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又一个月,宁海的春天都过完了,炎热的夏天快步迈入这座海滨城市,路昭依然在小照相馆,干着枯燥普通的活计。
他跟着付老头学会了摄影,现在拍照片很有一手——可他并不觉得有成就感,因为这只是他实在没事干了,只能闲得拿相机练手、解闷。
原先他还看得进书,可最近脑子里太乱,看书都沉不下心,日日只是在院里的大伞下坐着发呆。
付老头看他魂不守舍的,也直摇头叹气:“年轻人,果然还是不能长久干这活儿。把人的斗志都磨没了。”
他翻了一页报纸,喝完了一杯茶,看路昭还在外头发呆,就喊:“明明,过来!”
路昭回了神,连忙起身走进屋:“怎么了?”
“我看你最近精神恍惚,是不是在我这小房子里待久了,憋坏了?”付老头问他。
路昭一愣,摇摇头:“没有。我就是……夜里没有休息好。”
付老头道:“你天天就在屋里,也不出去走,时间久了,人就容易胡思乱想。要不,我给你放几天假,你出去玩玩。”
“不用了。”路昭道,“我也没什么想玩的地方。”
然而,话音刚落,他瞥见了墙上的日历。
五月七日。
好快,离康娃子被杀,马上就要一年了。
回想这一年,自己真是过得大起大落,荒诞离奇。
路昭盯着那日期,忽然又反应过来。
自己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
他的三十岁生日,也是母亲去世满十年的日子。
路昭心头一闷。
二十岁生日,母亲去世时,他满心迷茫,觉得前途一片灰暗,人生再无光亮。
整整十年过去了,他即将迎来三十岁生日,可现在的他,依然满心迷茫,看不清未来。
这十年,他好像做了很多事,走了很远的路,可又好像只是原地踏步。
路昭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呼出来,转向付老头:“我请几天假,出去走一走。”
付老头这才笑了:“这样才对嘛,主动出去散散心,回来就又想开了。”
路昭打起精神,收拾了轻便的行李,第二天就乘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宁海和他老家,虽然都在暨州,可并不在同一条铁路线上,没有直达车次。他只能先从宁海乘车,到暨州的州府,再换乘去松明县的火车。
加上换乘等车、火车晚点的时间,路昭花了一天一夜,才在五月九日上午抵达松明县。
十年没回来,这个小县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站在宽阔的水泥马路边,看着路旁崭新的楼房,有些不敢相信。
他循着记忆里的方向,找到了县人民医院,又想去找那时帮过自己的旅馆老板。
可是,十年过去,医院旁边的民居全都变了模样,矮旧的二层小楼变成了四五层高的水泥楼房,开的店面也不知换过了多少轮。他一家一家走过去,竟然辨认不出,哪一家是当年住的那家旅馆了。
他只能按照记忆,找到大概的方位,选出几家与记忆中相似的旅馆,一个一个走进去看,却发现前台坐的都不是那位老板。
路昭只能安慰自己,也许这位善良的老板好人有好报,已经发了大财,去做别的大生意了。
他就在这几家旅馆里,随便挑了家看着干净整洁的,开了一间单间,付了两晚房费。
把背包扔在房里,他戴上帽子,就独自出门,准备去看看以前的学校、以前住的大院,再远远看看林老师。
他揣着兜,低头走出旅馆,没留意对面马路上,一位高大英俊的男人正仰头看着路边的旅馆门牌,仔细辨认。
“也不是这间。”方曜喃喃着,一边努力回想那模糊的记忆,一边辨认着完全变样的楼房和门牌。
小唐和另一位警卫员小周穿着便衣,跟在他身后,不解道:“方院长,您在找什么?”
方曜说:“找十年前住过的一家旅店。”
小唐吃了一惊:“十年前?”
一向沉默的小周也忍不住开口:“这恐怕不好找。”
“对啊。餐饮店做得好的,开个十年倒还算常见,可是旅馆开个五六年就顶天了。这时代在变,物件和装潢日新月异,才装好的旅馆,没几年就过时了,就算不过时,这东西、房间也用旧了,大家都爱住新的,旧旅馆就开不下去了。”小唐说。
方曜也略微丧气,这附近的旅店看了个遍,最后实在没找到当年入住的那家小旅馆,只能找了一间最大最新的旅店落了脚。
他还记得,今年的五月十日,是阿昭的三十岁生日,也是阿昭母亲去世满十年的日子。
虽然阿昭不过生日,但是他应该会回来祭奠母亲的。
方曜深吸一口气,平复焦急忐忑的心情。
明天,阿昭应该会出现吧?
同一片天空下,路昭慢悠悠把崭新的松明县逛了一圈。
许多老房子被拆了,老街道被扩建了,老店也换成了新店。但也有不少建筑仍是原来那样,比如他读过的小学、中学,比如他从小长大的宿舍大院。
甚至,在大院门口摆摊卖冰凉粉的阿明叔,都还是那副老样子。
他没有开店面,依然是摆着小摊,生意很不错,摊位上坐满了人。
路昭远远看了许久,想起高考录取通知书被父亲撕碎那天,被赶出家门那天,坐在阿明叔的摊位上吃的那碗冰凉粉。
那时年纪尚小的他,对生活中的苦难还一知半解,碰上父亲不准他去读书,就觉得已经是人生中最大的困难了。
等他经历了十几年的漂泊,再次回到原点,看到这处凉粉摊,想起当年那个坐在摊位的小板凳上,垂头丧气地吃凉粉的少年,有种往事如过眼云烟般的淡然,还有些怀念和羡慕。
人生中的困难,只有咬着牙扛过去之后,回头来看,才觉得也不过如此。
他现在也一样。
如果这次他熬过去了,等以后回头来看,是不是也能像今天这样,云淡风轻地笑一笑。
路昭深吸一口气,压低帽檐,抬步走过去,用方言说:“一碗冰凉粉。”
“好勒。”阿明叔并没认出他,揭开木桶盖子,给他舀出一碗凉粉,淋上料汁,“两毛钱一碗。”
路昭掏出两枚硬币,往一旁的收钱纸盒里一丢,埋着头飞快吃完了一碗冰凉粉。
凉粉缓解了浑身的闷热,好像也让他打起了精神,他又去看了看林老师,回到旅店早早睡下,第二天大清早就起床去了殡仪馆。
然而,一进殡仪馆的大院,他才发现,院子里早已经变了样。原本只是低矮的两栋小楼,现在扩建成了好些楼房,院子比原来大了两三倍。
路昭只能先去办事大楼,凭母亲的信息找到他的灵位所在的楼栋,爬上二楼,让楼层的值班员工带自己找到了灵位。
殡仪馆经常打扫,母亲的灵位和骨灰盒都很干净,锁在透明玻璃柜里。
路昭看着里头母亲的画像,心中泛酸,低声道:“妈妈,我来看你了。”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眼眶就蓦然红了。
十年前,也是在今天,他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一切依靠和庇护,觉得天都塌了。
没有母亲,就没有了家,没有了能扎根安定下来的根系。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在外漂泊。
本以为自己历经千帆,再次回到家乡时,应当是功成名就、春风得意,没想到仍是一无所有、失魂落魄。
路昭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他轻声道:“妈妈,我好没用啊。”
玻璃窗里的画像中,母亲只是温柔地笑着、慈爱地看着他,像是在说:没关系,有出息、没出息,都是妈妈的孩子。
一想到母亲会这样说,路昭的眼泪就更加汹涌地往下掉。
他真的好想、好想再听见母亲这样安慰他。
好想能够扎根安定,能有一处新的立足之地,有一个第二故乡。
好想能够有一个港湾,能让漂泊了十几年的他,安心地停下来,洗去一身疲倦,睡个好觉。
路昭在灵位前哭了很久很久。
而在殡仪馆的办事大厅里,方曜打了好几个电话,花了大半个小时,终于托关系问到了路昭的母亲的身份信息,让办事员帮忙查到了灵位所在的楼栋。
办事员把楼栋位置写在纸条上,递给他,方曜接过来就走,却听身后传来办事员们的小声聊天。
“今天来祭奠这位先生的,都长得很好看呢!刚刚那个雌虫也是,我好久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雌虫了。”
方曜脚步一顿,心头狂跳起来,返过身就问:“刚刚也有人过来查过这个灵位?他长什么样子?”
办事员一愣,回想一番:“个头很高,应该有一米八,身架子很好看,皮肤很白,眼睛又大又亮……”
话还没说完,方曜已经一阵风一样地冲了出去,吓得两名警卫员连忙跟在他身后。
而此时,正在灵位前抽噎的路昭,每天带在手腕上的智脑,忽然滴滴滴地响了起来。
路昭的抽噎一顿,立刻接通电话。
“小路,好消息!”那边的任平飞喜气洋洋的,“左安县那个案件已经基本要结案了,该抓的人抓得差不多,你不会有危险了。赶紧回首都来恢复身份,组织要考察你,又要提拔你啦!”
路昭的双眼猛地亮了起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现在马上买票!”任平飞说。
“好、好!我马上就回首都!”路昭激动得语无伦次,“感谢你,感谢你领导。”
“快回来吧!回来再说!”任平飞没有多说,挂断了电话。
路昭挂断电话,高兴得手舞足蹈,扑到母亲的灵位前:“妈妈,你听见了吗?我马上要复职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泪:“妈妈,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我真的有出息了。”
“等明年,我再来看你!”他吸了吸鼻子,扬起笑容,用袖子把母亲灵位的玻璃门擦擦干净,才赶紧往楼下跑。
这一栋楼建得像医院,楼道很长,所以两头都有楼梯。路昭方才上来,走了老远,快走到走廊尽头了,才找到母亲的灵位,这会儿心里着急,就直接从这头的楼梯跑了下去。
而他刚刚跑进楼梯间,另一头的楼梯口,方曜冲了出来。
他默念着刚刚记住的位置,一排一排看过去,看到最后,才找到路昭母亲的灵位。
灵位前的地上,还摆着刚刚放上来的,几个新鲜的苹果、一包糕点。
方曜眼中猛地燃起惊人的亮光。
“他来过了。他还活着,还好好的!”他激动极了,连忙四下去看,大声地喊,“阿昭!阿昭!”
两个警卫员被他吓了一跳,这层楼的工作人员也跑出来制止:“这位先生,这里禁止喧哗!”
方曜根本顾不上这么多,一看见前面就有个楼梯口,脑子一动,就立刻往楼梯口跑去,飞奔下楼。
两名警卫员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吓得够呛,急忙跟在他身后:“方院长,您慢点、慢点……”
方曜哪能慢得下来?他飞快冲出大楼,往大院门口跑,刚越过前面的楼栋,就看见远远的院门口处,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阿昭!”方曜脱口就喊,什么都顾不上了,眼里只看见那道清瘦的身影,朝那边狂奔而去。
然而那道身影没有停留,飞快消失在门外。
方曜只恨自己不能飞过去,几乎把毕生的速度都跑了出来,连小唐和小周都被他一下子甩在身后。
他跑出院门,外头是来来往往的陌生行人,走在县城灰扑扑的陌生街道上,唯独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方曜焦急地四下张望,可视线所及,全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庞、一个个陌生的背影。
方才那道身影,就像是做梦一样,昙花一现。
梦醒了,他就消失了。
小唐气喘吁吁追上来,拦住方曜:“方院长,您不能乱跑!”
方曜怔怔的,一边喘着气,一边喃喃道:“又错过了。”
他眼里的光亮再次熄灭了。
小唐叹了一口气:“您别着急呀,既然路先生还好好的,肯定还能找到他。”
他和小周一块儿安慰了方曜许久,才扶着失魂落魄的方曜,慢腾腾往旅馆走。
而此时的路昭,已经抄近道回了旅馆,背起背包,退了房,就往外跑。
人的运气一好,好像老天爷也帮忙似的。刚迈出旅馆,门口就来了辆公共汽车,路昭连忙搭上车,赶到火车站,恰好最近的一趟回首都的绿皮火车还有半小时发车,他立刻买了票,登上了车。
今天的一切都十分顺利,他高高兴兴地抱着包,坐在卧铺车厢的窗前,心想:也许是母亲在天有灵,冥冥之中帮了自己一把吧。
他满心期许,回到单位,秘密接受了前期考察程序,等领导们开会议定,要进行民主测评了,单位里的同事才知道他回来了。
任平飞做事谨慎,直到他的任职批复下来,才托人给他在系统里恢复身份,然后立刻把他送去了新任职的地点——宁海市。
没错,路昭这回真正否极泰来,竟然赶上了宁海市向组织部申请干部,而其他符合条件的候选干部职级比路昭高,不愿离开首都屈居于市里,这个机会就落到了他头上。
路昭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被提拔到这个经济改革前沿阵地的市里来当干部。虽然没有进入市里的四套班子,但他任的这个副市长,兼任了经改局局长这个实权职位,已经充分表明了组织对他的重视。
他赶到宁海赴任,花了两天时间就熟悉了工作——在这样经济发达、风气良好的大城市,领导是很好当的。
而两天后,他就碰见了一位熟人,就是之前在照相馆时,一直缠着他的胡风迎。
这天是市里为他举办就职欢迎会,他拿着演讲稿走上台时,一眼就看见了台下的胡风迎——这小伙子负责给台上的领导们照相,这会儿正好举着照相机跑到台前,准备拍摄这位新任副市长的特写照片。
结果,照相机里出现的,是他正在追求的赵明明。
胡风迎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演讲台上。
这位新领导不是叫路昭吗?
可是那张漂亮的脸蛋,分明就和赵明明是同一个人!
路昭没有在意小伙子的出神,笑了笑,站在演讲台上,开始讲话。
“宁海市的各位领导、同事,很高兴加入这支生机蓬勃、干事创业的队伍。”
胡风迎在台下傻愣愣地看着。
他早就觉得,赵明明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沉稳、冷静、睿智,很复杂,也很迷人。
之前他很迷惑,一个照相馆助理,怎么会这样让人看不透?
到今天他才明白,原来他并不是照相馆助理!
等台上的路昭演讲都要结束了,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就夹着相机,跑到了礼堂最后排,把相机交给同事:“帮我放工位上。”
话音未落,路昭的讲话结束了,台下响起了掌声,□□又补充了几句鼓励的话,市秘书长就宣布散会。
眼看着领导们都站起身往会场外走,胡风迎急了,连忙从后门绕出来,先一步骑上自行车,往大湾广场上去。
这一周是纪念宁海市经济改革十五周年的欢庆周,他记得部门领导提过一嘴,说今天的会议结束后,几位领导要带着新领导去大湾广场上看欢庆表演。
领导们一出来就坐上轿车了,他得骑快点,大湾广场太宽了,到时候找不着路昭,他就再难找到机会问清楚了。
就在他急急往大湾广场跑时,另一边,一辆不起眼的小轿车也停在了大湾广场附近。
小唐看了看车窗外锣鼓喧天的热闹的景象——杂技表演、腰鼓、舞狮,此起彼伏,看演出的老百姓们几乎把广场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有些担忧,又很想出去凑热闹,说:“方院长,这人也太多了,您能找着路先生吗?”
“顾书记跟我讲,他们约莫上午十点半来这里。”方曜嘴角带着微笑,手里还拎着个纸袋,里头是他整理好的,这些年收到的阿昭写的信,还有自己未能寄出的回信。
这回阿昭的复职十分突然,流程也十分迅速,他昨天上午才收到阿昭回来的消息,下午就又接到电话,说阿昭人已经在宁海了。
他连忙联系上宁海市的领导,打听到阿昭今天的行程——一大早就来市政府大楼参加就职欢迎会,会议一个小时,然后由市里的领导们带着到大湾广场上参观,感受宁海风俗。
人家单位的内部会议,他不方便去听,所以就专门在大湾广场等着,想尽早见到阿昭。
十点半,他下了车,在人来人往的广场外围等着,不一会儿,就看见几辆小轿车停在不远处,几位领导走下车,其中一人俊秀挺拔,眉眼弯弯,唇角带笑。
方曜身子一震,直直地盯住了他。
九年了,他终于再次看见了他。
阿昭变了很多。
从青涩懵懂,变得稳重镇定,从小心内向,变得自信大方。
他与同行的领导侃侃而谈,脸上带着游刃有余的微笑,浑身上下仿佛都透出蓬勃的生机和锐不可当的自信锋芒。
方曜就这样怔怔地看着,看他同领导们有说有笑往广场走,自己也跟着往广场走,看他看见杂技表演,露出略带惊叹的笑容,自己也跟着微笑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抓紧了手中的袋子,抬起脚步,直直向人群中的路昭走去。
第149章
路昭与几位领导同事在人潮涌动的大广场上看了杂耍、舞狮。可是广场实在太大,看热闹的老百姓又特别多,他们说说笑笑,慢慢越过人潮往前走,一不小心,就走散了。
路昭倒不很在意走散。几位领导同事以为他是第一次来宁海,想带他出来走走,顺便聊聊天,待会儿一起吃午饭气氛就不会尴尬。
但是,他们不知道,他早来过宁海好多次了,大湾广场上的除夕烟花都看过不止一次。
他便慢慢随着人潮往前走,去看前面一处表演。
就在人潮涌动中,他随意四下乱看,忽而定在了原地。
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
路昭怔怔地、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连忙往那边走了两步,想要看清楚。
而对面的那个人,也在朝他走来。
路昭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和九年前几乎没有变化,依然是英俊的脸庞,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
人潮涌动,视线相接,那一瞬间,路昭仿佛被人一箭射中了心脏,涌起难言的酸胀。
是方先生。
路昭怔怔的,好像连呼吸都不会了。
九年了,他失去了他们的唯一一张合照,手表被打坏了,项链也被割碎了,他以为自己都忘了方先生长什么样子了。
可是,就在方先生出现的那一瞬间,无数年少懵懂的痴情和暧昧、苦苦等待的心酸和煎熬,全部喷涌而出,重重击中了他。
十七八岁遇见的人,是一辈子的白月光。
在路昭青春懵懂的年纪,方先生像一道耀眼的日光,骤然闯入,在他稚嫩年轻的心中狠狠留下烙印。
这烙印太深刻,以至于他在后面的漫长岁月里,每一次抚摸这烙印,都感觉一阵酸涩的疼痛,和挥之不去的遗憾。
那可是十八岁,一生最美好的青春时光。
他永远都忘不了,在十八岁的夏季,第一次走进方先生的小楼,看见他一边系领带,一边走下楼来,那漫不经心、优雅冷淡的英俊模样。
这是他一辈子珍藏的青春记忆,一生难以忘怀的初恋。
方曜终于越过重重人海,走到了他面前。
“阿昭。”他双眼温柔明亮,笑得嘴角弯弯,“好久不见。”
路昭看着他,视线根本不舍得挪一下,像是还没回过神。
周遭的人群还在涌动着往前挤,后头的人叫着:“往前走呀!”
路昭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在多年未曾联系的初恋跟前失态了,连忙走出队伍,站在方曜跟前,笑了笑:“方先生,好久不见。”
方曜顿了顿。
这与他预想的不一样。
阿昭看他的眼神,带着惊喜,但又带着陌生、疏离、拘谨。
他的笑容收敛了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动听:“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路昭笑起来,两眼弯弯的,很高兴,但也有些拘束,点点头:“我过得很好。”
方曜听着他的客套话,有些愣愣的,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
明明阿昭给他写了八年信,难道就失踪的短短一年,他就改变心意了?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儿。
这些年他一直掌握着阿昭的情况,好像联系从未断过。可对阿昭来说,自己是一走九年,杳无音讯。
他不知道自己去了哪儿、在做什么、碰上了什么事。
对他来说,自己是一个九年不见的、已经陌生了的故人。
方曜有些焦急,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旁边就插进来一道声音:“明明!”
一名年轻雄虫挤过来,凑到路昭跟前:“明明……你是明明吗?”
路昭笑意微敛,看向他:“这是我用的化名。”
胡风迎一拍大腿:“真的是你!你、你为什么会在一家小照相馆当助理?”
路昭:“因为一些不便告诉你的原因。”
被他这么直白地拒绝,胡风迎有些讪讪,也明白自己这问题问得逾越,点点头:“哦。那,你还会去照相馆吗?”
路昭:“我有空会过去看看付老板。”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却也直白地让人知道,他不会再回照相馆了。
方曜在旁看着,忽然觉得,阿昭已经变了好多。
他不再是那个单纯懵懂、善良直接的质朴少年了。
八、九年的基层工作经历,他吃过了足够的苦,看过了足够的人生百态,这些阅历日积月累,让他成长、蜕变,成为一个处变不惊、游刃有余的成熟青年。
就连方才看见九年不见的自己,他也没有多少失态。
他已经不会像十八岁那样,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眼底了。
胡风迎的话被挡回来,有些尴尬,也意识到自己冒冒失失冲过来,问一位职级远高于自己的领导的私事,十分不妥。
而路昭虽然表情淡淡,身旁也没个随从,但胡风迎就是感觉到一阵无形的压力,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突然出现有些不高兴。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路昭的身份,他心里本能地就放尊敬了,觉得路昭威势十足。
也许是因为路昭说话实在是直白又一针见血,一下子把他的遐想全部堵死,像是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他害怕。
胡风迎不自觉地收敛了目光和语气,小心地用上了敬语:“我之前不清楚您的身份,有些逾越,希望您不要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