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袁术还在滔滔不绝: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个球体,天上的星星也是球体,那里就生活着和我们一样的人;不,你们极人就是从另一颗星上来的。”
“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圆曰明。天地有阴阳,而没有边际,怎么会是球形——如果像你所说,站在旁边的人岂不是会掉落下去?”
拏离的疑问,也是袁术还不了解的。干脆又把问题推回给他:
“……你们不是会飞吗,绕着飞一圈不就知道了。”
“天地无限,但有禁制,有一些地方是修士不能去到的。何况你说我们来自另一个地方,可在歙南州所看见的日月星辰,和在这里所看见的一样。这不就说明,天幕只是一个映射吗。”
“星辰之变,季节更替,处处都有规律,怎么可能是映射……你真无知。”
“的确。”拏离回答倒也老实,“我领悟力一般,只看得懂剑道。但我知揣摩仙界是大不敬的。”
“什么仙界,不过是自然规律,和天雷一样。刮风下雨、昼夜更替,都是自然现象。”
“那你为何称呼我们为‘仙师’?”
袁术幽幽看着他:
“难道我还能上来就叫你们怪物么。”
他倒是极有察言观色的本事,后知后觉,感到拏离真是个任人揉捏的性子,言语间放肆不少。这时,蔺含章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拎起他,冷笑道:
“我不管这世界是圆还是方,是让人当球踢的我都无所谓;你也不用说那些废话,你父亲枉为一城之主,算计人不成,还把自己儿子都搭上了。你和他一样,也是个分不清形式的蠢货。”
“我……”
“哦,是我忘了,一开始就是你坏了事。虽然那几个械人不至于杀了我二人,却也不是毫无威力。若非你出来搅局,袁绍也不会中止攻击,平白误了战机。
更蠢的是,在摸不清敌人实力的情况下,你们就敢随意出手。既然知道我们是怪物,你那一刀又有什么用?修道讲究一报还一报,若非是我师兄这样纯善之人,在你拔刀的那刻,就可将你挫骨扬灰!
再者,刺伤我师兄后,你为何不自戮?那样我们拔不出刀刃,只能去找城主谈判。而不是像你一样贪生怕死,送到我们手里做人质,真是蠢得不能再蠢。”
最后,他语调反而轻松起来,俊容上笑意一闪而过:
“若城中尽是这样的蠢人,也难怪每次到访的修士,都说此处是桃源仙境。遍地唾手可得的修为,可不就如此吗。”
袁术脸色苍白,却是一步也不让:
“引雷台的天雷,看来你还没挨够。”
得知这一真相,蔺含章却不像他想象中震怒,而是淡淡道:
“我们活下来了,这是事实。而要杀死你们,比碾死蚂蚁还容易,这也是事实。”
他说话间,身上淡淡的真炁散发出来。顿时就让袁术身上一阵发烫,甲胄破裂处,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停下。”
拏离挥手本想让他退下,触碰到蔺含章肩膀后,又改为安慰般抚摸着: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恨,我也是一样的……但,这却也不是某一人的过错。”
蔺含章这才收敛声息,反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
他看似动了几分怒,实则心里是一片平静。这些年对拏离的亦步亦趋,看似让他变得好善乐施、积德累仁了。可人哪有那么容易改变,暂时站在正道一边,也不代表他就成了大善人。
说这些话,其实是为了提醒拏离。这些“凡人”将他们视为怪物,可他们自身又何尝不狡诈。结合云梦泽之景,蔺含章可以确定他话语中有一部分真相。但……就算抵御外敌是合理的,当自己成了那个外敌,也不能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吧。
蔺含章突然庆幸,自己是在袒露了心意后,才面对眼前这桩桩件件。拏离是个近乎神性的人,难保不会对凡人产生怜悯。他正是提醒他,同族之血还地上蜿蜒,对敌人的同情,只会让雷台上焦黑尸体再多几具。
至于对这些人的剥夺……弱肉强食,哪处又不是如此呢。既然拏离心里也是有他的,总该偶尔放下大爱,听一听他的话,感受感受他的委屈。
“我们明明未做什么祸事。”
蔺含章拉着他的手,贴住脸颊。面上是美极也哀极的神情:
“就算从前确实有修士在此作恶,我们也是不知情的……和我们一道来此的那些同门,更是不知。”
他的话的确让拏离羽睫微颤,停在他脸上的手动了动,慢慢收紧。
若非还有个碍事的在此,蔺含章只想把那只手凑在唇边,好好亲吻几番,烙下几点印记。但直到拏离收回手,他都乖巧地站着,像个等待君王垂怜的宫女。
不过,他的言语是有效的。拏离面对袁术,也多少没了耐心。他脑海中思索着第三种解法——他不想伤害无辜之人,也不想让无辜之人的反击,去伤害他的同类。
如果能封闭洞天……可是真的能么。
思索间,他已经趋了袁术起来,神色淡淡:
“带们我去见你父亲。”
或许是察觉到他态度转变,又或许蔺含章那番话的杀伤力够大。少年也不再言语,而是平静地带着他们在山林中穿行。
他这几日观星辨位,已经在林中做了不少标志,不多时就带着二人走出了山涧。
中途路过一处坍塌的房屋,显然是被人有意打砸过。阳光透过屋顶的缝隙,一束束照射在一尊数丈高的神像上。
神祗慈眉善目,眉间一点朱砂。或许是塑得够高,面孔还算完整,不过身躯早已被毁损破碎,露出空洞的内里。一手至于膝上,呈承托之势,掌中却只有一汪积年沉淀的雨水。
见那二人都仰头打量着这尊塑像,袁术也能猜测到他们心中想法。抬头看,那双微微低垂的眼,一派悲怜神色,却始终无动于衷。不正像这两个“极人”么。
只是没想到,传闻中冷血无情的怪物,居然如此……腻歪。两个大男人,在他面前就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袁术一时矛盾,竟主动说:
“曾经,我们也真心信仰过……”
二人听闻此言,都是默然。拏离上前两步,从那格外清澈的积水里,捞出了一条小鱼。
也不知这生灵是如何到此处来的,又在神的手掌中溯回了多久。他托着鱼苗,走到外面一处小溪,将它放下。逐渐灿烂的朝阳中,一抹金红身影,随着水流渐远。
第115章 净土
随着隐于暗处的城门缓缓打开,正如袁术梦中一般,两旁墙壁上的琉璃灯,一盏盏亮起。
而那居然也不是火光。以修士细致入微的观察,似乎是几根金属丝线,在琉璃罩下均匀的发光。这种光线蔺含章是熟悉的,正如炼器时被烧红的铁块。只是不知此物是何种金属,发出的不是红光,而是黄昏般平和且明亮的光。
“此物是什么,为何发光?”
袁术此时和他们,几乎寸步也不能离。拏离和蔺含章遵照约定,没有动用真炁,而只能一人钳着他一只手臂——袁术好歹也是个少城主,哪受过这种待遇,顿时炸毛:
“只许你们有法术,就不许我们有技术了?”
两位修士对视一眼,显然对他所说的技术闻所未闻。而且,他们感受到了炁的气息。拏离试探道:
“难道有人在墙壁后操纵这些灯光?”
袁术冷哼一声,突然说:
“你真想知道?”
没等回应,他突然向前一扑,推倒一座灯盏。琉璃罩落地便破碎,伴随一噼啪声响,熟悉的五行之气浮现在周身。
是雷!这怎么会有天雷。蔺含章来不及思考,立即将拏离按在身下。黑暗中,他看见袁术被他强行散发出的真炁激得吐了一口鲜血,却依然踉跄爬到墙角,按动了一个机关。
下一秒,雷光爆鸣。却不是从苍空劈下的天雷,而是顺着地面根根引线,如水般流淌的雷阵。
拏离拽下发上的星河纱,可已无力施展。最终只是罩住二人身体,缓缓垂落在地。
蔺含章心头一紧,眼中闪离闪烁雷光的双眸。
那双极深的瞳仁,因为惊讶而收缩,甚至细细颤动。其中胡乱跳动的暗芒,就是蔺含章最后看到的画面。
然后,他遁入了一片虚空中。
仿佛天地混沌初开时的空茫,瞬间包裹住他。而他清楚这并不是幻觉——他居然遁入了神魂中。
蔺含章简直要气笑了,随即,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摆在他面前。
他自己尚有魂台可避……那拏离呢。
蔺含章急得险些失态,一时怨那该死的凡人,一时怨这本破书……早知此间惊险,可真遇上生死关头,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冷静。阴阳蛛在他的召唤下现了身——这魔物近来总是变成他的样子,还一脸呆样。
蔺含章顾不上计较这个,沉着脸捏住它喉咙:
“带路。”
加上在境界缝隙中的时间,这魔物认识他有几百年了。自然最明白他手段,也知道惹毛他的下场。于是忙不迭地指了个方向,一道蛛丝,从上方垂下。
丝线在黑暗中闪耀幽光,蔺含章伸手拉住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一阵隐约歌声,隔着雾霭般将他包围。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明。一个瘦弱的小孩,躺在妇人怀里。而从周遭所处的环境来看,这般家徒四壁的模样,显然比他这落魄少爷的处境还差上千万倍。
也对,他自己的魂台被阵法锁着,哪是说遁就遁……那么他一时情急之下,居然侵入了拏离的神识?
起码这说明他二人的性命无虞。蔺含章这么想着,感受却有些怪异。倒不是他不想了解拏离的想法……但也不至于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对蔺含章而言,无论有没有信仰,他师兄都是那一方净土般的存在。如今要亲自染指净地,他心绪虽然奔涌,却也总有几分无奈。
蔺含章自认为不是什么非黑即白之人,三世中所做的大多,也称不上好坏,而是时常游走灰败中。可就唯这一点圆满,也不能有么。
他暗暗叹着气,逐渐看清了那小孩面貌。顿时心中疼惜之意,把愁肠冲散。
师兄儿时竟这样可怜,瘦得……简直不成了人形。凹陷的两颊上,一双眼大如山猫,枯枝般的手臂无力垂下,被一个年轻的女子捧在手里。
“小宝,吃一点东西……”
女子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糊状食物,向他嘴里送去,嘴里喃喃道:
“今日是你生辰,这里面有鸡卵、还有牛乳……娘亲求了好久,让他们给我……吃了就能活下去,快吃一点,好孩子……”
被他唤作“小宝”的孩子,却把头扭向一边,直直盯着蔺含章。
难道他能看见自己?蔺含章向前走了两步,对方的眼神却没有跟着移动,而是凝固在空中。离得近了,除了额上痣,那五官,分明就是拏离的样子。
见他瘦小一团的可怜模样,蔺含章也不顾这是梦幻,伸手就要触摸。手掌还未触及,那背对着他的妇人,却突然回过了头。
“……小宝。”
她的脸上没有五官,而是逐渐从中伸出一把生锈的铁钩。
那钩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沉,最后一头栽下,穿透了孩童的锁骨,鲜血四溅。
蔺含章一时惊怒,也不顾这是不是师兄高堂,仗着自己编织梦境的能力,一弹指,就将那女子化为了灰烬。
“师……”
对着这么小的孩子叫师兄,他也是叫不出口。话到嘴边,又变成一声万分怜爱的昵称:
“小离。”
对方木讷地看着他,身上衣衫破烂,一碰就碎,露出底下分割着各个部位的标记。
蔺含章只看一眼,心脏就仿佛停跳了一般。再抬头对上拏离的脸,所处场景已经改变。
清俊脱俗的道君,将朱砂点进他额间。
“以后,你就叫拏离。以我的位份,你作为本道君的亲传,以后就是藏剑的大师兄。”
即使在梦境中,也能看出这位道君气息微弱,似乎下一秒就要消散。他又说了几句话,最后替小童一整衣衫,手抬了又放,最后还是在他发顶一揉:
“做师兄的,要护着师弟师妹。”
他的手离开了,拏离却抓住了他的袖子。这点力道对清庸道君来说,简直轻如鸿毛一般。他挥落弟子的拉扯,身影在空中淡去。
“我要闭关……你懂事些……来日……再与你相见……”
来日是何日。拏离立在关闭的洞府前,日升月落,丛生的杂草清理过一遍又一遍,崖边那棵刚发芽的梨树也长得比他还要高。
至少在蔺含章的了解中,直到今日——也就是清庸带回拏离的半个百年后,清庸道君也没有再出关。
蔺含章皱了皱眉,挥散这场景:
“不等了。道君出关,自有消息,哪是你一个弟子日盼夜盼能盼来的。”
已经长高了一些的拏离——不过还不到他胸口高。似乎听见了他的话,眨巴着眼睛。此时真是他最可爱的年纪——仅次于现在。
既然是梦,蔺含章便放纵自己捏了捏那张柔嫩脸蛋。
拏离却后退了一步,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蔺含章愣了愣,扭头向后看去。只见一俊朗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正瞧着崖边那棵梨树:
“阿离,我看这棵树不错,不如带回去栽在我们院中,也省得你每日过来照料。”
看那面貌也能知晓,此人是年少的梅丛凝。
年少的梅丛凝,和日后那装腔作势的模样完全不同。
他表面冷若冰霜,对自家师弟倒是极为关怀。出身世家的小公子,自带几分矜持傲气,虽对清庸在他和拏离之间、选择了对方这件事颇有微词,却没有延展到他对拏离的态度上。
起码搬迁梨树这样蹩脚的幌子,他也是舍得编的。拏离也如他所愿,这日起,就没有再去洞府前枯等了。
二人当真是有过一段情同手足的岁月。拏离的实力比他强,梅丛凝偷着哭了几回,就开始曲线找补,开始教拏离下棋。
拏离没什么花肠子,每每被那些诡计骗得团团转,也不认输,倔得跟头小牛犊一样。梅丛凝就趁着他凝神思考的时机,在一旁打探些剑法心术。
彼时师兄弟同住的一院,正是蔺含章后来选中的小楼。
对此,蔺含章心里也颇复杂。要说完全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无论哪一世,那时他都还没出生……何况梅丛凝一个冰灵根,能住在这火脉上,怎么看也是他迁就拏离了。
……直到那夜惊啼山暴乱,梅家三百口为守边关,极力御敌,却被仇家趁虚而入,一夜间,满门屠戮。
梅丛凝跪遍山门,磕破了额头,血染青阶,却无一人回应。拏离去拉他,也被推了个趔趄。
“师兄节哀。”
拏离十七岁,刚学了些人情道理,表现颇为笨拙。梅丛凝挥开他的手,年轻的脸上血泪交杂:
“若道君当日选的是我,梅家何至于此!”
拏离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师兄又道:
“你倒是好……难怪你剑心如此好,拏离,我真想像你一样无情。”
正殿一别,梅丛凝转投无翳。新师尊也如他所期盼的那样,为冤死的梅家人复了仇。
梅丛凝自然搬出了藏剑,那处小楼,只剩下拏离独居。昔日种下的梨花长成一片,或许正如他所说,无情方定心。拏离在树下进阶,一跃就迈入了筑基后期。
此时,他已经可以削石如泥,随手便刻了套棋桌,又在上面绘制出棋盘。
他不善炼器,造这玩意费了不少心血。可做成后,举目四望,也无人与之对弈。
月下自弈,满盘落索。以拏离单纯心思,怎么也赢不过自己。就在他苦思冥想之时,蔺含章走上前去,拨动一子。
水清石见,白终究盖过了黑。拏离沉思良久,再起身时,径直走出了庭院。
他在不远处盖了座新楼,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梦境从这里开始,变得迷乱……许多一闪而过的画面,却被拏离牢记在心里。原来他记性真这样好,云中月,剑上血。三千凡尘,一寸寸斩开。
再然后……那个人是他么。
蔺含章侵入过不少神念,却鲜少有像拏离这般复杂深邃,让他也一时混淆,分不出真假。
他面前的人,是自己?昏沉中,蔺含章睁开眼,此时,拏离才真正对上了他的视线。
“阿贞?”
“……是我。”
蔺含章脱口而出,心头涌上一阵喜悦。张嘴便习惯性撒娇道:
“过去的这些事,师兄为何从来不同我说……还说要与我一体的,却把心事都藏着。”
“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怜惜师兄。”
蔺含章怀抱着他的身体,手不自觉就往衣襟中探去。某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之感,让他恨不得把这人翻来覆去地检查几遍,每一寸肌肤都不漏过。
都是他的……
此念一起,他心中警铃大作。若在此时放任贪念,岂不是要把拏离的神魂,给拖进无尽梦魇中去。
他挣扎着想推开对方,拏离却紧紧抱住他,脸颊在他脖颈边蹭着,清浅的呼吸喷洒在衣襟。甚至与他挨得极近的某处,都在他的主动下相互挤压。
这不行——但蔺含章根本挣脱不开他,就连魔蛛的蛛丝,也穿不进二人相贴的身体。拏离和他十指紧握,一团火热的暖意从贴合的部位传来,让他神魂颠倒。什么天地之道,什么仙人凡人,都比不过他怀中活色生香的躯壳。
如若就此沉沦,那也……万万不可行!
“师兄,不可如此。”
他苦笑一声,慢慢推开那身体。
“今日才知你过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步,就算我自甘堕落,也不能把这样的人拉下水。”
他默念着伏魔咒,竟然是要把自己从拏离的神台中清理出去。
就算有伤他的神魂……早就是死人一个了,他不在乎。
每念出一句,他的心跳就愈刺痛一点,磕磕绊绊念完了一道,眼前却还是拏离茫然的眼神。
忽然,那双眼动了。
拏离神情惊变,飞快地扫视着周围,最终停留在他脸上。
“蔺!含!章!”
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颤抖,甚至带着丝丝绝望。
拏离的手,朝他遥遥伸出,似乎是想要够到他,却无力地垂落下去。血液沿着袖管蜿蜒,一柄长剑,从后脑刺入,从他的眉间穿出。
漆黑的石室内,突然传来一阵震动。两个手持窄刃,包裹严密的蒙面人,被这动静惊到,加快了手上动作。
其中一人道:“赶快动手。”
“是。”
另一人站在台前,金属制成的台面平整光滑。四周沟槽密布,看上去像是一处用于放血的屠宰台。
而他所面对的,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蒙面人剥开他的衣袍,底下是真实温热的肌肤……不愧是仙人,处处都如美玉一般。若非随着呼吸起伏,简直要让人以为这是一座精心雕琢、巧手点缀的玉刻。
“你在犹豫什么?”
“……只是没想到,我多年所学,只是为了这一刻。”
“能为亢固牺牲,是你我的荣幸,快下手吧。”另一人劝慰道,“等我二人死后,家人就有人照料了。人生短短几十载,能这样结局,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那人没有回应,面具下冷汗滴落。他还想挣扎,又问:
“被照射后,人就一定会死吗?”
“别想那么多了。”对方冷酷地回应,“待我们剖出金丹,就要被隔绝……到时候死不死都无所谓了。”
又是一阵震动,习以为常的地动,却让二人心神不宁。这时,方才说话的人,才发现自己手下的身躯有所异样。
“等等……”他示意双方安静,“这个极人好像没有心跳了。”
死去的极人还有力量吗?他当机立断,就要剖丹。这时,一阵比方才都要强烈的震动,让二人同时跌坐在地。而这震源并不来自于地下,而是来自于——他们头顶那一块能克制极人的极金。
“不好,这不是地动,是极人——”
他的话没能说完,那块灼热的金属,就从空中坠落,重重砸在同伴身上。那人瞬间扁了下去,血液从他的甲胄中漫出。
紧接着,幸存者感到周身一阵炎热,似乎被某种火焰炙烤着,眼前闪过道道白芒——这就是“照射”,是极人的力量……
在他身后,死而复生的“极人”已经站了起来。他身量极高,俊美得不似真人。绸缎般的黑发披散,神情犹似阎罗恶鬼归来。
在蔺含章全然外放的真炁下,幸存者的血液开始沸腾。阵阵白烟,混杂着焦糊肉味。隔着甲胄,他变成了一团焦炭。
蔺含章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除了杀人,就是确认拏离的状态。
拢好他的衣衫后,他探出的真灵也在拏离周身游走了一遍……好在只是一时迷失。蔺含章将他搂在怀中,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呼唤。
唤魂是万化宗的术法,这夺人心魄的魂音一出,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会被勾回他身边。蔺含章采取的还是最温和手段,不多时也看见拏离眉心微动,脸泛红晕,似乎就要醒来。
他却轻轻在对方额前一拂,让他归位的神魂安睡。
——接下来要做的事,他并不想让师兄看见。
从方才那二人对话中,蔺含章推测出:修士身上的真炁,对建木的凡人而言是致命的,也被他们称为“照射”。
而袁术口中所谓“技术”……
蔺含章打开一处石门,几口沉重的金属棺椁,摆放在石室中央。材质也是那令他们触手生痛的极金,他费力推开其中一具。
墓室漆黑,以他的目力,却清楚看见了其中场景——一具干尸,姿态狰狞。他的手指扭曲成爪,似乎正抓挠盖板,嘴也惊恐地大张。
蔺含章从腰间解下玉尺,挑开了干尸的衣着。在和他们极其相似的修士道袍下,尸体腹部开着洞,丹田位置空空荡荡。
一连七具尸体,都是如此。这是一处墓穴——为他们“极人”准备的墓穴。
有掠夺的地方,就有反抗。
蔺含章抱着拏离,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突然觉得十分荒谬。
又一次,他又站在了反派的位置上。每次在他以为走上正道时,剧情就会以难以阻挡的力量,把他拖下泥潭。而且这次,还拉上了拏离。
无论是最初弑杀同族,还是与“主角”为敌,把他的气运消散,其实他都成功了大半。而每一次,每一次在他以为逆转命运之时,又会杀出新的状况,使他所面临的处境一再改变。
……究竟什么才是正道。蔺含章苦笑两声,怀抱着师兄,在一处棺椁上坐下。难道拏离这样坚守本心不是正道,他三世钻营算计也不是正道,而只为那主角铺就的道路,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