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一明了,蔺含章捱着他的那部分皮肉就像生了根。师兄身上的气息,无论是衣料熏香的草木之味,还是檀木衣柜特有的沉郁香气,甚至他发丝间浣洗时加入的青涩花瓣,肌肤随着体温逸散出独特的香气……都在蔺含章身周不断地旋转。呼吸间气流的变换,和他手掌常年执剑的锈气——已经超乎嗅觉感官,而蕴含着某种意向,刻入他的脑海。
如果拏离对他也有怜悯,那他借机亲近一番……他也是不会怪罪的吧。
心念一起,就难以收拾。他完全溃散了,躺倒在他膝上,手指抓住他私密的里衣。耳廓往他柔软的大腿中段靠近,毫厘之间,几乎能听见他皮肉中脉搏跳动、热血奔流。
“我……”
他突然表现得有些赧然,轻微挣扎着:
“我太失礼了,冒犯了师兄。”
“无妨。”
——欲擒故纵是有效的。蔺含章依然依靠着他,低声道:
“连我母亲,也不曾这样对过我……她很早就离世了。”
拏离没有说话,手指却在他头皮上翻动。似乎没想好措辞,断续地说:
“我娘……把我抚养到十岁,我记得,她常把我抱在怀中……像这样拨弄我的发根。”
他指尖稍稍凉意,触碰着头皮,让蔺含章脊背发麻。
“……是在找虱子吗?”
“或许是吧。”
现在如仙人一般的修士,曾经也长虱子。拏离停了停,又握着他的发梢。
“你说得在理,也许是找虱子……娘亲怜惜我,这样也不肯剃掉我的头发……”
……却转头把他卖做了肉人。
他不欲再说,转而道:
“那日我问你的道心,并非敲打;其实你的行事,我都看在眼里。你心思灵活,可我又哪是懵懂之人。”
“……阿贞没有蒙骗师兄的意思。”
“我明白。”
拏离轻声道:
“很早以前,你就问过我修魔之事,我那时如何回答,现今也还是如何想。
若说有违天道,难道不是这混沌天地,本就把人分出了区别。一些人被造成资质好的,一些人被造成资质差些;一些人生来富裕,一些人生来贫苦;一些人生来强健,一些人生来孱弱……
再去用一个道义,去要求所有人,岂非是非不分……我道心甚笃,却不是为了规训世人。”
他抚弄蔺含章头发的动作停了,手掌被一只更为宽大的手握住。
拏离低头看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语气又复平静:
“我早就说过,我对这些事,并没有你想象中看重。多年来,我也见证了你的作为。你心中有所坚持,那便是你的道。
至于旁的,我虽希望你不要再做牺牲他人性命的事,但……”
他也回握住蔺含章的手: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蔺含章尚沉浸在震撼中,拏离却一把扶着他的肩膀,将人拽了起来,与他颜面相对,呼吸相闻。
就在他那些思维秘术,正疯狂编制出一大堆不切实际的幻想时,拏离朱唇微启:
“……锅里是不是炖了东西,好像糊了。”
是糊了。
鱼头焦黑,豆腐干巴。蔺大厨从业十余年,头一次失手。
他刚想把这些食物销毁,余光却瞥见草丛一动,一对金黄的瞳孔藏在灌木后方。
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大好人,但蔺含章这些年来,确实方方面面都很受拏离影响。设禁制时,也没忘了这片山野本是动物居所,因此只挡住了修士和灵兽,不限制普通兽类出入。
见状,他将烧焦部分刮了刮,扔给那只瘦巴巴的山猫。小兽体型修长,腹部却高高隆起,居然是怀了孕的母兽。
这下,用来炸制的鱼糜也没了。一顿饭虽没做成,蔺含章却心情颇好,净了净手,再次向河边走去。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与其说拏离不知晓他的心思,不如说,他也没有相信对方的话。师兄早说过——的确是早说过。可他只把那些话当做深明大义的道理,而没能了解其中含义。
师兄又何曾蒙骗过他。
心念感化,就在瞬间。想通了这一窍,蔺含章便无形中离突破又近了一步。一步天高地迥,泛浩摩苍。上一次有这样的顿悟,还是那日攀云梯上,叫他悟了前世今生,那抖落尘埃的畅快。
小舟从此逝。再看拏离,也不像天上孤月般疏离冷淡,而是一种与万事万物共存的和谐。说到底,是他胸怀怨怼,起了占有冒渎之心——并非他此时不爱他的师兄了,而是抛开那些欲念纠葛,拏离本身的存在,也足以让他感到慰藉。
此非平常,亦非无常。无论这是不是什么断袖文学,他的心,都可以顺从而完整地看待他,并为此感到平和的喜悦。
在这样的内观中,他才有所察觉:拏离对他,也并非毫无情意。
以往受宋昭斐之流影响,他也以为这感情非要尤花殢雪、缠绵悱恻。可他与拏离都不是那样性子,也未必非要做夫妻一般……当然,若能也是好的;
……眼下能长伴师兄左右,与他梳发相亲,不也是互敬互爱、怜我怜卿。
两天到了,他再去寻应崇惠时,也顺利地得到了半卷残片。
若说一世废材、一世从商,加上这一世成为修士,让他明白了什么。那就是不要太相信任何人,给自己留一手总没错。
他是这么想的,应崇惠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装得茫昧,暗中还是将那残片背下了。嘴上说不在乎修行……可那洞天的诱人传说摆在眼前,谁会不想分一杯羹。
前世中,宋昭斐进入洞天之时还是筑基圆满,出来就已经结了丹,且能两剑斩杀梅丛凝;玉霄子更为夸张,那时已是元婴后期,几乎就要立地化神。
蔺含章拿到残卷后,就要剥离应崇惠的记忆。可对方却主动阻止了他。
应崇惠好歹是筑基修士,又活得滋润,一向是翩翩郎君模样。此时却面容沉郁,眉眼间也现出老态。
“不必抽去,我要记住这段经历。”
他面露古怪,朝着蔺含章,极为虚伪地一笑:
“我从前竟真以为,只要有这一身荣华,便可无忧无虑地活着……是你让我知道了这世间的恐怖。我居然忘了,比之苍天,人只是砧板上的肉。”
能有此觉悟,就太……不好了。
先前说过,应崇惠与他没仇没怨——但遗憾的是,他们站在了对立面上。同样作为【配角】,他的主角是宋昭斐;而蔺含章已经决心,让获得主导权的人变成拏离。
比之宋昭斐一路收编的奇妙本领,蔺含章连这个想法都不曾有过。除了那离谱的剧情驱动,恐怕也没人会因为一点双修带来的小恩小惠,就将自己奉献出去。人性不会如此,男人更不会如此,这就是前两世崩塌的原因。
蔺含章要做的,只是将那些与他们立场相悖的人筛选出来,控制他们的弱点,然后统统踢出局。梅丛凝是如此,应崇惠也是如此。
梅丛凝败给了虚荣,接连被两个后辈挫了锐气,往后他修行不知要多出多少心魔;应崇惠则会屈从于恐惧,正是因为对外界的捉摸不定,他才甘愿囿于无相灵山,不去参与修士之间的争夺,只做一方霸主。
让他摆脱这种恐惧的,则是更大的恐惧。洞天开启之际,各方势力涌动,他一个小小筑基,哪怕有再多法宝傍身,也如蝼蚁般弱小。这才是他一直有所保留的原因。
所以,蔺含章只是轻微地一笑。他不仅没有应下应崇惠的请求,并且通过魔蛛幻术,给他植入了一段无比美妙的幻梦。
在梦里,他手中财产足以换得一切。酒楼中,宋昭斐设计诱他,是想贪得他的财富;蔺含章为他布阵,也是因着钱财的好处,对他小心翼翼巴结;拍卖会里,众人惊讶于他数额如此高的悬赏,誓要为公子排忧解难。那弹琵琶的少女,也是向着他乞怜……甚至在密室中,连拏离都看上了他的法宝,对其交口称赞。
不改变任何事实的情况下,应崇惠对这段经历的感受,已经发生了彻底改变。没有了对强大的渴求,取而代之,是安于现状的窃喜。
做完这些,蔺含章额前冷汗涔涔。造梦之术他还不大娴熟,只能在现有的基础上,去修改些许细节——只是这样,也实在劳累。且并非什么丹药灵气能补足,而是对神念的消耗。
这副神情在应崇惠眼中,恰恰是来自友商的尊敬。他拍了拍蔺含章肩膀,笑道:
“蔺老板,这次多谢你了。你这样的阵法师,可是花钱也请不来的。”
蔺含章对他露出笑容:
“那要看,是谁出的这个钱了。”
弥平恐惧后,便也失了警惕。应崇惠甚至对这美男子生出了些亲近心思,不过都叫蔺含章婉言回绝。
“家中还有些琐事,恐怕不能陪公子深聊。”
蔺含章拱了拱手:
“感谢公子,将这阙残卷给我……不过,公子对那玄明洞天,果真无半点兴趣么?”
这回,作为对话中的上位者,应崇惠随性答道:
“我有兴趣又如何?这生意也走不开……就算真有什么旷世灵宝,待那些人抢完了,再买过来不就是了。”
蔺含章真心笑了几声,温言道:
“那就……祝公子财源滚滚,得偿所愿。”
他没有对应崇惠施以傀种,但这个贵公子,也绝不会再把自己安身立命的资本,供给什么路边遇见的小美人。
蔺含章做完这一切,压在心头的事,也少了一桩。他回到小楼,立即调动出那天命阵。
蛛网般的法图徐徐展开。在他们所处的【世界三】中,失去应家帮扶,属于宋昭斐的那一脉,【家族】已经黯淡了下去。【梅丛凝】悬于空中,却那丝络离得越来越远。唯有【玉霄子】与其纠缠,且散发着一丝幽光。
蔺含章抬手,将那点光辉掐灭于指尖。玉霄子,是他要亲手杀灭之人。
【世界二】已经停滞了,但其中信息也不是无用。蔺含章盯着那图景,怔愣一会,将拏离的名字,替换在【世界一】中,原先空置的主脉络上。
梅丛凝本就是拏离的师兄,寻找玄明洞天也是拏离的任务。秘境中被针对的是拏离,进入鬼墓的是拏离,参与拍卖会的也是拏离……千丝万缕、草蛇灰线,有了这个【主角】的支撑,原本支离破碎的【世界一】,终于一点点变得明亮、清晰了起来。
……不过。
他师兄和这些下流的男人……绝对不可能发展出那种关系吧!
这情况他其实熟悉,自从尝试炼化阴阳蛛开始,他就时常陷入梦幻。
不过不知是三世为人的经历,还是他坚实的神念,这些小幻境很少能迷惑他。
亦或是那些痛苦他都真实经历过,眼前的虚幻就有些不值一提了。
眼前灯花绚丽,满目红绸。几十个太乙宗门弟子,正来去匆匆,又悄无声息地布着东西。
帷帐后,似乎有人在观望。耳边依稀是艳羡喝彩,嘈杂低语。蔺含章略一思索,发现这竟是上一世中,宋昭斐和梅丛凝合籍时的场景。
上一世这二人居然是名正言顺地行了典。梅丛凝作为梅家最后的继承人,也总算给自己找了座好靠山。
不过,这场景蔺含章倒没见过——他见过文字描述。
什么【天下人无不羡慕梅丛凝的好福气,能将这样的绝世美人娶回家】
什么【宋小公子真是天下最娇贵的美人,一席红妆犹如妖孽,娇艳红唇流露出惊心动魄的魅惑】
什么【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把女修们看直了眼,恨不得自己也有这样的好命……】
当然,这也是描述。以他寄在宋昭斐神念中的那段观察,现实情况还指不定有多鸡飞狗跳——且不说这二人合籍怎么就叫天下人皆知了,那八抬大轿又是打哪来的。
修士合籍,从来都是前启科仪、礼神达意。先拈香传意,再拜天地证盟。然后举天尊、祝香咒……最后由法师加冠,就算礼成。
什么时候变成他们这般,又是跨火盆、又是摊喜被——就算那宋昭斐再怎么妖孽,还能生得出大胖小子不成?
蔺含章挥了挥手,想驱散这幻景。可眼前画面却异常坚牢,他摆手间,也只是换了一处场地。
方才是典礼,如今就是洞房了。蔺含章生怕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低头扫视,却只见朱红屏风后站着道挺拔身影,隐隐绰绰、眇眇忽忽,白皙面容如一团海棠。
是拏离。
蔺含章转身就走,迎面又撞上另一个新郎——来人也是高大挺拔,英俊面孔却有些陌生:一会像梅丛凝、一会像应崇惠、甚至是像玉霄子。
就是不像他。
好魔物,做梦也不愿哄哄他。蔺含章搞清了这梦魇缘由,弹指间,洋溢喜气的卧房,和那面目模糊的新郎官,就都消散于眼前。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真没说错。阴阳蛛也是好样的,察觉他心中有一丝慌促,便立马搬出来恐吓他。
觉知陷阱,蔺含章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脑海中,却又涌现出那口口话本的片段:
【……他穿着一身薄纱般的喜服,酒红布料下凝白的肌肤若隐若现。窄窄的腰带把纤腰束得极细,仿佛一手就能握住,揽在怀中狠狠疼爱……】
……看一眼也没关系吧。
既然是梦,根本也没有他思考的余地。这心思刚冒头,他的手就已经推开屏风,露出后头那张令他心神摇曳的面容。
拏离茫然地看着他,神情倒是他不曾见过的顺从。镶满珠翠的发冠,也没能掩盖这张脸半分清美。
他也不像话本中的宋昭斐一样,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妆,依然是素净一张脸。倒是脸颊被衬得有些艳色,眉心那红点也显得像是花钿。
再往下,便是洁白细润的脖颈。自从长得比对方还要高后,蔺含章就极少有机会仔细地盯着他身上哪处瞧。更别说他印象中,驭剑时被风轻轻散衣领时,才能一观的隐秘。
回忆里,那截神异的肌肤玉质高洁,又因为与发丝相接处散乱绒毛,而显得有些稚气。而如今再看,却多了一种纤柔脆弱之感。袒露时所展现的青蓝血管,和连接锁骨的两道阴影,构成了他梦中的另一番图景。
再往下……就没了。
脖子以下是一片朦胧,蔺含章尝试了一番……尝试了很多番,也没能看清他是否身着轻纱,或什么别的口口装扮。
……也罢;也罢!
他心中干笑了两声,转身欲走时,又对上那双点墨般的眸子。
见他左右张望,一副待嫁闺中的乖巧模样,蔺含章忍不住端着那张脸,警告道:
“别看了。他们都不是你的良配……也不是真的心悦你,都是贪图你的美色,想要你的修为,想占你便宜……他们根本不了解你,你有师弟就够了……”
说完,他才感到这行为的可笑。这是他的梦,又不是拏离的梦。骗不到师兄就算了,这明摆把自己给骗了。
他心下一松,猛然生出怅然之感。再定神时,双手所捧,竟是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额前的一个血洞,正往外不断涌着液体。浸润了的五官,也在血色中展现出一副塑像般的神情。他看见拏离的睫毛被血迹浸成一簇,又眨眼间滴落在颧骨上,融入早已凝结的痂痕中。
“……师兄?”
就连喜服,也化为被血染红的道袍。拏离前进一步,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带着淡淡铁锈腥气,闯入了他的视野。
“连你也……背弃我。”
刀光一闪,那是剑修的刀,带着摧枯拉朽的杀意,却堪堪停在他面前。
蔺含章醒了。
他大意了,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入梦。此时,他正维持着静坐的姿势,额前渗了汗珠,背上伸出的八只手臂,也把法袍都撑裂大片。
眼前依然是拏离。
只不过这次是真的,那就……太不好了。
蔺含章小心地收回那八只手。尽管动作轻微,骨骼吱吱响动的声音,还是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明显。
“……师兄。”
蔺含章决计先发制人:
“你怎么在我房里?”
拏离未对他的质问有丝毫不悦,而是用手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你识海那样磅礴,翻涌时更是惊人。若非设了禁制,几百里外都要感到暴乱了。我也敲了门的,只是你没回应……阿贞,怎么了?”
“……我无事,只是被恶梦所魇,让师兄忧心了。”
拏离淡淡嗯了声,将他扶起,搀到床前,几乎是一把塞进床里,又贴心地掖了掖被子。
“你那样坐着,睡觉也费神。一时调息还好,久坐散了姿态,心神也不宁静。”
蔺含章听话地摆了个安神卧姿,乖巧道:
“师兄教训得是。”
拏离笑了笑,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师兄……”
蔺含章又叫他,面上笑容凄美,眉眼间也是一片温婉之色。
“到底是我心念不坚……阿贞日后一定好好听师兄的话,不再做让自己后悔,也让师兄担忧的事了。”
“好。”
拏离又替他拉了拉被子,几乎快拉到眼睛上面。待看不见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和那副委屈婉转的神情后,才疑惑道:
“所以。
你梦中,是谁要贪图我的美、我的外貌……占我的……什么便宜?”
这个锅就让应崇惠背吧。反正他那样的好色之徒,本也没什么名节可言。
蔺含章脑子转得快,立马把那日密室杀人之事,和应崇惠私下里几次对拏离表露的喜好,编成了一套完整又有逻辑的故事:
先是梦见无辜之人骨血,在他忏悔之际,应崇惠却在一旁煽风点火,认为那都是些不重要的人。蔺含章作为名门正派的清修弟子,自然狠狠训斥了他。谁知此人不仅不知悔改,还对拏离出言调戏……
更可怕的是,师兄在他梦中,居然也站在那登徒子一边。若非他阻拦,拏离差点也要将应崇惠收为师弟。这时地狱里又来了恶鬼,直把他拷上,口中道:
不忠不义、不礼不贤,见师兄被人蛊惑,居然无动于衷,你这师弟实在太不称职……
——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故事。的的确确算是个噩梦,但要说能把蔺含章吓到识海暴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
蔺含章有意把自个塑造得柔弱,说完才觉得这也忒孩气了些;跟那些梦见自己被父母亲抛弃,半夜哭着喊奶的幼儿有什么区别……可那也比说梦见了拏离和几个男人成亲,自己还费劲心机要看他的……衣服样式要好。
梦到底是梦,就算清醒梦,也总有些不理智的地方。想起他围着那身嫁衣,看得比秘文还认真的嘴脸,蔺含章都恨不得自己抽自己。
拏离听完这般说辞,先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才轻笑出声。
“这样的梦,怎么就吓到你魇住了。”
然后又定了定神,思索道:
“你还记挂那天我提起此事?可有些道理,师兄是不得不讲……了悟因果,也需得你多努力。”
蔺含章从被褥中探出些脑袋,连连称是。只露着双眼睛,又在这昏暝光线下,倒叫人暂忘了他已是个比他个头还高的青年才俊,又让拏离联想到他少年时了。
拏离心中极少有后悔的事,但确实有一件,让他颇感犹疑。那便是在鹤归崖的十年。
十年其实不长,他与他师尊已有四十余年未见,幼时相熟的几个同门,往往也几年都没有声信。这都是修士间早习以为常的。
偏偏蔺含章显得有些不同,十年间他的变化太大。那日院中一见,拏离预想他是长大了些,却没想到他已经从那个瘦弱孩童,成长为独当一面……应当说可以顶天踵地的男儿了。
虽说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可对拏离而言,还需要漫长的反应。就像把一个人,忽得拆作两半。而在此时的月色中,他记忆中如履薄冰的少年,和眼前被梦魇所扰,满目祈怜的俊美青年,终于慢慢重合。
而且,还是那么操心他的姻缘。
至于其余话语,拏离一时也不想深究。揪着人不放不是他强项,只说:
“我对应公子没有好感,若他真敢纠缠……谅他也不敢。
况且你说的对,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他道心已灭,我们早不是同路人。”
别说姻缘,就是最简单的缘分,在修士与凡人之间,也浅淡得很。应崇惠满口师兄的叫,其实也比拏离大了几十岁。此生没有宋昭斐相助,他就算能捱到结丹,大概也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一个了。
这就是【主角团】们,被踢出主线后的命运改变;无论这书中世界在其余方面多么荒谬,有一条律法,却是残酷而真实的
——造物者笔墨有限,只能书写部分人的精彩。而那些“配角”、“炮灰”,就算不曾受到直接伤害,甚至与主角毫无交集,也免不了沦为牺牲的宿命。
所以他才不能有丝毫松懈。
蔺含章定了定神,感到那真正的梦魇——拏离与他拔剑相向的那幕——所带来的一丝软弱已经离开他的身体。
拏离还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既然此人让你不喜,你往后就只与他保持生意往来,不必有多的交集。”
“师兄是让我多从他手里赚些钱?”
“你若能也好,只是……”
拏离微微摇头:“世上钱财这样多,却不是无穷无尽;无非是从一人手里,到另一人手里。能积攒财富是好事,但千万不要从那些真正需要的人手中掠夺。”
“师兄说得极是。”蔺含章赶忙应下,“其实我正打算将部分产业脱手。淘多多的生意,也大多交给温师姐打理了。日后若是需要,再让她招揽些家境贫寒的弟子,维持基本运转。”
听闻此言,拏离略感诧异:
“我以为你是喜好这行业,怎么说不做便不做了。”
要说喜好,小半是前世做惯了此事,更多则是为了斩断宋昭斐和应崇惠这条线。现在既然做到了,有些钱财傍身就好,何必还费心钻营——当然,那也是极其庞大的一笔钱财。
“唉,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我做这商贾之事,起初也是资质不足,需要些额外助力。到后来,发现此事颇活络心思,也算有趣……可现在更要紧的修行摆在前面,便也没必要过度分心了。”
更要紧的修行,便是他们正面对的玄明洞天之行。
两张残卷,加上前世记忆,蔺含章是可以找到洞天入口的。但是,挡在跟前还有一个强大的敌人——玉霄子。
此人隐而不发,一部分原因是躲避那些追捕,更大的原因,蔺含章也能猜到
——他要结婴了。
玉霄子暂时是找不出入口,他们前去打开,岂不是为人家大开方便之门。虽不知宋昭斐要在其中得到什么灵宝,玉霄子一旦晋了元婴,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反过来追杀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