王深谋远虑。”沈之屿道,“长子比次子年长太多,还非一母同出,凭这两点,兄弟情分几乎是没有了,长子又占据天时地利,自小跟着自己开疆拓土,结识无数将帅,战功在身,光辉太强,为保次子平安长大,不得不将其藏在背后。”
耶律哈格笑说:“这些话给彻儿讲过,他不信。”
“他那性格,能信才怪。”沈之屿想象了一下一只小小的陛下哇哇大哭地追着老狼王跑的模样,心疼之余还有些好笑。
“所以大人。”耶律哈格话音一转,“你别瞧彻儿现在人高马大的,肩膀上能顶天,其实内心就是一个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他想要留下的人都没有真正做到留下,总是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暂留片刻就抽身离去。”
沈之屿微微一顿,脸上本就不太多的笑意收敛。
耶律哈格摆手道:“皇帝也是人啊。”
两人来到府邸门口,与此同时,魏喜带着牛以庸出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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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新的学说
今年京城的气候很不同寻常, 四月底的那场大暴雨好似落尽了积攒多年的阴郁,之后再无乌云密布之色,太阳几乎长在了天上, 势必要用阳光遍布京城的每处角落。
耶律哈格见有其他人来,止住话音, 拱手说不必再送。
而就在跨出府门的上一瞬, 沈之屿忽然叫住他, 耶律哈格回过头, 见对方站在这高墙院里,纤长身形犹如松柏,启齿说了四个字:
“生于忧患。”
下一刻, 耶律哈格恍然瞬间和沈之屿达成了某种默契,大笑起来, 抬手抚上山羊胡:“死于美人怀(注)丞相大人, 老夫明白了!”
明白什么?
这诗是这么念的吗???
简直牛头不对马嘴,毫无关联, 牛以庸和魏喜满头雾水看着这老将军骑狼远去,叫一群年轻力壮的鬼戎兵追赶不上。
稍后,魏喜扭头回来,拿过牛以庸手上的药包, 跑去沈之屿面前:“大人,他找你有事, 我就顺道把他捡回来了。”
牛以庸:“……”
这个捡字真微妙。
沈之屿被门口的风一吹,隐约又有些不舒服,抬头看了眼牛以庸, 眸内毫无疑惑, 像是知道他会来一般, 轻声道:“嗯,进来说。”
魏喜要去厨房熬药,不能再陪,牛以庸只得单独一人追上去,仔细算来,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与丞相大人单独相处,沈之屿不是喜说话之人,没什么精神和必要时可以一整天不吐半字,他只能率先打开话题。
“大人怎没让卓大人来看?外面的大夫和药材肯定不如卓大人的好。”牛以庸在来的路上就思绪万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等脱口了,才发现自己说了句废话。
“卓陀是皇城医官,不是相府的人。”沈之屿答道。
意思就是别一个小病就去麻烦别人跑东跑西。
牛以庸忙道是是是。
然后就又陷入寂静。
牛以庸抓耳挠腮,第二次尴尬地开口道:“大人,陛下还有多久回京啊?”
沈之屿侧头睨了他一眼:“不知道。”
‘哦……“
沈之屿走回屋内坐下,示意牛以庸不必拘礼,也坐,但后者似乎不敢,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大人,关于下月辩论的前后流程,下官等列了三套方案出来,以第一套为主,后面两套备用,就算发生意外,也不会耽搁辩论的正常举行,您意下如何?需要再多备一些吗?”
“不必。”沈之屿道,“人算不如天算,若真有事随机应变即可,无需在这些杂事上过于费功夫,反倒是明日的朝会。”
牛以庸洗耳恭听。
沈之屿:“方才我已将书册经交给太傅,下次朝会便要昭告出去,不出意外朝中反声必然众多,你们既然去到了朝堂上,就不是去站着玩的,太傅是将军出身,口舌之辩还得靠你们,耍无赖也好吵起来也罢,这是新政的第一钟,无论气势还是态度,都得敲响,断不能输了去。”
牛以庸:“是,下官谨记。”
然后再次。
“……”
好吧,已经第三次了,牛以庸觉得自己跟个愣头青似的杵在这儿,没被撵出去纯粹是因为丞相大人有礼貌时,上方传来一句话,打破了尴尬:
“脸怎么了?”
“脸?”
牛以庸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这个啊,惹于姑娘生气了,挨了一拳。”
沈之屿嗯了一声。
牛以庸莫名其妙。
沈之屿指了指一旁的茶具,牛以庸会意,上前来泡了一盏新茶,端给他,丞相大人慢条斯理地接过,用茶盖滑走茶沫,浅抿一口,似是无意道:“于渺性子烈,但本性不坏,是个懂得上进的小姑娘,你别和她气。”
牛以庸:“没气她,下官又不靠脸吃饭,且这事儿归根结底是下官讨……”
话音未完,牛以庸一个激灵,冷汗当即浸湿衣裳。
茶盏轻磕回案,发出清脆的响声,牛以庸低下头,心里只有一件事:说漏嘴了。
又被丞相大人套话了。
于渺和牛以庸无冤无仇,没理由乱揍人,同样,牛以庸也不是一个碰见点事就要跑来上司家哭鼻子的人,两人定是发生了比较严肃的意见分歧,才会如此。
当下还有能什么要事?
再加上最后那句欲盖弥彰的“归根结底是我讨打”,几乎可以敲定了。
沈之屿在交给牛以庸落实书册任务的一开始,就旁敲侧击地告诫他闭嘴,和他达成了一条没有说出口的协议:好好办事,无论发现了什么端倪,都藏在心里,假装不知道。
算来这其实是对牛以庸的一种保护,事未成,结果会是怎样谁也说不准,最坏的结果就是事情败露,满盘皆输,齐王的暗\网杀不干净,如今这局势,像牛以庸这样的位置,就算输掉也不至于立马丢命,万事万物还有元彻在后面兜着。
可正是有元彻。
所以比起敌人,牛以庸更该担心元彻秋后算账,问他为什么要帮丞相大人瞒着朕?
沈之屿本已经替他想好了元彻虽然脾气坏,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牛以庸只要先真心实意地回答“不知道,不知情”,元彻又找不到其他证据,一切都会与他无关,毕竟他又不是神仙,权利更越不过沈之屿,这沈之屿自己要作死,他有什么办法?
牛以庸噗通跪在地上:“下官知罪。”
沈之屿:“你给她说了多少?”
牛以庸一一将之前的话重复。
越往后说,他越察觉到上方渗透过来的寒意,到了最末,他的声音小如呓语。
沈之屿就算生气,也是一个不怎么“动”的人,大声骂人的次数少得可怜,这并不好,对他自己而言,人的情绪是需要发泄的,长久闷在心中,迟早要闷出毛病,对旁人而言,不能根据他的语气和反应来判断他当下的气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没法“对症下药”。
炎热夏季,院中的花簇开得灿烂,其中有一只花朵的根茎较其他更繁茂,从窗户伸头探进屋里,落在沈之屿的手边,随着风的轻抚,微微晃动。
此景堪称恬静,而下一刻,沈之屿抬手抓住了花朵,握拳收力。
牛以庸惊呼:“大人!”
这花带刺啊!
果不其然,当即就有鲜红的血顺着掌心缝隙滴落下来。
“你看,要当出头鸟,却不兜得住后果。”沈之屿却仿佛感觉不到痛楚,说道,“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白白送命。”
牛以庸吓呆了。
沈之屿松开手,花朵再无方才的夺目,顷刻间从芳龄少女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好些花瓣断裂落下,砸在桌面。
还不如规规矩矩地活在院子里。
牛以庸咽了咽口水,本能地想后退,但又念及时于渺最后的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用尽这辈子的勇气,将内心全数交代,“大人!下官此次前来,正是想要劝您收手,我们从长计议可好?我们多想想办法,没必要一来就走最下策啊!”
沈之屿像是听见了一个天下的笑话,笑出了声:“下策?”
“何为上策?何为下策?”
牛以庸:“这……自是……”
沈之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除恶务尽,不留后患,只要能满足这一点,那就是上策,牛以庸,你本可以好好等着一切结束后接过权柄,可你非要自作聪明,口无遮拦,你可知我想如何处理这件事吗?”
“如,如何?”牛以庸整个人已经蒙圈了,同时对沈之屿要办成一件事的决心和狠厉有了更新的认识,天下有才学有智慧的人无数,全拉出来比一番,沈之屿是不是第一这还真不一定,但在丞相这个位置上,他一定就是第一,没有人会比他更合适,他就像是个神仙,犯了罪被贬落人间,注定要为大楚殚精竭虑赴汤蹈火,完成使命。
好在这时魏喜端着药过来救场了,牛以庸明显感觉在魏喜出现的那一刻周身的寒意退去,看着魏喜把温热的药碗递去沈之屿手中,沈之屿皱眉,魏喜就像个小大人似的盯着看他亲口喝下去,然后再塞一枚牛乳糖去到沈之屿手中,揣着一滴不剩的空碗溜了。
“你走吧,此事没有余地。”在魏喜面前时,沈之屿一直藏着那只流血的手,好在魏喜也没多留意,被糊弄了过去。
逐客令已下,牛以庸劝谏无果,也没脸在这里继续碍眼了,拱手告辞。
经历了一天的心惊胆战,牛以庸身心疲惫,随意洗漱后,他仰头倒在床榻上,可在就要睡着的上一刻,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猛地睁开眼睛,困意全无。
“你可知我想如何处理这件事吗?”
这是沈之屿对他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当时气氛太僵硬,他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来,简直令人劫后余生。
只要杀了知情的人,这件事情就当作没发生过。
牛以庸翻身起来,警惕地看着四周,四周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危险沈之屿放过了他,并没打算动手。
好一阵后,牛以庸才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裹紧了自己,经此一事,他之前的犹豫全部消散干净,再也不敢分心了。
同一时间,相府。
沈之屿看着面前的于渺和那具刺杀牛以庸的“尸体”,听完他们禀报牛以庸已经彻底服输认乖,颔首道:“好,辛苦了。”
牛以庸近来总是不专心,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里装了别的事情,奈何当下想要在短时间内找一位与牛以庸能力相当的人来顶替他,也不太可能,沈之屿才不得不出此局面,收拾收拾他这毛病。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他这个人太精太滑了,元彻将他的实权步步放大,步步送至朝堂前,他也明白元彻的意思,悄悄帮陛下盯好丞相大人。
若放任牛以庸继续这样犹豫不决下去,迟早是要将消息递给元彻,不如先下手为强。
至于什么风声泄露,派杀手杀内阁大臣,这当然也是胡诌,这些朝臣要事有这胆识和手腕,早就混成四大家了。
也更好处理了。
“尸兄”是临时拉来演戏的,不太清楚里面的具体厉害关系,在最关键的时候被于渺支了出去,现在跟着魏喜领赏钱去了,反倒是于渺,在沈之屿找上她并坦白的时候,震惊了许久。
“大人。”于渺则停留了片刻,她站在沈之屿面前,低声道,“你为什么不想让陛下知道呢?”
沈之屿的左手已经包扎好了,在烛光的照耀下,眼睑上朱砂痣鲜红如血:“软肋毁人意志。”
他要他的陛下不被温柔乡侵蚀,永远都坚不可摧。
“那你会成功的,像以前那样,对吗?”
这一次,沈之屿只是冲于渺笑了笑,没回答。
一晃眼,七夕佳节,城门大开。
在新政的推动下,无论权贵,不分低贱,无数年轻文人涌入京城。
同一时间,数十封信被鬼戎军中的鬼兵贴身携带着,自丞相府而出,送去大江南北各个角落,它们有着不同的内容,不同的目的,唯一的共性是,收信人都是些年纪和耶律哈格差不多大的老儒。
老儒们看着信上的落款,单一个“沈”字。
三十年前,沈姓之中,数谁最厉害?
鬼兵们还带了一句不便在纸上的话说给老儒们听,话毕,老儒们纷纷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原来那孩子还已经这么大了?”
“你说那孩子竟是前朝的丞相大人?竟是他?”
“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皇帝都换了俩了啊。”
老儒们被勾起了回忆,点燃了年少时期心中的愤慨,只要还能下地走动的,哪怕杵着拐杖也当即收拾包裹,挥退试图阻挠的儿女们,在鬼兵的护送下,踏上旅途。
沈之屿坐在九鸢楼二楼雅间内的圆窗边,看着地面上人潮涌动,沿着官道往前行,到处都是交谈声,他们是要去参加内阁举行为期十日的辩论。
十日之后,轰轰烈烈的新政正式步入正轨,大楚会将迎来更彻底的变革。
但在此之前,还需要一方助力相助
“咚咚咚。”
雅间的屋门被轻声敲响,魏喜跑去打开,鬼兵站在屋外道:“大人,都带来了。”
沈之屿收回视线,站起身,掐灭一旁的香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让各位先生进。”
帘毡挑起,共计十五位老儒被请入内,落座在圆桌面前的椅子上,席面是按照他们喜好点的一些茶水糕点,清新淡雅,入口即碎,有温养脾胃之效。
沈之屿在主位上拱手道:“晚辈惭愧,多年未曾替家父拜访各位前辈。”
原来那些信,是沈之屿以其父的名义,送给了沈父年轻时游历山水所结识的朋友,那时朝政虽已有下滑之势,但总体来讲比较安稳,没有较大的灾事和祸患,文人墨客的一大兴趣爱好便是设宴清谈,以诗相赠表达情谊,这样得来的友谊十分纯粹,比官场间的利益往来更加真诚,沈父当年的名声,更是在一群文人之间拔得头筹,仅一个名讳,便足以唤起众人的向往。
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儒直勾勾地看着沈之屿,随后兀地起身,疾步走去沈之屿面前,用干枯双手死死抓住沈之屿的手腕,含泪道:“孩子,你和你父亲当年气质真像啊,老夫方才进来的时候,差点以为……差点以为看见你父亲了。”
沈之屿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拐杖头敲在了花白老儒的头上,骂道:“老周,你老糊涂了吗,老沈成亲的时候你没去吗?这孩子明明长得像他娘,你看那眼睛,和他娘一模一样!”
周老不肯罢休,放开沈之屿扭过头回骂:“老潭,你这个登徒子,当年你就盯着沈夫人一直看,看老夫今日为老沈出气!看打!”
“你说啥?当年吵着看要嫂子的明明是你吼得最大声,如今竟敢把脏水泼我身上,呸!”
说着还真扭打在了一起,其余的人也不甘示弱,关于“到底是谁先吵要看嫂子”这个话题,一群几十年未见的老顽童率先打了八百回合。
沈之屿:“……”
鬼戎兵们欲图上前拉架,被沈之屿制止了,毕竟他们中最强的战斗力也无非是揪掉了对方的几根胡子,沈之屿回到位置上坐下,时不时地还提醒一下他们刚刚吵到了何处。
半个时辰后,还是没有争论出个结果来,魏喜端上十五杯茶给各位先生润口。
周老率先觉得不好意思,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坐回位置:“小沈见笑啦,您父亲当年一事,我等……我等……哎。”
沈父和这群老儒曾有过一次间隙。是在沈父决定入仕那一年。
文人们以入仕为耻,以争利为羞,讲求无为而治,道法自然,一壶温酒一支笔头,寄情于山水才是他们的终生抱负,而身为当年文人之首的沈父为了家族和襁褓中的孩子,接过岳父的官职,赫然入朝为官,引起众人不满,一时间,纷纷写诗骂沈父。
文人们明面上的对骂都是十分儒雅的,不像私底下这般动手动脚,他们写上来的诗词,没读过几本书还真看不懂,而就在众人洋洋得意之时,沈父抽了个闲暇的午后,在夫人研磨帮助下,提笔一一将他们的词续写,字字押韵句句成对不说,还巧妙地给他们骂了回去。
这事儿可就好玩了。
还以为一场文人间的斗争就此开展,谁知收到续写的众人根本顾不上“被骂了”这一件事,个个惊喜万分,将沈父的词句拆开斟酌,俯案三日,然后抬头称赞:不愧是大楚第一文豪!写得太棒了!
还有俯案好几日也不得其解的人,最后屁颠颠地给沈父写了一封信,向他请教。
自此,沈父以一己之力化干戈为玉帛。
然后……沈家惨案出现。
周老的话让众人陷入悲伤,那一夜事发太突然了,他们骤然接到沈氏夫妇的死讯,却什么也不能做,昔日引以为豪的才学在世族面前毫不起眼,他们写诗,四大家就烧诗,他们将诗编成小孩口中的歌曲传唱,竟惹祸上身,轻则被当地官府刁难,重则扣上大不逆之罪满门抄斩。
因为惜命,话语就渐渐落了下去,再后来,就没有人为沈家说话了,好像那一夜的大火真只是奴婢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孩子,你近来如何啊?”周老道,“有家室了吗,我家有个小女……”
魏喜:“咳咳咳咳咳咳。”
鬼戎军:“咳咳咳咳咳咳。”
以及身在北方的陛下忽然打了个寒战。
沈之屿淡笑,答道:“谢前辈关心,内人很好,是个佳人。”
“啊,这样啊。”周老有些惋惜。
沈之屿:“有机会让他也来拜访诸位前辈。”
窗外又一声高喝,钟声敲响,是辩论开始了,寒门子弟与世家后辈首次同席而坐,牛以庸在众人面前请出论题。
此时气氛正好,借着这个氛围,有人提议道:“诸位,我们年纪已高,好不容易在此相聚,还有没有下次谁也说不准,不如我们再玩一把年轻时的对诗?”
所谓对诗,就是将一只筷子放在中间,众人围坐一圈,转动筷子,筷头指着谁,谁就吟诗作赋,然后继续转动筷子,下一位继续上一位最末字题新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