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这里雾气稀薄如纱,墙上油灯被蛛丝缠绕,一点儿燃料也看不见。三幅画像也落了厚厚的灰,彻底尘封。
如果没有记错,庄园的规则在夜晚十二点后红月才会出现,出现时画中也会弥漫黑雾。
但是现在画像安安静静,没有出现通道的征兆。
短暂打量它们,因为小球没有等待他的意思,于是几秒后还是踏上三楼的木梯。
那声音好像也陷入沉睡,没有出来为难他。这些奇奇怪怪的小动静仿佛主人不在时的自娱自乐。
白色小球又弹了几下,彻底失去力量,咕噜噜往通道深处滚去。
大多数雾气没有进入这里,但细看时墙壁上仍然有一层浅薄灰色。
郁封试着转动房门把手,但它们不为他敞开。接连试过伊塔洛斯的房间,自己临时所住的房间,还有另外两个,都无法进去。
只有最后一扇门虚掩,在他走到前方时吱呀一声打开条缝隙。
这样一来,郁封就无法得知他在楼下听到的究竟是那一扇门被关上。或是它们都关上?
这是琴房对过去的房间,已经不大记得是做什么用的。
推开时有灰尘扬起,郁封捂住口鼻避开。等它们不再乱飘,才探头看向里面。
原本觉得自己的房间留出的空地已经够奇怪,没想到这里更是连床都撤下了,只剩一地的毯子与软垫。各种玩偶散乱在其中,有的露出一根胳膊,有的露出半个头。木质或陶瓷玩偶疏于护养,脸上裂开许多缝隙,妆容糊成脏色,只有玻璃做的眼珠仍然透出一些绚烂的颜色。
棉絮受潮散发的霉味与另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混杂,郁封揉了揉鼻子,有些不适。
那颗小球躺在其中一块较大的软垫上,来回滚动。
下一秒,它又跳起来落到郁封前面不远处的紫色毯子上。
走过去时,就看见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掀开一角,露出其中的杂物。
有各种颜色的玻璃球,有一眼能瞧出的价值不菲的宝石,因为被遮挡因此没有沾上什么灰,依然迸发夺目的光彩。也有一些糖果和丝带,上面滋生霉菌,还有不少小蜘蛛结网。
不过他打开时,这些缝隙里没有动静。结网的蜘蛛似乎也不存在了。
可这里怎么会出现这些东西呢?
成年人不会将屋子布置得像娱乐场所,也不会把东西胡乱藏在杂物中。更何况,这里摆满了小玩物。
难道伊塔洛斯闲暇无趣时会坐到这里玩娃娃吗?如果玩偶能跟伊塔洛斯产生关联,唯一的可能只是,伊塔洛斯会制作玩偶,为它们描绘妆容,为它们装上璀璨的眼珠。
但伊塔洛斯不是。
四楼的收藏室里没有玩偶,伊塔洛斯不对玩偶感兴趣。
难道曾经的宅邸里住过小女孩?
郁封保持半蹲的姿势,让自己的目光落在更低处。几缕白色的火焰顺着他的视线照亮角落。在墙面上,大约是他膝盖的高度,有几道难以发现的抓痕。郁封站起身后绕着房间走过一周,那些抓痕遍布四面墙。
一旦察觉细微的不同,那些怪异的地方像串起来的珠子接连浮出。
软垫表面被尖锐的东西挠得勾丝,陶瓷玩偶断裂的部位有模糊齿痕,这一点在木偶上更清晰,而布偶被蛮力撕扯,肢体勉强连接躯干。所有物体表面的尘埃有深浅变化,一道道移动然后摩擦带走灰尘的长痕。最新的……就在刚刚造成,那条痕迹一直蔓延到郁封所站的位置,戛然消失。
但房间不存在另一个活物。
小白球仍然在规律滚动。
不是没有在最初探寻真相时看过宅邸的每一间房,可对于这里……郁封冥思苦想很久,仍然无法在记忆中搜索到相关信息。在庄园的现在,在庄园的过去……它仿佛是此刻才出现的新场景。
不得不承认,他对于伊塔洛斯的庄园还是太陌生。
吱呀——
又一扇门打开了。
火焰先飘出去,银色的发梢在门框前晃过。
郁封心中猛地一跳,三两步来到走廊,望向旋梯方向时那人影不知所踪。
“伊塔洛斯?”
他不死心地喊。声音回荡在空旷宅邸无人回应。
郁封皱眉,深深呼吸。很奇怪,他的力量与伊塔洛斯有微弱联系,他认为对方就在这里,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不回应他。
难道这次伊塔洛斯又不能听到他的呼唤了吗?
他们没有相隔无数空间与时间,事实上,郁封在这里时也曾见过某个未知时间的伊塔洛斯,他那时尚能看见自己,不至于听不到他的呼唤才是。
郁封认为对方可以听见。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裁决世界最后对方要求他命令而离开画面。不管怎么说,伊塔洛斯那时的死因都很匪夷所思吧?
伊塔洛斯当然不会死……除非他自愿。
为什么自愿?
那个可能郁封不想去承认。
摇摇头,看见第二扇为他打开的门是琴房。
他似乎在这里见过什么,可惜同样想不起具体。只依稀留下个痛苦和悲伤的记忆点。
为什么会悲伤,在为谁而悲伤?回想起时,总觉难以带入自己,仿佛灵魂与躯壳是两个独立。
脑中突突地跳,隐隐作痛。
琴盖是打开的,黑白键上没有灰尘,琴谱被夹好,一切准备就绪的模样。
在琴键上放着一封信和一枝玫瑰。
干枯的玫瑰与泛黄的纸张。
封面上是非常漂亮锋利的花体字——“给亲爱的柏温,伊恩留。”
郁封:“……”
柏温又是谁?这名字有点印象?
郁封盯着那串字母,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稍稍思索有关希斯特里尔庄园的一切。最终,‘柏温’与某道石刻的字母重合,那是他在树林的墓碑上看见的名字。
似乎也是伊塔洛斯的……爱人。
忽然有些喘不过气,郁封怔怔望着手中的信封,不能再将它抬起分毫。他犹豫着是否应该打开看一看。
诚然,他没有那种偷窥别人谈情说爱的癖好,也没有兴趣想要知道伊塔洛斯与他挚爱之间的故事,可是这扇门为他打开?
哒、哒、哒。
白色小球从对面追过来,在他身边跳两下,然后满屋子乱蹦。
落在玻璃上,落在琴凳上,又打倒花瓶跳到琴键上,发出一阵走调的琴音。
这声炸响让郁封额头青筋暴起,它在静谧的庄园里实在太突兀,比那些细小的动静更能吸引注意。如果这里存在着什么不利于他的生物,恐怕会被引过来。
郁封一手把它捞过来,它就在他掌中安分,仿佛一颗商店中会售卖的最普通的白球。
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只有融蜡人贴着玻璃争相望着房间内。
在之后长达半分钟的屏息内,没有任何动静靠近琴房。郁封松了口气,又觉得失落。他倒是挺希望伊塔洛斯这个庄园主人听到动静后赶来,然后用他不温不火的嗓音说些什么‘如果你想拆掉它,大可直说’诸如此类的话。
他都能想象出这人怎么悄无声息出现,然后依靠门框对他这位不速之客表达不满。
郁封转头看了眼房门,又对着信封沉思,还是决定打开它。
理应如此,在他达成目的前没有什么能够让他犹豫才对。
信封没有封漆,抽出里面单薄的纸张,他仅仅只来得及看清开头的三个字‘亲爱的’,它就无火自燃,在瞬间烧成灰烬。
郁封:“……”
很不爽。
为他先前顾虑而浪费的三秒表示可惜。
但是下一秒,视野中就有东西移动了。
郁封握紧双手,凝视地板上的影子,将呼吸与力量尽数收回。
他的火焰静静悬浮,没有移动过一次,但那影子……只有影子,从门口游入房间,在光源下拉伸。身体从扁平的地板缓缓移动到贴满壁纸的墙面,深邃漆黑的影子仿佛活了过来,它们遍布地板与墙面,连接的地方……同样在郁封脚底。
有汗水在掌心溢出,小球变得黏糊糊的。影子会在光源下分布不同的方向,可它们的颜色不会每一道都是同样的深。
郁封现在看见的却是十几道同样深度的黑影,这说明他们来自不同的个体,且在这里同时出现了。他不敢再动,唯恐它们受到惊扰攻击自己。
余光盯着道距离自己最近的影子,黑影在说话,郁封听不见他的声音,不能从一个影子的侧面看懂他在说什么。只能从仪态看出它们的谈吐与姿态十分从容。
根据一些特征,郁封猜想它们应当属于不同时刻进入琴房的伊塔洛斯。毕竟郁封早就知道宅邸的时间线混乱,它们同时出现倒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只有影子没有主人。
郁封垂下头,轻轻动了动,影子也跟着小幅度的晃。简直就像……它们的主人就在自己身后一样。
郁封不由得再次看向自己身后,自己身侧,只有阴冷的风从门外吹入。
于此同时,琴键上再次出现了那封信。
这次郁封有所准备,抽开信纸的一瞬间就去看内容,可惜的是他的目光还未在上面留下一秒,信纸又被点燃。
仿佛跟他较上劲,信件重复出现,他尽最大可能去阅读内容,却都失败。他非看到它不可,但信非不让他看。
如此反复两次后,信纸在他手中彻底化为灰烬,没有再出现。
郁封看着手掌中连灰烬也消失不留给他任何的空气沉下脸色。
这算什么?
放他进来难道只是为了给他看一看信封上的‘给亲爱的柏温’吗?给他炫耀伊塔洛斯曾经有多爱他的情人?
可不管是打开房门,还是燃烧信件,这都不像伊塔洛斯的作风。
他如果不想自己看见就不会开门,如果能够燃烧信封阻止他就能在他看见信封时,让信封消失而不是一遍又一遍出现。
郁封环顾四周,那些先前按部就班根据记忆演绎的影子齐齐转向了他。如同最深的,能遮掩一切的黑色人影,面部不知何时出现空洞的眼睛,正默不作声地看着郁封所做的一切。
郁封抿唇。
他们异口同声:“你想看吗?”
然而发出的声音却不是伊塔洛斯的。
伊塔洛斯的意识确实没有支配世界。
所以是谁的声音?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啦。”
满是对郁封的恶意与恨。
是那个魔鬼,是世界的意识,是希斯特里尔庄园的宅邸。
房门被用力甩上,继而钢琴杂乱的弹响,琴谱从天花板洒落。四周的影子蠕动,伸出无数双手向他缠来。
异样的痛苦顷刻间再次侵袭,在那漫长的两秒内,他几乎不能呼吸,不能思考任何。仿佛被钉在原地,要他接受应得的惩罚。
郁封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影向他靠近,毫无抵抗。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就该这样。
他不对黑影感到恐惧,只有难以言喻的感伤。像看见那只破碎的陶瓷小鸟,像看见树林中的墓碑,像看见伊塔洛斯不为他回头的背影。
就在这时,手中小球挣脱他,往他腿上撞击。看起来没什么力道,打在腿上挺疼,好在因此回神。他放出风刃切断那些缠绕他的黑影,转身时小球已经将看起来不可能打开的门轻易撞出一条缝隙。
它没有跳离危险区,而是在那里示意他跟上。
很奇怪,郁封能从它的停顿里看懂它的意思。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颗球在帮他。
郁封来不及细想,冲到门边,抓住小球便往外逃。而身后的黑影尖叫着,怒吼着‘该死、该死’‘你不能逃脱惩罚,你们都要受到惩罚’。
“坏孩子——”它咬牙切齿。
黑影汇聚在一起挤满琴房,如同汹涌潮水,死死咬住他。
眼见它们越加靠近,那股滔天的怨念近在咫尺,郁封却无法避开。又来了,是之前追伊塔洛斯时的感觉,他前行的距离再次被固定,如此被黑影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郁封给自己套上护盾,护住头部。紧接着,黑影就把他淹没。
他在无边际的黑色中上下颠簸,分不清方向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否在移动,耳边是它的窃窃私语,仿佛从很远、很下方的世界传来。许多语句重叠,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郁封忍着眩晕睁开眼睛,仿佛是伊塔洛斯魔鬼形态的拥抱似的,那些黑暗中有暗红色的眼睛与他对视。不过它们不像伊塔洛斯那样看着危险实则温柔,它们对他只有冰冷与怨恨。
然后,拥有实质的粘稠液体悉数封锁他的口鼻,挤压他的胸腔,仿佛是吞咽的喉管……失重感骤然而来。
也许会有危险,让他永远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可是郁封抬起的手指,仅剩的意识却始终无法动用力量将它们撕碎。
没等他明白这股阻碍从何而来,紧密缠绕他的黑影就突兀消失了,快得让他内心莫名有种遗憾。
从来到庄园那刻起,他无时无刻不被奇怪的情绪包围,它们持续的时间太长,让郁封连呼吸也感到疲惫。
他狠狠撞上墙壁,任由自己躺在地上。他浑身被冷汗浸透,肢体沉重得仿佛被压上千斤巨石,先前的遭遇好像耗光了他的体力,但他明明没有做什么。
他缓慢地眨着眼,不能第一时刻坐起身清洁躯壳,也无瑕去警戒四周。只觉得疲惫,从灵魂到躯壳中的疲惫,让他想要闭上眼好好睡上一觉。
在这样的宅邸里,在这样的世界里,无论在哪里休息都处于恶意的凝视下吧。如果他睡着,他又会遭遇什么呢?
可他真的很困啊。明明有所顾虑,明明这不是最佳选择,明明他应该立即喝下药剂清除负面状态……可是郁封真的一点儿也不能动了。他望着地板,视线逐渐模糊。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层的走廊尽头,而白雾从另一端弥漫。
恍惚中,有彩色的影子靠近,他似乎听见一阵舒缓的,不走调的八音盒乐曲。与钢琴音截然相反的感官体验,柔和得像是为他盖上温暖的,毛茸茸的毯子。
于是郁封最后一丝意识也陷入到沉睡中。
无梦之夜。
不知过去多久,伊塔洛斯的说话声惊醒了他。
“亲爱的,难道说我的宅邸没有一间屋子能让你休息,你非得睡在走廊的地板上么?我这样苛待客人?”
不像是幻听,它真真切切出现在郁封耳旁。可他睁开眼时只看见快要触及他的白雾。
太糟糕了。
半坐起身后,郁封缓了几口气。发现手中的白球不见了,他站起来找,却见白球已经打开旁边的门,在一些未来得及收起的餐具上跳。察觉到他的视线后,跳得越加欢快。
他被卷到一楼的厨房外了。
银质餐具哐当轻响,虽然没被收起,不过一切井然有序。菜板上的刀机械切着空气,篮子中的红色苹果褪色腐烂。水桶中的泉水溢出,浸湿地板。变质蛋白质的恶臭挥散不去,蜂蜜的甜腻与之混杂,壁炉中有暗色的火星,脚下有泥石碎块。
像是在悠闲地制作一顿下午茶。可其中的一切格外糟糕诡异。
郁封进去抓住小球就退出,他不是很想在厨房待太久,太恶心了。
他在意这颗小球,于是翻来覆去地看。
小球上有白色绒毛,像是毛毡,所以上面的字迹并不清晰。
那些字母是用针线穿上的珠子缝上的,有的已经脱落,只能看到开头的大写字母是‘S’。
宅邸里有一个S开头的人吗?他为什么要帮自己?
郁封疑惑。小球从他指缝中滑落,蹦蹦跳跳破开白雾,于是就看见伊塔洛斯的身影出现在旋梯。
没有注意到厨房里的所有动静停止,切着空气的菜刀悬浮空中,它是那么明显。好像使用它的人正眼也不眨地望着门外。
郁封只注意到伊塔洛斯的出现,他没有任何考量就跟随。
仍然看不见对方的脸,但这一次能够看见他手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不,应该说,他一开始手中就抱着东西,伊塔洛斯的其中一只手臂一直是卷曲的。不过因为怀抱的事物颜色跟白雾与头发相似,所以郁封并没有看得特别清楚。
对方慢悠悠地走,让郁封也只能以这样的速度前行。他没办法让自己在这时冷静,步速越来越快,即便全是无用功。
伊塔洛斯走出宅邸大门。小球不受限制,紧随他身后。他们都没有等待郁封,径直消失。等到郁封来到门前,视野中就只能看见破开白雾的小路,以及拐角处伊塔洛斯一闪而过的半截身影。
小球失去踪迹。
唯一的路上布满荆棘,除此之外有无数腐朽的残片。它们来自某些衣物,在气流中轻轻地飘,看起来像是战场的遗址。但他来时庭院并不是这幅模样。
郁封看着它们,想了想,黑色混杂白色的火焰在其中蹿出,一下延伸很远。按道理说,这样的植物非常容易燃烧才对,但它们却如同大理石那样对火焰毫无反应。他加大了火焰的力量,黑色荆棘依然纹丝不动。太可惜,如果能使它们燃烧,用火是最简单最容易控制的办法。
郁封只好换种方法。他想用空间力量将它们破坏,可惜这也失败了。
无论是空间转移还是无序,都不能对荆棘造成一点改变。
蹲下身去拉扯它,荆棘丛坚固如磐石,似乎与地面连成一体。没有办法破解。
想要跟随伊塔洛斯只能从上面走过。
于是郁封不再犹豫,踮起脚尖小心地踩上荆棘空隙。一开始他还能勉强跟上对方,后来走到树林入口时,那些荆棘就如同盘踞的毒蛇,纵横交错,一点下脚的间隙都不留给他了。
人影越走越远,留给郁封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力量凝结晶体汇聚到他脚下,原本以为这样就能安全通过,可是他的力量在踏入荆棘的区域时仿佛失效。像是上楼踩空,力量被看起来枯死很久的尖锐轻易化解,他毫无防备踩入荆棘丛。
那些硬的尖刺不仅无视力量,也无视了鞋子自带的防御,它们扎入脚心,疼得郁封差点跪下。伤口在他摇摇晃晃的幅度中撕裂得更严重,重心不断转移疼痛绵延不绝。他嘶声抽气,忍了又忍,才从剧痛中重新稳住身形。
在这些荆棘面前,他好像变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可能普通人踩上去不会有他这样剧烈的反应呢。
他本来就不觉得找回伊塔洛斯是件多么轻易的事,被恶意为难也是预料之内。反正这又不是伊塔洛斯的意思,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他走就是。
郁封咬牙,灌了两瓶药剂。鲜血染红他的来路,他也不想自己少受点痛苦而把步子跨大一些——既然它口中所说自己要‘被惩罚’,那么那样做就是逃避。虽然,郁封认为他们之间的罪早就在裁决世界得到清洗,不过既然它不认同,也只好坦然面对。
不然难道还有第二条路能让他找到伊塔洛斯吗?
但如果他找到伊塔洛斯,一定要去埋怨他,他要对他说‘你觉得我像小美人鱼吗’。
让他像小美人鱼那样踩着碎玻璃片走路也太过分了。
郁封嘴边勾出一点笑意。
树林很宽阔,他之前来时就没有完全走通过,只去到湖泊里处有亭子的位置就返回。那么伊塔洛斯往这边走会去哪里呢?
这不是去亭子的方向。
这条路实在太长太长……
走到一半郁封已经浑身发冷,视线模糊。
他踩上的荆棘像是冰片,双腿已经完全麻木,双眼沉重,睡意一阵阵袭来。
雾中的融蜡人低吼,如果不是无形的力量阻挡它们,或许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将他扯碎吞食。
郁封给自己又补了两瓶恢复药剂。但愿‘它’口中的惩罚不是要自己死在这里。
所幸,这场折磨在他快要失去理智时终于结束。
荆棘断在石子小路前,当他踏上最后一步走出时,它们缓缓消失。
眼前正是那片墓园所在,不过树下的不是倒塌的墓碑,而是一座被鲜花簇拥的小木屋。
在暗沉的灰黑色调中,它是唯一散发甜蜜与欢乐气息的存在。无数的鲜花攀附在木屋墙壁,有蝴蝶、蜻蜓与小鸟在其中飞舞歌唱。在这里,郁封听见雾中传来的声音,所见的虚幻影像也更充实。欢声笑语,鸟语花香,甚至还有温暖的太阳驱散他周身的寒意。
伊塔洛斯正是进入了这座小屋。
郁封在外面等待药剂发挥效果,而后才小心地靠近,轻轻敲响房门。
“请进。”
里面传来声音。
伊塔洛斯就在里面,郁封看了看自己周围,没有他人,所以他确实是在跟敲门的自己交谈。心跳骤然加快,他深深地呼吸,忐忑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与屋外截然相反的场景,如果说外面春光灿烂,那其中则是与庄园同样的孤寂清冷。有盛开的花朵,却不是甜美清新的花香,充斥木屋的是令人绝望的死亡的气息。除了伊塔洛斯外,它们又变成单调的灰黑,连一点亮丽的白色也不曾拥有。
灰色的鲜花,死在地上的腐烂的小鸟与蝴蝶,满地枯萎的叶片花瓣,干涸的凝块的颜料,破碎的玻璃窗。
以及伊塔洛斯怀抱中的,腐朽的骸骨。
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脸上没有以往优雅温柔的笑容,也不愿意抬眼看他,仿佛在他眼中,只有手中的骸骨是唯一值得注视的。
郁封愣在原地,眼中疑惑。
这真的是伊塔洛斯吗?好陌生,他对自己的态度好陌生。不该是这样才对。
郁封不安,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直到对方终于说出第二句话。
“我不记得邀请过任何人,”伊塔洛斯坐在藤椅上,垂眼只看那具骸骨,他嗓音淡淡,“希望你会告诉我你是迷路到此,而不是有意闯入我的庄园。”
郁封皱眉,试探地喊他:“伊塔洛斯?”
“怎么?要我说第二遍?”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却让听他话的人手脚冰冷,如坠冰窟。
庄园主人对待不合时宜出现的陌生来客,就是这样的态度。甚至,伊塔洛斯的态度还算客气,如果他再冷漠一点,就该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或是让他原地消失。
郁封不会有一点反应、反抗的可能……因为这里是伊塔洛斯的世界,是他的主场。
如果对方记得他,他还敢试探伊塔洛斯的底线。但现在伊塔洛斯的状态与初见时、与从他眼前离开时完全不同,他不能确保自己那样做还有活着的可能。
按理说现在察觉到异常,他就必须万分小心,避免触怒这位似乎不认识他的‘陌生’庄园主,可是……
“你不认识我?”郁封脑中一团乱麻,可是他无法冷静思考了,颤声问,“你难道忘记我是谁?”
那同样是他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该认识你么?”伊塔洛斯舍得从骸骨中移开视线,但也只是稍稍一瞥,“那么,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