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扇门开的时候,死寂荒芜的内心才猛地活过来,痛楚也变得愈发清晰。
楚晋觉得自己病了。
他遵循本能,不想睁开眼。可是窗外的日光漏进来,丝丝缕缕照在他脸上,恼人得很。
他动了动手指,却不期然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迟来的知觉回到了身上,他意识到那是一只手。
楚晋倏地睁开眼。
头顶的房梁是仿古的制式,雕着胥方特有的花纹,与轩室那被雪压塌后重换的新房梁完全不同。
他望着房顶发呆。直到眼睛盯得发涩,才眨了下眼睫,心跳无端变快了些,目光缓缓下移,落到了与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手上。
这只手和主人一样漂亮,流线优美,每一处起伏都恰到好处。热度自紧贴的掌心传过来,纤长的五指勾在他的指缝,露出素白的手背,衬得淡青血管清晰可见。
手的力道微松,因为那人倚在床头睡着了。
沈孟枝一手垂在床边被他箍着,另一只手臂搭在床头的桌案上,撑着脑袋,睡得不太安稳。他那只手里还松松握着把竹扇,随着匀长的呼吸一点一点。
原来他发热昏迷时感受到的凉风,不是错觉。
楚晋的目光落到他脸上,一开始克制得极轻,羽毛般扫过,到后来,转为肆意的逡巡。
最后,他怔怔地伸出手来,向对方的眼睫探去。
指尖在半空中停住。
沈孟枝睁开眼,眸光平静地看着楚晋近在咫尺的手。
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楚晋若无其事地撩起他的几缕发丝,拨到了耳后,挂上了一副熟悉的笑意:“师兄,头发乱了。”
手指擦过耳畔,沈孟枝没有躲闪。
他问:“为什么?”
楚晋望着他安静的眉眼,缓缓收起了笑容。
说起来好笑,他收拾东西去沉因山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他没有痴心妄想一个原谅,也不是毫无缘由地发疯。
他只是忘不掉那夜烛光下,那颗灼烫的眼泪。
楚晋目光动了动,像是从对方此刻平淡的面容,看到了掩埋在那晚的满面泪痕。
他说:“你哭了。”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是因为你哭了。
他知道往后的日夜里,至亲的去世都会如梦魇般缠在那人心里。他兴许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落泪,会遗憾会痛苦会辗转难眠,可这些时候,自己都不在他身边。
“我找到了和你房中一模一样的剑穗。”楚晋道,“我把它带回来……是他回来看你。”
——所以别哭了。
沈孟枝的眼睫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偏过头,自暴自弃地狠狠闭了下眼。
楚晋却拉紧了他的手。
“那你呢?”他低声追问,“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帮我处理伤口?为什么握着我的手,为什么为我扇风,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感受到与自己相扣的那只手一僵,随即骤然挣开。
沈孟枝的目光含了怒意,声线起伏,将他那冷淡的神色一寸寸击碎得彻底。
“你知道你死了会怎样吗?”他的声音在发抖,“如果我昨晚没有出来,你要在雨里等一夜吗?!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伤有多严重,你会死的,楚晋!”
“你是旧秦的世子!如果你死了,旧秦怎么办?燕陵怎么办?”
一连串的质问下,楚晋微微怔愣。
短暂的静默中,沈孟枝望着他,嗓音艰涩,喃喃出声:“……我怎么办?”
接住楚晋的时候他头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凭着本能把人背回了屋里。上药时,他害怕得手都在抖,花了足足两三个时辰才包扎好所有伤处。
他怕楚晋痛,更怕对方有什么状况,于是攥紧了他的手,这样一有什么情况他都会立刻注意到。
看到楚晋醒的时候,他本来是松了一口气的,可是那些恐惧、担忧与心疼,通通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担心我。”
楚晋轻声安抚道:“我不会死。我向你保证。”
沈孟枝深吸一口气,还是没给他好脸色:“把自己折腾得浑身是伤下不了床的人,没资格说这话。”
他觉得自己的表情理应很凶,可是楚晋看着他,竟然笑了下。
“我不是一时冲动,也没有随意糟践这条命。”他坐起身,被褥滑下去,露出身上的绷带,“这点疼,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比这惊险万分的都过去了,他还是没死。
“本来没打算这么狼狈的,因为我不想死,死了……就见不到你了。”
楚晋看着沈孟枝缓和下来的侧脸,继续轻声解释。
“我本来计划得很好,只是最后一晚,出了点意外。”他顿了一下,“有一群士兵从代国的营地溜出来,想从死人身上偷些值钱的东西,发现了我。”
沈孟枝倏尔攥紧了手。他预感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那群士兵会惊动整个营地,演变成九死一生的追杀。
楚晋牵过他的手,将他死死攥住的手指缓缓掰开,随后轻抚过手心的指甲掐痕。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两人谁都没有察觉到不对。
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中间的过程:“他们抓不到我,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躲开追杀后,我很累,在山下躺了一晚。”
那一夜他躺在乱石碎砾中,听着汨罗江不断的潮声,一片静谧中,忽然觉得死在这里也不错。
肩上的担子,可笑的宿命,他都不想管了。他觉得自己本就该死在荒野,他的一生本就是荒芜,如今的一切,像是南柯一梦。
他很累,累得站不起来,累得天上落下雨珠时,都没力气抬手遮一遮。
为什么呢?
楚晋混乱又茫然地想。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要做什么,他心里那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血液的流失让他的思绪碎成了一粒粒散沙,拼不起来,凑不完整。
就在这时,他眼前忽然掠过一抹淡白。
一瓣纯白花瓣蹭到了他脸上,轻柔得发痒。
楚晋眼睛动了动,有些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来,定格在那朵栀子花上。
从山间碎石中生出的野栀子,单瓣的花朵狭长单薄,白得通透,花香清冽。他想起院子里盛开如云的花,想起那坛没有酿好的酒,想起他随手撷来,遗在一人发上的栀子花。
“我听说,沉因山到了晚夏,漫山遍野都是栀子花。”楚晋视线垂下来,眸光有些迷离,“看到第一株盛开的栀子花的人,会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他张开手心,露出一朵染了血的栀子花。
花色洁白,那溅上的血迹便愈发触目惊心。
楚晋伸出手指,想擦去上面的鲜血,奈何血迹已然干涸,与这雪白花色融为了一体。他有些恍惚,半晌,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只有一个锦囊,我在里面放了剑穗,所以没能照顾到它,染上了血。”
“算了……明年,我再去为你摘一朵。”
他想收回手,收回这份被血染得脏兮兮、甚至算不上普通的礼物。
可一滴眼泪忽然坠下来,砸在栀子花瓣上,滚动一周后,落到他手心里。
沈孟枝怔怔地,望着那朵栀子花,一动不动。他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一般,无动于衷,任泪水划过脸颊,自清瘦的下颌汇成一股,随后珠子一般坠下去。
被误会被不信任时,他没哭。
收到兄长的剑穗时,他没哭。
可他现在却压抑不住汹涌的泪意,在最不想被看到的人面前,狼狈地掉眼泪。
原来自始至终,他们都一样狼狈。
“楚晋。”沈孟枝喃喃道,“我讨厌你。”
楚晋眼睫颤动一下,低声应道:“嗯。”
花瓣上滚落的泪珠越来越多。
他失神一般,又嫌不够,自欺欺人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不原谅你……绝不。”
沉默在屋内蔓延开。
“嗯。”
过了很久,楚晋抬手,擦去了他脸上的泪痕,语气轻柔。
“……讨厌我吧。”
“如果漠不相干和厌恶痛恨只能选一种,”他轻声道,“……那就讨厌我吧。”
作者有话说:
讨厌是最深刻的喜欢
第63章 情笺·你要我抄别人给你的情笺?
元历四十年,娄兴率兵奇袭,夺下沉因山,一雪燕陵前耻。随后与旧秦会合,直取都城汴阳。
代国大势已去,无力反抗。两军杀入王宫,国君陈曌被擒,沦为阶下囚,圣后宗政彦于皇陵饮鸩自尽。
随后陈曌于返途中毒发身亡,代国彻底没落。战事稍平,天下略定,一切似乎回到正轨。
“之前诓江师兄,说楚兄下不了床,如今是真下不了床了。”
薛勤抱着扫帚,眼神惊恐:“该该该不会是江师兄一气之下,把楚兄给打了吧?”
宋思凡道:“别瞎说。”
“我怕呀思凡兄!”薛勤噌地跑到他身边,“咱俩那样帮着楚兄,江师兄早晚要找我们算账!”
宋思凡:“……别瞎说。”
他扭过头,看向叼着狗尾草的齐钰,道:“你来说。”
齐钰含糊不清道:“我说什么?我也搞不懂。”
他站起来,慢悠悠地分析:“我只知道姓楚的罪大恶极,估计是报应来了,让他躺床上几天,消停消停。江枕那边……不清楚。”
“……”宋思凡道,“我听说,楚兄今天已经下床了,现在在万宗阁。”
齐钰抓了一把果子逗鸟,闻言“哦”了声,道:“抄书是吧?我觉得江枕还是罚轻了,要我说,十遍怎么够,就该抄他个几天几夜!”
宋思凡看着他把一颗果子喂到了鸟嘴里,慢慢道:“……江师兄也去了。”
言官张嘴要啄他手里的存货,齐钰险些被啄个正着,一脸惊愕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薛勤挠挠头:“是的,江师兄一大早就往万宗阁去了。”
齐钰:“他去干嘛呀?!”
宋思凡与薛勤奇怪地对视一眼,道:“还能干嘛?监督呗。往日不都是这样的吗?”
齐钰:“不是,他之前跟我说不去的,说以后让我负责,怎么反悔了啊!……完了。”
他抽了脊梁骨一般软绵绵地趴到了石桌上,生无可恋地念叨着完蛋,宋思凡一看就知道他又犯事了,皱眉道:“你又干什么了?”
齐钰嘟囔道:“我觉得让楚晋抄诫规礼法,太便宜他了,就换了本书,万宗阁最厚的那本……”
宋思凡没反应过来:“那怎么了?”
“等等!”薛勤目瞪口呆,“万宗阁最厚的那本……是江师兄本来不让留,但是后来还是编订了的那本吗?”
齐钰无力点头。
宋思凡眉头紧蹙:“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来得晚,不知道正常。”齐钰无精打采地给他解释,“你来之前,褐山书院有个人叫季寒,是个有名的翩翩公子,还是江枕的师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尤其是——专一痴情。”
“这个人我好像听说过。”宋思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怎么了?”
齐钰呵地笑了一声:“你猜他痴情的对象是谁?”
“……”宋思凡一卡,“江、江师兄?”
他说完,看了眼薛勤,后者沉痛地点了头。
这是什么他不知道的书院秘辛?!
宋思凡的眼神都变了:“那你们口中的书是……”
“是这样的。那时候江枕成绩最好,所以我们的课业都要上交,交给江枕批改,然后保留成册。”齐钰顿了一顿,然后换了一副匪夷所思的语气,“季寒那家伙,就公然在课业里面写情笺!洋洋洒洒,一日不断,我那时还当是他多么求学上进,娘的,谁知道他是在打我兄弟的主意?!”
宋思凡:“…………”
薛勤轻咳一声,补充道:“我曾看过,不得不说,的确文采斐然。”
“狗屁不通!”齐钰骂,“江枕给他批改的时候就是骂轻了!”
宋思凡道:“这也能成册留在万宗阁?照你们的说法,江师兄是不想留的啊。”
“唔,也怪当时的规定,学生课业都要留存入档。”薛勤讪笑,“江师兄也没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它扔在角落吃灰。”
宋思凡无语地指着齐钰:“然后就被这家伙翻出来了?……你说你图什么?”
齐钰道:“我图它字多!”
在两人一言难尽的目光逼视下,他又耷拉下脑袋,小声哼哼道:“顺便……恶心一下楚晋。哪知道江枕会去。嗯,我完蛋了。”
万宗阁。
宣纸在桌案上铺开,楚晋提笔,心不在焉地落下几字。
他没有抬头,但视野里总有几缕发丝闯进来,被风吹得扬起,又轻柔落下,柳枝一般,无意招惹,却又勾得人心痒。
来万宗阁抄了这么多次书,楚晋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规矩过,从坐下到现在,竟然真的一言不发地认真抄了半个时辰。
只是效率很低下罢了。
沈孟枝坐在他对面,捧着一本书,气定神闲地看。他不疾不徐地翻一页书,带动着书页轻响,楚晋好不容易凝聚的心神便会再次溃散,拿着笔踟蹰半天落不下一字。
照这样不知道要抄到什么时候,可他又不能出声提醒,但凡他说点什么,恐怕对方就合上书走人了。
正想着,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笔尖凝的一滴浓墨随即落到纸上,转瞬洇开大片。
两人手上的动作同时停了一停。
沈孟枝抬起眼,目光落在楚晋不自觉颤抖的右手上,终于开口说了至今第一句话:“你手上的伤还没好。”
他连问询的语气都省了,直接一语平淡地道出了事实。
手心传来的刺痛扎人,楚晋反而将笔攥得更用力了。他像是感觉不到痛,笑意一分未变:“没关系,大不了我换一只手写。”
“你可以等伤养好了再过来。”沈孟枝道,“我没有强迫人的习惯。”
楚晋不说话了。他指尖在笔身轻轻摩挲,良久,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出禁闭,就跑来万宗阁吗?”
答案呼之欲出。
沈孟枝无波无澜地凝了他片刻,重又垂下眼去,手指轻动,翻了一页书。
隔了许久,他说:“随便你吧。”
话出口的一瞬,楚晋弯了弯眼睛,得逞的笑意稍纵即逝,刚好被沈孟枝漏过。
见对面的人又没了开口的打算,楚晋定了定心神,准备好好表现一下。他这才漫不经心地重蘸了墨汁,随后终于认真看了一眼手边书册的内容。
诫规礼法他都抄了不知多少次了,早就烂熟于心,所以拿到这本书的时候,还有些惊讶。
从前几页的内容来看,这似乎是书院先前某位学生的作业,名字在扉页,他没兴趣,匆匆扫了一眼就略过了,但通篇看下来,字还不错,文采也算卓然。
这一篇是答对燕陵前朝内乱的见解。这场内乱楚晋略有耳闻,原是听松郡守梁一成贪污受贿数万两黄金,行事乖张,垄断城中米盐商行,祸乱一隅。按律该诛九族,然而诏书还没下到听松城,梁一成就反了。
正逢先王萧炀病重的要紧关头,这一乱便一发不可收拾,梁一成的筹码又太诱人,连带着其余几城也蠢蠢欲动起来。是丞相方鹤潮力排众议舌战群臣,肃整上下朝纲;是御史大夫齐玦以身犯险四处游说,得以稳定众心;是太尉沈恪不顾反对率兵出征,最终攻入听松,拿下了梁一成的人头。
这本书册上的回答也基本如此,相差不多,大谈此三人的功绩。楚晋边抄边蹙眉,忍不住在后面又加了一句:“战之利,忠臣之功固然也,亦是方相之为民,御史之抚民,太尉之卫民,顺应民心耳。而梁顾己私而忘民利,逆风引火,遂自焚也。”
这人的答案顾及多方,的确难得,但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民。梁一成在听松多年横征暴敛,早已失了民心,玩火自焚也是迟早的事。
楚晋闲然落下最后一字,翻过一页。
一行简短的批注跃入眼帘,熟悉字迹呈于纸上,楚晋一怔,下意识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对方沉浸书中,对他的动作一无所觉。在他注意到前,楚晋又迅速地低下了头。
沈孟枝的批注只有寥寥几字,与如今的笔触相比也仍略显青涩,却被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
他写的是——
“纵火者,顺风昌,逆风亡。”
楚晋看着纸页上零星的圈点,还有一旁字迹端秀的批注,笑了下,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他的目光在这行字上流连片刻,又往下看去,笑容却一僵。
原本这题算是答完了,可这人不知怎么回事,后面又跟了一大段洋洋洒洒的文字。
楚晋的视线定在开头一句上,不动了。
——写予师弟枕。
师弟枕,这是得有多亲密才会这么叫?
他将这五个字在心里念了十几遍,然后翻到扉页,仔细看了看这个人的名字。
楚晋面无表情地翻了回来。
他极为克制地不想去看这个姓季的写的东西,可终究还是醋意占了上风,瞥了一眼。
阿枕,日安。
我知晓你不收我的信,可日思夜想,又甚为挂念,遂于课业中问你几句。一切可好?我送你的诗集,可还喜欢?
若是喜欢,我这还有许多,都与你。
“……”楚晋捏着纸页沉默许久。
这下他便确定了,这果然是一篇心思昭然若揭、言辞真挚无比的情笺。
楚晋深吸一口气,看向最末端,沈孟枝的批注,只有一个字——
“阅。”
阅?阅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楚晋的心情瞬间变得很差。他攥紧了手中书页,半晌,才说服自己一般,眼不见为净地翻过去。
结果又是一篇情笺撞入眼中。
这篇比上一篇还要长,他避无可避地又看了满眼。
阿枕,日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日我路过晴雪崖,不期然撞见你唇边笑意,清动明约,于是夜晚梦你,尽是你笑时的样子。
是我贪心,往后盼你夜夜入梦。
尾端批注,仍是一个“阅”字。
楚晋盯着这个“阅”字良久,心里“呵”了一声。
他再没了耐心,手下纸页翻动,将这本书册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却见万千墨字如云消雾散,厚厚一册,俱是献给那人不堪言的情笺。
楚晋静默半晌,又“呵”地哼笑了一声。
这一声里充斥着不满,沈孟枝从正自沉迷的书中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不写了?”他目光落在良久未动一字的宣纸上,蹙起眉,“快抄。”
楚晋瞧着他,不发一言。
沈孟枝觉得这眼神有些可怕,但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问:“怎么了?”
楚晋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手中的书翻过来,露出方才那页上面的情笺,然后推到沈孟枝面前,指尖正正点在了“阿枕”两个字上。
平静的语气藏着汹涌暗潮,他低声道:“你要我抄这个?别人写给你的情笺?”
作者有话说:
情笺情书
枝给情书批“阅”的行为也是很炸裂了……
“你要我抄这个?别人写给你的情笺?”
沈孟枝脑中嗡地一声,被他的话牵动着满脸空白地低头看去。
被他扔到万宗阁角落里眼不见心不烦的某本情笺大全此刻正大剌剌地敞开着,那些曾令他头疼不已的文字撞入眼帘,还有自己那一个惹眼的“阅”字。
“……………”
手中的东西“哐”地一声砸到了桌子上,甚不优雅地滚落在侧。
这一声把他也惊醒过来,沈孟枝啪一下合上了这本作孽多年的禁书,耳根却因为难言的羞耻而泛起淡粉来。
他扣在书上的五指格外用力,像是要硬生生把这书戳出五个洞来,然后干脆毁尸灭迹。
平复了许久,沈孟枝才抿着唇,掀起眼皮,看了楚晋一眼,镇定自若道:“书拿错了,我去给你换一本。”
楚晋却不依了:“我已经抄了这么多,岂不是白抄了?”
他唇边带着笑意,却并不开心,反而是生气多一点,轻声问:“季寒是谁?”
沈孟枝装作没听见,抓起书就要起身。
按照以往的发展,楚晋必然会抓着他的手腕,死缠烂打满是醋意地追问个明白,他起身后也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想象中手腕上的力并没有落下来,耳畔也没有传来又是含笑又是咬牙切齿的问询。
他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却见楚晋已然垂下眼,神色平静地将刚刚手抄完的宣纸折了几折,扔进了纸篓。
感受到视线,他抬起头,无事发生一般,漫不经心冲沈孟枝弯了下眼睛。
不知为何,沈孟枝觉得这个笑容异常刺眼。对方异样的平静令他心里有些不安,原本不打算与他细究季寒这个人,此刻却鬼使神差道:“我不是想要你抄这个。”
他平静下来后,甚至不敢想象楚晋看到这些情笺后的心情。要他抄这个,无疑于要他放下骨子里的骄傲,乃至于像是一种变相的折辱。
沈孟枝此时无比后悔没有提前仔细检查一番,心里默默给齐钰记了一笔。但他知道后者大抵只是为了给他出气,压根没想那么多,权衡之下,还是揽过了责任:“抱歉,这是个意外,是我搞错了。”
“没关系。”楚晋道,“我信你。”
沈孟枝愣了一下。
自从除夕那件事后,信任这个词就成了他们之间不可触碰的禁忌一般,这些天来,他们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可他没想到楚晋会在这时候点破这层脆弱不堪的薄膜。
“你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会试着去相信。”楚晋声音平静,“……我保证。”
沈孟枝呼吸急促了几分。
他茫然站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番话,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楚晋那日选择相信自己又会是什么情况,可真当这份信任落到他的身上,他又觉得没那么轻松了。
最终,沈孟枝软下语气:“你口中的季寒,他……”
被不计其数的情笺打扰的日子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季寒太过热情,令他避之不及,但是这是课业,他没有理由弃之不顾,只能权当作没看见地批一个“阅”字。
可这落到楚晋眼里,就像是他仔细看过了每一封情笺,并一篇不落地作了回应。
他想说季寒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然而这话还未出口,对方已然收回了视线,重新拾起了笔。
“你不想跟我说的事,不用强迫自己去说。”楚晋道,“不想原谅的事,也不需要原谅。信你是我的选择,与你没有关系,不用为了我而改变什么。”
他顿了顿,重新抽出一张宣纸来,展平铺在桌上,随即将笔尖蘸满了墨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