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短暂的沉默。
殷臻乌发散开,伸手一点点合拢领口,斑驳红痕消失在抬高衣领间,露出明月光晕一般柔和的颈。五官漂亮、明媚、难以抵抗,带着刚从□□中抽身的糜艳。
他笑了:“此后孤做东宫太子,王爷做摄政王,井水不犯河水。”
被满足的男人是很难生气的。
“井水不犯河水?”
摄政王手从他尾椎一路向上,懒洋洋:“太子跟本王睡一觉,就想说这些话?”
殷臻挣脱开他的手,下榻,弯腰去捡散落一地的衣物。
背后视线如影随形。
即使早有准备殷臻指尖还是颤抖了一下,他眼前发黑,闭了闭眼。
——孤什么都还给他。
有一件算一件,所有孤觉得有亏欠的地方。
殷臻克制着情绪,回过头。
宗行雍依然没有动。
碧绿瞳仁深不见底,神色难以捉摸。
二人隔着一室旖旎对视。
帐内气氛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本王有时觉得你实在胆大。”宗行雍松了松腕关节,姿态像极一只暂时被安抚收拢利爪的虎:
“走之前说这些话,想本王把你留下来?”
殷臻无动于衷:“你留不下孤。”
一旦回到皇城,宗行雍对他的桎梏将大大降低。摄政王远离朝堂四年多,东山再起需要时间。极短的时间,也够殷臻喘息。
他们将成为彻底的敌人。
殷臻袖中五指攥紧:“再见面孤不会手下留情。”
他知道他成功将宗行雍激怒了。
宗行雍眼中有风暴汇聚,沉沉:“殷臻。”
他靠近了一步。
“王爷最好离孤远一点。”
殷臻手拢袖中,眉眼冷淡至极:“或者王爷想孤动手?”
“就这么放人走了?”阙水和宗行雍一道站在寒风中。
他和宗行雍一起长大,深知此人骨子里极强的掌控欲。他会放殷臻走,实在出乎意料。
宗行雍手腕珠串一颗颗朝下拨,他深深凝望马蹄消失的方向,道:“放走而已。”
他放殷臻走,和他放过殷臻,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阙水顿了顿,道:“倘若他有一天站在金銮殿上,兵戎相向——”
“本王等着那一日。”宗行雍道,“他从本王身上学到了足够多的东西,本王期待那一天到来。”
“你会退让?”这才是阙水真正想问的。
摄政王缓缓摇头。
氏族和皇权矛盾由来已久,他若是不举兵,迟早有一天高悬在氏族门第之上那把刀会重重落下。从他的立场,他没有理由不谋反。
三日前阙水问出这句话宗行雍会给出他确切答复,但他忽然想起山洞中殷臻蜷缩在怀中的模样,很勇敢,也很招人疼。所以他没说话。
他了解殷臻,心知他主动是想将一切结束,彻底了结在关外。
也毫不意外从他口中说出的话。
只是……
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犯,河水。
宗行雍回忆起殷臻说这几个字的神情,依旧无法遏制地暴怒。
他站在一望无际枯野荒原上,忽而冷笑出声。
——当真是知道怎么激怒他,每一句话都能精准踩中他死穴。
宗行雍:“篱虫。”
篱虫后脊梁骨升起一阵凉意。
“整顿兵马,收拾完残局。”宗行雍道,“不日归京。”
“庆功宴——”他抵了抵犬齿,阴沉道,“既是太子令本王远走戍边,理应让他操办。”
“本王要一份大礼。”
“让太子看着办。”
夜色漆黑,塞外寒风呼啸过二十七城。
昭示风雨来临前夕。
二十日后,殷臻风尘仆仆抵达皇宫。
大太监黄茂急急跟在他身后,手里揽了一件冬衣:
“殿下,可要先歇一歇……”
朱红宫殿层层叠叠,头顶是四方的天。殷臻脚踩在土地上,没有丝毫停歇:“沐浴更衣,面圣。”
再出来时桓钦候在殿外,表情显而易见的忧虑:“殿下。”
殷臻一边朝外走一边问:“情况如何?”
三月未见,桓钦目光近乎贪婪地落在他身上。
久未得到回应殷臻脚步微顿,侧头看向他。
他和从前似乎有了微妙的差别,眉眼间风情更胜以往,一颦一笑叫人心底直发颤。桓钦艰难地避开眼:“圣上鸿福齐天。”
“孤要听实话。”殷臻道。
桓钦低低:“半年。”
“比孤想象中长。”殷臻淡淡,“两个月够了。”
“殿下想要的,臣都会做到。”桓钦笑了笑,将一方叠成四方的锦帕递给他,“舟车劳顿,臣等殿下面圣完,为殿下接风洗尘。”
殷臻“嗯”了声。
他惯来如此,桓钦并不在意地收回手帕,目送他身影朝前。
华服的青年抬脚跨过太极殿层层玉阶,门口太监一甩拂尘:“太子求见——”
顷刻间尖锐声音传向四面八方:“太子面圣——”
殿内死气沉沉。
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视线昏暗,模糊而细长的灯烛影子投射在地面。
晋帝今年五十有八,多年酒色掏空了底子。他临近老年,笃信术士,想求长生,三个月前已经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一切朝事交给辅臣张隆。
各种熏香刺鼻,依然掩不住将死之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
殷臻跪地俯身,下拜。
候在一侧的宫女掀开了床帐。
苍老声线响起:“回来了?”
殷臻:“回来了。”
长久的沉寂。
殷臻端端正正跪坐,目之所及是冰凉坚硬地面。
他膝盖隐痛,却一动不动。
“你所有兄弟……咳咳咳……咳咳……来得都挺快。”殷成渊一边咳嗽一边撑着身边宫女的手站起来,他就穿了一件单衣,久病后过瘦,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瘦得空荡吓人。
殷臻:“臣知错。”
“臣?”
殷成渊在宫女搀扶下朝下走,隐约冷笑道:“出去一趟,连父皇都不喊了?”
殷臻:“父皇。”
“上前来,朕看看你。”
殷臻上前一步。
殷成渊微眯着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
要不是五年前他受簇拥登上储君之位,殷成渊甚至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他所有的孩子野心昭昭,表面至少还和他保持客套。殷臻这人不同,他毫无柔软之意,往前爬的每一步绝不依赖单薄的亲缘关系。
若在年轻时,殷成渊会庆幸自己后继有人,到现在,他满心只剩忌惮和怀疑。
殷成渊眼中晦涩难明:“朕让你——上前来。”
殷臻看见他枯瘦如树枝的手指,沉默一瞬,往前走。
“啪!”
响亮的巴掌声。
殿内宫女太监噤若寒蝉。
那一巴掌力气很大,殷臻被扇得偏过头去,脸上浮现清晰的五指掌印。他微微抵了抵下牙,血腥味迅速在嘴里弥漫。
殷成渊用了全力,站立不稳,不断喘着粗气。
殷臻半抬起头看他。
“这一掌惩戒你未及时回城。”殷成渊心中舒坦了些,厌恶摆手,“滚吧。”
殷臻退至殿外。
他心无波澜。
殿外正好站着人。
“好七弟。”殷程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脸,“这是怎么了?”
殷臻颔首,情绪淡淡:“五哥。”
“诶,打住。”殷程道,“你是太子,我可受不起这一声五哥。”
殷臻:“哦。”他绕过殷程走。
殷程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亦步亦趋跟着:“哎呀,也难免父皇生气,他膝下皇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跪在榻边诚心诚意侍疾。一个个跪得比乌龟王八蛋还齐整。要我说,七弟就算是有什么要紧事,譬如跟摄政王请罪什么的,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跟摄政王……
跟摄政王请罪。
殷臻额头青筋一抽。
见他有反应殷程以为是戳中痛点,毕竟摄政王和他这七弟不合的传闻四年前就沸沸扬扬,最近一封关外捷报传至皇宫在三日前,对方班师回朝在即,怎么都是一场热闹可瞧。
五殿下少时真是被汝南宗氏独子打手心罚抄惯了,任何敢在宗行雍面前放肆的人他都心生敬佩。尤其是殷臻五年前敢孤身下豸狱,逼宗行雍远走戍边。
还他娘的成功了。
殷程把惊掉的下巴托回去,看殷臻的眼神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七弟。”
“你我兄弟一场,哥哥会为你收尸的。”
他除了蠢没有别的缺点,是所有皇子中殷臻还算喜欢的一个。殷臻客气道:“多谢。”
“不谢。”殷程大咧咧冲他摆手,目光忧愁地投向殿内,咕哝道,“谁乐意伺候那个老东西,老子回去摸舞姬屁股不比摸他那一身松弛老人皮来得——”
“五殿下。”
掌事太监笑眯眯地站在殿前:“进来侍疾吧。”
殷程被吓得一激灵,灰溜溜进去了。
金砖反射出的冰凉映在殷臻眼底,他微不可闻笑了下。
远处夕阳残红,将整座皇宫笼罩在密不透风的血色中。
“哎呦殿下,脸上怎么搞成这样。”大太监黄茂一见到他的脸就尖叫起来,心疼得碰也不敢碰,急急忙指挥满宫殿人忙活起来拿冰块摆晚膳。
殷臻用绸帕裹了冰块在脸上敷,他敷得不怎么上心,黄茂要不是顾及着主仆之别都要上手来抢,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奴才真是对不起桓太医的殷殷嘱托……”
又开始了。
殷臻木着张脸:“停。”他一张嘴唇角伤口撕裂,眉心一抽。
冰块化后顺着他腕骨往下,血管都仿佛冻住。
殷臻:“晚膳不必摆了,孤吃不下。”
他用一方帕子去擦水迹,眼睫低垂,困乏的模样。
一边候着的宫女想说什么,黄茂看她一眼,对方立刻噤了声。
黄茂忧心忡忡:“殿下明早用些什么,好叫御膳房早准备。”
“一切从简。”殷臻目光转向一边宫女,“有话要跟孤说?”
宫女柳枝跪下来:
“小殿下听说您今日回来,从一早就盼着用晚膳呢。殿下不如还是……见见?”
殷臻一顿:“还未睡?”
他披了件外衣,里衣雪白。声音如珠玉相击,泠泠落下。
柳枝仍不敢抬头,眼神严谨地停留在脚尖半寸地:“回殿下话,还未睡。”
殷臻揉了揉眉心。
“孤去看看。”
顿了半秒,又想起什么
“抱过来。”
黄茂表情明显一亮,翘着个兰花指:“小厨房今日做了糖蒸酥酪,甜口,殿下跟小殿下一道尝尝,胃里舒服些。”
殷臻眉尾微微动了动。
宫里人各个是察言观色的人精,黄茂冲宫女一挥手,殷臻还没反应过来,有什么已经一溜烟从殿外跑进来,顷刻顺着他小腿爬上了膝盖。
大腿一沉。
“殷臻殷臻,我想死你了!”
殷臻身体有瞬间的紧绷,他低头,对上一双剔透的绿宝石眼睛。
“下去。”殷臻嗓子发紧,干巴巴。
两条短短手臂攀上他脖颈,脸侧湿润,“吧唧”响亮一声。
殷臻呆住,迟缓眨眼。
“不下不下。”殷无忧坐在他腿上,小眉头一皱,用手去摸他脸侧,严肃道,“这里红了,殷臻,你答应我不受伤的。”
他刚过四岁生辰,小小一只,巴掌大脸上镶嵌两颗圆而明亮的深绿眼珠,认真瞧人时像两只猫儿眼,睫毛扑闪。
殷臻心里柔软地塌陷,他伸手碰了碰小家伙脸蛋,不自觉放轻声音:“很快就消了。”
“很快是多快?”殷无忧认真问。
殷臻语焉不详道:“三四天。”
殷无忧皱着眉,看起来还是不高兴,他伸手去勾殷臻手指,闷闷不乐道:“我给你出气。”
黄茂听了这话额头上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殷臻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我今天要跟你睡。”殷无忧在他怀中撒娇,小小声提要求,“要一起。”
殷臻拒绝的话到嘴边,他又仰起头,玻璃眼珠带水光一般恳求:“好不好嘛。”
殷臻两指并拢抵开他额头:“离远点。”
灯芯被挑得很暗,斜影晃悠。
殷臻能感受到殷无忧很困了,还是强撑着眼皮想跟他说话。他今日很黏人,始终握着他一截食指。
“你去哪儿了?”委委屈屈又粘粘乎乎。
他不会知道皇宫外有什么,也无法理解关外二十七城。
殷臻:“很远的地方。”
殷无忧在他身上嗅嗅嗅,半天才安下心。把毛茸茸的脑袋枕在他心窝,然后学着小时候宫女哄他睡觉那样拍殷臻肩,他手掌很小,不到殷臻一半,落下的力道不够,不知道在哄殷臻睡觉还是在哄自己。
殷臻目光落到他另一只手掌心。
——挂着宗家祖传的一百零八珠。
殿内温暖如春。
殷臻以为他睡着,轻手轻脚想下榻,去看两眼没看完的奏章。他刚碰到对方,忽地听见一句梦话,停下了所有动作。
“等了好久殷臻,殷臻,我等了好久,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殷臻半天没动,最后还是躺回去,亲了亲他柔软的面颊。
回宫有非常多堆积的事,从下早朝到深夜,殷臻连轴转了整十天才将事情理顺。
他没功夫想别的事,直到去了一趟太后宫中,才蓦然意识到将近年关。
“太后年纪大了,只想膝下儿孙环绕,殿下多让小殿下来玩玩,哄得她老人家开心,比什么都强。”
殷臻:“褚公公心意,孤心领了。”
褚平笑笑:“太后高兴,咱家心里也跟着高兴。”
“殿下宫中无人,娘娘忧心那些下人们粗手粗脚伤了小殿下。太子妃之位空悬已久。怕是要商议此事。”
殷臻一默:“孤知道了。”
褚平又道:“殿下若有中意的女子,在太后她老人家面前提一嘴,不管什么身份出身。娘娘出面,还是管用的。”
他在太后做皇子妃时就跟在身边,一言顶千句。
这话中暗示意味明显,殷臻正待说话,褚平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遥遥望向皇宫巍峨金顶:“咱家知道太子重情,守三年丧期。只不过新人旧人来来往往,总有看得上眼的,若再推辞,便是不识好歹了。”
“言尽于此,殿下,请吧。”
进门前殷臻微叹了口气。
他知道对方为什么对他格外关照。
因为殷无忧。
殿内炭火烧得旺盛。
宗太后倚靠迎枕上,一左一右各有宫女给她揉腿。她年逾五十,但保养得宜,看着十分年轻——汝南宗氏家主宗绅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摄政王的亲姑姑,一生含着金汤匙出身,出嫁前是整个京城最受宠的女儿,出嫁后是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殷无忧的眼珠颜色正常人看不出来,但她从小跟宗绅一起长大,宗行雍又在她宫中待过一年,总有一日会发现。
殷臻开始头痛。
“太子似乎更拘谨了些,怎么?几月未见哀家老了?变得可怕了?”宗令仪拿着玉制的小滚轮在眼尾细细地滚,幽幽感慨,“哀家今年都五十了。”
这时候她不需要人接话,殷臻接过宫女手中茶盏,垂眼盯着上边漂浮的茶叶。
宗令仪换了只手拿玉滚,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等到摄政王给哀家弄出个侄孙。”
茶盏一晃。
牢骚发完宗太后这才想起他,和颜悦色地:“太子今年二十四了,身边理应有个人照顾。可有看中哪家的女儿,要是没有明年开春哀家替你办一场赏花宴,跟行雍那臭小子一块把终身大事解决了,也好了却哀家一件心事。”
宗行雍。
仅仅从他人口中听到宗行雍的名字,殷臻心中就感到不自在,举止失常。他飞快地抿了下唇,在心里告诫自己别想。
宫中清寂,宗令仪也不是非要他回应,就是想找个人说话。她想起什么,看起来比殷臻更头痛,支着额头自言自语:“哀家想起来了,要给臭小子找满朝上下最好看的——他喜欢男人。那不成,你俩不能混在一起选妃。最好看的,让哀家想想……”
她忽然一顿。
最好看的——一听就是摄政王用来敷衍的托辞。
殷臻心知肚明。
他刚喝一口茶,在漫长且诡异的停顿中不明所以抬头。
极好颜色的一张脸。
要说全天下最好看的,眼前倒是有一个。
那个念头只在心中一晃而过,很快,宗令仪放下玉滚,直视他:“哀家有件事一直忘了问。”
殷臻指尖缓慢在杯沿上叩击,他平静下来:“太后不妨直说。”
“昨日出了太阳,殷无忧来哀家宫中用午膳。他的眼睛——”
宗令仪不错过殷臻脸上任何表情,缓缓道:“颜色似乎有些不同。”
殷臻没说话。
他一直在想这件事到底该不该让宗令仪知道,一旦让对方知道,他将会有更大的夺嫡筹码。
殷臻淡淡:“太后应该是看错了。”
殷无忧还太小,瞳仁颜色又偏黑。太阳一晃,加之人上了年纪,宗令仪的确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老花眼。她手中玉滚有一下没一下在桌沿滑,心中好笑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猜测。
“行雍半月后就将回京,哀家听说你和他多有矛盾,正好接风宴你来办,缓和关系。”宗令仪带了细长指甲套的手指刮过桌面,她微微停顿,神色柔和了几分,“正好外邦小国进供一株血珊瑚,是他喜欢的品类,算是庆贺他凯旋。”
因为这件血珊瑚,后三日所有大臣都发现太子频频走神。
“殿下,这是南边那条河渠的修建图纸,冬日枯水期正好测量,明年开春便能派人去……”
“今年户部拟用的官员名字和身份背景,请殿下过目。”
“殿下。”
“殿下——”
“……”
说完没一个人走,待在原地你撞我胳膊我捅你腰,眼神示意。
终于有人忍不住;“……殿下,摄政王将归朝,您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殷臻一个字没听进去,他一只手搭在桌沿,听见最后一句终于回神:“什么时候?”
站了一排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没琢磨出这句。
最后开口的人终于想起来,偷偷瞧他脸色:“怕是不到七日。”
“砰!”
殷臻手中玉佩一下磕在桌沿。
他心烦意乱道:“让孤一个人呆一会儿。”
出了东宫大臣齐齐松一口气,揩着袖子上冷汗:
“完了。”
五年前被摄政王支配的可怕犹在眼前,他们纷纷打了个哆嗦,又想到自己作为太子的人免不了被挤兑,都如丧考妣。
领头的悲观道:“明日我们一道去投了河,省得担惊受怕。”
“我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别说投河,投井都得自个儿爬上来。”
一片愁云惨淡。
“……”
大伙唉声叹气,相互鼓励,迈着沉重步伐从东宫走了出去。
殷臻头隐隐作痛。
他自觉和宗行雍将一切说得很清楚,但对方是宗行雍。
要指望他按照常理办事根本不可能。
——他还敢向孤要一份大礼。
殷臻冷着脸想。
“殿下,汤池放了水。”黄茂进来时他还坐在原处一动未动,案几上奏折批了一半。
他劝道:“没看完的且先放一放。”
殷臻站起身,头脑有片刻眩晕。
整个人浸入热汤中,他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水波晃荡,热气蒸腾。
殷臻昏昏欲睡。
直到某种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他猛然惊醒抬头——
“这么困?”摄政王戏谑的声音响起,“本王把你一路从汤池抱过来,完全没反应。”
“你不是——”
宗行雍凑近了点,闻他发间幽香,心不在焉:“刚到,太子是第一个见到本王的人。”
殷臻对自己降低的警惕心感到懊恼,他揉了揉太阳穴,哑声:“你怎么进来的?”
摄政王理直气壮:“翻墙。”
又提建议道:“东宫院墙太低了,容易进贼。”
殷臻:“……”
他咬着牙:“宗行雍。”
几天没被连名带姓叫了,宗行雍倍感亲切,再凑近,阴影将殷臻完全笼罩:“太子说,本王听着呢。”
殷臻很白,此刻仰了头看他。敞开衣领间锁骨若影若现,晃得摄政王心猿意马,他微微低下身,想伸手碰一碰,又担心身上寒气重,收回手。
目光倏忽一凝。
殷臻脸侧有一点模糊的暗红色,突兀又扎眼。
宗行雍一切动作顿停,直直盯着那道将要消散的掌印,阴鸷:“谁干的?”
他抬手欲触碰殷臻脸,被躲开。
殷臻偏头得很及时,但宗行雍指腹依然划过他颧骨靠下的地方。十天过去其实痛意不明显,但他依然瑟缩了一下,乌黑瞳仁有些惊吓地睁大了。
摄政王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别躲。”
“本王问……”宗行雍再度伸手,掌心彻底覆盖住他左脸,动作是和口吻截然不同的轻柔,轻柔到毛骨悚然,“谁干的?”
殷臻不觉得有什么,一言揭过:“没什么。”
他不明白宗行雍为什么对这种小伤在意,回得冷淡。
“殷照离。”宗行雍胸腔积压着股恶气,连名带姓叫。
“孤跟王爷没什么关系了。”殷臻后退,和他隔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他垂着颈项,眉眼显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宗行雍直勾勾盯着他,在灯火一线中脸色沉下去,再沉下去。
半晌,他情绪莫名地问:
“你想要皇位?”
【作者有话说】
短文,正文想写的都差不多了,还差几章收尾。这一周太忙了太忙了,明天恢复更新,实在抱歉
殷臻顿了一下。
东宫种了许多寒梅, 寝殿窗外便有一株,枝头红云如血,在冰天雪地中盛放。绰约树影细枝丫投射在薄薄一层窗纸上, 两三笔勾出摄政王俊美五官。
他在生气。
可孤并没有做什么。
殷臻不理解地扬起头,在“为什么生气”和“孤要皇位”中犹豫了一下。
后者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他很早以前告诉过宗行雍。
殷臻袖中双手指尖触碰, 又很快分开,他看向宗行雍, 直截了当:“为什么生气?”
“你问本王为什么生气?”
宗行雍欺近,寒风夹杂盐碱的气息将殷臻密不透风包围, 冲散了殿内银霜碳烧出的热度, 掠夺他一呼一吸。
“本王真是想不明白,太子怎么能把自己照顾成这样。”
他靠近了说话, 一字一句压着怒意。
殷臻有短暂的一刻从犄角旮旯翻出宗行雍对他的唯一要求, 从始至终没有变过。