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
“……”
“你该后悔。”丁老停下动作,“你胜了,你给了满城人希望,你揽下了这个重任。做到了第一次、第二次,可第三次,你说你没办法了,你觉得这一城的人会宽恕、会体谅你?”
“我是守城的将领。”沈孟枝道,“我没有其他选择。”
丁老回过头,深深望了他一眼。他的神色依旧是冻僵的,定格在一副皱眉的凶相,是让寻常人都害怕的样子。
“……你要小心。”他说,“连狗饿急了都知道咬人,更何况人呢?”
雪势大了起来,朦胧了视线。沈孟枝眼睫也挂满了晶莹的雪粒,轻轻一振就落了下来。
他转过身,踩着快要没过膝盖的厚雪,迎着寒风,一步一步走回了城楼之上。
“将军!”
屋里明澄的火光顷刻融化了一身寒意,沈孟枝将披满了雪的斗篷脱了下来,下一秒就被一旁等候许久的亲信围了起来。
他不明所以:“怎么了?”
副将韩挽激动地将一则书信塞进他手里,兴奋道:“旧秦的信!他们妥协了!派出来谈判的人就在路上,我们守住了!”
沈孟枝怔住,指尖一颤,随即飞快地打开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他有片刻的发僵,随后,浑身一轻。
“是真的……”他喃喃道。
楚戎重伤,营地受创,粮仓被烧毁十之八九,君主楚观颂大怒,令唐墨白接替主将之位,楚戎降为副将。旧秦在玉膏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已经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此番前来,便是旧秦先一步低头。
玉膏城位置要重,背靠王都湘京,旧秦放弃玉膏,若要从别处突破,便要花费一番心力,燕陵也能争取到休养生息的时机。
韩挽嘿嘿笑道:“那个姓丁的屠户,向来不给我们好脸色,现在倒好,我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他行事就是这样,乖僻得很,也不受城里人待见。”有人应和他道,“咱们将军为了百姓出生入死,到头来还要受他一通气,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个怪老头?我也早就想说了。假降的时候他反对得最厉害,真相大白后也没见他跟咱们将军道过一声歉,真是可恶。”
“好了。”沈孟枝终于将视线从信纸上移了开,松了口气,唇边终于泛起一丝笑意,“这个消息,派人去城里通知大家了没有?”
“袁哲早就去了。”韩挽皱了下眉,“奇怪,他怎么还没回来……”
“将军!”
话音未落,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有人惊慌冲进了屋里,失声道:“袁哲被杀了!”
“城里的百姓,还有几个营的士兵,和我们剩下的人打起来了!他们要闯上城楼——”
风声呼啸,猛烈冲撞着门窗,大雪骤然灌入屋内,吹灭了摇摆不定的烛火。
“玉膏,反了!”
城楼上的积雪被血色染红,人潮踩着滚落的尸体蜂拥而上,刀剑反射出的寒光刺眼无比。
呼吸间带入肺腑一片寒气和血腥气,沈孟枝胸腔间一派冰冷,血液顺着指缝一滴一滴砸到雪地里,融化成一滩血水。
剑柄滑腻,几握不住。
他哑着声音,用被寒风吹得生疼嗓子喊道:“都停手!”
“旧秦降了!”他用尽力气,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去喊,“使者就在路上,玉膏守住了!”
风将他的声音卷得很远,刀剑声有一瞬间的停滞。
“不要自相残杀。”沈孟枝呛咳一声,声音弱了下去,随即又勉强拔高,“我们已经赢了!”
怀疑、震惊、质问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是真的!”韩挽扬起手中的信纸,高声道,“玉膏守住了!大家安全了!”
人群中有人喊起来:“别信他!万一是假的呢?!”
“伤了他们的主将,旧秦怎么可能放过我们?杀了他!都是他的错,旧秦会原谅我们的!”
“我们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要是停手,雁朝会放过我们吗?燕陵不要我们,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杀了他!归顺旧秦!”
愤怒的声音汇成一片,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坚定——
“杀了他!”
刀光映出血色。
狂风将城墙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震彻云霄的喊杀声中,不堪重负的旗杆骤然断裂,呼啸着向城下坠去。
腹部遽然传来剧痛。
长剑穿透身体,一截剑身自身前贯穿而出,血迹斑驳,一滴一滴,在雪地上晕开淋漓一片。
下一刻,被人毫不留情地抽出,连同被抽出的还有他所剩无几的力气和信念。
“将军!”韩挽飞扑过来,满脸是血和泪,“快走啊!”
他用最后的力气,将沈孟枝推下了城墙。
呼啸尖锐的风声灌入耳中,城墙上的人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他像那截断掉的旗帜一般,残破不堪,坠落下去。
随后被厚厚的积雪吞没。
意识随血液,从腹部的破洞无可回转地流失。一股深深的疲倦涌上来,他睁着空茫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头顶灰暗的天空。
“父亲。”他动了动唇,几乎无声,转眼被风吹散,支离寥落。
“……我救不了燕陵了。”
耳畔是马蹄雷响,自远处奔袭而来,铁骑滚滚,长驱直入,踏碎燕陵河山。
作者有话说:
一身病就是这么摔出来的(悲
枝受的苦太多了,楚楚要给他(ノ_;\( `ロ′)/报仇!!!
第131章 哄人·你不应该哄哄我么?
“……摔断了三根肋骨,右臂和双腿骨折,寒气侵体,气息紊乱……”
“……内力是很难恢复了,以后?这些年恐怕都不行,他的筋脉也废了,怕是往后拿剑都困难……”
“……能留下这条命实属不易,虽说这积雪厚,但这么重的伤势都能撑过来,心性难得啊,只是可惜,从此落下病根,唉……”
叹气,惋惜,怜悯。
这些飘忽不定的声音似乎贯穿了他那几年的光阴,冰冷、漫长、黑暗无光。
沈孟枝感觉有人摸了摸他的眼角,他从堪称噩梦般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说:“我没哭。”
楚晋轻轻顺着他的头发,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睫羽垂落下来,覆住了大半眸光,近乎柔和。
“那一剑,伤到本源了吗?”
他固执地抓起沈孟枝垂落的手腕,手指发颤地摸上他的脉搏,却不出意外没有丝毫内力的波动。
在术平城是这样,在褐山脚下是这样,对方自始至终没有用过自己的内力。楚晋不是没有起过疑心,却没有想到,他不是没有内力,他不是生来便如此。他不是从来平庸,不是不会拿剑,不是不想。
而是,他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剑破长虹。
那一脉汹涌的内力,早在数年之前被人毁损殆尽,归于沉寂。
楚晋怔怔松了手。
痛苦与自责深深扎进心脏,将他脸上的血色生生抽离。楚晋轻轻摸过那道不算平整的疤痕,垂下眸的刹那,与对方十指相扣的掌心,忽而有汹涌纯粹的内力喷薄而出。
内力顺着相贴的手心,潮水一般,从他体内传到沈孟枝的体内,毫无保留,无休无止。
可却在对方体内,如坠入深渊的石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沈孟枝低声道:“别浪费你的内力,我试过,没有用的。”
习武之人,自幼便开始筑基练气。可他作为一个武将的根基已经被彻底毁了。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无底洞,一口枯竭的井,再也不会被内力充盈。
楚晋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不要命地往他的身体里灌输内力。寻常人早该到了极点,他却只是脸色差了些,世间无数人求之不得、毕生所求的精纯,飞快地从他手心流失、消散,化为乌有。
“楚晋!”沈孟枝骤然抽回手,中断了他疯狂的举动,“没有用的,别再浪费了。”
手心的温度飞速散去。楚晋盯着自己的手,半晌,动了动唇。
“你这个样子,”他声音很沉,低哑发涩,“我会心疼。”
沈孟枝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已经习惯了。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也没有谁能欺负得了我。”他笑了笑,“有你护着我啊。”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挨得很近,楚晋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种如同抚摸幼兽一般的小动作让沈孟枝失笑,却听对方问:“你摔下城墙后,是谁救了你?”
“还记得我遇见的那个屠户吗?”沈孟枝缓声,“那只流浪狗循着气味找到了我,拽着他的裤脚把他带了过去,然后他救了我。”
“是他?”楚晋有点意外,“我以为他与你关系不算好。”
“的确不算好,那时在玉膏城里,他是唯一一个从不给我好脸色的人。”
沈孟枝笑了一下,“可最后偏偏只有他救了我。”
那日玉膏事变,叛乱的百姓与士兵打开城门,对旧秦俯首称臣。可他们没等到新主的接纳,等到的却是旧秦的屠戮。
偌大一座城,最后活下来的,竟然只有一位不受待见的屠户和一只流浪的小狗,因为出城救他,幸免于难。
“史书记载,唐墨白谈判议和一事无果而返,因故奉命回京,楚戎重回主将之位,接手玉膏后,率兵屠城。”
楚晋声音一顿。
关于这件事情,史书后面的记载,世间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晓。
——雁朝将军叛国投敌,民愤难平,群起而攻。叛国者被百姓所杀,坠城身死,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都是过去的事了。”沈孟枝道,“从前我总是很害怕,害怕没有人相信我,怕没有人会站在我这边……”
楚晋抬手抱住他,轻声道:“现在你不用怕了。”
沈孟枝愣了愣,随即笑道:“是,现在我有你。”
就像那年的玉膏,最不待见他的人反而向他伸出了援手;如今,坚定不移站在他身边,让他无比安心的,却是他曾经的宿敌。
“我在陆青那里,见到了你兄长的剑穗。”楚晋忽然道,“想到那日在褐山见到你,可能也与他有关,后来我便去调查了他,发现他还活着。”
沈孟枝怔住:“你……见到他了?”
“没有。”楚晋摇了摇头,“但我猜想,你之所以会躲着我,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
他的直觉向来敏锐,沈孟枝知道此刻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终于点了头。
“兄长他失忆了,又被魏钧澜加以利用,作为控制我的筹码。”
察觉到楚晋神色沉了下来,沈孟枝开口道:“我知道我会牵制你,所以我打算和你分开,等到我将兄长带回来,再向你坦白一切。到那时……无论你怎么选,我都认了。”
可是造化弄人,他在对方面前狼狈地暴露了身份,彻底心灰意冷之时,对方却抬起手,选择了他。
过了这么久,沈云言却依旧没能回来,楚晋问:“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沈孟枝僵了一下。
他犹豫了会儿,斟酌片刻,才低声道:“兄长他……把另一个人当做了我。”
楚晋很快反应了过来:“有人冒充你?是谁?”
沈孟枝抬起眸,定定看了他半晌,才轻声,吐出两个字。
“苏愁。”
两字落定。
他看见对方的瞳孔微缩,面上闪过一丝愕然。
“你见过他了?”楚晋很快恢复了冷静,“他跟你说过什么?无论是什么,你都不要信。”
“我不信。”沈孟枝摇头,随后抿了抿唇,“可牵扯到了……你。”
楚晋一愣。
他脑中飞快闪过许多片段,苏愁前几日的确说过想见他,只是他一直不予理会。此刻一个念头猛地出现在脑海里,楚晋问:“他是不是用我来威胁你?”
他实在太熟悉苏愁的招数,对方一向不择手段,为达目的决不罢休,像条盘踞暗处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旦被缠上就难以摆脱。
沈孟枝沉默片刻,神色有些复杂,没说话。
楚晋没察觉他的变化,蹙眉继续道:“他约了我见面……”
他的话音被猛地打断:“别去!”
楚晋一停,缓缓眨了眨眼睫,望向突然抓住自己手臂的人。
沈孟枝攥紧了他的手,垂下眼,语气有些紧张,低声道:“……别去。”
他知道苏愁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在良久的沉默中,沈孟枝闭了闭眼,破罐子破摔道:“苏愁想要你。”
楚晋看着他颤动不止的鸦色睫羽,忽而存了一分逗弄的心思,问:“那你不让我见他,是为什么?”
“……”
沈孟枝咬牙道:“没有为什么。”
见他不上当也不想承认,楚晋笑了一声,道:“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现在朝中,魏钧澜的党羽已经被削弱,但他还未曾出面,也没有什么动作,说明他的根基还未被动摇。苏愁与他二心,但也极为警惕和难缠,他们或许是最希望我找到你的人。”
但那也只是为了此后的控制和利用。
楚晋沉思道:“在将你兄长救出之前,不能被他们抓到把柄。”
看到眼前的人点了点头,他抬眼,屈起手指,在对方脸上蹭了蹭,勾唇笑道:“……但我们可以给他演一出戏。”
脸颊传来若有若无的痒意,沈孟枝望着他的眼睛,心有灵犀般,知道了对方想要做什么。他唇角挂上淡淡的笑意,道:“好。”
“要许多天见不到你,还要装作不认识你,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楚晋悠悠道,“……可真难啊。”
他微微眯起眼睛,视线落在对方脸上,道:“某个人,让我守了半年的寡,应付我这一夜后,又要让我继续演寡夫,当真是不怎么讲理。”
摄政王不满的情绪快要化为实质的了,沈孟枝望着他泛着疲倦和懒意的眉眼,便知道他这么多天都没怎么睡好,整个人看上去也清瘦了不少。
他用手指缓慢抚过对方眼下淡淡的青黑,心里像是被扎了一下,又酸又涩,很不好受。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他问。
“生气。”楚晋淡淡瞥着他,“你不应该哄哄我么?”
他目光滑过沈孟枝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的衣衫,下面若隐若现的痕迹格外惹眼,低声道:“你还欠我一个洞房。”
沈孟枝道:“哄,但你要闭眼。”
楚晋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了他的,闭上眼。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感受到温热的吐息滑过脖颈锁骨,沿着腰腹而下,随后停下。
他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立时睁开眼来,垂眸却见沈孟枝长发垂落,散在肩后如瀑,露出的瓷白肤色令他有片刻晃神。
下一刻,他弯下腰,伏到楚晋腰间,低下头,微微张开了唇。
一股热血直直冲上头顶,楚晋猛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唇,僵直道:“你……”
沈孟枝微微抬起眸,还没开口问,楚晋已经道:“不行。”
“你不喜欢?”沈孟枝望着他。
楚晋沉默下来。
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只怕自己会疯掉,会像上次一样失控伤了对方。
“你说让我哄你。”沈孟枝道,“又不让我讨你喜欢,楚晋,你怎么这么难哄?”
楚晋手指摸过他柔软的唇瓣,半晌,松了手,道:“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强挣的清明渐渐迷失在情动之中。
感官被无限放大,刺激着神经,楚晋垂下眼,撩起对方一截垂落的长发,一圈一圈,绕在手心,紧紧攥住。
宽大的琴师服罩住身下人的纤薄的身形,从衣领处现出一线深幽的锁骨,印着淡淡的痕迹。
那是他的师兄、宿敌、爱人。
隐秘的刺激与灭顶的快感令人难以招架。楚晋手指深深插进他的发中,扣住后脑,嗓眼传来的不适感令沈孟枝眼角不受控地滑出泪来,随即喉间一热,他呛咳了一下,又慢慢吞咽下去。
楚晋的视线定在他滚动的喉结上,抬起手指,抹掉了他唇角的痕迹。
那点残余的痕迹很快就被抹去,他依然没有松手,摩挲着对方的唇瓣,道:“……我忽然不想放你走了。”
沈孟枝瞧着他,目光专注,轻声道:“我也不想。”
楚晋笑了。
他低头,重新吻了上去。
风吹阵阵,铜炉飘香,极尽缠绵。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是枝和楚腻歪太久,清在旁边偷看来着(*^▽^*)
第132章 演戏·解心结,戏开演
听说昨夜锦云阁出了事,东家走的时候神色古怪又三缄其口,掌柜心急火燎一夜没敢合眼,第二天一早就爬到了顶层天字雅间,战战兢兢敲了门。
他屏退了跟来的小厮,心知对方的身份有多重要,顿觉压力倍增。不由深吸一口气,腆笑着压低了声音:“大人,昨夜的安排可还满意?”
房间内传来轻微窸窣的响动,布料摩擦,似乎有人正在慢条斯理地穿衣。
声音不咸不淡,浸着新睡醒的倦懒,透过木门传出来:“来得可真早。”
早在掌柜步履匆匆踩上第一级台阶时,楚晋就睁开了眼。
沈孟枝只比他晚醒了一会儿,两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提要离开的事情,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敲门声压着耳畔响起,沈孟枝才后知后觉地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楚晋辨认出了他的口型,说的是“我该走了”。
摄政王瞬间想把大清早来捣乱的掌柜给打包从窗户扔出去。
他仗着手长腿长,把人捞进怀里抱住,低头埋进沈孟枝的颈间,闷声道:“别走。”
沈孟枝衣服穿了一半被他抓住,心里挣扎片刻,终究还是理智败给了冲动,低声:“那再抱一会儿。”
屋里重新静了下来,掌柜疑惑,又敲了敲门:“大人?”
他还想说什么,脊梁骨忽然莫名其妙蹿上一阵寒意,登时不敢说话了。
楚晋一边揽着人,尽可能地拖时间,一边漫不经心找话题道:“昨晚的宴席是你安排的?”
掌柜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忙邀起功来:“是,正是小的。这房间的布置,酒肴的安排,都是小的吩咐下去,亲自监督着做的。不知道合不合大人胃口?”
“嗯。”楚晋笑了起来,“旁的不说,这琴师倒是挺合我胃口的。”
他撩起眼皮,瞥了眼孤零零掉到一旁,长弦崩断、彻底报废的琴,很捧场地夸道:“一曲《广陵散》,怫郁慨慷,纷披激昂,当真好听。”
沈孟枝被他抱在怀里,光裸的脊背贴着对方温热的胸膛,心平气和地听摄政王一本正经地瞎说。
他当真不觉得昨晚断断续续、几度错音崩坏的琴声能教人听出来是首曲子,更别说能打动摄政王。后者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凑到他耳边小声跟他咬耳朵:“你想听真话?”
沈孟枝扭过头去看他,作出了倾听的姿态。
楚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慢悠悠说了几个字。沈孟枝手一颤,系错了一枚袖扣。
“耳朵红了。”楚晋摸摸他泛起淡红的耳垂,指腹传来的热度明显。
沈孟枝糟心地转过头去,装聋作哑不理他了。门外掌柜倒是说得挺起劲,从方才到现在一直没停:“……我们锦云阁中的琴师都是花大价钱请来的,弹得一手好琴,昨个儿那琴师大人满意吗?这样会弹的,阁上还有很多,大人要是喜欢,我叫他们上您府上弹去。”
沈孟枝在摄政王的百般阻挠下,终于穿戴整齐,闻言瞥了一眼身后的人。
楚晋叹了口气,亲了亲他素白的后颈,悠悠道:“满意。”
他松开箍在沈孟枝腰间的手,再抬眼时,语气倏地冷淡下来:“锦云阁送来一个刺客还不够,打算往我府上,再多送几个么?”
宛如晴天霹雳,掌柜如遭雷击,登时什么心思都没了,哆嗦着跪了下去:“大人误会啊!小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刺客,这……这阁中的琴师,怎么会是刺客呢……”
他看不见的地方,楚晋勾着身前人柔软的发丝,动作亲昵,但对门外之人的声音却是全然相反的冷漠:“我也想问,锦云阁怎么会这么不小心,竟然甄别不出刺客和琴师。”
听出了他话中的怪罪之意,方才还喋喋不休的掌柜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小的冤枉!锦云阁绝无这等谋逆之心!”
他慌忙问:“大人有无大碍?刺客可还在?小的这就把人押下去审问……”
“不用了。”楚晋站起身。
脱离了他的拥抱,背后的温度迅速散去,沈孟枝捡起落在地上的剑,走到了窗边,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望着对方。
楚晋笑了笑,循着他的心意走过去,勾起他的下颌,在唇边亲了口。
“人已经死了。”他对上沈孟枝的眼睛,眼底有不明显的笑意,“我杀的。”
手心一空,眼前的人随着一阵晚来的风消失不见。
楚晋捻了捻手指,等风中的气息彻底消散,才收起了笑容。
掌柜还在战战兢兢地替自己开脱,却听头顶吱呀一声,里面的人终于将门推开了。
饶是掌柜素日里远离朝堂,也听闻了摄政王这些时日心情都很不好,从前还有点儿人情味,如今是一点不剩。而他正赶上这时候触了霉头,恐怕凶多吉少。
视线落在他身上时,掌柜脑中空白了一瞬,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件事传出去,你为这锦云阁花费的心血,恐怕就全白费了。”楚晋淡淡开口,“你知道该怎么做。”
掌柜狂跳不止的心因这句话而停滞片刻,死里逃生般惊喜道:“小的明白!”
最好的办法就是压下此事不发,谁也不会知道昨夜的刺杀一事,锦云阁的生意往后照样红火。
只是摄政王为什么会愿意帮他?
楚晋闭着眼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笑非笑道:“我不追究谁的罪名,但是锦云阁和你的主子,今后都欠我一个人情,明白了吗?”
掌柜一凛,忙道:“明白了。”
“明白了就转告你的主子。”楚晋凉凉道,“第一件事,就是让她以后少来找我,昨晚就是最后一次。”
墨色衣袍擦着掌柜的身侧而过,扬起一阵泛着沉檀郁香的冷风,淡淡远去。
云伲布庄。
“罗大人!”
屋门被人砰一声推开,齐钰气喘吁吁冲进来,语气急促:“昨夜是你派孟枝他去了锦云阁?”
罗湛放下手中的茶盏,神色有些微妙地看了过来。
只是须臾,他便笑了起来:“是他要去的。”
“不可能!”齐钰矢口否认,“锦云阁请的人是摄政王,他绝对不会去。”
顿了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看向对方:“你骗了他?”
相较于他的激动,罗湛显得从容不迫。他轻声叹了口气,无奈道:“齐钰,这么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